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中的涅槃

2021-04-09 19:49华玉雯
艺术科技 2021年20期
关键词:格丽克露易丝女性主义

华玉雯

摘要:《沼泽地上的房屋》是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于1995年创作的诗集,而作为第16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其诗歌中的女性主义特色自然是不可忽视的。《沼泽地上的房屋》中的女性意象都存在着令人厌恶的意味,这不免使读者产生疑惑,作为女性的格丽克为何如此创作呢?文章结合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文学理论,探究诗集中女性意象存在的深意,以此了解到格丽克是分别从他者和自我的角度出发,对女性的现实处境进行剖析及描写,并最终将两种角度合二为一的。格丽克将女性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对现实的不公表示愤怒,试图唤起女性的自我意识。

关键词:露易丝·格丽克;《沼泽地上的房屋》;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I7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20-0106-04

露易丝·格丽克是20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当代女诗人。作为一名诗人,格丽克注重将个人感受渗透于诗句中,利用诗句客观地诠释世界。而作为一名女性,她的诗歌同时包含着女性的一些愤懑。格丽克以自己为镜面,将集体女性的现实面貌及处境完整地反射于诗歌中,这在其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屋》中有突出表现。诗人真实地描绘出女性处境,真实到就像亲身经历过一般,而这种真实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其女性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童年经历,家庭的不幸福、父亲的严厉、母亲在家庭中的处境等构成了格丽克痛苦的记忆。她站在客观角度真实地反映现实,同时融入一些个人的经历及感受,因此其诗歌展现出的情感才会如此真实、具体且有力。

1    他者角度:遮蔽双眼的抵挡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提出:“作为一个整体,诗艺的产生似乎有两个原因,都与人的天性有关。从孩提时候起人就有模仿的本能。”[1]模仿是主体对客体情感的探寻,并在探寻过程完成后对客体行为进行共情基础上的描摹,格丽克在诗集中就以这种方式对妈妈的意象进行他者角度的描写。

首先,在男性眼中,女性是父权社会中的他者,是弱性的他者。在诗歌《写给妈妈》中,格丽克第一次将母亲作为意象进行描绘,但她并没有直接描写“妈妈”的生活处境,而是从生命之初开始,即“我”处于“妈妈”身体中的时候,利用共情叙述了“我”透过“妈妈”的眼睛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无尽黑暗——“你站立在那儿,遮挡着/你的眼睛,但这是/夜里,月亮/驻扎在榉树上/又圆又白”[2]。夜晚,月亮将白光洒在榉树上,地上的人们却感受不到月光的洗礼,周围一片漆黑,但在黑暗中“妈妈”仍然遮住自己的眼睛,这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习惯于遮住双眼生活于黑暗中吗?诗人在最后给出答案:“一片沼泽/绕着房屋生长/一簇簇苔藓/在暗影后蔓延,借着/植物薄纱的颤抖而流动。”[2]沼泽般的现实藏在光鲜亮丽的表层后面,痛苦在无意间不断蔓延,“妈妈”遮住眼睛是现实所逼,是被动的,而长时间的被迫遮住双眼最终会导致女性个人意识受到限制并逐渐消失。正如波伏娃所强调的,女性的从属地位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男权文化创造出来的,被动成为弱性他者是每天經历恐惧、无助,被压抑到无法呼吸后慢慢形成的结果。

其次,在女性眼中,男性也是他者,是强势的他者。在《静物》《诗》以及《上学的孩子们》中,诗人借助之前黑暗般的感受,对“妈妈”现实中的处境进行了共情基础上的模仿,分别对“妈妈”在家庭、婚姻及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处境进行了具体描述。在家庭中,“妈妈”是安静的照相师;在婚姻中,“妈妈”是重复讨好丈夫的妻子;在社会中,“妈妈”是一直劳作却没有回报的奉献者。而这三种处境的共同特点是重复、不重要以及无结果。格丽克在《诗》中提到“这是痛苦的/一种形式”[2]。如果用画笔对“妈妈”的生活进行描绘,整幅画的色调必定既单调又沉闷。确实,在格丽克的描述中,“妈妈”就像陀螺一样旋转于生活边缘,不敢跨出现实给自己划好的界限,也没勇气再往圆圈中心迈进,因为圆圈中心是控制与男性。女性将自己作为主体后,却发现作为他者的男性是力量的代表,掌握着整个社会的绝对话语权,于是她们逐渐认命于接受男人所给予的钱财,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小孩,自己似乎处在这一黑暗话语中无法挣脱。这使得女性在被男权枷锁束缚的同时,又在自我意识的寻找中深陷于灵肉矛盾的沼泽中,虽想挣脱但力不从心。

最后,在《爱之诗》中,格丽克将这种共情模仿上升到极致,在结尾处提到,“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害怕血,你的女人们/像一面又一面砖墙”[2]。这里的“女人们”指的是“妈妈们”,也就是所有女性。女性“是由男人决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是”[3],如同砖墙一样坚硬且无味,自主的情绪波动丝毫不存在,而孩子目睹了母亲的痛苦后,将这种痛苦映射于自己身上,一次次想打碎这砖墙般的死的体验,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被男权控制的女性不仅被男性遮蔽了双眼,同时自己也成为一面又一面的砖墙去抵挡伤害,但变成砖墙并不意味着变得坚强,只会使自己变得更加冷漠和呆滞,当全世界只剩下砖墙在周围时,遮蔽双眼的自我麻醉便成为习惯,停止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便成为最后的武器。

2    自我角度:摆脱恐惧的迫切

“如果说在诗歌形式上,格吕克更多地继承了‘自白派’诗歌的传统,那么在诗歌的思想精神上,可以说她继承了美国女性运动的财富和女性诗歌的传统,哪怕是不自觉的——类似的继承更可能是她首先从自身的经验出发,从自身的感受和反思,逐步走向自觉的。无论自觉与否,格吕克都成了当代美国女性写作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4]《沼泽地上的房屋》是格丽克于1975年创作的组诗,其主题同标题一样,一直处于即将陷入沼泽的恐惧与痛苦中,尽管试图保持些许冷静,不至于因为在沼泽中挣扎而快速陷进去,但内心本能的反抗与逃跑的迫切使得诗人在面对自我时无意识地表现出恐惧,并从自我意识流动的发现中转向对集体意识的掌握。

格丽克作为现代诗的接受者,其诗歌中的意象也应该“被强调为诗歌的主要组成部分,是理解诗意、诗的结构的效果以及诗人主体人格精神的重要线索”[5]。而在《沼泽地上的房屋》中,诗人所用的语言经常表现出对女性的恐惧甚至是逃避,如诗歌《黑暗中的格莱特》提到,“如今,远离了女人们的控制/和她们的记忆,在父亲的小屋里/我们入睡,再没有饥饿”[2]。童话中的小女孩格莱特在被继母和父亲扔到森林后,又被巫婆抓住,后来她努力逃出森林,摆脱了巫婆,并回家与父亲一起幸福生活。诗句中的“女人们”本身指的是童话里的巫婆和继母,但格丽克却想用“女人们”这一词概括世间所有女性,似乎所有女性如同巫婆般那样恶毒、凶狠。另外,在《爱之诗》中,诗人称“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害怕血,你的女人们/像一面又一面砖墙”[2]。从自我中逐渐发现,原来一切的恐惧都是来自女人,诗人以直白强硬的词语表现出“我”对女人的极度害怕及恐惧。但诗人是真的对女性有强烈的厌恶吗?从诗歌《贞德》可以看出,诗人借圣女贞德的故事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厌恶,在诗歌最后,诗人写道:“此刻那声音回答说我必须/转化为火,那是上帝的意志/并且已命我跪下/求神保佑我的国王,并感谢/敌人,我的命是欠他们的。”[2]这似乎是因为敌人受到了“我们”的伤害,所以上帝才会惩罚“我”的国家,让“我”变成火,但其实不然,“我”只是无辜的人,“我”的国家也是无辜的,这是诗人借用反讽的手法,表现对整个社会、对现实不公的愤懑以及厌恶,揭示出真正的恐惧来源于父权社会。在这一社会中,“人类是男性的,男人不是从女人本身,而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作一个自主的存在”[3],女性只是男性统治社会的工具,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女性的行为不是自发的,而是社会的命令。格丽克曾说:“很久以前,我就很清楚,要写真正的诗,我就要在人民群众中生活……除去必要的中立之外,我还得培养与他人产生共鸣的意愿,不是与某一单一的人共鸣,而是与整个人类社区共鸣。”[6]在这里,诗人回归自我,表达出自我在社会生活中的感受。当一种个别现象作为人类普遍所处的境遇时,这一个别现象就会被伪装成普遍现象慢慢发展。格丽克正好发现了这一点,她试图以丑化女性形象的方式将个别现象放大,从而揭露社会中女性失去自我的普遍现象,表达对整个男权社会的控诉与愤懑,试图以此唤起女性集体的自我意识。

3    思考与接受:双重视角的相遇

《苹果树》是诗集的最后一首诗歌,蕴含着无尽的思考。在这首诗里,格丽克让“我”再一次回到懵懂时期,这与诗歌《写给妈妈》相呼应,但这次“我”是作为像“妈妈”一样的女性去面对婴儿的变化的,似乎是“我”经历了一次次痛苦之后以新的身份去面对现实与社会。在面对婴儿“削瘦的肋骨”以及“蓝色茎管上的心脏”时,“我”没有了过往的怒吼以及厌恶,只是“等着看他将怎样离开我/在他的手上,地圖已经显现/仿佛是你刻在那儿的,还有/那死寂的田野,那扎根河流的女人们”[2],思考着婴儿在未来会经历的痛苦。同时在毫无生机的田野边上,可怜的女人们依然长久扎根于冰冷的河水中,这表面上是残酷的女人们在带领着婴儿去经历痛苦,其实却是女人们一直受到痛苦现实的折磨,婴儿痛苦的来源只是女人们的经历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主动给予,而是被动选择的。《苹果树》是诗人对以往痛苦经历的思考,其借此重新获得死的体验。

而在思考中,诗人表现出的不是愈加强烈的排斥,更多的是自我对他者的接受。诗歌《海棠》中,“我”醒悟到“死亡/也有它的花朵/被称作/传染”[2]。“妈妈”将痛苦传染给“我”,在这时,两种视角开始结合,“我”不再逃避,就算知道会有死亡般的体验,但“那时你站在那儿/满手的花朵/因为它们是礼物/我怎能不收下”[2]?之前的厌恶与拒绝,在这时变成了欣然接受。是啊,“妈妈”给的礼物怎么能不收下呢?之前从他者角度对“妈妈”进行共情上的模仿,以及从自我角度不停地宣泄对“妈妈”的不理解和厌恶,所有对立的感情在这一刻相遇,但相遇融合并不是自我对他者的改变,而是一种接受,是对所有对立感情的全盘接受。

“自我要实现自己的人格,一方面要忠实于自身的欲望冲动,另一方面又要考虑自身外的社会制约。而且自身欲望冲动往往受社会制约阻碍,这样,自我人格面总是处在一种矛盾的与思考的人生状态下,他总是在为如何既保存自己的真实又适应社会的规定而塑造自己。”[5]格丽克在诗集的最后将共情模仿与自我宣泄的感情相融合,在一次次的自我与他者的相遇中完成对以往女性失去自我意识的行为的接受,从而在寻求与完善自我意识的同时,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她不停地在现实的沼泽中寻找挣脱出去的方式,尽管长期生活于沼泽中已经筋疲力尽,但其仍然试图在痛苦中涅槃,格丽克在《沼泽地上的房屋》中经历了对现实发出怒吼以及对女性无法实现自己价值而感到郁闷的自我挣扎过程之后,最终以冷静的思考拨开蒙蔽视线的迷雾,认识到女性并不是甘愿被现实的一切所摆布的,只不过现实如沼泽般一直吞噬着她们,以至于女性逐渐被教化成功。正如波伏娃所说:“我们比男人更深入了解女性世界,因为我们扎根其中;我们能直接把握,作为女人的事实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3]深知这点的格丽克利用他者以及自我的痛苦回忆激发女性自身的痛苦感受,以强烈且残酷的方式一次次触碰女性的伤口,以此唤醒她们的意识,促使其实现对自我的救赎。

4    结语

确实,从《沼泽地上的房屋》中可以感受到专属于格丽克的女性写作特色,即她能够在他者和自我两个角度上来回地游移,并不会一味地对男权社会的不公进行讽刺与揭露,也不会急切地宣誓女性的权利,而是用不同的方式诠释女性的挣扎及痛苦,将其真实地摆在世人面前,使读者在不经意间了解到这些,并产生一种亲身经历过的感觉。这正是格丽克秉持的信念,她注重通过心理分析一层层地剖析内心深处的感受。诗集中“我”对“妈妈”由浅入深的感受也是格丽克一直运用的写作手法,她带着读者无限地深入内心,以此将真实的体验带给读者,将女性生活具体地、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这不仅是为了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也是为了揭露残酷的现实,以改变世人对女性的固有看法。

同时,这部诗集无论是叙述角度上,还是语言的运用上,都极具女性主义特色。女性主义不仅仅是为了争夺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及权利而存在的,更是为了寻找女性丢失的自我意识而出现的。而格丽克的诗歌利用多个角度以及流动性的语言,试图从自我出发,将自我痛苦与女性在现实中经历的苦难与折磨联系起来。在格丽克的笔下,残酷的现实如同包裹木乃伊的麻布一样密不透风,女性在苟延残喘中试图表达自己,通过一次次的撞击,使旁人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以此向世界求救。格丽克试图通过不同视角对女性进行干预并唤醒其自我意识,利用这部诗集表达女性的痛苦心声,换句话说,《沼泽地上的房屋》正是女性一次撕心裂肺的呐喊。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47.

[2]露易丝·格丽克.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M].柳向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261­262,268,272-273,259,278,275-276.

[3]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8-9,28.

[4]宋宁刚.自白、神话与女性叙述:论露易丝·格吕克的诗歌创作[J].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9,32(1):123-128.

[5]吴忠诚.现代派诗歌精神与方法[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123,24.

[6]露易丝·格丽克.证明与理论:诗歌随笔[M].霍普威尔:伊珂出版社,1994:10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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