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简

2021-03-26 03:42韩玉
滇池 2021年4期
关键词:沈约

韩玉  黑龙江人,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湖南文学》《山花》《读者》《青年文摘》等。出版有读书随笔集《清音》等。

少焉

张宗子祖父的友人范允临,晚年居苏州天平山下,建园林,乐声伎。宗子曾与祖父到范家作客,主人待客甚殷勤。饭罢小饮,兼丝竹摇曳,声开女乐。饮罢移席小山亭赏景。晚间,主人对宗子说,宽坐,请赏“少焉”。宗子不解,主人解释说:吾家乡有缙绅,喜掉文袋,因《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一句,遂字月为“少焉”。我读书到此,遽發一大笑。

此时,窗外正月朗星稀,颇应此景。因不以此缙绅迂腐,反有三分天真可喜处,颇爱其村朴。于是跟着缙绅促狭一回,晚唐赵嘏《江楼感旧》有“同来望月人何处”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不知乘月几人归”,宋张子野《天仙子》又有“云破月来花弄影”,自此,我亦可呼月为“同来”,“不知”,“云破”,又可发一笑。貌似好笑,也不好笑。总比婵娟呀,冰轮呀,弄些陈词滥调多一丝野趣。

纸上清馋

张岱著《陶庵梦忆》时,已是天命之年。他在《自为墓志铭》里毫不掩饰地说自己是个纨绔子弟,喜欢居华屋,有美婢伺候左右,还要有清俊的小厮整日厮混,著鲜衣,骑骏马,吃美食,听好戏,玩古董,养花鸟,是个十足的茶淫桔虐,书蠹诗魔。但一夜之间,清兵铁骑直指关内,世族豪门瞬间而为流亡之民。于是清居山中,提笔著述,繁华幻灭,昔日所为,如今惟有,都来纸上。

“梦忆”中有《方物》一篇,倾力列举了生平吃过的东西南北、天地四方近六十种吃食,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黑白红黄橙,五色盈腹,地方远的就花一年时间运过来,近则月致之、日致之。因而,他自己说“耽逐享乐,日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他认为享乐愈甚,业障愈甚。仅是一张食物单子便成一篇好文章,可见昔日奢华。如今避迹山中,粗服布衣,早晚临窗著述,也是消除业障,归于清吉的安心之法。

宗子《梦忆》一书,虽是回忆过往的繁华绮丽,而流亡之民,寄居之身,虽满纸飞扬,实则七分回忆,而多三分怅惘,亦算是一纸忏悔书。

识大体

芸娘为夫君讨小妾,此一不合情理事,有何可羡叹。沈三白男人立场,虚笔粉饰,颇可恶。芸娘若果真为此事,亦可厌。宝二爷不爱薛姑娘,全由此“识大体”而起,非可敬,虚伪可怕也。天下女子善妒,乃天真率性。晴雯之好在率真,“交杯盏还未吃,到先上头了”,噎得宝玉麝月没话说,看似是个妒妇,实则是个解人,碧纱窗下,小女儿天真烂漫语。

芸娘种种好,只此一件,令人生疑,礼多生诈。芸娘种种美,却不道,真正的美人,不夺天地英灵之气,故有一陋。如,飞燕之瘦,黛玉之病,西子捧心,湘云咬舌。如此,如此。

东坡善吃

东坡居黄州时,自己亲手烹猪肉,吃完还付诸笔墨。《煮猪头颂》说,“净洗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宋人饮食大约是崇尚清淡,如此大荤的猪肉不受青睐,黄州猪肉更是价贱如泥土,贬谪于此的东坡,便用这廉价的猪肉亲自下厨烹起了美味。还打油记录之:“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后来煮猪头颂屡被演绎,便烧制出了美味的“东坡肉”。

一次,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简直是一份精致的美食单子,真是会吃。吃完再品茗、大睡,有人一旁诵明月之诗,当真逍遥。

后苏东坡再贬儋州,乃瘴雾蛮荒之地,几无美味可食。朝廷送粮船只不到,常有缺粮之忧,困顿中,他便在当地盛产的蚝蛎身上打起了主意。其《食蚝》一文,言及食蚝乐趣:“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过酒煮蚝后,还留下话,告诫儿子苏过不要说出去,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忧愁不计,能调笑能戏谑。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虽一贬再贬,且越贬越远,然公襟抱开阔,从不曾患得患失。如此津津乐道于吃,此乃东坡式对不公的调侃与抗诉,也算是逆境中的乐观,更是对宵小的不屑。

东坡肉、东坡羹、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豆腐等等,凡六十六种,多研制于贬谪之所。以文人名字为食物命名,他是独一个。长江绕郭知鱼美,桃花流水鳜鱼肥,日啖荔枝三百颗,真是食不厌其烦。算是大文人重锤之后的轻音吧。

夜读

秋寒,细雨,拢着手炉读古书,书古人静,秋夜良美。

清人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纸窗青灯,窗外一天风雪,柴门寂静,人烟清杳。此时读禁书,大有拘禁之下偶得的自在与悠游。精神的自在,阅读的自由,对于一个文人而言,有时堪比性命重要。古人雪夜读何禁书,已不可知闻。我在清秋夜,读元人赵孟頫《松雪斋题跋》。书中多佳言,多清语,多书画技法,多兴会之言,多故人情意,此间种种,皆可慰秋夜寂寥。

书,乃他乡故知远山相赠,竖排繁体,浅米色封面,书名乃近瘦金体所书五个大字,盈盈古意,脉脉可人心。内页纸张淡黄柔软,较熟宣略厚略结实,握在手中,舒心清目。不薄不厚的一册,宜案前读,宜枕上读,宜临窗读,坐读卧读,无不成晚秋静夜美意。

书中题魏晋、唐宋书法、绘画,皆独出一心,字字珠玉。自题书画,又公允良美,每一则只寥寥数言,却力透纸背,有金石之声,有草书的灵动,有秋江远意。

评宋十一家帖云,“东坡书,如老熊当道,百兽畏伏;少游书,如水边游女,顾影自媚;米老书,如游龙跃渊,骏马得御,天然拔秀,诚不可攀也。”

别人我不知,东坡与秦少游法书,略识一二,以为赵孟頫之言,如一枚熟透的桃子,风吹自然落,天得之,地得之,风也得之。

跋柯九思墨竹图,说“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或用鲁公撒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古漏痕之遗意。”

古人书画,大多如此。书法即画法,即文法。数艺兼擅,珠玉在侧,觉我辈形秽。在题跋中赵孟頫也说到“复古”思想,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作画不工于巧,而求于拙;非难于媚,而难于老。我理解为,拙、老,便是求自身,求自由。

这很像苏轼的祖父,一只酒葫芦走遍乡里,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饮酒谈笑,全不是读书人的规矩,却得一字悠游。一个八百年前的人,尚要复古,何况我辈。古人之言,如金玉长虹,其气贯千里,数百年后的我们,依旧需秉笔笑纳。

读《松雪斋》至半,知赵孟頫与周密,友情甚笃,他《鹊华秋色图》,乃为好友周密所作。他自济南俯卸任,归故里,向好友周密讲起山东风物之好,华不住山与鹊山尤美,于是绘《鹊华秋色图》。周密乃山东人氏,却一生生活于赵孟頫家乡浙江吴兴。二人一生情义无两,因之而留下的“鹊华秋色图”,亦成了赵孟頫震铄古今不可复制的佳品。古人之间,以文绘之事结下的情意,古人之相尚以道,泥涂轩冕,千载之后亦不废,诚可嘉也。

学古人,学古人为文之法,绘画之艺,更学古人山高水长的风范。良世宜有良人,宜有良士风骨。

茶宜清,文宜淡,书画宜清远无尘、亦萧疏亦雄浑,画者宜有散淡之情,一缕玲珑意,一支葱管笔,更要有嗜古尚古之心。尚古之心,乃君子之心,秋水之心,明月之心,云鹤之心。任凭风云变幻,朝代更迭,金戈铁马瀚海阑干,离合聚散两由之,兴废成败两由之,云霞烟雨两由之。王羲之,苏东坡,钱舜举,赵孟頫,李龙眠,赵佶等,是名垂千古的书画家,亦是气韵横生的文章家。好文章是书画家作的,上佳的书画是文学家画的。古人之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清淡,清远,清逸,为文、作画、人间情意,至味如秋末晚菘。

时序已是晚秋,玉露凋伤,山气萧森,正是故园叶落菊开的时节。我名字中有个玉字,又爱秋月,每逢清秋,总要风起故园之思。前几日往植物园赏秋叶,由青绿,而墨绿,而翠黄,而秋香,而赤红,渐而黯淡,最终近于枯索。枯萎亦有弥散不去的草木香气,如枯笔成画。枯萎亦是重生,明年岁阳,山河音韵齐发,人间又起清白风致。

萧疏清逸

云林子的画,称得上萧疏野逸、孤清泰然。如今人动辄以他作比,称某人画作一派萧疏荒寒、天真之气,有云林意,此话总不可当真。今人的野逸、散淡多余表象。若要萧疏野逸,需作画人剔除利欲心名利眼,不爱人间富贵花,真有一幅山野林泉的心肠。

倪云林,家富,车骑千乘,骏马百匹。祖上曾为汉御史,又扶持过宋朝,归为望族也不过,到其祖父,则是富甲一乡的地主。富有不是错,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而如何使用财富才见高下。云林子一家生活无忧,归隐山林便成了安心之事,整日诗书笔墨,步韵山林,仿佛神仙。如此环境下,云林子养成了清高孤傲之气,他不问政治,不管江山社稷,只是主宰自己的一支笔。有时或许无奈,不为稻粱谋的笔,才会有真意。

若见云林子,眼神应是清澈天真的。不受利欲驱使者大多如此,像民国的很多大家学者,“家学渊源”四字,是无法伪装的。

喜欢云林子年深月久,是因他画中无与人比的孤高、清寒与古淡天真,有人说云林子画意过清,太清则器小。所谓太清,以云林子的性情,是能容万物,而不近人事,他大约嫌人事呶呶不休,嘈杂不看,遂无意理会。据说云林子有洁癖,他大约是心里太干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云林子是情深里见散淡的人。

古来几乎无人读出他画中善意,笔不涉人事,言不及他人,处处为人留着余地,是真善。可惜,村鲁之人不能知。晚年的云林子,不知何故忽然散尽家财,悠游太湖一带,太湖水满,两岸夹树,举目无富贵、无亲友、满目萧疏,此时的云林子清逸之上,又多一层超脱。

于绘画而言,白玉堂前一树梅,江上一叶舟,月下寒潭,水际小楼台。都占得一个“清”字。其间况味,人能知。月上天心,风过水面,此般清意味,料少能知。

沈约瘦腰

史上沈约笔丰,亦是风流词俊。今人多将“沈约瘦腰”与“张敞画眉”并为文人风流浪漫事。事实是,沈约瘦腰与风流浪漫真的是风马牛。沈约晚年,多次上书请求辞官,皇帝不允。遂以书陈情于好友徐勉,言已老病。百日数旬腰带便要缩紧几个孔,以手握臂,臂围每月瘦半分。欲謝事,求归老之秩。不过是借故称病,意欲告老还乡而已。

李煜词“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明朝诗人夏完淳更有“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带三围恨沈郎”之句,皆是借此典故自比。岂料,后世演绎,令“沈约瘦腰”变成了因情思消瘦,大有柳永“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态。真是尴尬事。

当世认为沈约是风流雅士,文采斐然。他著《宋书》八志,是其重大功绩。《宋书》,文风确有清逸之美,但亦有些微遗憾,像脱脱著《宋史》,皆有思志不及之处。但并未减弱沈约在当世的名声。

政声与文名皆斐然。仕宦大族,笃志好学,博通群藉。助梁武帝成就帝业,开国功臣,官高极品,历仕三朝。更因耆年硕望,深于世故,成为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又被奉为“竟陵八友”之首。史学成就有《宋书》,文学上善辞赋,开创永明体诗,更擅音律,尤喜藏书,是南朝中国藏书第一大家,致力于藏书为人所用。这样的声望,也是一时无两。

清初诗论家陈祚明,论沈约诗:以命意为先,以炼气为主;辞随意远,态以气流,故华而不浮,隽而不靡。大抵多发天怀,自然为旨,骤而咏之,沨沨可爱;细而味之,悠悠不穷,故卓然大家。

但与沈约同一时期的钟嵘,则认为沈约能独领当时文坛,是因当时谢脁名声未起,而江淹已才尽,范云名级低微,不过是矬子里拔将军。《南史钟嵘传》作者李延寿以为,钟嵘《诗品》草就后,曾向沈约求誉,被拒绝。钟嵘颇为不满,待沈约谢世后,《诗品》中增写《梁左光禄大夫沈约》,对沈约加以诋毁,盖追宿憾,以此报约也。

若熟读沈约,便知,钟嵘以向沈约求誉而遭拒绝,是因为沈约年已古稀,羸弱多病,又与梁武帝处于矛盾中,己身不保,早已无力无心于他事。钟嵘对沈约文才品评应属公允,并非有心贬抑。然这亦是我的一孔之见。

孰是孰非,如江风过耳,或以为仙乐,或以为呕哑。人事代谢,无非古今。对与错,公与不公,总不影响新月照水,夜霜入梦。

甜酒酿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说,“甜酒酿”就是“醪糟”,但又不是真正的糟,只有到山东的馆子吃糟溜鱼片才得一尝糟味。“甜酒酿”却是人人会做,做法多,吃法亦多。有时加入桂花、蜜枣,做成桂花甜酒酿,金丝蜜枣甜酒酿。家里妇人迈着碎步,十指纤细,一朵两朵拈着桂花,花上一个上午的光景,十里之外,亦能闻到巷子里飘来丝丝缕缕,若即若离的香气。

《金陵十三钗》中,赵玉墨在战火中逃亡幸入教堂,一日傍晚来到教堂顶,望着远处劫难中的金陵城,说:什么时候巷子里再响起卖烟卷、桂花、小元宵、甜酒酿的声音,仗,就打完了,日子又太平了。

战火中,街头再不见甜酒酿。甜酒酿,是要从容与耐心,文火慢炖,是清平岁月才有的悠长。如今承平已久,却什么都讲究快。信息快,交通快,结婚快离婚快,就连走路吃饭也变得快。从前慢,已经是天方夜谭。人们再也没有心思,迈着碎步,花上一个上午的时光,一朵两朵地拈着桂花……

如果回去几十年,金陵巷子深处,早晚有挑担子的叫卖声:“烟卷、小元宵、甜酒酿”,还伴着一声声的“栀子花,白兰花”,那才是承平世界,日子清白悠长。

己亥暮春一记

经年岁夏,余侨寓山中,有清溪当户,百草迎门,竟日对窗西溪,案牍神游,累月经年,忽省念旧,拾得山中、黄页数十则录之,以备怠忘。又逢晚秋清凉,故人来过,时有枫叶丹霞映窗来射,辄喜纸窗百味。会录成,已梅清几度,呼之则洒落窗几间,故曰“梅窗小牍”。

壬辰十一月八日随记

蟋蟀在堂,岁又曰暮,旧友故交殷勤相邀。情真不却,遂于午后移步南锣旧园。经时不见,旧园如故,友人如故,我亦如故。

友人乃画中清客,所画牵古带新,胸中有丘壑,腕底生流云,画中一派天真不屈就之气。坐中不识者乃袁某人,今岁仲夏得庐兄个人文集,书前小序乃伊人手笔,文字格局到也罢了,却是昆曲唱起来婉转有致,神色面貌甚投入,颇觉讶异,我不懂昆曲,不过听个腔调音色而已,但知如今歌曲较之昆曲,该气夺五分,避席三里。余空手赴约,左近无琴,遂罢。席间一人离去,至散未归,不知所以。

饭毕奉茶,友人赠古琴调音器一款,汉隶张迁碑一册,悉心致谢!

停茶,入南锣小巷,市声甫歇,晚灯初上,于饰品店偏得做旧藏地牙簪一枚,朴拙精美,爱之不胜,百钱易购,依稀忆起往昔:“一生长费买花钱,簪挽鬓云偏”!思之莞尔。簪环小意不坠天地情怀,惟爱惜情愫不减。

晚归,又雪,晶莹布地,心底澄明。

贫富

唐朝诗人陆龟蒙,曾于斋前空地手植杞菊为食,至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仍照嚼不误,且作《杞菊赋》一篇,以广其意。

苏轼本来不大相信这事,以为读书人再穷,亦不至于饥食草木。直至自己做了密州太守,逢安石变法,官府批支口粮暴减,常不能度日。遂与通判刘庭式沿城外废圃,寻觅野生枸杞与菊花以解口饥,食后还扪腹而笑。以堂堂太守之尊,采食原野,也算是窘迫至极了。而苏子却能自嘲道: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即便嚼食草根,亦能含笑高枕,这是贫穷么。

太守,乃一市父母官,如今足可富甲一方了吧,只是,食饱后能像苏轼一样坦然扪腹而笑,高枕酣眠么。

公案

几乎下了一夜的雨,早起,花树隔着窗子散发水汽。一夜潇潇雨,檐高怯晓寒。山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这是近日最应景的,山居的日子颇有禅家风味。

近日总想起从前读过的好多禅宗公案。济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但是你不知他下一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由需要各自心底的澄澈来修炼,平常人就该享平常人的幸福罢。济颠和尚说得好,学我者必堕魔道,他有酒肠,我们没有啊。

智深和尚深夜听到钱塘江潮信,见信而寂,临去念一偈,“平生不修善果,专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他是有一段赤子心肠的,活着,天真深情。去了,也去得干脆,坐地顿悟。智深和尚一去,是无福人送有福人,先走的,都是有福的。

好文字

好的文字有模样:话未说全,力不用尽,仿若云中游龙,只一鳞一爪相见,而整个春天宛然若在。

写作者用三分力,读者可读出七分意韵,八分见识。他说东风二字,读者便见天上流云,山中花开。有照壁、屏风之宜,迂回曲折,足堪回味。一读欣喜,再读有所得,三读还须咂摸咂摸。仿佛往人家作客,一脚迈进去,一段屏风,隔去多少烟云水气,你越是想抻着脖子看个柳暗花明,人家偏偏只让你山重水复。当然,好文字需有好的读者。

有些文字用尽十二分力气,生怕一处说不到,一处说不全,似用牛力,字字句句解说的直白,不给读者留一点余地,字字板实。山中无云,水边乏舟,本意要重阳九月九登高望一带锦绣曲折,不意,却是一马平川。只需瞥一眼,尽皆清楚明白,最怕此类文字,省却脑子,回味也谈不上了。三分张扬七分敛,十分清楚的那是平原啊。

春秋的微言大义,诗经朴拙绵长,曹公的横云断岭,不必说了。

近日有位先生,名“的盧”。初见“的卢”二字,以为自夸之士,但读文章,腹诽人家了,有此天然才分,许能自傲,无需自夸。一转念,此人姓“马”,名“的卢”者,不姓马,那可如何是好。马先生文字有品,耐品,背后一段锦绣,但也只是偶尔一看,好物事不能常相见。有些文字是某明星,一看,漂亮,无须再看,不能品,没味。的卢的文字可以一品再品。

另有一位,伊写字,画画,出版,刻石,栽花种草,摄影,等等。以十三经注一经,无非取其通达。伊的文字极通透,不拘泥,识见高远。口头禅是,为文可以曲折,做事一定要简单。

前日有人问,马先生文字何如?答曰:天下文字,的卢占一“灵”字,或许还有半个“奇”字,其余高人大士,或浑厚,或宏大,或隐秘幽微,或深沉婉转,或清新高古,或朴素情切,种种不一,都是好文字。

述而不作

世间道里缘故,古人书中已言尽,再怎样写,越不出古人范围。夫子早就明白,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大烟袋纪晓岚也如此,他一生之中,从不著书,惟编书为是。因不写,读得多,所以广博,故而往往见得深。《老子》一书,他下了八字评语:综罗百代,广博精微。

伊尹、傅说、姜太公、范蠡、张良,都是道家人物。姜太公、范蠡真正做到了“功城、名遂、身退”的天之道,张良差一点,欲退不能了。

白居易写诗诘问过:“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知者不言,老子为何自己打脸,也仅仅五千言而已呵。

少言,少写,留余福。

双清如水

庭院一角有冬竹一丛,即便十二月天气,仍不减清绿,以为庭院不可多得之好处。冬竹右邻万年青松一株,绿竹青松,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彼此相安。

清晨阳光甚好,折松竹插瓶,是为今日双清。近日再翻看红楼,见北静王水溶初会宝玉一节,读来竟是莫名哀伤。北静王虽言语清淡和乐,谦逊贤德,且仪表不凡,风流跌宕,待宝玉又至亲至和,然言语间总有一丝隔世悲凉。不知曹公以何等心情写水溶,或许伊是人世里高不可攀的生命理想,美好却隔世疏离。

水溶与宝玉,两个美好生灵彼此仰慕,然因这一世里的距离,故彼此相遇时竟是淡淡的,但清淡里隐约是剪不断的宿契。两个清净如水的人物,现世里一场相遇,再无后缘,清静无为几至悲凉。也许一部红楼恰如鲁迅所言,皆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予欲无言

青宗实录中记载乾隆废后,只寥寥数字,“后从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断发。”清代,满族女子断发乃大不敬之罪,于是这位乌拉那拉氏皇后,被打入冷宫,就算废了,一年即逝。是何原因忤逆圣意的呢?又为何怒而断发?无任何记载。既是废掉,定是不光彩的缘故,或者皇上做了不光彩之事。总之写史之人,是秉着不可多言的心思,记下了几个字。近将这一节历史演绎出了大篇幅的宫廷心计,犯上谋反、兄弟阋墙、叔嫂异情、奴才作怪等等暗黑的料理。有些担心乐不可支的小剧迷们。

前人著春秋笔法,叫微言大义。如书弑某君、伐某国,即弑君便是罪,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弑君、伐国之详?前人述经著史,只是要正人心,存天理。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可以言之,然亦不肯多说,恐人专门在言语上做文章,故圣人常道“予欲无言”。

恶不可多言,不彰其恶,是担心后世人学了去,必定会助长祸乱奸邪之事发生。可后世作者偏要挖空心思,从字缝里找端倪,演绎出繁多的鬼蜮伎俩,包藏祸心。古人光明向善的心思一分也没了,实不知其何以为。

急不得

如今很难再培育出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这样的大师。

黄宾虹65岁时仍在暨南大学任美术史教师,68岁人尚不知其画,直到79岁,自言贱目发生内障,只觉昏眩不明,但尚可握管也。于是改为画画。一画,便成为一代大师,起山水数百年之衰,开一代画风,至今无人能及。

傅抱石日本留學回来后,有长达25年时间任美术史教师。潘天寿亦是始于教授绘画史。还有金农,他先以诗文负盛名,兼擅书法、金石,50岁后始事画,独得扬州八怪之首。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些人得中国文化的不断滋养,成就了一段真正的文人骨骼与情肠,玉在山而草木润,黄宾虹在成为黄宾虹之前,一定经历了黑宾虹、白宾虹的时代。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文化的不断滋养就是他们的源头。

文火慢炖出好汤,艺术是急不得的。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年功夫老始成。艺术不是养鸡场里的速成鸡,可以快快发卖。贾母听曲子,还需捡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宜弃宜取

唐朝诗人贺知章曾拜谒一卖药王老,求飞升之术。为此,特持一颗价值不菲的珠宝赠王老。恰好王老见一卖饼者路过,于是取珠换饼。贺知章虽然口不敢言,却面露懊惜之色。王老看了一眼贺知章说:“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珠而去。

人这一生,有所弃才有所取,以贺知章之诗才智慧不能不知,只是悭吝之人以玉为所取,以通达不贪为所弃。世间物宜弃者弃之,可取者取之,才会天地清朗,心思明达。哪里还用费心求取飞升之术,进身之阶呢。

大小

读宋人逸事,有三老人问年龄。一人曰:吾年不可记,但忆少年时与盘古有旧。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尔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齐矣。

你看,他们仨,多好玩儿。那时人知道宇宙否?人,一旦只关注一己之事,天地便小了。一己之事如芥子,身外万物似须弥。

掷笔以待

读《史记》,读《春秋》,读《诗经》,读唐宋,皆叹文气浩大,尝至拍案称快。惟读《红楼》至“葬花词”,凄楚感慨,不能自主,绕室再三,不知所以。心中似有千言,举笔再四,不能加之。

唯再三默诵“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若非宝玉,不能知黛玉之心,不能料此词之意,余者唯有掷笔,可免蛇足矣。

秋江古渡图

己亥年九月二十七。昨日霜降,尽日雨。临窗读《松雪斋题跋》至“落花游鱼图并题”,有松竹轩主人亲笔书八字:溪光可人,真清思也。其字骨体清澈,亦可人。

今日天朗气清,笔砚皆润,有枫叶、清阳时来映窗,后园一水秋光,因写此卷以自谴,兼至松竹轩故人。人,书,画,皆气息清和,萧然意远。

又题:禅心已作沾泥絮,万相只是一秋光。

己亥清秋以记岁月耳。

柿叶消息

秋风起,余在蜀中,友人自他乡发来消息,门前柿叶已青红相间,灿然可赏,寄几枚柿叶给你,聊慰秋思。

不几日,柿叶自远乡,越青山,涉流水,一日行千里,潇潇来我几案间。或橙黄,或苍绿,或秋香,或赤红,如贝叶,如伽蓝,如草木梵音。

秋雨绵绵不绝,柿叶亦显得冷清傲然,而日落窗棱,秋光铺洒于书眉柿叶间,则颜色斑驳可喜,犹见故人情意。

古人家积万叶,取堂号曰:万叶山房。我之书斋自此或可更名为:柿叶山房。

日里闲暇,必于掌中赏玩摩挲,日暮无他事,坐案几前,提笔书柿叶,曰:风物岂无思,所思在远道。百草零落尽,君来此中看。

再过两月,天将暮雪,窗外,天地一白,案头,柿叶水绿青黄,似摇摇清波,又似有人乘月到溪桥,可予人别世清欢。

听蕉图

又得一日凉雨,雨打在窗前草叶上,刷刷刷得好听,若要更好听的雨,需植芭蕉,北地大约不宜蕉,北人亦不爱种蕉。长洲胡日之为听雨,种芭蕉于中庭,沈周为伊作《听蕉记》。

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唯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我今亦下一妄语,沈周《听蕉》无文,惟煞尾一句而已。因听蕉而得动静之机。

北地虽不宜芭蕉,然亦多爱蕉者,吾居其一。蕉之好,一语道尽:隔窗知夜雨,芭蕉已先声。

曾于北窗下种芭蕉,屡种屡不得,旋种旋灭。亦如蕉叶覆鹿,转而遗其所藏之处,以为一梦也。

前几日临《蕉琴图》,只得半幅。今雨天清凉,案前再看,以为清美。题曰:潇潇蕉叶下,坐生千古心。何须丝与竹,天地有清音。

閑适

秋雨淅沥,如挽歌。晚归,四壁俱静,虫声寂然。不可多得之时也。理琴十余曲,身心清泰。

作画半幅,画很简单,愈是简单,越是有无限可想象的空间。杏花、竹笛、日落,犹似年少时那些落寞日脚,更如寂寞挑灯坐,沉吟踏月行的光阴。日复日,年复年,年少时的美好在渐渐消逝。画没有嵚印,一时觉得好玩,按了手印,这一生也许并无机会在别处按手印。嵚哪一个名字都不是唯一,惟有手印。

读书数纸,人生一梦,今古空名。水竹村居,须臾未离。

大雪记

大雪日,有闲暇,往友人处取画。友人备茶,饮茶闲话,眼前三亩闲田,几间茅屋,有孟夫子开轩面场圃之乐。友人新得古琴,小试。雪止,抱画踏雪而归,地白天青,新月眉弯,星子数点,寂寂如太古。京城终岁不见清朗,是日乃天赐,拜谢上苍。

翌日,念白雪琉璃,驱车郊外,欲寻白雪红梅,茅檐土壁,槿篱竹牖之地,重温大观园割腥啖膻之野趣,却只见西山枯树、衰草、冷风,也罢,记取眼前即是福。雪中留影数张,冻而归。车过黄叶村,念孤山冷雪,才子寂寞,一探芹兄,回身离去,雪上空留足印三两只。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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