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苏东坡

2021-04-07 04:18王亚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寒食东坡苏东坡

王亚

一个伟大生命的倒叙短章。

绝响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东坡归常州。

那日,暑气犹甚,他头戴小冠,衣披半臂,坐在小船中,运河两岸,万千人缓缓跟随。东坡回头对舟中人笑:“莫看杀轼否?”廿余年前,他也曾坐在船头,经常州渡口时,高呼:“舣舟,舣舟!”这回他已经喊不动,载他的小舟也停不下了。东坡颓然老去,生命堪堪到了尽头。

两个月前,东坡正过金陵,在江上邂逅八年未见的杜孟坚,愁怅不已,便作《江上帖》。江上所书漫不经心,一派萧散。笔触里已见垂暮老态,气息时有断续,再不复当年峥嵘气。忽忽如垂老琴师奏《广陵散》,几带起,几拨剌,不疾不离,缓缓弹。细细审之,从容虽犹在,止息间已气力不逮。本该有的慷慨淋漓矛戈纵横,已然蹉跎至穷途,幸得最后一声收束仍旧痛快。譬如东坡在常州运河上冲岸边与舟中人的那一笑。

皆为绝响,《广陵散》和《江上帖》。

过江后,东坡在真州金山寺,见李龙眠所画东坡像,自题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是绝响。

人书俱老

永州柳子庙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黄”而得名。碑记文辞出自韩昌黎,碑文颂柳河东,书者为苏东坡,故称“三绝碑”。

永州淹蹇十年,柳子作渔父吟、羁鸿哀、山水记。也幸而永州十年,让他得以与这些山水相晤,便以山水洗困顿,也将山水铺纸作文章。永州之后,柳河东成了柳柳州。四年后,种柳柳江边的柳柳州殁于柳州,便有了韩昌黎的《柳州罗池庙碑》。两百余年后的元符三年,苏东坡自儋州还,迁调廉州。廉州就是“合浦珠还”之合浦。

在合浦的苏东坡为柳柳州写下“荔子丹兮蕉黄……”。

荔丹蕉黄,中流风汩,白驹入庙,桂树团团,猿吟鹤飞,百姓祈福寿、驱厉鬼、风调雨顺……《荔子碑》笔法看似拙朴浑沉,力道却不输,点画之间,锋棱宛然,透出骨子里的凝重。一气读下来,退之诗、东坡字,皆神完气足。东坡年轻时行笔里蔓逸了机巧,老了后便形质不显了。东坡此时,人书俱老。

“人书俱老”实则是老而未老。譬如秋日的风漫过芭蕉叶,企图彻底将那大片的叶催成霜色,它独独肯老一点叶的边缘。芭蕉下,溪水也漫过溪石,溪石比溪水老,一茬一茬的水漫过来,它还在那里。石上也生出青苔,与头顶的芭蕉绿天呼应着,连不须秋风来,水一歇它便萎黄了,也老不过芭蕉。倒是一旁的老屋前,一个半老的人,握一个茶缸,坐在一把老竹椅上,深深啜一口茶,坦然看门前水流西去,辰光渐老。他仍旧老而未老。

在合浦的东坡早将人生跌宕历遍,也已半老。而今来看《荔子碑》,竟无半分不洽,正是老而未老的坦然。浑似一夜暴雨过后,清风肃然,云气散去,星河满天。东坡过合浦途中亦曾遇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困厄于大海中。是日六月晦,无月,而终得云开雨霁,只见天水相接,星光点点。

东坡记下了那夜的星輝,末了道一句:“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必济”是笃定,亦是圆融。想来,柳河东左迁永柳亦如是,天不见弃,何敢自弃?君不见,柳河东的文章在永州,政绩在柳州。

我读《荔子碑》,在永州柳子庙,中殿门楹上镌有四个大字——“都是文章”。永州还有怀素的芭蕉,绿天蕉影,荫满中庭。蕉可作字,为天授之笺。河东文、昌黎记、东坡书,也是天授。

昌黎先生为柳子作此篇数百年后,苏东坡在岭南也曾为韩昌黎作一碑记,一样悼之以“荔丹”“蕉黄”。韩柳二位老友算隔着文章又遭逢了。

无羁

东坡意欲老死儋州时,一纸赦书来诏,终得北迁合浦,经澄迈渡海。元符三年六月,苏东坡宿澄迈驿。

东坡在儋州所养名为“乌嘴”的狗也伴在左右,乌嘴性灵,知主人得赦北归,亦是欣喜欲舞。乌嘴像孩子一样顽皮,过澄迈长桥时,它一跃入河泅水而渡,路人皆惊。“乌嘴的祖宗定然是黄耳,可以代为寄家书了。”东坡抚髯而笑。黄耳是陆机灵犬,曾为主人衔筒寄家书,遇水则依渡船而泅,可不跟乌嘴一般么?

澄迈驿有通潮阁,登阁北望,天低鹘没处,青山只一痕,便是中原内陆。而近前处,白鹭横秋浦,青林没晚潮。是该归去了!

回到驿馆,老友赵梦得遣子来拜。梦得仗义,对流落海上的东坡多方照拂,还曾千里走中州代呈家书。东坡亦重情,有龙焙好茶不肯闭门独啜,必邀梦得。梦得此刻在广西,澄迈不得见,北归后,会否在海康一晤呢?

临歧将别,东坡提笔书一纸: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大约所有辎重都卸去,此帖全然不计工拙,信手而出。初看似乎每个字都略显丰腴,且呈右上倾斜之势,实则长短肥瘦各有度。

整体再读,落笔痛快,章法参差,字法错落,墨色淋漓,似携了大海风涛之气。愈至后两句愈恣肆,竟至意气飞扬,最后“不罪”二字,行笔自在又一派天真,就如同乌嘴纵情一跃。此帖卷幅上有乾隆所题“见真率”三字,这位素爱题字的皇帝老子书法不行,眼力倒不俗。真率的东坡写真率的书帖,正是将人生风浪生死悲欢历遍之后的无滞无碍,人书无羁。

无羁是倦了倒头便睡,饿了端碗就吃,暑天夜里吹吹凉风,天寒就喝口热茶,秋叶落了不必哀叹,春花谢了免去清愁。大致就是这样。须知眼前事未必将来时,一事有一事的淹蹇,一时有一时的通脱。

几日后,东坡仍会在海上遇风雨狂呼号。风雨过后,天地必自涤清,乌嘴会守着他,一同看星月。乌嘴眼睛睁得很大,不调皮了,默坐端然。

栖迟

访儋州东坡书院。载酒堂两侧有碑刻,一路看去,最后一碑是《献蚝帖》。我笑,可借了老苏此帖最后一句来,吃海南海鲜可名曰:“分我此美也。”

时值己卯冬至前二日,有当地人送了生蚝来。东坡与苏过将生蚝一一剖了,得了数升蚝肉。肉与浆汁与酒一齐煮,鲜美异常。东坡曰:“未始有也。”还有大一些的生蚝,就用如今炭烧的方式炙烤,大约又是一番恣意啖咂。帖中还提及其他海国鲜食,蟹、螺种种。幸而好吃的苏东坡,在海南也能得了此美。

蚝鲜美,《献蚝帖》亦美,或者说,从美的层面而言,“献蚝”更甚于“渡海”和“荔子碑”。《荔子碑》朴拙,《渡海帖》潇洒,《献蚝帖》如凭栏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此“蚝”形味皆美,更得生趣。大小疏密有致,紧凑宽绰兼具,稳健洒脱齐备,此为形。小蚝和酒煮,大蚝以炭炙,隔帖都能咂摸出味儿来。咂摸咂摸过后,还得叮嘱儿子一句:“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这就得味了,哈哈!

再以人比,“献蚝”可算戏曲里的大冠生,有书卷气,有雅逸气,端然又潇洒,从容又明朗,而绝不拖泥带水,亦铿锵,亦秀润,亦见浑厚卓然,亦得回风袅袅。大冠生里,《空城计》里的诸葛孔明模样最合此帖。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自从容在城头观风景。行腔一出,能见青天清风清朗月,最得逸气。城头的诸葛孔明亦得骨气和苍脉,只不过内敛且潜藏着,须你细细地去寻。大冠生隐着的骨气和苍脉缘于足够的成熟,愈听得城外乱纷纷,愈隐藏。

好书帖皆逸气疏朗,东坡“献蚝”又不同于他人。王羲之更娴雅,颜真卿更奇崛,王珣顾盼自若,杨凝式清秀空明,王献之帖里虽变化倏忽,却有寒意,最好向他父亲借一件貂绒大氅。东坡“献蚝”是已经岁月而无寒气,薄冷天着布袍也心无芥蒂。正是“人生禀气,各有攸处”,这是王献之《薄冷帖》里的话,话虽如此,帖里总有掩不去的薄冷。

“献蚝”时的东坡书法已渐老渐熟,“献蚝”之后,东坡法度经“渡海”及至“荔子碑”便趋于天然了。天然是另一种绚烂。

《献蚝帖》一出,至此东坡可以摩腹道一句“我不负汝”了。

自南徙来,东坡一直负此腹。儋耳难得肉食,五天吃不到一次猪肉,十天吃不到一次鸡,薯芋老鼠蝙蝠蛤蟆都拿来果腹,乃至大旱绝粮时,以《老饕赋》的极乐盛筵来哄骗腹肚。终得献蚝。

《诗经》有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东坡困于儋州,亦得栖迟。

寒食,寒食

元丰五年寒食,苏东坡在黄州,这是他在黄州过的第三个寒食。早前人们唤他“子瞻”,自黄州始,他号“东坡”。

定慧院东望,杂花满山,有一株名贵海棠,乡里无人识得,是名花落山野。或者说,是山野接纳了海棠。如同黄州慷慨地收留了苏东坡。

定慧院有竹,月下无人时,东坡便独自漫步幽篁下,听虫鸣鸟叫,浑似孤鸿,拣尽寒枝不肯栖。

这一年的春天,雨格外多,东风如过客,总不肯眷顾黄州。凄风苦雨里,那一树海棠纷纷扬扬跌坠入泥,污蹋成了胭脂雪。几场雨后,屋里更为湿冷,厨房里清锅冷灶,就寻几把湿芦苇塞进灶塘里,煮一点越冬的菜蔬。这才记起是寒食,正有乌鸦衔了哪家烧剩的冥纸从窗外飞过。此情最惊心,乡人皆祭祖,东坡不得祭。

唏嘘之际,两首寒食诗成,寒食是在凄風苦雨里浸出来的。诗又入帖,即为《寒食帖》。

寒食诗里有苦雨气,《寒食帖》却有秋阳气。为何不是春阳?春阳羸弱,不过谷雨难扶正气。也不该是夏日,夏天日头灼烈,少了沉稳气,痛快则痛快了,又太过旺相。秋阳有秋声,得阳气,能见芦苇萧瑟,也有枯树嶙峋,亦得丰收景致。橘子金黄,柿子金红,柚子沉甸甸,秋梨黄灿灿,橘树柚子树还茂盛着,柿树梨树枝梢上有二三枯叶在秋风里坚持。枝上有秋阳,也有霜色。王右军曾“奉橘”,在早秋。王子敬曾“送梨”,有晚雪。二帖都有闲逸气,不是霜气。我喜欢霜气。

帖里该还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也有“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既得蜀道崔嵬,孤猿清啼,更得瀛洲海日生,青崖白鹿跃。啊呀呀,苏东坡此帖是李太白呀!

黄山谷曾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如今看来,实在不大妥帖。《寒食帖》似李太白不错,《寒食诗》则如韩退之,连东坡自己都说与退之同病相怜,平生多得谤誉。东坡仍旧不是李太白和韩退之,便是鏖糟陂里,他也能看见光。寒食苦雨洗过的东坡,有荦确路,也有曳杖声,《寒食帖》有《寒食诗》里没有的铿然。大约帖为后录,落笔时那份凄怆还在,多了恣肆和跌宕,也多了几分酣畅。譬如经霜后的橘子和秋梨。

东坡“寒食”时在意的事情,“献蚝”“渡海”已然忘却,“荔子碑”则天朗气清了。过这个寒食之前,他经历了一场霜降。

黄山谷又说,“东坡书早年姿媚,中年圆劲而有韵,晚年沉着痛快。”霜降是困局,亦是玉成,若非如此,东坡书法怕还存于早年姿媚中,修为亦然。经了这场霜降,才渐老渐熟,渐一任自然。

往前推六年。熙宁九年寒食,苏东坡在密州。城北有旧台,他命人修葺一新,子由名之曰“超然”。子由说他无所往而不乐,超然物外。他说:“诗酒趁年华。”而我更喜欢他黄州之后经霜的天然。

我一直想在某一年寒食,去黄州看看。

新岁展庆

新岁展庆,挑灯捡诗。己亥除夕,诌得“春”句八行,如下:

除夕岁尽庆春时,我自挑灯捡春诗。

老父偏好初春酒,稚子齐着新春衣。

临春处处升平乐,春语晏晏音问迟。

信手裁春与君寄,同得几分春意思。

岁晏自当说吉祥话,今年颇不平静,惟新岁得闲,日日居家读帖捉字。

苏东坡有《新岁展庆帖》。黄州第二年正月初二,东坡书一纸寄陈季常,新岁展庆之余兼上元邀约。

此帖字数不足二百,无非新年问候,问起居如何,问何日可入城,又告知另一友人公择过了上元才来,大约月末才到,你要不也此时来?又恐季常见怪,再说明上元时自己房屋起造一应事宜未完,不得夜游。又说随信送上扶劣膏。终于切入正题,我要向你借木茶臼啊,其实并非借来常用,而是仿制。自然,以铜仿制也未必合心意。若有人能往建州走一遭就更好了,去之前先往季常处看过茶臼模样,便可照这样子买一副回来了。到此该说完了吧?他还再加一句,“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意思是,乞求您暂时交给我派去借茶臼的人,一定好好爱护,仿制完成了即便还回去。

时值新岁,得了东坡荒地,又逢新屋起造,故友将访。大约自来黄州,未曾有此适。东坡这一纸“展庆”写得十分松弛,如月下缓行,是逍遥游。

苏东坡的逍遥不是庄周的逍遥,没有天空地阔,没有高樗大椿,没有大鹏之抟风九万里,没有神人之乘云气游乎四海。庄子逍遥游所有的“大”,他都没有,他只有“小”。东坡小荒地,坡下小茅屋,枝上小鸣蜩,草间小斑鸠,无妨逍遥。

不能御风而行,那就曳杖,竹杖芒鞋轻胜马。无红日大光,那就看远灯明灭疏星澹月。再作一曲《哨遍》,叫童子唱来,他在东坡歇了耒耜,执牛角为童子击节,和他一句“归去来”。日落西山,月挂东梢,月光澄澈空明如水。嗯,去承天寺寻张怀民,做两个闲人。陈季常李公择若来,便茶臼研碎小龙团,熬去许多不眠夜。最不济就摘了东坡野蔬,煮上一锅菜羹,饱食后,睡一觉,次日仍旧杂处渔樵之中,放浪山水之間。

与《新岁展庆帖》笔墨意气近似的还有《啜茶帖》,全帖仅卅二字,通音问,约啜茶,谈起居,着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脉贯通,布白错落。语与字皆缓带轻裘,有间有暇,可见形容、情态、意趣,是一位闲逸淡泊的君子,而又如此生动。

《新岁展庆帖》的逍遥是陶渊明式的,正月初二,问陈季常借了一个茶臼。这陈季常就是“河东狮吼”的那一位。不赘述。

此帖可名《借茶臼帖》或《正月初二帖》。

苏东坡正月初二借茶臼都算不得什么,颜真卿曾乞米。借米不说借,说“乞”,大约能存些颜面吧。相较而言,如今白话的“讨米”简直有嗟来之食的屈辱。拙于生计,举家数月吃粥,到如今箪瓢屡空。“乞米”也须有气骨,一字一句立得极稳,又不卑不亢。这是《乞米帖》。

我读此二帖时,亦在正月初二,庚子年,困厄不得出。幸得柜中有米油篮里有菜蔬架上有书册,除却翻书,只剩了吃睡二字。

随手翻到《东坡志林》中两则,一则讲措大吃饭,一则说李岩睡觉。囿于斗室久了,也算圆了措大之志,得了吃饭三昧,可与边韶敌手,免去陈抟辟谷。措大是穷书生,志向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李岩嗜睡,边韶懒读书但欲睡,陈抟辟谷一睡百余日。穷书生我算得半个,如今也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这番吃睡法,也不知哪日才算完结。窗外日光大好,窗外事仍旧糟糕,此刻做个聪辩先生想来不错。

还在新年,仍须祝颂吉祥,岁亦无恙。

殊不恶

庚子病厄之于我这样的窗内人而言,做一个措大,也实在不错。有吃喝能安睡,清风吹堕几上卷,信手拈来牖外云。

此情里,苏轼有一帖最适宜。彼时,他在杭州,病中游虎跑,题诗曰: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闭门野寺松阴转,欹枕风轩客梦长。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道人不惜堦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我曾二上虎跑,最近一次大约是四年前。虎跑泉畔有茶社,我要了一壶水,来泡自带的龙井茶。茶一入口,一股子死气,全无清渫甘寒之感,还不如前一日在永福寺时的泡茶用水。我问老板是否隔夜水?果然,他们头天取了水未煮完,今日再煮,又以塑料壶封存,真真是坏了好水。

我喝着“死了”的虎跑水,倒想起苏轼的“调水符”了。早前他在凤翔,颇爱玉女洞中清泉,便派侍从每日前往取水。一日侍从偷懒,就近打了河水回来。小伎俩自然未能瞒过苏轼,他便以竹筹作调水符,交洞旁寺庙僧人,侍从前往取水须将调水符一并带回。嗯,我并非说虎跑茶社的老板欺瞒,倒也想借老苏这“调水符”一用。不过,与侍从尚且较劲,可见苏轼此时未得了悟,机敏有余宽容不足。

于欺瞒一事,子由倒更豁达,他说:“授君无忧符,阶下泉可咽。”也应了子瞻后来这句“道人不惜堦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无忧、自在就好,阶前水也甘美,此时的子瞻比“调水符”时多了许多温润。

如此来看,病厄实在“殊不恶”了,至少得了部分自在,《游虎跑诗帖》亦有可见的温润与自在。我读此帖,浑如见墙荫一架新葫芦,又腴润又婉曲,又敦厚又恣肆。青茸茸的藤蔓拖着嫩青的葫芦老青的叶往葫芦架的端头牵延,拖着跑到最端头,还往墙头漫。架上架下皆有风,夏天夜晚余热退去之后,能有青葫芦香跃进院墙。《游虎跑诗帖》自然不仅只有葫芦的圆腴和藤蔓的姿媚,关键它还有葫芦架,有院墙,这是筋骨和法度,牵延是基于法度之上的自在。葫芦未老待将老,须经一场秋风,一重霜,更须经些年岁的包浆,那就是金农的葫芦画了,有古气和拙气。苏轼此时不古亦不拙,有秀气和清气,古拙须岁月来玉成。

老葫芦可为匏樽,舀水饮酒自在尝,青葫芦架下风自在,“未老”也殊为不恶。

奉喧

《奉喧帖》如成都大慈寺盛夏里的绣球,正是锦官城的繁丽,青年的苏轼爱这样的繁丽雍容。

我去大慈寺时,正值盛夏,绣球也正开得好。

大慈寺与俗世边界模糊又泾渭分明,只需跨过门槛,便分出了槛内槛外。槛内喧喧如沸,槛外慈悲安宁。寺里又别于其他寺庙的肃穆、刻板,每间大殿前皆养了一缸缸荷花,荷花缸外又种了绣球,院后还有石榴、月季、曼陀罗。花丛里端坐着圆乎乎脑袋的小和尚和十二生肖的公仔,后院还有茶社,还有松柏森然,蔽芾其阴。

红尘兰若相圆融才是大慈寺。每日里,阳光才落庭院,第一声梵唱就唤醒了花儿、鸟儿、虫儿们,阳光越长越高,又接纳了入寺院的人们。菩萨低眉,居士叩首,僧侣合十而行,年轻的看花,老头老太们拜佛毕就往茶社去了,我看花喝茶也看人。

茶是十二元的绿茶花茶及二十元的花毛峰绿毛峰,价格同人民公园相近,比青羊宫略贵。茶自然都不好,好在安逸,我要了碗绿毛峰慢慢坐喝。蝉在午后清凉的风里作出秋声,头顶的枣树不时落下几片叶,间或几只麻灰色的鸽子和更麻灰的小麻雀飞落来,衔了饭粒茶屑,又飞起。一个矮个的小老儿充茶倌,拎了硕大锑壶在竹椅间游走,添水或上茶。一院子的老头老太太,食毕便各个面前一盏盖碗茶,摆摆龙门阵,唱一两段京戏,遛鸟的将笼子往亭上一挂,看一旁下象棋的喊一声“将军——”渴了也懒将盖碗端起,俯身去嘬一口又继续玩儿。又有老太在座下织毛衣,不时举了织活来问身边的老头儿,老头摇着蒲扇不耐烦回一句。一家子坐下扯起了纸牌,不知打法是否跟湖南相似。穿廊角落的老头困了,两腿往另一张竹椅上一抻,手半撑了头,一下一下打着盹。

人们在花团锦簇里啜着粗茶,一抬头,云淡天高啊。

《奉喧帖》也是这天高云淡底下的花团锦簇,且一定得是大慈寺天顶的云与大慈寺院里的花,都是青年苏轼眼中与笔下的美好。

苏轼此时的笔墨,足可当得他为大慈寺壁画所题写“精妙冠世”四字,着实的笔势精妙,墨色湛润,丰神雍容。

帖里亦有佛事俗事,如同大慈寺佛界與尘世的圆融。说绣观音、浮沤画、折枝纹的和黄地月儿的绢缬,妆佛和迎佛像,还有药方子,还有所需花费种种。

这折枝纹和黄地月儿的缬,该是蜀锦,正是锦官城的繁盛模样。

一帖寄出,大慈寺的佛灯下,宝月大师展笺奉读,颔首频频。

彼时,苏轼在眉州。

唤鱼

我往眉州时,恰七夕,与苏轼草草相逢。

去三苏祠,也去中岩寺。中岩寺是苏轼青年时求学处,在青神县中岩山。山前有古中岩山门,一入便觉与世隔绝。此间山深林蕴秀,人迹罕至,而有一山的摩崖石刻与石窟造像。震惊之余更恨憾,走几步叹一声。这一山的石刻与造像多毁于浩劫,千年的岁月与战争都不能使之磨损,那些年的人与事的破坏力实在无法可想。寺庙亦未修复完全,书院只余遗址,幸而还有这些印记,以及未被破坏的生态。

山间还有黄山谷所题“玉泉铭”,有苏轼王弗的“唤鱼池”。年轻的苏轼曾在此拍手唤鱼,与王弗缔结姻缘。我立于池边,也击掌数声,企图唤鱼,池中鱼群却远遁往岩壁下去了。那壁上正是苏轼当年所题“唤鱼池”,鱼们日日与之亲近,自懒得搭理我辈俗人。

三字在壁上竟有水韵,一如鱼群遁去带出的涟漪。岩壁上的字映在水面更具水的姿媚了,是女子在水边靧面,面容腴秀又明净,绰约又出尘。再观那壁上字,分明也神气清秀,而又有另一番风华,是丰神潇洒的少年眉梢那一挑,无尽意气能拏云。由是,“唤鱼池”三字方能得勃郁之气映日熠熠,苏轼正是十八九岁少年呢。

壁上字与水面影一呼一应一含一露,如同天顶这日与地上的影。有光便有影,日头是影子的生命,影子是日光之舞蹈。林下有树影,荷下影团团,花影绰约,竹影扶疏。再往深里走时,还有将颓未颓寺院垣壁的兰若旧影与四围高松的松风长影,入得其间,是行也清凉,坐也清凉。山门后岩壁上,便有接引佛造像,接引世人往更远的佛境里去了。

再出山时,路边有买甘蔗的老媪,手上一柄快刀,削皮斩断切块,利索得如切豆腐。我们靠在门廊边吃甘蔗,门内山风习习,门外夕阳撒了一地金黄,竟有了烂柯的疑惑。是山中日头长。

如是

东坡曰:“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笔墨如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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