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中篇】

2021-04-12 03:20陆蔚青
满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周明卫东大妈

1

郑华是早晨去买菜时候生的病。她生病时,正走在红砖墙边上。一只手提着一兜子刚买的青菜。她突然感到不好。脑袋眩晕,下意识用手扶住墙。后来有人说,她这一扶,扶得好,如果不是正在墙边,一只手扶住了,郑华有可能跌跤,跌跤了,就站不起来。这样后果会很糟糕。郑华扶住墙,手一软,青菜就掉在地上,给路边的人一个信号,果然就有人过来扶住她,问她怎么了。这时郑华就说不出话,她想说话,舌头却像被一条绳子套牢,伸展不开。扶她的人听到了呜呜的声音。郑华舌头虽然打结,脑子里的某一部分却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她就瞪大眼睛,眼神充满恐惧。扶她的人就叫,说谁认识这个老太太,她好像有病了。

红墙边的早市,来来往往都是这个小区的人。平日里一边买菜一边打招呼。扶郑华的那人一叫,果然有人奔过来。

哎呀,这不是郑老师吗?您这是怎么了?一个老太太叫起来。郑华见是邻居吴姐,前天还送给她一盆君子兰。她就呜呜地说,说不清,急得手抖起来。

吴姐醒过腔儿来,说快去,告诉她家人,怕是中风了。

围观的人围成半个圈,都站着,却没人动。吴姐发狠说,还不去,救命啊。

五楼孙家的小媳妇儿就转身,撒腿跑。

转过红砖墙,有一个小豁口,是每天去早市的人们嫌路远,一块砖一块砖扒开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进去,孙家小媳妇苗条,不用蹭,一溜烟儿就越过墙,奔到孟广林的家。

敲了半天门,先传出一声怒吼,敲什么?怎么不带钥匙?话音未落,门开了,孟广林穿一件衬裤,披一件黑色羽绒服,满脸不耐烦。孙家小媳妇儿说是大娘,她在墙外边,大概是中风了。孟广林吓了一跳,撒腿就往门外跑,孙家小媳妇儿也跟着跑。孟广林细瘦的身体,竹竿一样,满头白发飘着,像竹竿上挂的一块布。孙家小媳妇儿突然感到他很可怜。

本来是不喜欢这个老头的,甚至有点讨厌他。孙家小媳妇儿想。他家住一楼,常听到咆哮声。只是老孟头一个人的声音。郑老师倒是没声音的。老孟头跑了两步,就落在孙家小媳妇儿后面。

在哪儿?在哪儿?老孟头一迭声地问。孙家媳妇儿领他到红砖墙边上。

被扒开的洞像呲着牙的豁嘴,里出外进,参差不齐。老孟头穿一双拖鞋,双手扶着砖墙蹭过去,见吴姐扶着郑华,正慢慢走过来。孟广林站住,伸出一双手,好像等着人们把郑华送给他。人们果然就把郑华送过来。一向威风凛凛的老孟头,声音里就有了哭腔。

怎么啦,你啊。刚出来不是好好的?

郑华就说话,声音呜呜地听不清楚。吴姐说快扶回家,赶快去医院看病。大概是中风了。孟广林一双胳膊合不拢,十个手指都张开着,一张长茄子一样的脸上,五官都耷拉下来,好像病的不是郑华,倒是他自己,等着帮助的也不是郑华,他倒像一个巨婴。

吴姐就叹一口气,没放手,依然扶著郑华,说挺大一个老爷们儿,平日挺威风的,怎么这时候怂了呢。唉。怪可怜的。

孙家小媳妇儿这时候捡了郑华的一兜菜也赶上去,在另一边扶着郑华,两个人一左一右侧着身,拉扯着郑华的胳膊。将息着过了豁口,又一路送到孟家。见孟家大门还敞着。进了门,将郑华扶到床上躺下。吴姐对孟广林说,还是去医院吧,这病耽搁不起。时间越长,恢复越不好,要黄金时间才能恢复。

孟广林站在地中央,双手像小鸡翅膀一样奓撒着,带着哭腔说,怎么去医院?我怎么办?

吴姐见他已经六神无主,说那就快给孩子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孟广林恍然大悟,立刻给小晚打电话。吴姐见他打电话,就对郑华说,等孩子来,送你去医院,我就先走了。郑华躺在床上,努力抬起头,口中呜呜地说着什么。吴姐说明白,不用谢,我要去了,菜还没买完呢。回头见孙家小媳妇儿还拎着郑华的菜,说把菜放厨房里,咱们走吧。

2

孟小晚那天休假,在家洗衣服。一边洗衣服,一边听小夜曲。最近她很迷小夜曲,认为有纯美深情浪漫之风,每次听,小夜曲就把她带离现实,进入一个想象中的电影画面。洗衣机刚打开没多久,就听到电话响。天天从里面跑出来,爬到沙发上,听电话。听了一句,就放下。天天两岁,只会说一声喂。小晚接过来,听到父亲拖着哭腔说,你快来,你妈病了,要去医院。呜呜。又急急地说,你带钱来。呜呜。小晚急忙停了洗衣机,把天天拽过来穿衣服,穿好了,抱起来就走。到另一个单元,找南方姥爷。南方姥爷在家,满屋子一股子烟气,原来他把锅烧糊了,站在黑烟中人影恍惚。小晚将情况说了,让他帮着看孩子。南方姥爷说,那就去你家,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玩具。三个人又关了门,在大雪里跑回来,到了家小晚才看见,匆忙中没给天天穿鞋,只穿了一只小袜子,另一只脚是光的。小晚顾不上管天天,打开柜子找钱包,将钱包一把塞进大衣兜里。回头见南方姥爷已经将天天的大衣脱下来了。

小晚就说乖,你跟姥爷在家,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小晚一路匆忙,到了家,见郑华躺在小床上,张着眼睛,嘴角歪歪地说不出话。孟广林失魂落魄,全无主张。小晚就到马路边打车,到了医院,进门刚巧遇见黄奕,黄奕是小晚高中同学,如今是医生。黄奕便指点小晚,到五楼检查,果然是中风,要住院。郑华是公费医疗,却要先付钱,过后报销。孟广林分文没有,只站在旁边看。小晚打开钱包,付钱,办手续,郑华住了院。

病房里四张床,三张朝向东,两面靠墙的都有人,郑华就住在中间,打横的一张床没人住,孟广林坐上去,就成了他的临时根据地。

平日里孟家是父权社会。孟广林一手遮天。到郑华一躺下,孟广林立刻就失了魂儿。除了坐在郑华身边唉声叹气,就什么都不会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饿,早饭还没吃。小晚就下楼去买菜粥点心,提了到病房,孟广林见了就吃起来。小晚喂郑华,郑华只说不饿不想吃。小晚着急说好歹吃一口。郑华歪着头努着嘴,颤颤地吃了一口粥,半口都流到嘴外面。小晚急忙擦了,郑华又摇头不吃。邻床的胖大妈说,不吃也行,打着点滴,里面有葡萄糖,顶饿。

孟广林吃饱了,神情平稳下来,也恢复些主张,对小晚说,你妈这样了,你不能走。小晚说不走。白天你护理,晚上让周明来。小晚说周明出差了,没在家。孟广林眼睛来回转一转,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让他赶快回来。小晚说我也找不到他,等他来电话呢。孟广林说那夜里怎么办?小晚说夜里让我弟和我哥来吧,天天也不能没人管。孟广林脸上就呆一呆。说昨天家里爆发了战争,他刚把卫东撵走了。

那就叫我哥来。小晚说。

你不行吗?孟广林眼睛巴巴地说。

我可以请假,白天护理,晚上怎么办?天天才两岁。小晚说。我也不能撇下孩子。

卫东来得快。那时候他正在外面闲逛。他高中毕业后找了好几个工作,都干不长。本来在松雷广场当保安干得挺好,有一天早培训,要立正站好,他偏弯着腰背着手,学老板的姿势,主管就说,你屈就了,还是去当老板吧。孟卫东像孟广林,心高,手却笨,什么都干不好,却会挑剔别人。孟广林赶上抗美援朝,能发狠,敢拼命,脑袋也灵光。卫东也能发狠,敢拼命,脑袋却不灵光。时代也不对。孟广林去打仗,打的是美帝,卫东去打仗,就变成了街上的小混混儿。孟广林恨他的小儿子不成器,又恨他不会托生,没托生到战争时代,白瞎了一个孔武好斗。父子俩一个脾气,却互相看不上,说不上三句话,孟广林就抄家伙。他最喜欢抄的是脚上的鞋,他一边撵,一边脱鞋,一边叫你等我。他脱鞋的时候,卫东就站在门廊里看,嘴角挂着笑。孟广林就越发生气,一生气,眉毛也立起来,眼睛也立起来,头发也立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将鞋扔过去。卫东摆一摆头,鞋从他肩膀上耳朵边飞过去,没打着,好像武林高手。孟广林猛虎下山一样冲过来,卫东却已经破门而出了。

有时卫东不想跑,跟老子较劲。有一次他把头递给孟广林,让他砸,郑华拼命揪着他,将他推出门。这场景在郑华看来是悲剧,在邻居看来是闹剧。孟凡杰对这样的场景很冷淡。他对郑华说,你就让他们打一次,看看怎么样。郑华说让他们打,就要出人命,都是没轻没重的。

孟广林抓不着小儿子,就拆床,把他的床拆了,让他没地儿睡觉。卫东跑了,也不敢轻易回来,总要在外面躲几天,躲过了孟广林的愤怒高峰,才偷偷溜回来。有时孟广林看见了,也閉上眼睛装睡,这一场戏就一条过了。

这次也是如此。小晚想都想得出来。但如今母亲病了,卫东不来护理怎么办?孟凡杰是指不上的。

对孟凡杰,孟广林不敢小觊。孟凡杰如今已在仕途上升阶段,孟广林将孟家的未来都押在孟凡杰身上。

他的工作不能耽误。他是有出息的人。孟广林说。你让周明来顶班。

孟小晚说那方便吗?

孟广林就不说话。女婿伺候岳母,是有些不方便。一向讲礼仪会挑礼的孟广林,这时就不讲礼了。他说有什么不方便?伺候病人有什么不方便?小晚觉得父亲有点强词夺理。不过父亲的强词夺理是从她出生就存在的。小晚以前没意识到。意识到也没办法。你能将这样的父亲怎么样呢?小晚束手无策。

孟广林不肯找卫东来,小晚就找。到卫东来的时候,孟广林将脸扭到一边,鼻子里哼一声。卫东不理他,直奔郑华床边,卫东只孝敬他娘老子一个人。

一切安顿完了,小晚想回去。小晚惦记着天天,生怕他哭闹。南方姥爷说一口南方话,别说天天,小晚也听不大懂,只能猜。回了家,见天天小脸上都是泪痕,皱巴巴的。南方姥爷也是口干舌燥,眼里有了血丝,知道他们渡过了艰难的一天。小晚何尝不是。口里心中都泛着苦味。南方姥爷问询了郑华的病情,就落荒而逃了。天天偎在小晚怀里,弱小缠绵,让小晚很心疼。母子俩咿咿呀呀地亲热了一会,天天才破涕为笑。正巧周明来电话,小晚将目前的困境一五一十说了,问周明能不能早点回来。周明说正在谈判中,A角,走不了。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周明说让他母亲过来帮忙,小晚连忙答应了。

转一天,婆婆来了。小晚又去单位找主管,说这次我要请个长假。主管说请长假可以,工作不能耽误,你将报表拿回去干活,有事情我找你。小晚到办公室,拿了一叠材料,带到医院去,只一张小板凳,坐在郑华床边一边干活,一边照顾郑华打针,检查,吃喝拉撒。

转一天,孟凡杰当班。来得晚,一脸不高兴。进了门,也不跟郑华说话,就坐在空床上,穿一件半长的皮夹克,好像随时起身要走的样子。孟广林见长子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又说没吃饭,小晚只好陪他回家。做了饭,父女俩吃了。孟广林说,你妈这一病,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小晚说会好的。孟广林说你们搬回来住吧。小晚抬起头,有些吃惊。她并没有想到父亲会有这样的想法,当年她结婚没房子,曾住在家里,孟广林怀疑她要占娘家的便宜,连孟凡杰都问郑华这房子有没有女儿的份儿。郑华笃定地说,没有。儿的江山,女的饭店。小晚想想自己住得那叫一个辛苦,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怎么可能回来住。周明也不答应。孟广林说那红梅不也在娘家住?小晚只说不能回来住。红梅家中无男丁,父母把她看得眼珠子一样。小晚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孟广林见小晚一口回绝,也不说什么。小晚便收拾了碗筷,一个人去卫东的小房间,见被褥扔得满地,铁床架子立在窗边,就自己动手,将一切复原,然后和衣躺下。

疲劳一天,累了,躺下就头昏。又飘来一股怪味,缩着鼻子闻了闻,原来是卫东的臭袜子。小晚起身,将臭袜子扔到墙角。复又躺下。刚要睡着,听到孟广林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伴随着悲哀的叹息声。小晚正感到奇怪,孟广林的脚步突然停下,停在门口,细细地开一条缝,传进孟广林的声音,说怎么办?我怎么办?

小晚这才明白父亲的担心。他担心的不是母亲,而是他自己。母亲病后的生活,会发生很大变化,万一母亲不在了,父亲会怎样生活呢?

父亲这样的人,跟谁也不能过。孟凡杰也好,孟卫东也好。小晚是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平日里孟广林最不喜欢的。他不喜欢她的性格,过于懦弱,没有凌厉之风。孟广林喜欢泼辣能干的女人。但当他意识到生活的改变时,孟广林想这也许是自己的一条出路了。

小晚闭上眼睛。她感到门缝合上又打开,越开越大,然后是父亲的叹息。

睡着了吗?睡着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小晚不知道父亲怎么办。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搬回来。除非离婚,给这个家做一生奴隶。

她便狠狠心,闭着眼睛装睡。孟广林见小晚不应声,只好关上门退出去。

小晚累极了,一心想睡觉,却睡不着,耳边萦绕着一个旋律,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旋律轻盈深情,很美。想想一团糟的生活,耳边却是纯美的曲子,小晚感到十分诧异。日常生活和脑海中的旋律完全不搭。小晚摆摆头,想把旋律甩掉,那个旋律却不走,更明亮地旋转起来。

3

卫东来了两天之后,小晚到医院,就发现气氛不对。整个病房里的人都瞅她怪怪的。孟广林坐在空床上,气咻咻地喘气,脸色红红的,白发一根根都站着,一副愤怒尚未平息的样子。见小晚来,孟广林就张开口说,卫东让他撵走了。

我不用他。孟广林说。

原来早餐他让卫东去打饭,却不给钱。卫东就伸手要。孟广林本来压着的火,喷薄而出。卫东说我来伺候我妈,又没来伺候你。孟广林说,你还想伺候我,我还不让你伺候。卫东说我也不伺候。孟广林就弯腰脱鞋,卫东上来了倔劲儿,将一个梳着板寸的脑袋伸给他,嚷着让他打。两个人撞在一起,孟广林到底老了,就趔趄一下,正好趴在卫东肩上,卫东一闪,孟广林险些跌倒,他就大叫起来,你敢打我!他说,你们大家都看好了,这个人要打他爹。卫东的血就涌到脸上,眼神立刻无比凌厉起来。他偏要说,偏要激怒这个小兔崽子。他在卫东眼中看到被委屈的痛楚,这种痛楚让他幸灾乐祸,浑身舒泰。

打爹骂娘!这个人,你们都看着,他要打我了。孟广林说着一头撞过去,卫东攥紧了拳头,他的牙咬得咯咯响。病房里的人都惊呆了。本来拉架的人都呆在原地,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

还不快走。郑华突然叫起来。她的脸憋得紫红,口齿却清楚多了。

孟广林将手举得高高的,下死手揪住卫东。胖大妈就叫起来。几个护理病号的都跳起来,将卫东推出门外。护士也闻讯跑来,吓了一跳,说你们要打是你们家事,别在这里打。这是医院。

卫东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孟广林面对小晚,说得吐沫星子横飞,捶胸顿足,都是他的理。小晚不说话。看郑华,郑华眼睛半瞪着,看着小晚,也不说话,眼神里都是无奈。

趁孟廣林出去的空儿,胖大妈说你这个爹,真是不讲理,弟弟也倔。可这是医院,说打就打,也不考虑病人。回头看看郑华,眼神里都是怜悯,说你妈真是好脾气。郑华就笑一笑,点点头,口中嘟呜地说一句。小晚翻译说,我妈说,让你见笑了。

胖大妈叹一口气。说真是好人,都这样了,还想着别人。

小晚忍不住,就到卫生间去哭,又不敢大声,就忍耐地抽泣。门响,进来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说别难过,慢慢会好的。小晚见是对门病房的一个女人,瘦瘦的高个子,圆脸大眼睛,头发花白了,两个眼珠却还像黑葡萄一样,比她年龄大些,就张嘴叫了一声姐。那女人自我介绍说叫景芳,是从加拿大回来照顾老母亲的,她母亲跌了一跤,髋关节做了手术。医生护士都说她家老人太难照顾,因为景芳的妈妈不只身体不好,还是老年痴呆,什么也说不清。景芳回来就住进了医院,白天黑夜都是她一个人。景芳说你家的事我都看见了,真是难为你。小晚就难为情地摇摇头,说山上火遇见山下火,都是爆脾气。见景芳满脸疲惫,说也难为你了,怎么都是你一个人?景芳说我们兄妹三个,都不在本地,相约着每人负责四个月,这次轮到我当班。小晚说那住院也不多个人手?那老人身体好不住院的时候呢?景芳说理论上都一样,看你的运气。运气好,你就在家里住,运气不好,你就在医院住。

小晚就停住哭,怜悯地看景芳,心里想自己家就是一台戏,这一家,也是奇葩。就说那你撑得住?景芳说还好,反正没指望,心倒是静的。

孟凡杰来的时候,孟广林又说了一遍他与卫东吵架的事。

孟凡杰对他们打架的事不置一词。听完孟广林的叙述,孟凡杰问卫东走了,谁值夜班。孟广林说周明回来了,让周明值班。小晚说周明不行,不方便。孟广林就涨红脸,说有什么不方便?伺候病人,有什么不方便?小晚说让周明来也行,大家都排班儿,谁也别落下。孟广林就不说话。孟凡杰也不说话。半晌,孟凡杰说,你不能让卫东走。我不能天天来。你不让他来也行,我也不来。孟凡杰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整个病房都沉默了。胖大妈躺在床上,她女儿低头削苹果。八叔侧身躺着,脸朝着墙,没有声音,也没睡着。八叔睡觉是打呼的,没打呼就是假装睡。孟广林的嘴张开,脸呆着,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停了半天,孟广林站起身,拍拍衣服,对小晚说,那你就找他吧!我是不见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电话响,是主管打来的,问小晚账做得怎么样,最迟明天,赶快送到公司来。

小晚就给卫东打电话,卫东正气着,说不来,小晚说你不来,妈怎么办?谁伺候她?卫东说那我也去不了,他说了,再去打死我。小晚无奈,说明天我必须去单位。卫东说那就明天再说。

小晚回到病房,孟广林还坐在空床上,眼睛望着小晚,小晚就打电话给周明,周明刚出了火车站,小晚让他先过来,看看郑华,再买一只烧鸡,一些点心。孟广林这才坐安稳了。胖大妈说,你这个爹,也不知道回家给老伴做点饭,成天长在医院里,又不照顾病人,真是没见过这样没用的人。小晚就咧一咧嘴,似笑非笑一下。

过了一会儿,周明来,背着出差的包,手里拎着烧鸡点心,孟广林接过烧鸡只管吃。周明本来想接小晚一起回去,小晚却走不了,卫东跑了,孟凡杰明天当班,小晚只好再顶一夜。孟广林看着周明,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小晚怕他说让周明顶班,一旦说出口,不好回答,反倒尴尬,就催周明走。周明告辞。小晚送他到走廊,周明心疼她,说看把你熬的。小晚眼圈就红了,也不敢说什么,只说我没事儿,你快回家吧。天天和奶奶在家呢。周明说我妈在,天天没事儿。两个人边说边走,走到楼梯拐口,小晚说我不送了。周明说那你明天一定要回家。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再说,你家也不能可着你一个人祸害,大家都该分担些。小晚有些烦躁,说你快走吧,我明天回去。

小晚回到病房,见孟广林已将烧鸡吃得只剩几根骨头,奓撒着一双手,很不满意,说这是什么烧鸡,硬得像烧柴。郑华就扯扯嘴角,嘲笑似的。小晚不说话,伸手将鸡骨头收了,孟广林拿起郑华的毛巾擦油手,说周明回来了,大家排班吧。小晚说周明照顾岳母不方便,那还不如叫嫂子来,好歹她是女的。孟广林的脸就由红变黄,好像被人抽了一下,眼睛转到一边。

孟凡杰当班时,每天来得都晚。八九点钟,好像只是来睡觉。胖大妈说你哥真有意思。哪有这样陪夜的,还弄几张报纸,铺在床上,连外衣都不脱,穿皮夹克睡一夜。你妈也怪,什么事都不叫他,他也不伸手。

置身在这病房中,小晚感到赤裸裸的。一家人的生活状况,都暴露在众人眼中口中。孟凡杰跟家人无话可说,跟外人却是有说有笑,也不避讳,说自己媳妇儿嫌医院脏,每天回家都不让穿衣进门,在门廊就把衣服都脱下来。郑华就把眼睛闭上。胖大妈忍不住问小晚,说你嫂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听说长得天仙一样,只是这天仙为什么要嫁凡人呢?小晚就闭嘴,哑口无言。

郑华住院,段雨嫣来过一次。进了门,在门与病床之间站了三分钟,还用一个小手帕捂着鼻子。小晚对段雨嫣的行为见怪不怪,对她捂着口鼻的样子也没评判。胖大妈倒是开了眼,喋喋不休地笑了一整天。孟广林是个人来疯,见胖大妈笑,分外精神,有了讲故事的机会。他绝不浪费口才,滔滔不绝,从段雨嫣的家世到成婚,一直到段雨嫣父亲的离奇之死都说给人听。说就说,还添油加醋,一点小事到他嘴里,俨然成了长篇小说。小晚本想打断他,纠正他,但见他此时活泼得像另一个人,知道隐私二字对他着实陌生。如若打断他的谈兴,别说今天没什么好处,也不能担保明天他不继续讲,就低头看书,只装作没听见。偶尔看看郑华,郑华假寐着,好像能感到小晚的目光,小晚看她时,她就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小晚。小晚知道母亲的意思,你也别害臊,摊到什么父亲,就要承受。他愿意说,让他说去。嘴长在他身上,你也管不了。

母女两个的交流,孟广林看到眼里,心里更加有了气。他清理门户的行动,在孟凡杰的坚决反对中败下阵来。事到如今,孟广林方才意识到,他自己这一家之主,已经说了不算。他并没想到一向软柿子随手捏的小晚也反对他,直接挡在了周明前面。这让孟广林十分惊讶,也十分生气。但孟广林把这记在心里。现在需要人,先惯着她。他看着孟小晚的背影,心中恨恨地想,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

至于孟凡杰,他是真心没办法。办法也是有的,就是学他妈孟张氏,到他单位闹上十个回合。但孟广林不是孟张氏,孟张氏是个农村老太太,他是一个干部,做人事工作多年,他比孟张氏有理智。这理智就是孟卫东不成器,孟凡杰是他人生最后的招牌。孟凡杰现在在大学里,一边当个小官,一边读在职博士,前一阵子还发表了论文。孟广林将那论文收藏在柜子里,摆得周周正正,连郑华也不给看。想到孟凡杰将来是双料干部,孟广林的脸就笑得开花。孟凡杰就是他的面子,即使孟凡杰不理睬他,他也忍着。孟凡杰给了他吹牛的资本。

前三十年望父敬子,后三十年望子敬父。孟广林谨记这一点,他也在这其中得到了乐趣。

4

第二天小晚刚到病房,微微却来了。微微是卫东的前女友,刚刚分手。选择微微做女友,是孟卫东做过的最靠谱的事情。微微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但问题出在微微是个朝鲜族人,朝鲜族不愿意女孩外嫁,只愿意男孩娶外族人。微微的父母听说女儿有了男朋友,只装聋作哑,热心给微微介绍本族男孩。微微不敢违拗,只好虚与委蛇。卫东说他遇见过那男孩,与微微在地下城里逛街,一看就是伪善之人,腿又短,穿一条裤子,裤裆垂到膝盖。微微说哪里是遇见,是卫东跟踪她。不只跟踪,还要跟人家打架。卫东也不否认,只恨微微态度暧昧不明,两个人的关系就进入低谷。

小晚没想到微微会来,想卫东还是不放心,到底还惦记郑华。心下释然。

微微是个长相喜感的女孩,一张小圆脸,一笑两个酒窝,眼睛也是弯弯的。见了小晚,就说姐你快去单位吧。小晚有点不好意思,想一个年轻女孩,又没有血缘关系,郑华大小解,也是不方便,就照顾郑华解手,然后匆匆离开,一路加快脚步。

到了单位,同事们都来问候,让小晚感到很温暖。就连因为评职称涨工资关系不和的,也来问候,然后就中年来临、人生窘境等问题感叹一番。小晚想其实如果没有利益关系,人们面临生老病死,感受都一样。正寒暄得渐入佳境,主管派人来叫。见了主管,说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容易,也想照顾你,可公司有规定,我也不能改变。小晚知道是奖金的事,就说明白,该扣就扣,该罚就罚。

回头领了工资,薄薄的几张钞票。小晚也顾不得许多,惦记着微微,不知是否勝任,一路赶着回去。

一进病房,见孟广林正在给郑华喂水,态度平和亲切,看微微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知道孟广林在表现自己,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回头见胖大妈挤着眼睛笑,说你这个小儿媳妇比那个好。孟广林也笑,说就是,还是这个好,文明。八婶说文明没用,会照顾人,有孝心,最重要。你看我家大媳妇,大学毕业,文明,见我老头病了,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小儿媳妇一步冲上来,一把就把他揪住了,没有她,八叔就摔倒了。

孟广林就竖起大手指,说选媳妇,还是要泼辣能干。

郑华住院的时候,孟家来了两拨客人。一拨是郑华的哥哥。郑华的哥哥秃顶大头,爱穿吊带西裤,孟卫东说他像日本动画片中的茶水博士,因此得名。茶水博士是孟广林叫来的,他由女儿陪伴着,从林湾风尘仆仆而来。没到家,直奔医院。到了医院,茶水博士与郑华执手相看泪眼。郑华见了娘家人,一时嘴唇颤抖,半晌不能平复。侄女明子是个温柔的姑娘,对姑姑十分亲热,握着手久久不放。两个人在病房坐了两个小时,留下两千块钱,就告辞了。茶水博士说他糖尿病,正在治疗,是向医生告假出来的,明天还要打点滴。这就回林湾。孟广林对他们当日来当日走,明显地没有心理准备。他看到茶水博士的时候,以为他会住几天,他每次来都会住上一阵子,有时会住上月余。但现在却过家门不入。孟广林甚至并不在意茶水博士来不来,他更在意明子。孟广林对茶水博士的两千块钱死活不要。

我现在缺的不是钱,他说。我缺的是人。

茶水博士听懂了孟广林的意思。他说我们这就回去,明子回单位请假,看看能不能来照顾三姑。

孟广林看出了茶水博士的坚决。一个人如此主意一定,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就是孟广林这样自诩铁嘴钢牙的人,对平静温和的茶水博士也没办法。他便讪讪地跟在茶水博士身后,看他们下楼。明子右手挽着父亲的胳膊,不忘回过头招手致意。孟广林望着明子的眼神,充满无奈和不舍。他多希望这个人能留下,听他的吩咐。孟广林管惯了人,深知手下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就多出选择和淘汰的可能性,就可以将卫东扫地出门。东方不亮西方亮,是孟广林的处事原则,如果只有东方或西方,孟广林的手段无疑失效。这让孟广林很失落。

第二拨客人却是意想不到的,是自投罗网。她们是三个年轻女人,是孟二林的女儿和儿媳,从南方来北方看雪。她们到了才通知孟广林,孟广林说在医院,把钥匙给她们。女人们就住下来。尽管女主人不在家,也没有影响旅游计划。她们自己做饭,自己去玩儿,只当是找了一间无付费房子。孟广林与弟弟早年失和,这两年刚有所缓和,对她们倒不抱幻想。三个年轻女人来看过郑华一次,带了几斤橘子苹果,小坐了一会儿,就去松花江游玩了。虽然不能来照顾郑华,晚上孟广林回家有了饭吃,早晨也有饭吃,不像以前三顿饭都等着小晚买来。孟广林嫌医院的饭菜不好吃,不吃又饿,忍不住一边吃,一边骂。孟广林是个寒门贵子,在吃上尤其挑剔,每顿必是三盘四碗,又馋,喜食肉鱼。在医院有什么好滋味?小晚就是尽力,买了饺子上来,饺子煮得皮和馅儿都分开了,一进口,好像吃了一口泡囊的面粉。孟广林就皱眉头,皱了也没用,抱怨也没用,小晚也没办法。郑华这里离不开人,她也分身无术。

过了几天,三个女人要回去了。临走那晚,孟凡杰有课,小晚等他接班到九点,只好回父母家住。见家里清锅冷灶,没做饭的样子。小嫂子说她们在外面吃过了,问小晚饿不饿。小晚没吃晚饭,却也不知道饿,只想躺下睡觉。小嫂子就拿出两副塑料手套,长袖,是景芳送给小晚打扫卫生用的,一红一黄。问小晚她能不能带走,小晚想她们这几日该看的都看了,大概只有这一副手套是看上眼的,就说那就带走,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广林从茶水博士走的那天开始,就数着日子,等明子回来照顾她三姑。茶水博士的内人没工作,却能生孩子,前些年生活不易,八个孩子从小就轮番在三姑家过生活,开始是郑华的父母带着来,长大了就自己来。每次郑华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走时少不了衣服和钱。到了后来,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孟家那时还有些积蓄,也都用光了。郑华虽然身材纤细,却长着一双短粗的手,伸出手指,冲着光,五个手指之间都是缝隙,没有一个能并拢上。她自己就说一句,攒不下钱,漏财。

郑华将娘家看得比婆家重。侄子们比自己的孩子重。有一口吃的,都给侄子侄女,不给自己孩子。郑华说是因为他们困难多,照顾别人是美德。这话听起来大公无私,其实私心很多。到孟凡杰长大,对母亲耿耿于怀。他也不愿意照顾母亲,也不愿意给她钱。他记得母亲多年前说的话,我老了不靠你们,我有侄子。这句话真实地伤了孟家孩子的心。孟家孩子是有孝心的,但郑华这一句话,有自绝于人民的意思。孟凡杰就暗地里想,看着,看你老了,我不管,等你侄子来管。

如今郑华躺在床上,连哥哥两个字都叫不清楚了,她的侄子们一个也没来。侄女来了,又走了。孟广林等了几天,没音信,知道是不来了,气得破口大骂,坐在郑华病床边上,将以往的陈年芝麻谷子翻得乌烟瘴气。郑华只闭着眼睛,眼皮睁都不睁,也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小晚但愿她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胖大妈就撇嘴,又不敢大声,小声对小晚说,你妈这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孟广林耳背,眼睛却尖,见胖大妈嘴动,跟小晚说话,就问她说什么,胖大妈就哼一哼说,真的是这样吗?那你可积德了,帮衬穷亲戚了。孟广林说积什么德,如今连来都不来。真是白眼狼。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说完了,感到自己水平很高,自如运用古诗词,脸上五官瞬间放松,眉眼笑眯眯的,一只长寿眉毛抖动着。自己陶醉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你看她是大学生,我是中专生,她的字还不如我,理论水平也没我高。

胖大妈就笑,一边笑,一边将橘子剥成一瓣一瓣,往嘴里送,将余下的放在橘子皮里,半个桔皮像一个小碗,将一把金黄的橘子盛在里面。胖大妈嚼着橘子,对小晚说,看你爸,处处显得他有多好,有多高明,谁也没有他有本事。小晚也笑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孟广林一向自以为是,奇怪的是郑华虽然看不惯孟广林的生活习惯,对孟广林的工作能力倒是佩服。说开会的时候传达文件,人人都认真听,还记在本子上,只有孟广林睡觉,还有呼噜声。到发言时,孟广林立刻清醒,張嘴就发言,甲乙丙丁,ABCD,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不只是重复文件精神,还有创意,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郑华对此很钦佩。

小晚想,这大概也是郑华能将这一场婚姻进行到底的原因。如果在妻子眼中,丈夫一无是处,大概再传统也散伙了吧。孟广林在郑华眼中,还是一有是处的。

虽然郑华参加革命变成了无产阶级,心中对孟广林的农民生存方式却还是不屑。小晚认为郑华的精神世界是分裂的,并没有达到全盘接受。

听说那时候你爷爷赚钱少,只能买两个冬瓜回家。你奶奶就把两个冬瓜,从门里踢到门外,再从门外踢到门里,还一迭声地骂他没用,不能带鱼肉回家。

那样冬瓜会不会被踢漏了?小晚问。感到细节不太真实。

郑华就白小晚一眼,不再说话。停片刻又说,就是不会勤俭过日子。瓜怎么了,做好了一家人也能吃饱,日子过的不是富贵,是和和美美。

小晚赞同母亲对生活的认识,她从来不赞同父亲的观点,相反,总别拗着。这让孟广林感到自己在女儿眼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小晚自认为尊重那些勤劳和气宽厚的人。孟广林对她来说,太过尖锐,霸气,无理,她承受不了。

5

每次卫东来值班,郑华都有很多要求,让他给自己擦脸,刷牙,洗脚,卫东像郑华,长着一个细高个子,二十多岁,还有些青涩,照顾母亲时毛手毛脚。他是老儿子,郑华对他很是溺爱。卫东在水盆中洗毛巾,叉着双脚,弯着腰,洗得水哗哗响,溅出来,溅在水泥地上,胖大妈忍不住用手挡。卫东一边洗,一边问郑华,怎么我一来就要干很多活?你怎么不让他给你擦脸洗脚?卫东口中的他,当然就是孟凡杰。

郑华就笑,笑得有点无可奈何,说他年纪大了,都结婚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伺候。卫东说那也都是一样的儿子啊。胖大妈说这个你也不懂?你妈这是跟你亲嘛。

这句话让卫东很受用。他将郑华扶起来,坐好,将母亲的一双脚放在温水盆里,蹲下身子要给郑华洗,郑华摇头,说泡一会儿。卫东就直起身子,就势坐在郑华身边,母子俩一高一低,并肩坐着,很亲热的样子。胖大妈就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卫东回归之后,孟广林不理他。按他的话说,躲着他。卫东来接班,小晚离开,孟广林就跟着小晚走,连胖大妈都看出来,说你爸跟着你,是没地儿吃饭吧。小晚没办法,只好跟他回家,给他做好吃的,才能回自己家。有时回来晚,就住下,自己一个小家都交给了周明,连天天也常常几天才能看到一次。

郑华发病时入了冬,一转眼过了四十多天。今年春节来得早,一月末就来了。一进腊月,孟广林就开始计算日子,算郑华能不能回家过年。过年是大事,孟广林不能想象郑华在病床上,这个年怎么过。

日子是一天一天来的,来了的日子被屈指算过去了,剩下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走。按照年谱,腊月里的每一天都有说法,洗被褥,扫房,蒸糕,采买,往年这些都是郑华操持的,如今郑华躺在床上,没人做,房间里清锅冷灶。孟广林就和小晚商量,不让她回周明家过年,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过年。小晚没有选择。母亲住院一天,她就陪一天,她是个愚忠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她倒像郑华,对娘家有衷心。周明虽然不满意,也没办法,他是弄不了孩子的,好在母亲在,他们祖孙三人就回了老家,将小晚一个人留下。

小晚送走周明和孩子,一身轻松,不用两头撕扯。一到医院,胖大妈就说隔壁景芳的妈去世了,小晚吓了一跳,说怎么这么快?前两天不是好好的?胖大妈说听说是肺炎,冬天老人最怕得肺炎,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没了。奇怪的是也没发烧,大概是连发烧的力气也没有了。小晚说那景芳也走了?胖大妈说哪里走得了,她妈一咽气,她爸就病倒了,换了一个病房,景芳接着照顾。

小晚就去看景芳。景芳穿一件黑毛衣,披着头发,眼睛肿得像两个桃,皮肤上都是皱褶,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小晚有些心疼,说姐你别太难过,节哀顺变吧。景芳就呜咽了几声,也不敢大声哭,看看老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两个眼睛闭着,紧抿着嘴角,就止住哭声。两个人来到走廊,小晚说雇个看护吧,白天黑夜地熬,你怎么扛得了。景芳说没事,扛不了再雇。一双手就去扯毛衣,将毛衣扯得一团糟,泪水糊了一脸。小晚将手上刚买的水果兜递给景芳,景芳不要,推搡了一会,才接了。

经过四十多天的医院生涯,小晚人消瘦得纸片一样,一张脸惨白。工资没有给周明,每天吃饭用,也是紧巴巴的。孟广林倒适应了,每天来医院,像上班一样,早晨空腹来医院,一坐一天,坐到小晚换班,一天三顿都在小晚身上,还总嫌伙食不好。小晚没办法,有时在饭店叫几个菜上来,郑华输液,点葡萄糖水,吃不多,孟广林也不让,只闷头自己吃饱了事。胖大妈就斜着眼睛看他,说真不像当爹的,一分钱不花,都指望着闺女,闺女是出阁的人,让闺女在婆家没法做人嘛。孟广林只装没听见。吃饱了,到走廊或院子里转一圈,依然还回到病房。坐在空床上打盹。其实家离医院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路,他也不回去。胖大妈说真说不好你爸对你妈是好还是不好。不好吧,天天来打卡。好吧,什么也不干,就等着闺女伺候。小晚笑,说他在家没饭吃。胖大妈说他自己不会做?小晚说他不做,都是我妈做。胖大妈就睁大眼睛,看西洋镜一样看孟广林,撇着嘴说,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爷们儿——还不如神仙供到佛龛里。好歹神仙不用吃饭——你妈到底看好他哪儿了呢。

看好哪里了?小晚想起母亲的话。是组织介绍的呀。二五八团。孟广林当年二十五岁,八年党龄,团级干部。有资格结婚,就把刚毕业的郑华介绍给他,做了新娘。

对胖大妈来说,孟广林是个怪物。小晚见过胖大妈的男人,矮个儿,精干,每次来,都是好菜好饭,水果点心,问候过就撤退,回家干活挣钱去。常陪胖大妈的,是她女儿,长得跟胖大妈一样富态,一个模子坯出来的。来了就坐在床上吃,母女俩一吃就吃掉一篮子水果,不住嘴。孟广林见了,脸朝上看天花板,不说什么。出了门,对小晚说,这一对儿饭桶,就知道吃,吃得猪一样,哪里像你妈。你妈可是深沉的人,从来不在人前撇着嘴吃喝,人吃喝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过分。小晚奇怪地看看父亲,这是她很少听到父亲对母亲的赞美。她也没想到父亲这样评价胖大妈,表面看他们好得很。

四十多天里,孟广林说评书一样,将他的光荣历史说了个通透。有些细节,比小晚以前听到的还丰富。因为过于精彩而不切实际,小晚认为他是临时瞎编的。开始小晚对父亲的胡编有些生气,认为他吹牛,胡说八道,但她并没有说穿。她认为当面戳穿谎言,有些不厚道,何况是自己父亲。她只保持沉默。但后来小晚发现父亲说评书的时候,房间里的人都屏息凝神地听,连隔壁房间的病号和护理都围在门前,好像听袁阔成说评书一样,还流露出崇拜、羡慕、同情、渴望等各种眼神。完全入戏。八叔的陪床听了,竖起大拇哥,说老爷子威风,不是一般人。小晚低下头,只当没看见。有一天小晚看到景芳站在人群后,也在听孟广林说评书,而且听得专心致志,小晚感到奇怪,就又看了一眼。景芳察觉了,就笑,挤进来小声说,你爸爸倒是个性情中人,他的故事可以写小说。

小晚想孟广林是自己的爹,如果是个陌生人,这样的口才和故事情节,自己是不是也会被吸引?这样想时,心中的气就消了一点儿,羞耻感也减少了一些。

小晚希望这真是一个评书,一个小说,一个艺术家在表演。每次她这样想的时候,耳边就想起小夜曲。这真是怪事。小晚开始还诧异,怀疑自己又幻听,但除了小夜曲在回响,倒没有其他声音。小晚就安之若素,她闭上眼睛,慢慢听音乐在脑中回响,心里安静很多。

郑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还是躺着,很少说话,也少有扭动,总保持平躺。小晚有时怕她累,想给她翻身,郑华就说不用,这样恢复得快。小晚知道这是母亲强烈的求生欲,就不说什么。医生来,说脑出血的部位在语言中枢,出血面积不算大,如果将养得好,以后能慢慢吸收一些。郑华和小晚听了,都舒一口气。孟广林摸一下山羊胡子,得意地说,那我们能出院吗?医生说再点几天吧,早出院怕反复,脑中风最怕的就是反复,第一次得病還好恢复,第二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孟广林说那当然,抢救及时。一发现我就说送医院,我要不把她送医院,她的这条小命就没了。

虽然吃得少,郑华到底是好几天没大解。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动静。胖大妈说整天躺着不运动,也没见她吃什么,怎么能大解。护士小姐说那就灌肠。灌了肠,等了一会子,郑华突然要大解。小晚就用医院的容器接,开始还好,后来突然就崩溃了,容器不管用,小晚手都用上了,刚好卫东来接班,拿着一卷手纸拼命堵,还是弄到床单上。姐弟俩手忙脚乱,郑华脸色灰白。八叔的女人说可不得了,这要人命了。俺村的人临终都要泻,一泻人就完了。小晚没经验,听了八婶的话,眼泪就流下来。见郑华闭着眼,咬着牙,更害怕,就哭出声来。卫东也慌了神儿,一迭声去叫医生。孟广林从空床上站起来,一双宽大的裤子一抖一抖的,脑袋向前倾着,下嘴唇抿着上嘴唇,山羊胡子翘起来,脑袋细长,像一个带着火气的西葫芦,见小晚哭出声,就说完了完了。郑华的嘴唇就动一动,小晚忙将耳朵贴上去,听见郑华细细的声音,说别害怕,没事儿。睁开眼睛看小晚,眼神平静如水。

小晚就止了哭声,姐弟俩将郑华的泻物都收拾了,卫东用双手抱起郑华,将她放在空床上,换了新床单。郑华咧嘴笑一下,卫东就说妈你太沉了。你怎么这么沉?

病房里是空的,郑华这一泻,将胖大妈和八叔都熏到走廊,连孟广林都被熏走了。

下午病房里安静下来,大家都进入午休状态。郑华折腾得累了,打上点滴就睡了过去。孟广林也在空床上眯着了,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是难得的岁月静好。小晚坐着,享受这难得的安静,卫东闲不住,到走廊打电话。突然听到孟广林大叫起来,一边四肢抽搐,一边用手抓脖子。卫东一个箭步冲进来,按住了孟广林。孟广林睁开眼睛,一身大汗,看见卫东,就气恼地甩甩手。原来孟广林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得了癌症,他不愿意活受罪,就想上吊,自己用麻绳做了一个结,刚把脑袋塞进去,突然后悔,想挣脱,却挣不出来,越勒越紧,他突然绝望,就大哭起来。

胖大妈笑,说你看还是儿子好,关键时候,跑到梦里来救你。孟广林翻翻眼皮,不说什么,对卫东倒也不那么生气了。

天气一天天变化,北方人称三寒四暖,说若冷三天,就会暖和四天。就是这冷暖交替着,年一天天近了,人们开始议论过年的事,办年货,买礼物,谁要来了。八叔和胖大媽是同一天出院,腊月二十八。都是热热闹闹走的。八叔恢复得好,平素听他低声说话,病好了要出院,原来是个大嗓门,很洪亮地宣布回家过年了。胖大妈出院也隆重,女儿给她带来一件新衣服,还是个貂儿,穿上显得气度不凡。精瘦的男人站在她身边,毕恭毕敬。胖大妈俯身跟郑华告别,好像慰问一样。现在病房里只有郑华一个病人。平日里送往迎来的多,闹哄哄的,这一走,病房就空起来,又赶上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郑华还躺在床上,气氛就不只是冷清,而是凄凉了。中午小晚特地在饭店要了几个菜,三个人在医院床前小柜上吃的,也是这几天吃得最好的一顿。孟广林吃得嘴角流油,吃完了,猫着腰,翘着二郎腿坐在空床上,像一只卷曲的大虾。他本来就是细高个子,如今跟着郑华在医院熬了四十多天,就更瘦了。郑华躺着,孟广林眯着眼抽烟。小晚给郑华擦脸,洗牙,看着点滴不能过慢,也不能过快。郑华每天要打四种药,一个接一个,手背上的血管都凸起来,青筋暴露,一大块淤青。胖大妈说贴土豆片能让淤血减轻,小晚就带了几个土豆来,每天贴几片。

但今天气氛明显不对,孟广林的眼神,贼溜溜地充满气愤。他斜眼看看郑华,大声地叹着气,郑华闭着眼睛,看似睡觉,其实醒着。小晚从母亲的呼吸中听得出来。孟广林更大声地叹气,但郑华还是不醒,他就走过来,站在郑华床前,也不弯腰,说你想在这儿过年吗?语气中带着气。郑华就睁开眼睛,对孟广林说,回家。

孟广林就喊了一声,向外走,站在走廊里,对护士站里的护士说,我们要出院。

医生过来看,问了护士早晨检查的情况。对孟广林说,对一个脑出血的病人,其实再住几天是应该的。孟广林大声说,谁在医院过年?我们要出院!病人要求出院,你们还不让出院了?医院是监狱吗?是不是还要上级批准?我找你们领导去。这样说着,脸也红了,白头发也竖起来,双眼泛着血丝,好像是一只斗架的老公鸡。医生就笑一笑,说老爷子火气好大,孟广林梗着脖子说,是你们不讲理。医生就坐在桌前,给他写出院单。写完了,交给孟广林,孟广林却不接,努着嘴让小晚接。小晚只好接了,下楼去办出院手续。

平日拥挤的大厅也没有多少人,显得格外冷清。窗子上挂着“欢度春节”几个字,红纸黑字,魏碑,端庄有力。医院外边的几个女人穿着红衣服,嘻嘻哈哈笑着走过去,好像赶着参加什么活动。小晚抽抽鼻子,闻到浓浓的年味。在大厅遇到黄奕。黄奕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穿一双红色高跟鞋,身影婀娜。是那种丰满的苗条。一张脸丰润好看。见了小晚,怜悯地说,看把你熬的,照看病人可不是轻活。然后又小声说,有件事要提醒你妈。小晚说什么事儿?黄奕说他们还有夫妻生活吗?小晚说不知道。黄奕就说告诉你妈,以后就别了。一激动,容易再犯,那就麻烦了。第二次可没第一次幸运。小晚直着眼睛想一想,点点头。

上了楼,见景芳打水回来,还穿着黑毛衣,将头发盘起来,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精神好了很多。见了小晚,说要出院?小晚说是,你们呢?景芳说我们不出去,就在这儿过年了。小晚见景芳平平静静,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好像过不过年跟她没关系。景芳看出小晚的心思,说哪里都是家,就看你怎么想,都在一念间。一念天堂。小晚就伸出手,与景芳握了,说谢谢你指点我。景芳一笑,说没什么,每家都一样,你就全当你是独生子,没别人,所有的责任都是你的,心里就安静了。个人有个人的命。

小晚说看不出,你还信命。景芳说不是信,是真的就是这么回事,万事自有因果。你还年轻,以后就懂了。

小晚有点好奇,说你在加拿大,也信这个?

景芳叹一口气,说在哪里都一样,外边风景不同,关上门,还不是过自己的日子。

两个人站在走廊里,无语了片刻。景芳说你还好,照顾妈妈出院了。我也在医院照顾我妈,两个月,我妈死在我怀里。

小晚就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悲哀游丝一样,慢慢裹上身,越勒越紧。小晚喘一口气,好像要把窒息呼出来。两个女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就告别。孟广林在走廊那边等着呢。

打完点滴,大概是下午三点。说到出院,倒是麻利,小晚给郑华穿上羽绒大衣,用自己的厚围巾把郑华的头裹得严严的,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拎着日用的东西,出门打出租。告诉司机开慢点。司机是个中年汉子,看着鲁莽,开车倒温柔。一路进了小区,将他们放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孟广林钻出车门,只管自己先进门。小晚付车钱,搀着郑华,提着东西,步履缓慢地进了楼道。孟广林已经进了家门。房门大敞四开,透着没有烟火的冷清。

这时吴姐从楼上下来,见了郑华,很是热情,说回来了,病好了?郑华便点头微笑,说那天谢谢你。吴姐说谢什么,病好了就是福气。

回家就好了。郑华说。自从生病之后,郑华就变得软弱无力,连说话声音都小了,扶着小晚的手也是绵软的,小晚将她安置到床上,想起黄奕说的话,有些不好开口,犹豫一下,感到还是要说,就问母亲,你们有夫妻生活吗?郑华点点头。小晚有点惊讶,并不知道老年的父母还恩爱着。小晚就将黄奕的话说了一遍。郑华张大眼睛,半晌不语。小晚就说,也不能烫头发,容易复发。郑华便点点头。

又到吃饭的时候,肚子先自咕咕叫了。小晚累了一天,此时恨不能倒头睡。孟广林问吃啥,她只好到厨房,见有挂面和青菜肉丝,就做了一锅青菜肉丝面,端到桌上。孟广林说这个真简单啊,口气中颇不满。郑华喝一口面汤,说好喝。孟广林更大声地说,你说什么?郑华就将面汤咽下去,提高声音说好吃。孟广林便嘲讽地一笑,说那就多吃点。

到了晚上,孟广林开始说吃年夜饭的事儿。打电话让孟凡杰一家过来,电话中说完了,却不再说话。只听那边说。小晚知道那边是不想来。正想着,见郑华从卧室里直挺挺走出来,穿着衬衣衬裤,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走到孟广林身边,将电话拿起来,让孟凡杰一家回来过年。小晚被母亲的英雄气概吓到,她真是担心郑华会跌倒,看样子郑华虽然生了病,脑子却还好,处处按照丈夫的标准要求自己。出院也好,请儿子一家吃年夜饭也好,都是丈夫心愿的达成。这样想着,小晚感到母亲这一生真是不容易。但不这样,又能怎么样。郑华说,女人这一生,有如水之于器,随方就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杀猪的翻肠子,嫁给铁匠耍锤子。

6

大年三十清晨,孟广林起早出了门。到小晚起床时,孟广林已经回来了。破天荒的,孟广林买了带鱼、墨鱼、肉等所有年貨,正在厨房里剁肉馅儿。小晚见他将肉馅儿墨鱼韭菜拌在一起,墨鱼没有完全切碎,还带着黑色,感到有点恶心。孟广林见她醒了,就让她包饺子,孟广林只管用锅碗瓢盆,却不管清洗。没有几分钟,厨房就好似战场一样,到处都是用过的物什。小晚只好跟着他洗刷,孟广林很奇怪地看她,说洗什么?还要用呢!

三个人中午吃的三鲜饺子。小晚没想到看着粘乎乎的饺子馅儿格外好吃。想起郑华说的,孟广林不是不会干,是不干。孟广林只管将脸埋在碗里,斟满小酒盅,吃得鼻子尖都是细碎的小汗珠。小晚知道他至少此时是满足的,他满足了,自己也就安静了。

到了五点,孟凡杰一家还没有来。孟广林有点焦躁。对于孟凡杰一家,他是拿捏不住的。小晚和卫东都不说话。房里一片不安的静默。郑华住院这一段,孟广林和孟卫东保持着不见面的距离,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是游击队的作战方针。如今郑华出了院,又是大年三十,卫东回来,就钻进他的小房间。孟广林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也不再提,个人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转一年就是一年的新生,中国人过年的意义大抵就是这样。小晚这样想着,暗自庆幸,如果没有过年这个时间点,过去几十年的旧事是不是都要背着?小晚下意识地松一松肩膀,沉重的往事,她已经背不动了。

孟广林独自坐在客厅里,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候电话响了,叫了好几声,孟广林却不接。小晚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擦手,一边拿起电话。原来是明子。明子说要过年了,也不知道三姑出院了没有?身体怎么样了?小晚说出院了,好多了。孟广林抬起眼皮看小晚,问是谁,小晚说是明子。孟广林就来接电话,说你们一去就没信了哈,我这里还等你们回信呢。明子那边说回来请假,领导不给,说年根儿底下了,实在是忙。孟广林就冷笑一声说,当年你们家老的小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没见一个忙的。郑华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走出来,站在孟广林身边,伸手接电话。孟广林偏不给,他憋了一肚子气,正好有发泄的地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是打定主意要闹一场的。郑华这时候脸色也变了,小晚见了,劝郑华回房歇着。明知道孟广林的脾性不可逆,只好由他撒泼去。

这时门响,孟凡杰走进来,孟广林见他儿子进来,一脸的气愤立刻换成了惊喜,声音也瞬间低了八度,变得很有礼貌,也不听对方说什么,自己这边也不再说话,啪的一声放下了电话。郑华和小晚都长舒了一口气。

孟凡杰还是老样子,腿上一条笔直西裤,上身一件半长皮夹克,胳膊下夹着一个小公文包,一看就是标准的干部。进了房也不脱衣服,先从小公文包里抽出一沓钱,说他先来送钱,一会儿回去,接段雨嫣母子一起来,这一千块让孟广林给孩子做压岁钱。这是年年的固定节目。孟广林才不会给孩子这么多压岁钱,而段家却给,孟凡杰只好自己出钱,给自己长脸。这么做,父子俩都不愿意,孟广林认为完全不必做这个虚假节目。孟凡杰说我出钱你做好人情,有什么不愿意。两个人相互不满,这个戏却每年照演。孟凡杰是个节俭的人,这出自他的成长经验,孟广林和郑华两个人工资很高,有的人家六七口人的工资只有郑华一个人那么多,但这两口子不会过日子,手又松,养了这个养那个,一辈子没有积蓄。孟凡杰有时忍不住跟郑华算花销,算他们除了生活必需之外,可以积攒多少钱。郑华只是看着他笑。郑华说居家过日子,哪里不是钱?难不成房顶开门气眼行车?孟凡杰就说不出话。想起小时候,三年困难时期,他饿得直哭,母亲拿回来两斤黄豆,他又饿又困,等母亲炒黄豆的时候,就睡着了。醒来一看,一粒黄豆都没有。母亲都给她妹妹拿走了。他就躺在地上打滚。

饿呀。他说,上食堂吧。

他对于母亲的疏远,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他那么绝情。一粒黄豆都没有。他是他的亲儿子吗?在他饥饿的时候,母亲把救命粮给了别人。

十几岁时,他问过母亲为什么这么做。郑华只是笑,好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她说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妹妹没有父母,我不照顾她,她就困难了。

那时小姨已经是大人,而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在母亲眼里,妹妹比儿子更重要。

有人说这是大爱。这是大爱吗?孟凡杰想不通。即使是扶老怜弱,自己也是更弱小的那个吧。他对母亲这种大爱不能理解,他认为母亲这是对自己缺少爱。而一个女人如果不爱自己的孩子,她怎么能得到孩子的尊重?

郑华眨眨眼。郑华对这样的论点没有什么可说的。郑华的观点很简单,对贫困的人,她永远要伸出手,帮一把。尤其是娘家人。郑华爱娘家人超过了爱自己。

之后孟凡杰再没有问过母亲,也不再跟她计算什么。郑华是一个模范工作者,她的心从没有停留在一个小家的生活中。在郑华的心中,家庭、子女都是累赘。她的一生是要奉献给工作的。她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而不断的生育,抚养,缠住了她的手脚,让她不能奔跑。她从不会算计任何生活的成本,当年她参加革命,一分钱也没有,供给制。一个月几斤小米。她活得很快乐。她认为钱就是个数字。她是不会沾铜臭味的。共产主义的目的就是消灭金钱,按需分配。

孟凡杰要走的时候,小晚叫住他,让他对父亲说,把医院押金的钱还给她。孟凡杰有些不耐烦,说多少钱?小晚说三千块,我们家全部的積蓄了。妈是全公费报销,不用这笔钱。孟凡杰就奇怪地看她一眼,说你就这一点钱?好像对她的贫困有所怪罪。

过了一会儿,小晚听到孟凡杰和孟广林的对话,孟广林说她就这点钱?孟凡杰的声音含着破音,不耐烦地说,都是出门子的人了,把钱给她吧。

小晚就听到立柜门锁哗哗的声音。打开门锁,拉开抽屉,孟广林所有的钱和贵重物品都在抽屉里。这些贵重物品不仅有现金和存折,还有每个孩子的毕业证,从小学到大学。

孟凡杰走出来,将一叠钱递给小晚,眼睛亮亮地说,我说会给你的。眼神中有为妹妹做了好事的得意。小晚点点头,没说什么。把湿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钱,揣到裤兜里。

如果是自己跟父亲说会是什么样呢?小晚想都不愿意想。孟广林会满脸通红,头发直立,会气愤。小晚不想有这样的场景出现。她曲线救国,凭着孟凡杰的面子,不直接跟父亲打交道。大学毕业快十年了,她和周明都没有积蓄。这一次她在娘家已经挨过了四十多天。如果不是周明带走了天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兼顾。她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不仅是好女儿。她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7

这是个沉默而缓慢进行中的大年三十之夜。小晚做了主厨。孟家的祖孙三辈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段雨嫣是中间人,她一会儿从客厅到厨房,一会儿从厨房到客厅,踢踏着两条腿,手里捧着一个大碗。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就端走给儿子吃。她先自备好一只小碗一个勺子,用开水烫过,湿手也不用毛巾擦,就在空中甩一甩。她嫌郑华用的毛巾油腻。

整个晚餐,一家人都在说小晚做的菜多不好吃。孟广林说清汤寡水的,孟凡杰说菜切得太粗了,好像比着手指头切的。段雨嫣颠倒一双筷子,夹来夹去,将盘中的好东西都夹到儿子碗里。小晚不说话,只是微笑,她从不抱怨什么。抱怨什么呢,如果没有这个话题,这几个血亲关系的人,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孟凡杰一家是不会开孟卫东玩笑的。孟卫东能耍菜刀给他们看,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孟广林也不会开孟凡杰一家的玩笑,这是他最尊贵的客人,他得罪不起。孟卫东只管吃,他与父亲和哥哥都不说话。父亲和哥哥也不与他说话,在他们眼里,他本来是一个可以捏一捏的小柿子,但现在这个小柿子开始硬起来,硬得好像一个火药桶。段雨嫣对孟卫东不屑一顾,她认为他是这个社会的低档人。只有小晚是一个温顺的女人,大家可以开她的玩笑,挑剔她的饭菜,段雨嫣指点着她说,这么粗硬的头发还留披肩发。她撇撇嘴说,一点型都没有。

这个家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在这个话题的泛滥中,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话题有意思,又消磨时间,他们看着小晚没有脾气地微笑着,心里轻松了很多。

孟凡杰一家吃完晚饭就走了,没有一起守岁,也没有吃午夜的饺子。他们停留了大概三小时。

他们走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个紧张仪式完满收官。郑华和孟广林都回房睡了,小晚开始收拾残羹剩饭。孟卫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看了一会儿,就跑出去放二踢脚。他买的是十响一个的麻雷子和穿天猴,要崩一崩这一年的晦气。他叫小晚跟他一起去,小晚一边刷碗,一边说你去吧,我还没收拾完。卫东就穿好大衣,站在走廊,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一股青烟缭绕在他脸上,他眯一眯眼睛,年轻的脸庞上,突然有了一种成年的味道,这是小晚第一次看见卫东吸烟,她对他脸上的变化有些惊诧,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卫东呼出一口烟,转身开门出去,手里拎着一挂鞭炮。他站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放了一阵,放得惊心动魄,心满意足。他回到家里,家里静悄悄的,小晚已经睡了,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卫东给她盖上被子,小晚就动一动,说小夜曲。卫东没听清,走出来,坐下看电视,脑子灵光一闪,明白姐姐刚才说的是小夜曲。

小夜曲是什么呢?卫东没往深处想。他继续看动画片,猫和老鼠,他的最爱。汤姆猫和吉米鼠相互追逐着,打斗着,玩着各种心机,但每集结束,它们都一起在圆圈里谢幕。

【责任编辑】邹 军

陆蔚青,作品刊发于《香港文学》《广州文艺》《芙蓉》《山花》《长城》等,并被《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获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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