向生而死:《恩底弥翁》的重生原型解读

2021-03-25 13:14吴志春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济慈荣格重生

吴志春

引 言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2017:119-121)在其存在论名著《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向死而生”这一概念。他站在哲学理性思维的高度,用重“死”的概念来激发我们内在“生”的欲望。换言之,通过内在精神成长的方法,来提高生命的质量和效度,只有这样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向生而死是人们对待死亡提出的另一种概念,向生而死的“生”有着深刻的含义。傅修延(2014:166)在评论济慈《海披里安》(Hyperion)史诗时提到向生而死的概念,他认为济慈笔下的死生之间有一扇“旋转门”——生固然可以通向死,死也可以通向生;死亡之后还有时间与存在,或者说其潜意识中有一种死亡进入来生(甚至永生)的迷思。 其实,济慈这一向生而死的死亡观在他第一部叙事长诗《恩底弥翁》(Endymion)中就初现端倪。长诗中出现了四类重生(Rebirth,另译‘轮回’)原型:一、睡梦与死生,二、四季轮回与重生,三、返老还童与复活,四、变身与重生。这四类重生原型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济慈对死亡的看法。济慈向生而死的死亡观对指导现代的人们如何面对死亡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原型和重生原型

据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Jung,1999:4)考证,“原型”(archetype)一词在古希腊哲人的著述中已经频繁出现,指的是“初始的构架”。近代原型概念出现在19世纪下半叶,一般指作品中自古以来反复出现得比较典型的文学现象(如主题、意象、叙事方式等)。原型的概念首先被弗雷泽(James Frazer,2006)所采用,借以解释多种文化里存在的神话传说和宗教典仪,通过对这些仪式的形式进行分析,解读出其中包含的结构规律。神话和诗人之间存在一条无形的纽带,一种相似的关系(姜俊钦, 2020: 103-104)。对荣格来说,弗雷泽的文化人类学具有重要的意义:“神话首先是展示灵魂本质的心理现象”,因为原始人的意识思维尚不发达,靠无意识和神话体验现实(施春华,2002:165)。基于弗雷泽的观点,荣格(2011:5)提出“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的假设。集体无意识是种普世的、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既非源自个人经验,也非个人后天习得,而是与生俱来的。荣格认为,文学作品表面上看是个人意识的产物,实际上却是集体无意识的造化,原型意象在文本结构中通过不断的移位和重建得以延续并被赋予新的文化内涵(施春华,2002:162)。

荣格在一生中辨别和描述过众多原型,有母亲原型、重生原型、上帝原型、魔鬼原型、森林原型、太阳原型和月亮原型等等(施春华,2002:77)。基于对《古兰经》第18章的分析,荣格(1999:111-117)阐述了重生原型,并把它具体分成5类:1.转世(Metempsychosis),2.化身(Reincarnation),3.复活(Resurrection),4.重生(Rebirth/Renewal),5.变身(Transformation)。荣格认为,“重生”的概念是一种纯粹的心理现实,是一种必须被纳入人类原始肯定之列的肯定。这些原始肯定的基础就是所谓的原型。而且,关于重生的肯定能够被发现同时存在于最为广泛的不同的民族之中。因而,伊斯兰先知的原始气质同样也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有所体现。

《恩底弥翁》的重生原型

济慈的叙事长诗《恩底弥翁》写的是牧羊人恩底弥翁追求月神狄安娜(Diana)的故事(Keats,2001:59-167)。长诗不仅展现了古希腊神话故事的瑰丽,诗歌内部还深藏着一些超个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意象(比如英雄原型、重生原型、森林原型和花亭原型等等)。这些原型意象一旦被发掘,读者将更加深入地探究诗人的心灵旅程以及诗歌的文化历史内涵和意义。现针对长诗中出现的四类重生原型进行分析和讨论,力图挖掘诗人对死亡的见解。

(一)睡梦与死生

长诗开篇,年轻的恩底弥翁身为牧羊人之王,站在高高的马车上,随众人一起对他们心目中伟大的牧羊神潘神(Pan)举行祭祀仪式。可是,为什么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为什么他会面色憔悴?恩底弥翁可爱的姐姐琵俄娜(Peona)关心着他,她领着恩底弥翁走向岸边的小河,划着小舟驶进一座港湾,那里深藏着一角小亭。恩底弥翁躺在花瓣铺成的床上,不久就平静下来,微微入睡了,姐姐默不出声地在他身旁陪伴着。

魔术似的睡眠!赐人安慰的鸟啊,

你伏在烦忧不安的心灵之海上,

直到它寂然无声,风平浪静为止!(23)①

就这样,在花亭中睡了3个时辰后,恩底弥翁被静静地抚慰得又活了过来。他带着更健康的头脑张开眼来,向姐姐诉说他一个接一个的梦。

于是我入睡了。唉,我能讲出以后

降临的销魂事么?可是那不过是

一场梦:但又是这样的一场梦,

即使是洞泉般涌出醇语的舌头,

也无法把握看到和感到的一切

描绘出来而使人领会。(28)

恩底弥翁在虚幻的梦境中看见了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而后这个银白的天体变成了美妙绝伦的月神狄安娜。

“恩底弥翁,好不奇怪呀!梦中有梦!”

她在天空徘徊一下,就向我走来,

羞答答的,脸色苍白,又惊又喜,

活像一个少女,然后紧握着我的手。(31)

就这样,恩底弥翁和月神相爱了,他们俩相拥相吻,在充满各种花香的高山上。突然,恩底弥翁惊醒,月神不见了。

我的美梦变得无影无踪——变成个昏睡,

正是如此,直到一阵轻轻的蠕动,

一个小心的动作传进我醒着的耳中,

我突然惊起:唉!我叹息,我流泪,

我捏紧双手。(32-33)

听完恩底弥翁的叙述,姐姐很是惊讶,流露出谴责的神情。她指责恩底弥翁竟然痴迷于难以捉摸的梦而神魂颠倒。不过,恩底弥翁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他认为,人类的幸福来源于爱情和友谊,尤其是爱情。

再说,若是这人间的爱情有力量

使人们必死的生命成为不死;使野心

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使他们的

心满意足的程度达到饱和。(39)

在济慈笔下,睡眠犹如赐人安慰的鸟,给恩底弥翁烦恼不安的心灵带来平静;而且,沉睡中,美梦随之而来。恩底弥翁深信,他的不安定的心灵,在梦影之外窥见一个希望;他不复微笑,也不复怀抱烦恼,这走向死亡的路,他要用爱情获得的新生命去抵御它。恩底弥翁恋爱了,他开始漫长的追爱之旅。当他感到寂寞彷徨之时,温馨的睡眠将施展它的魔力,恩底弥翁立刻有了做美梦的力量。美丽的月神悄悄出现在他的梦中,与他温存,而后又悄悄地溜走,留下为爱痴狂的恩底弥翁在昏睡中沉醉。一次又一次的睡梦,抚慰了恩底弥翁煎熬的心灵,令他从血气方刚的懵懂青年成长为内心坚定的温和男子。

济慈把“恩底弥翁的酣睡”看成死亡,而“恩底弥翁与月神的爱情美梦”则是生命的一次又一次更新,这个归属于荣格重生原型的第4类,即“重生”。恩底弥翁因为心中有爱,无惧死亡,即使只是轻盈的幻梦。济慈羡慕恩底弥翁,对遭受苦难折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胜过睡梦这剂良药了。而且,睡梦状态能让诗人忘记时间的重压,诗人能自由地借助诗歌在梦中诉说自己的梦想。济慈把艺术与做梦联系起来,他推崇的“客体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适应在似睡非睡之时大显身手,诗人失去了本我,而诗人的自我可以从躯体中跳出,实施其“以世间的不幸为不幸”的普世关怀(Rollins,1958:193)。诗人化身为恩底弥翁,一次又一次地在爱情的美梦里汲取慰藉和能量。恩底弥翁的追爱之旅其实就是济慈的创作之旅。 济慈在恩底弥翁身上梦想到自己的未来,有朝一日,他的诗才也能被世人认可和赞许。也许是因为济慈幼年丧父,之后母亲和祖母又纷纷去世,他经历过太多死亡,对恐怖的死神已经见惯不惊。他以一种“苦中作乐”“视死如归”的架势正视死亡,并且看到死亡不一定意味着终结,死亡之后或许有如一种进入梦境的重生,即向生而死。

(二)四季轮回与重生

长诗开篇中,一个初春的清晨,拉特摩斯山(Latmos)上一片喜悦。所有的人聚集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为潘神献祭。在众人中央,一位老僧人在神龛上堆起一座香草,点燃圣火,并且用旨酒洒在松厚的土上,以敬牧羊者之神。合唱接着开始:

愿你仍然是幽思的神妙的归宿;

把万物的起源都推托给仙界

不必空费脑筋:愿你仍然是散布在

这沉闷呆钝的人世中的酵母,

给它灵妙的触摸——新生命的诞生。(16-17)

人们通过献祭,对伟大的牧羊神许下心愿。希腊神话中,潘神长相丑陋,一副半人半羊的样子;他是牧羊人的保护神,也是森林之王;他好色成性,常常在林中追求美丽的仙女们。古希腊人们选择每年的春天,通过大规模的仪式来祭祀潘神,祈求羊群受到庇护,大地被赋予丰收,生命能绵绵不息。

长诗第二卷中,恩底弥翁疲于行旅,他穿过荒原和树林,最后来到大地的心脏深处,在那里他看到爱神维纳斯的美少年情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躺在一张玫瑰般鲜艳的丝绸榻上沉睡着,他有着最可迷恋的美丽。

他的脸斜憩在

一只白臂上,一张淡红色的嘴,

用最轻柔的力量,轻柔地在睡中

张开和噘起;似晨间的南风吹开

一朵含露的蔷薇。(61)

维纳斯深爱着阿多尼斯,不幸的是他却被野猪咬死,悲痛欲绝的维纳斯跑到雷神朱庇特那里哀求让阿多尼斯复活,最后朱庇特应允阿多尼斯半年时间冬眠,而每到夏天恢复生命。 现在,阿多尼斯苏醒的时刻就要到了。

来吧!来吧!

起来!快醒!明朗的夏天走到了

外面的苜蓿草地上,她已百般抚爱地

向所有巢中的梅花雀讲过了话:

起来吧,小爱神们!不然我们要用

蓝铃花拧你们那有窝的手臂。甜蜜生命

又开始了!(65)

不久后,从爱情的流亡中归来的维纳斯张开双臂弯下身来,她热烈地拥抱新生的阿多尼斯。看到此情此景,恩底弥翁备受感动,他向小爱神诉说他的情思和悲痛。维纳斯俯身对他说:

恩底弥翁!有一天

你会受到祝福:所以依然听从引你

安然经过这些奇境走向幸福的手吧。

这是一种极端需要保密的事情。(68)

说罢,维纳斯带着阿多尼斯,乘着银车,升上高空,直到消失。恩底弥翁孤零零地站在暮色中发呆。

济慈用了大量诗行赞颂潘神,把他比喻成酵母,让大地苏醒,诞生新的生命;而爱神迫不及待拥抱沉睡醒来的情人,带来甜蜜的生命,揭示爱情有着赋予人类新生的魔力。

大自然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四季轮回。阿多尼斯沉睡的半年是大地荒芜的季节,而他苏醒过来与维纳斯耳鬓厮磨的半年是大地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这和开篇中提到的对潘神的春祭都归属于荣格重生原型的第一类,即“转世”。借助于这一轮回原型,济慈笔下的恩底弥翁对幸福的时光深信不疑,他觉得所忍受的一切同那伟大目标相比简直轻如鸿毛。他美好的爱情如今还处在休眠状态,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诞生和降临的。因此,恩底弥翁怀着罕有的欣喜,继续他的追爱之旅。诗人给读者展现了生生不息的大自然,告诉我们生可以通向死,死也可以通向生,死生之间就像一扇“旋转门”;而爱情的一次次降临,则赋予我们生命的一次次洗礼和重生。在恩底弥翁身上,济慈展现了自己对未来美好爱情的向往。

(三) 返老还童与复活

长诗第3卷中,恩底弥翁来到大海边,他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岩石上,老人身旁放着一根手杖,膝上摊着一卷书,他正在全神阅读。老人发现恩底弥翁后,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如今我要

安静地把头搁在水枕上:如今睡眠

将轻轻地来到我的疲额上。育夫啊!

我又要年轻了,年轻了!贝壳中诞生的

海神啊,我是浑身贯透着新的生命!(96)

恩底弥翁惊恐万分,听老人哭诉自己悲惨的命运。原来老人名叫格劳克斯,是海神的儿子,他爱上了仙女西拉,并对她展开疯狂的追求,但西拉却不肯理会。后来,格劳克斯误入女巫瑟西的诱惑而恋上了她,却不料瑟西出于嫉妒用魔法把格劳克斯从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枯萎的老人;而且,残忍的瑟西还弄死了无辜的西拉。可怜的格劳克斯在海边孤独地等待,他足足等了10个世纪,期间他目睹了一场海难,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海水湮没。不过,他意外获得了一本书卷和一根手杖,那本书卷记载着解除他身上魔法的一切奥秘——一个为神明所爱护和引导的青年会出现在他面前,并协助他使一切圆满告成。显然,恩底弥翁就是那个青年。

于是,格劳克斯叫恩底弥翁把书卷撕成碎片,然后撒到他和死人的身上。

青年人!把这些碎片

撒在我身上,走过那些成排的死人时,

把它们撒在四处,你就会看到结果。(118)

恩底弥翁在格劳克斯脸上撒下一些轻扬的纸片,格劳克斯立马变成一个头戴珊瑚冠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恩底弥翁接着把那些法力高强的碎片撒在西拉和其他死者身上,每个死者都抬起头来,大家就此复活了。

济慈笔下的恩底弥翁从最初无助的落寞青年成长为坚强勇敢的英雄,这要归功于爱情的力量。化身为救世主,恩底弥翁让格劳克斯返老还童、死于海难的人复活。这等同于荣格重生原型的第3类,即“复活”。《圣经》中记载,耶稣死后3日复活,40天内履显神迹,最后升入“天国”(Kingdom of Heaven)。“天国”究竟怎样,无人可知。长诗第3卷中,济慈把“天国”想象成海神那金碧辉煌的水晶宫。重获新生的众人在格劳克斯的带领下来到海神宏伟的宫殿,巨大的海神坐在翡翠海洋的宝座上,旁边站着生翼的爱神和含笑的美神。

他们站在梦中,后来小海神

吹起他的号角。角声响彻皇宫;

海的女神们翩翩起舞;海妖们轻歌;

那伟大的海王低下他水淋淋的头。

于是爱神振翼飞起,从他的翅膀上

把一阵甘露洒在所有的人身上。(123)

“天国”的人们饮着葡萄酒,跳舞歌唱,享受着爱的雨露,忘却了生死。济慈的向生而死中的“生”是他信奉的“不朽的永恒”,即有如众神的永生。如同郭沫若(2011:25)的《凤凰涅槃》中所说的,“凤凰每五百年自焚为灰烬,再从灰烬中浴火重生,循环不已,成为永生”。凤凰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和幸福。格劳克斯一行,同样在肉体上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磨炼后,他们才能以更美好的躯体得以重生。而恩底弥翁拯救众人的创举也替他自己争得了不朽的至福,预示着他的追爱之旅将会有美好的结局。

(四)变身与重生

长诗第4卷中,恩底弥翁回到故乡拉特摩斯山。 在森林正中的树下,他遇见了一位神秘而美丽的印度女郎,女郎低声吟唱着一首柔美的歌曲,恩底弥翁经不住美色的诱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位女郎。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月神,觉得羞愧。

女神啊!我一样爱你;凭朱诺的微笑

发誓,只要大海有退潮,有涨潮,

我决不离开你——不,不,不——

我有三重的灵魂!痴愚的掩饰啊——

对两人,对两人我的爱都是那么无限,

我感到我的心为她们剖成两半。(134)

恩底弥翁一边指责自己有罪过,一边和印度女郎相依相偎。他们骑上两匹乌黑的飞马,在高空翱翔;马儿倦了,停下脚来,在云雾上休息,恩底弥翁和那美丽的女郎双双睡着了。在梦中,恩底弥翁在天阶上步行,他看到月神向他款款地走来;他想恳求宽恕,可是转身看那睡着的美人,他由不得亲吻她。月神流泪了,消失了。恩底弥翁惊跳起来道:

辉煌的女神,留下吧!

且搜索我最隐秘的心胸;诚心诚意说,

我没有恶魔的心肠;为什么把它

绞到绝望的境地?在至福的边境,

难道除了悲惨没有什么给我了么?(150)

就这样,恩底弥翁心心念念的是月神,却痴迷着身旁美妙的印度女郎,他经受着内心的煎熬和痛苦。终于,经过冷静思考后恩底弥翁做出抉择,他要放弃那个不切实际地追求月神的“梦”,决定和印度美人过平静的凡人生活。可是,让他惊讶的是,女郎拒绝了他的爱情。

相信,相信我吧,亲爱的恩底弥翁,

若是我用我自己的幻想编织

美好生命的花环,你将是其中之一。

唉,痛苦的斗争!我不能做你的爱人;

我被禁止如此——我的确是被我对之发抖的

事物和可怖的天罚阻止,威吓,呵斥。(163)

恩底弥翁不知所措。这时,他的姐姐又出现了,姐姐非常看好这位美丽的少女,觉得她会带给弟弟幸福和欢乐。可是,姐姐万万没料到,这位女郎已经立誓去月神庙做一个仙女。显然,恩底弥翁和印度女郎的爱情将以无果告终。恩底弥翁凄惨惨地和女郎告别,使恩底弥翁吃惊的是,那黑眼睛的少女的声音突然变了,而且,

她说话时,

她脸上泛出像从一支银焰反射的光:

她黑色的长发飘扬得更宽广了,

显出十足金黄的颜色;她的眼睛里

是更辉煌的白昼发出的湛蓝的曙光,

充满情意。啊,他看到了他钟情的月神!(172)

原来,印度女郎是月神的变身!所以,恩底弥翁与月神最后幸福地在一起了。

济慈笔下的月神化身为美妙的印度女郎与恩底弥翁相会相爱,这等同于荣格重生原型的第5类,即“变身”。希腊神话中,雷神朱庇特生性风流,到处拈花惹草,为了追求心仪的女子,他时而变身为公牛,时而变身为天鹅,世间万物任其所变;朱庇特处处留情,播种撒子,象征着神赐予人类绵绵不断的子孙。长诗中月神与凡人恩底弥翁相恋本是禁忌,月神化身为凡间女子与情人相会,打破了这一禁忌,赋予他们的爱情新的生命。或许,年少的济慈虽然憧憬美好的爱情,但是因为命运让他遭遇太多痛苦,忧愁和恐惧一直在他心底。诗人担心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萎,所以他想象一种向生而死的爱情,即使将来因为种种缘由不能与情人相守,他可以化身为天上“明亮的星星”,永远注视着她,陪伴着她。

向生而死的现实意义

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2009:3)推崇的原型是一种典型的再现意象,连接诗与诗的象征,使我们的文学体验得以完整。他认为,文学创作便是努力找出人类的原型来,作家能进入原型之中便可获得成功。由此,《恩底弥翁》中出现的各种重生原型让读者对生和死进行深刻的文学体验和思考。死亡是人类永远无法认识的未知世界,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对“死后”的情形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恩底弥翁》长诗中出现的各种重生原型,让读者领略到诗人想象中的“死后”的情形——向生而死,即“不朽的永生”。这一观点和尼采“悲剧的重生”(Rebirth of Tragedy)有相似之处。在尼采(2014:10-11)看来,自然本质上是一个永恒奔流的过程,这一过程被看作一个永恒生命,而酒神就是这永恒生命的象征。在此过程中,万物不断地生成、毁灭——生成意味着个体存在的界限的获得;毁灭则不仅是个体的死亡,更是个体界限的破除,意味着个体消解并重归永恒生命之流。向生而死这一死亡观的现实意义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以平和乐观的心态面对死亡。

济慈对死亡的态度和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的观点不谋而合。据《庄子·至乐》里记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傅佩荣,2009:140)。庄子的意思是:生死有如四季运行,是循环不已的,我们何必对四季有任何情绪反应?不仅如此,死生的变化,就像昼夜的轮替一样。

纵观济慈诗歌与书信,可以看到他总是童言无忌地将死亡挂在嘴上,甚至时不时地就此打趣一番,这也反映了他面对死亡的乐观态度。在他的那首十四行诗“今夜我为何发笑?没声音回答”中,济慈给出了为什么面对死亡发出笑声的答案,即“诗歌、名声、美人,浓烈芬芳,/死更浓——死是生的最高报偿”(济慈,2019:121)。诗人因人生空虚而痛苦,尔后又从悲泣中发出笑声,因为他看到了死亡的功能与魅力。美国女诗人迪金森在“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中告诉我们: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完全结束,死亡只是通往永恒的一个必经阶段而已。诗人以一个死去之人的口吻,叙述了死神邀请她的经历,“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还有‘永生’同座”(徐建中,1994:83)。在迪金森的笔下,死神被看成一位儒雅的绅士,而永生则是陪伴她上路的伴侣。可见,在面对死亡的态度上,济慈和迪金森也有相同之处。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阿多尼斯的沉睡和苏醒,是大自然的荒芜和重生。济慈乐观坦然地接受命运带来的诸多不幸和死亡,他精神上的坚韧值得我们效仿。

第二,睡梦是正视死亡的一剂良药。

尼采(2018:32-36)认为,在梦中,人们沉浸于对梦中外观世界的静观,在对具体的形象的把握中获得愉悦,因此,梦的外观对人而言还具有疗治和恢复作用,使人不断地从粗糙的日常苦恼世界中暂时解脱出来。长诗中恩底弥翁一系列酣睡和梦境,给他带来“麻木”“困顿”与“遗忘”;他三番五次地在梦境中与月神见面,缓解了他的愁闷和苦痛。济慈借恩底弥翁的美梦,在诗歌里暂时忘却他生命中经历的太多死亡。除了《恩底弥翁》之外,济慈还有不少诗作涉及睡梦。在十四行诗《致睡眠》中,济慈(2019:125)轻声呼唤:“酣甜的睡眠啊!如果你乐意,就请在/你歌赞的中途,合上我甘愿的两眼,/要不就等到‘阿门’之后,你来/把罂粟催眠的好意洒到我床边”。诗人祈求睡神合上自己的双眼,把具有麻醉作用的罂粟“洒到我床边”,好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进入梦境,从而达到忘却苦难和折磨。

不过,诗人并没有让自己的思想在睡眠中死亡。在他的《睡与诗》中,济慈赞美睡眠不仅抚慰他的身心,而且给他插上想象的翅膀,赋予他诗歌无穷无尽的灵感。而且,诗人声称,他不会停留在“花神和牧神之国”里已经凭幻想找到的种种欢乐,他“必须抛开这些,去追寻/更崇高的生活,去发现人类心灵/深处的痛苦和撞击”。诗人的理想就是通过诗达到更深层次的人类同情心和对自然奥秘和人生奥秘更加热切的探索(济慈,2019:162-163)。《庄子·齐物论》所言: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傅佩荣,2009:29)。庄子认为,宇宙万物的变化也许真的是一场梦,但是做梦的人一旦清醒,就会觉悟人生的可贵在于展现精神层次的意境。诗人看重睡梦,只是暂时地逃避现实,他的崇高理想给我们很大的启迪。人生如梦,我们这些“梦中人”,不能在世上随便找个窝昏睡,变成浑浑噩噩没有思想的人。睡眠可以让我们暂时摆脱时间的纠缠,但是,梦醒时分能够认识自我,从而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地追求和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才是正视死亡的勇者。

第三,穿透死亡,直达永生。

济慈用一个早熟的诗人的慧眼观察世界,敏锐地感受体验人生。格劳克斯重返青春,众人重获新生,他们在“天国”徜徉,与众神在一起享受着永生;月神化身为印度女郎,与恩底弥翁相会,他们的爱情也获得了新生。济慈信奉“不朽的永恒”,他觉得死亡之后还有时间与存在,他这一思想在济慈(2019:108)的《“但愿一星期变成一整个时代”》等诗歌中有表达:“……于是我们经片刻而得到长生,/于是时间的概念被一笔勾销,/从万古混茫中涌现的一天光阴/将延长,扩展,供我们尽情欢笑”。诗人的这种时间想象,是告诉我们:既然时间不能停止,那么请它放慢脚步,将“一星期”变成“一整个时代”,留住生活中的欢乐和感动;抑或经“片刻”而“长生”。而且,济慈(2002:349)在致恋人信中称自己为“夏天里只活上三天的蝴蝶”,“和你待上这样三天,我会往其中注入平常五十年也装不下的欢乐”。“夏天里只活上三天的蝴蝶”与庄子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李欣,2013:8)有异曲同工之妙。“蝴蝶”“朝菌”及“蟪蛄”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命感觉。济慈知道自己寿命不长,因此希望与芳妮聚首的3天内能够“注入平常五十年也装不下的欢乐”。他的生命体验就是珍惜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将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作“永恒”。

济慈的时间意识受益于他的前辈莎士比亚。莎士比亚(1992:27)第18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两行:“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真正的艺术可以蔑视时间的威力,莎士比亚伟大的作品魅力经久不衰,济慈优美的诗篇也一直被人们喜爱和诵读。“济慈的夜莺”是一只永生之鸟,它的歌声从古唱到今,也将一直流传,直到永远。而且,济慈的时间观念还打开了一个广袤的时空维度。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搭建起“曲径分岔”的时间迷宫,他从尽可能多的角度去想象人在时间中的存在。博尔赫斯用种类代替个体,因为种类能够跨越生死鸿沟,在时间的长河中生生不息(傅修延,2014:6)。作为种类的代表,我们在没有借助任何时间机器的情况下,已经实现了无数次的“穿越”。我们懂得了“穿越”的意义,也就懂得了“济慈的夜莺”的意义,也就能真正穿透今生的死亡,到达“不朽的永生”。

结 语

荣格认为文学作品是集体无意识的造化。荣格论述的重生原型是一种纯粹的心理现实,是一种必须被纳入人类原始肯定之列的肯定,它同时存在于最为广泛的不同的民族之中。济慈的《恩底弥翁》长诗中出现的各种重生原型,包括睡梦、轮回、复活和变身等等,无不向读者反映了诗人向生而死的死亡观。济慈笔下的死不像我们理解的“天人永隔”,他的死生之间有一扇“旋转门”——生固然可以通向死,死也可以通向生。济慈这一向生而死的观点对现代的人们如何面对死亡、正视死亡乃至穿透死亡,都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 本文主要引文出自济慈.1983.济慈诗选[M].朱维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此后只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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