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街【中篇】

2021-04-12 03:20王晓燕
满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茉莉

她注定会遇见李良廷。就算不是李良廷,她也会设法让自己“遇”到一个人,好让她的回归,看上去自然又合乎常理。

服装店开起来没多久,没什么人。对面就是街心公園。每天中午,她会关上店门去公园里溜达。李良廷的工作室就在公园的后门处。园子不大。走几步,俩人就撞上了。在县城,说来套去大家有可能都会是亲戚。什么也别想瞒着人。他早听说她了。

那会儿街上人也少,狗儿也不见几只,连叫卖小东西的小喇叭也终于歇息了。人无端地有种像给从什么圈套里释放出来了的轻松感。向阳处的迎春花脏污污地开了,那色泽不太像是花。风里还带点寒意。公园里,亭台楼阁,有点堆砌,但也小巧、别致。树木才栽植不久,细细的杆,拿长长的白绳子拉扯住了,好让它长得端正。桃树矮矮的瘦枝上,已经缀上了花苞。

第一次交谈,李良廷说,我在医院里见过你妈妈。那是你后爸。茉莉没说话,他又说,我知道。她抽完一支烟,他还在说。我二叔也住在秀山新城。

秀山新城的房子是苏黎早年间买下的,墙体的粉灰一块块地都掉了,色泽已然暗旧,房子里面有种空洞,还有某种让人压抑的秩序,尽管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新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处处是破败。好在依傍的山间,一到了季节便一片蓬勃。茉莉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还是她十四岁时自己布置下的,那年,苏黎从双子镇调到了金牛城工作。茉莉后来其实也没在里面住过几日的。在遇到苏黎之前,秦缦带着茉莉一直住在双子镇医院的宿舍里。茉莉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秦缦说他死了,在茉莉三岁时。秦缦恼恨的语气令茉莉觉得,父亲的死并不那么可信。

茉莉仍记得布置房间时的兴奋。这几年,在南方一个濡热的城市里,在极端自闭的黄昏,在午睡起来时的空茫里,茉莉蓦然会想到这个房间。

这些日子里,令茉莉震惊的不是秦缦病了,而是她变得太老了。秦缦想让茉莉住在家里,但茉莉坚持要住在店里。谁也没有责怪茉莉把工作给辞了的事。服装店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跟买房子一样,茉莉只是才付清了首付。

去我的工作室看看吧。李良廷说。这里本来是个陈列室,在政府工作的同学后来帮他想了个名目,让他充当了个没用的保安的角色,房租也免了。足有二百平米,墙上挂满了照片,墙下陈列着几个雕塑和模型模具,还有十几张小桌椅。另一边墙上挂着一些孩子气的铅笔画。

话痨其实是孤独的人才有的特性,一种防卫,自我拯救。她瞥了他一眼。即使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影响他一直说个不停,他说得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你说你为什么要辞职呢,现在工作多难找。

也不用茉莉回答。一切变得陌生,几乎成了另一座金牛城。原来那条促狭的街道(十七岁那年,载着她逃离的大巴行驶的路线),向南北两个方向不停地拓展,机关单位东挪西移,多出几条纵横的街道,商铺和店面,一路密集地铺排过去,很是繁华的样子。

他继续说话。我有个弟弟还在上大学,我得赚钱供他学费。又说,你后爸很年轻哦,呵,我不是说阿姨老,如果不生病,她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吧。

李良廷说话的当儿,茉莉记起昨晚秦缦说,金牛新媒要招三个人,要的正好是茉莉那个专业的。秦缦故意绕着弯子不先亮出苏黎。

茉莉的回答是,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开个服装店。我根本就不是在中规中矩里过活的人。

苏黎走进来,打算替秦缦帮腔。记忆里某个沉睡的东西被激醒,茉莉的目光径直朝他跳了过去:妈,你忘了,我从不指望陌生人的慈悲。

李良廷一直跟着她走出了园子。新修出来一条文化街,街道向东西方向延伸开去,如今是金牛城最繁华的地方,街面上兴建了许多商铺,多得好像街上的每个人都开了一家店的样子。街道向东延伸向山里边去了。山下有个戏台,动辄唱大戏,一唱七天。不唱戏时,商家利用那块空地推销各种商品。西边,延伸了几站,从街心公园里穿了过去。再见了。茉莉说。

*

清早,戏台子跟前摆了几只巨型音箱,拉了很长很长的黑的蚯蚓样的线,从人们脚底下缠着绕着,忽然地,巨型音箱震耳欲聋起来,一个试音的男声喂了四十一下,崭新待卖的车子停放在血红的地毯上。李良廷捂了耳朵,快速地踩着红毯从那些车子中间穿过。

梧桐树上的叶片已层层叠叠起来。他已在这条街上逡巡多次,橱窗里那几个没有五官的模特早认得他了。我以为走错地儿了。他打量着那些悬垂的衣裳。她请他进来,赶紧关上了玻璃门,把噪音挡在门外。

她对他忽冷忽热的,令他肯定了自己的观察和猜测:她的脑子大概有点不正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她看上去那么年轻貌美。

你得学会叫卖才行。你就不是做这个的料。他有点无所顾忌起来了,大讲他以前干过的工作。店里有人,俩人言不由衷地打趣了几句。

我还干别的事。他的头发有些卷曲,眼睛红红的,眼神飘忽不定。唯那嗓音,确切点说,是那嗓音里纯正的乡音,让她感觉不那么厌恶他。要是我,只要出去了,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说。

我得照顾我妈,她病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从未这么想过。

有这么个女儿,谁又能省心呢。这些天,关于茉莉的一切,他又去打探过了。她爸抛弃了她们母女。她从小就有点古怪,高中没毕业就离家出走了。现在,又回来了,她妈妈生病是真的。在那一刹儿,他感觉自己可以征服她。

她接了个电话,是高老师。她说,她在外面生活的这些年,只跟高老师说过很多话。高老师是她妈妈的大学同学,她帮茉莉上了一所大学,并得到一份教职。她离开桌子,去往模特身上套一件焦糖色的衣服。要不是我妈,我也不会回来的。

你有没有想过,很快你就讨厌这种生活了。他总会说得令她心里一沉。

金牛城漫天的黄尘、低沉的天空、四面环拥的黄土坡,那震耳欲聋的乐音,轰然似一个巨大的钟形罩。电子音乐仿佛一个个叠套起来的圆圈,叫卖塑料玩具的和叫卖廉价衣服的高音喇叭比赛着喊,卖汽车的震荡乐音是最外围镶着金边的圈儿,罩在这些杂音后方,兜齐全了再往你耳朵里硬塞过来,走在街上的人们,脑袋只有两个字,买了,卖了。

一阵木鱼钟磬的敲击,挣扎着,是最低处的声浪,他们将目光投向对街卖香火的铺子,青烟袅袅,从那排一楼的木门里飘出来,随风摇摆一阵,四散无形。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时,那烟是清朗的,不像是从人世间飘起,太阳一蒸腾,那烟也就世俗得很,烦躁地向四方漫散。一个头顶上挽着发髻的中年人曲腰弓背地在门前洗车,手指上一枚硕大的戒指不时击打到哪,发出一阵击响。到了下午,那些门里,会传出洗牌声,直洗到天明。中年人那会儿已提着嗓子,在喊隔壁的同行:昨晚喝太多了,下午还继续吧。那一溜儿店铺,全是卖香火的,每个店里摆的招财进宝和财神爷的塑像,都卖得出奇的好。

上天允许每个人都各有各的活法。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地生活。她笑了一下。

我一年要去外地好几趟。每出去一次,就有一个念头:这次死活我都会留在外边找找机会的。可惜的是,我还是回来了。他也笑了。边笑边往她跟前走了几步。我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胡扯,但我是认真的,茉莉。他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喜欢你。

她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没法让他知道,她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在很多个午后,她只不过允许他陪着自己一起站在风里吸烟,那样,她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孤单和怪异。

她想到在那所房子里,如今三个人的相处,并不如她想象中容易。逝去的时光再也不会翻卷重来了:苏黎曾为从小没了父亲的她撑开一片温暖慈爱的天空。如今的苏黎,对她的那颗慈父般的心肠不知是否还依然慈悲,她是太忘恩负义了,在外面独自生活的这几年,连电话都没给苏黎打过一个。

他捕捉到她眼里刹那的光束,她的脸颊温柔动人。她像是一道可以带他摆脱门外那疯狂声浪的门,稍一犹豫,门就会关上了。他猛一下走过来,把她抵向那些模特和衣裳,猛地吻了她。他急切地想要掘到那个出口。他按住她的两只手,双腿抵着她的膝盖,以免她抬起手扇他一巴掌,或抬腿踢他一脚。她果真打了他一巴掌。声浪又活了,一重叠一重,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之际,引人愤怒又无望。

请你,出去。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回到这里来真是疯了。

*

直到有一天在店里看到李良廷,秦缦才感觉自己的心脏安了下来。她什么都没问。记忆里,那只老是伺机爆发的小野兽至今还令她惧怕。惊喜之余,是有点遗憾,这点遗憾,她也不会说出来。

苏黎问秦缦,茉莉究竟想干什么?秦縵宁愿不管不问。回来了就好,除了能亲眼看着她吃饱安稳,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知道。

有个熟人来家里,神神秘秘地说了番话:那个李良廷在贩卖大麻,听说还坐过牢的。

老天。好吧,只要茉莉开心,管他贩什么。秦缦笑道。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难以言说的病症,只是茉莉的顽固了些。秦缦背对着苏黎,任眼泪一直流到了脖子里。茉莉的父亲消失后,她的心思全都在茉莉身上。

有一天,苏黎忽然问,你果真就从来都不好奇,我每天都去了哪里吗。她有些吃惊,去看那张脸,感觉到苏黎的怒气,像是一件重要的事让他独个儿承担太久了。

你知道的,老天派了个茉莉来折磨我,我得全心应付。苏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秦缦注视着对面乱糟糟的河堤,河水浊黄,不急不缓地翻腾着,听不见声响,但它日夜翻腾着,给两岸带来潮气、蚊蝇以及一股随风会加剧的腥气。尤其到了秋天,屋子里阴冷潮湿,根本不敢开窗。房子是苏黎选的,空置了几年,直到苏黎从双子镇调到金牛城来工作才搬进来住。位置依山傍水,可后来发现,邻居们慢慢都搬走了。秦缦长出了口气,也许他们也该换一套房子了。她一直认为,茉莉是因为她再婚而轻视她这个母亲的,弃学,逃离在外,都是因为这个。为了茉莉,她没打算再要孩子,这件事,她完全没有顾忌苏黎的感受。

此刻,秦缦又注意到了这条河水,就像她跟苏黎之间的年龄差距,它真实地存在着,以自身的规律和能量每日翻涌向前,不仔细听,听不到它的声响。遇到下雨,它会高涨。她隐隐感觉到,也许,苏黎已受够她们母女的病态了。苏黎本要说很多事的,她总是无暇顾及的样。茉莉永远比他重要,不,他从来都没嫉妒过这个。收拾好厨房的卫生,苏黎去卧室里休息了。房子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要干什么,她从不看电视,健康的时候,她一直呆在书房里。过去,他们会为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正是这种热烈的争论把俩人吸引到一起的。这种争论,越来越少,少到每有一个引人发笑的话题要跟对方分享的时候,那有趣旋即变无趣,兴味索然。

春雨贵如油,春末夏初,却是天天大雨如注,难得有几个晴天。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哦。她依窗站着,想着小时候的茉莉。如果茉莉的亲生父亲在,茉莉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啊。

初跟苏黎交往,茉莉是开心的。茉莉一进门,看到苏黎那双鞋,开心地大喊:你的破鞋子,像只船。不能随便说破鞋,知道吗。想坐船不?

苏黎带她们母女去坐过一次船。茉莉晕海又晕船,苏黎全心照顾她。那时,茉莉十三岁。他是她唯一可信的“一个朋友”。秦缦对苏黎充满了感激。

三岁以前的茉莉,精灵古怪,出口吓人,一语置人于难堪之境,也极调皮捣蛋,那股聪明劲儿,人人喜欢,落在秦缦脸上的目光,多是羡慕。秦缦如今爱跟有这样记忆的人在一起谈谈茉莉。曾有过一段好时候呵。一遍,再一遍,秦缦努力寻探着那些美好的回忆。茉莉跟他们无所不谈,苏黎是良师益友,那时候的茉莉是快乐的,秦缦便也是快乐的。

突然地,茉莉就到了叛逆期。这叛逆期在别的孩子身上,像轻微的病症一样一下就过去了,可对茉莉来讲,那似乎是一种无期徒刑,或者说,是一种绝症。茉莉将自己内心的门,完全冲着他们关上了。茉莉消失于一天清早,没给任何人留讯息。茉莉跟一个男人跑了。整个小镇的人都这么传说,直传遍了金牛城。秦缦如同丧了命。苏黎当然不惊慌,但他有自己的道理:茉莉还是个孩子,经受些事,见见外面的世界,人生得以成熟,也许反而是好事。

不管怎样,如今茉莉回家了,也终于喜欢上了一个人。哦,老天爷啊,秦缦倒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如同是,身体的疾病解救了她,她再也想不了任何事。

近日,金牛城举行伏羲祭祀大典,一早,苏黎往桌子上放了几张参观券就走了。要在以往,秦缦会把那些券拿去送邻居。她想让茉莉去送,借机跟人沟通,但秦缦怕极了茉莉习惯性地用语言赐她暴力。

*

秦缦是地道的金牛城人,可对茉莉来说,双子镇才是她的故乡,三岁上,秦缦就带她在那里生活了,茉莉是在那里开始有对这人世的记忆的。

接连几日阴雨淋沥,茉莉三四天吃睡在店里,不敢相信,她令苏黎如今看到的,是一个失意的中年妇人才有的样子。躲着苏黎,又一直盯着手机的动静,他能给点讯息,或突然地,他从门外走进来,嗨,小鬼,该回家吃饭了。表示一切跟过去一样,他仍想充当她的慈父,她也只能是他乖顺可爱的继女。雨在玻璃窗外像一个密织的帘子,她感觉是在深山里,最深的深山里,一只活物都没有飞过,她是一尊敏感的石像,一个念头,她能让自己灰飞烟灭。文化街的噪音,像有一个开关,日复一日点开了播放。透入骨髓的孤独,让她想起李良廷来,竟有亲人般的温度。自那天后,他没再到店里来过,不过,他在微信上说了很多:我不敢去找你。我根本没有心思带什么学生。我不知自己要干什么。我厌恶这个地方。一个憎恶自己故乡的人,怕是没救了吧。

他诉说的,正是那个已变老、遭她自己厌恶的自我。而那个真实的自己,隐晦曲折地期望着的,至今没有机遇诞生。这个自我,似乎是她隐性的残疾。雨天的黄昏,街上没一个行人。他的留言(很可能他只是在背诵),以叫人温暖和依恋的乡音,直抵内心:几个哥们刚从外地回来,他们说我像个活死人。请说点什么吧。我每天都想起你。

雨点落在一个塑料棚子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撑着伞的行人匆忙而过。他们都有重要的事情做。她握着手机,听那雨滴越来越繁密,越来越空洞。她不停地换手机号码,几次三番,就没什么人可以来听她说说话了。

来店里喝茶吧。她终于发出了一个回声。她把店里的灯关了,发现外面天色已昏暗下来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多日不见,他像是矮了一截,萎靡,也驼了,他环视店里一遍,转到她跟前来,又恢复往日的模样了,正面看,可以称为挺拔。你把我当成坏人了。

你说对了,我真不是干这个的料,你看,乱的,没赚到一分钱。她环视店里那一件件专为女人制作的时装,莫名的委屈和难过依然漫延在她身体里,语气里不无讨好的意味。

我不是太好的人,但真還不是坏人。他站着抽了支烟,眯缝了眼睛。

她尽量笑得温柔。他拿出个烟卷递过来,她摆手,其实我已经戒了。

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他非常认真地说。我不是跟你推销,我只是想让你感受它的好。当你已经习惯了拒绝,就会很容易错过好的。他深深地往她的眼睛里望。

不。她很坚决。他收起烟卷,双手叉腰,若有所思地望了阵窗外。他坐在椅子上,将一条长腿搭在桌子上,另一条也翘了上去。她去看窗外。湿黑的路面上灯影五颜六色。意念中的李良廷跟此刻她面前的人是两个人。微信上说那些话的人和刚才给她掏烟卷的人是不同的两个人。她有意把他当成意念里跟她残疾的自我很接近的那个人。

今晚把店关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他摘下眼镜,揉了几下眼睛,又把眼镜戴上了。她听见自己肚里的肠鸣音。

他关好窗户,出门去,把卷闸门拉下一半,等她拎了包出来了,全部拉了下来,刺啦啦一气。雨还淋沥。她要回去取伞,他已几步跨到一辆车跟前,打开了车门说,不用了,几步路就到了。

上了车,他将上衣脱了让她披上。她没推辞,披在了自己身上,很冷。感冒会剥夺她每天睁眼的力气,会加重她对人世的绝望。至少得让自己的母亲看到女儿在积极努力地生活。

李良廷倒车时,她看见苏黎从车窗外飘过,他回了下头,朝车子里望过来。她想下车,最终坐着没动,任由李良廷将她带离了那个在雨地里发愣的身影。

她的心一直不知在哪里浮荡,但就在那一刹那,她顿然感觉它沉了下去,她突然放松下来,打算要跟李良廷在这个雨夜里不醉不休。车子驶了很远一段路程。借着夜色,放纵一颗心跌向低洼处的湿地。雨帘垂在车子前面,罩在车子后面,车子竭力要穿透那帘子,忽然泄气,在一片亮光里停了下来。

真是好极了。他拍了下方向盘,然后跳下车。她顶着那件上衣也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跑进雨里。进了一个门廊,发现这是个装修得很做作的农家院,啥都是假的,菜地里蒙着塑料,看不出里面种了什么。墙上挂着塑料瓜果。

坐下来后,她发现门外喧闹异常。门外已停满了车子。他再次掏出烟卷,她摇头。他自己点了一支。她的语气变温和了,有意地跟他靠拢:也许,我理解你说的那些。

他将烟头翘在嘴角,哦。烟雾令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觉得他的脑子里转着她所不了解的事。曾经我有很多很多朋友,一大帮,你能想来不。他将手指向下尽力张开,然后向外翻,哗,他们看见你,像遇着了瘟神、传染病,嗯哼,如今我独来独往,让人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那些学生家长会突然间闯进来把自己的小孩从课堂上领走。唔,也许,你已经听说了,他们说我蹲过监狱。你信不。

她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服务员进进出出,门外的喧哗声哗一下入门来,哗一下关在门外。热水流到身体里,渐渐暖和起来了,她想取下身上的那件外衣,听到他这样说,只好忍耐地仍旧披在身上。

你就一点不好奇吗?

她抱歉地朝他看了眼。沉默了一阵。她忽然说,我曾经看过四个名医,我给他们每个人讲那句话,我觉得,控制不住自己,我厌恶这世上的一切。你猜怎么着。她伸手,要过他的烟抽了一口。

他们会从你的婴儿期分析,直到你最近吃喝拉撒了什么。

她忽然就不说了,俩人沉默地抽了阵烟。她真的很好看。他放肆地盯着她看。

问题的重点在于,我对他们说了什么,和没说什么。她不无悲伤地看了一眼窗外。服务员进来上菜。门又关上了。室内顿时又安静了,食物在他们面前争相散发出香气。她借机将披着的上衣取下来,放到椅子上。

那么,可以告诉我不。那时候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跑了。说出来你会好过点。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总是有种忍不住要跟人恶作剧的强烈渴望。有时候,我又感觉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世上的一切。

她拿手抵在额头上,闭了会眼睛。突然很亢奋地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开心的可以跟你分享,我是个很无趣的人。这些日子,我发现我其实从未走出过那种围困,我自己造成的。本是为照顾我妈回来的,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很自私,我心里只想着自己。我只会令她越发地焦虑和担心。我装不出来,你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一切太难了。她说着的同时,幻想对面正在倾听的是另一个人。

谢谢,你说这些,是看得起我。他不无气恼地说。那么,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在老人家跟前装呢。

能要点酒不。她很烦躁,他精致的五官,笨蛋一样的口吻,突然让她厌恶极了。她忍着想站起来走到雨里去的冲动。然后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你养了一只鸟,它本该在太阳下歌唱,可这世上的一切声音齐声在叫喊,把它关起来吧,关在一间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不许它歌唱,不许它抖羽毛,这鸟,慢慢就丧失了天性,最终,它只想待在黑暗里,再见着阳光,它就疯了。她突然哈哈大笑,它就疯了呀。

我想我懂那鸟的感受。他阴阳怪气地说着站起来往外走。一个穿旗袍的女子引他走到门口,雨下得小了,远处的停车场上,车子挨挨挤挤。他走到那辆最扎眼的车子跟前,狠狠咒骂了几声,为能借到这辆豪车,他给那哥们送了幅名人字画。可是,他已经看懂了,她约他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说一通又一通的废话。她就是个神经病,妈的。他对着夜色又咒骂了几声。

茉莉却已结了账拎包走出来了。他伸出两只瘦胳膊把她硬往里拽。这酒你可得喝一杯,是我的收藏品。大厅里坐满了人,他拉拉扯扯,高声大嗓。她只好又退了回去。

*

大雨如注。从会议中心出来,苏黎在背街里乱走,穿过文化街,直走到茉莉的服装店附近。看见他们出来了,苏黎折回身又走了一阵。灯影中的夜,湿而亮,五光十色,也变幻莫测,因为祭祀活动,整个金牛城装饰一新,光各种建筑物上面的灯饰一项,就花费了一笔巨款。这个主意,是苏黎率先提出来的,看来不错,连日来,受到各种好评。多有人认为,炫目的灯彩令金牛城变得妩媚动人,很有城市的味道。也有大骂无意义的,但意义是何物呢。苏黎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开会,电话会、视频会,现场会居多,光为这次祭祀活动,苏黎开过的会就有三十九场之多。他知道没意义,但不得不开。或许活着本身也无意义,但不得不活。

雨滴在伞顶上敲击,夜晚湿漉漉的,苏黎猛然大声地说:好吧。手机一直在响。由曾经看到奇迹般的惊喜,到如今,他心里满是对那个号码的厌憎。

苏黎很久没见过那个女人了,有几天,她很安静,他都以为自己可以太平了。突然地,她会在一天里打十三个电话。这天上午,她打过来时,苏黎正在陪同外省来的各路人物参观。一整天,他心里感觉很恼火。夜雨令他清醒。他回拨过去。

温丽,请不要再打来了,好么。我们,就到此吧。苏黎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开始呢。

他身体里困着一只鸟。这只鸟,从未发出过自己的声音,因为各种冠冕堂皇的因由,他从未让它长出翅膀。有可能,他早就告诉过了温丽,这只鸟的眼睛、羽毛和叫声。他从未也不敢想那个问题:这只鸟,需不需要释放,它的囚困该不该是无期。

秦缦已知道我们的事了。猛一阵风吹来,手里的伞朝后飞出去,一阵冷雨,兜头浇下来。电话那头继续说,我全对她讲了,你有当父亲的权力。你不是不敢说吗,我替你说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太过分了。一阵耳鸣,缓缓地,他才又感觉到了震惊、愤怒。手机一下给甩了出去,也不知甩到了哪里。一辆辆车子无声滑过,向两边溅起一阵水花。苏黎往边上躲了躲,走得像个醉汉。手机再次闹起来,他走到马路对面去,把它捡了回来。它在他手心里又闹了很久。忽然,从前的事,就又都回来了。

苏黎因为工作,数次回到双子镇去,那条小街,如今七错八乱,修得不像样,他以前工作过的税务所挪了地方,向着老君山后退了五十米。曾经不止一次,他沿着小街向上,拐过一个巷子口,茉莉从那个大门里奔了出来,看他一眼,小脸上就像绽开了阳光。

小街很小,再向上,向右拐,一对大铁门里走进去,上楼,三楼最靠里,茉莉的班主任等在门口。他是茉莉力不从心的慈父,承受老师的严肃批评,担当茉莉不学好的责任。

门里出来,往右走,楼道里很静,窗口瞥见,茉莉坐在教室最后排。讲台上的老师看见了楼道里的苏黎,冲茉莉招招手。

茉莉跑出教室,求他向老師请天假,老大,求你了,我干那些错事,是因为上学实在太痛苦了。很容易达成了协议,茉莉只要考试成绩进前十名,她犯的错,就没人会知晓。就这样,茉莉得到了整整两天的自由。在秦缦跟前撒谎,茉莉要去某个城市参加一个作文竞赛。

苏黎怀揣着一颗慈父加盟友的怪异心,带茉莉去了苔蓝。他出差去过几次,苔蓝有家不错的电影院。茉莉第一次看了原声电影。有个爸爸,原来是这样啊。

此后茉莉果然很用功。那以后,茉莉常在假期一个人出门旅行。反倒是,他曾经对那个气质非凡的年轻母亲的迷恋,不是记得很清了。

那个夏天异常炎热,茉莉买了两张火车票,她把票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陪我去吧,就一次。就你和我。后来苏黎想,可能他这个继父的想象太过瑰丽,是他的心太丑陋了,而茉莉不过是想邀请他这个爸爸一起去旅行一趟罢了。茉莉消失的这些年,他才慢慢懂了。要不是他的躲避,茉莉就不会有意在高考时放弃最后一门考,就不会从他和秦缦身边彻底逃走。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这些年,她都很自责吧。自那以后,她什么也不肯说了。

不管怎样,他以一个过来人的逻辑,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就够了吧。茉莉再没给过他任何时机谈谈那两张火车票,谈谈她从她母亲身边逃离的这些年,以及,她为什么要逃离。

不可说,一说便错。他很想了解茉莉,他突然才意识到,茉莉其实一直是个孩子。这些年她很拼命,他知道。可是,为什么又成了如今这样。为什么她会跟李良廷那样的人来往呢。

开始他是朋友,后来是亲人。茉莉从来没把他当成是继父吧。从朋友而陌生人。

一阵大风,猛把雨夜搅得天翻地覆。还有人在雨地里行走,贪婪地走在这一年中的好时节里。他身上,不时响起一阵铃声,引得两边行路的人频频向他怜悯又厌恶地望过来。

*

我们喝酒吧,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是同类。他叫道。那瓶酒一会儿就空了。茉莉喝了大半,开始自言自语。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苜蓿。蕨菜。黄秋葵。多是野菜,认不全的叫了服务员进来,一一道出那菜的名号。一盆土鸡山野蘑菇汤,模糊了俩人面前的空气。她吃了一枚黄灿灿的花卷,像是头一次闻到麦香,又吃了一枚。他不时起身为茉莉换热水,忽然唤来服务员,让蒸一盘洋芋端上来。

你这么漂亮,总能想出办法来的。他说,如果实在没有,你可以拿个锅来我们自己煮。

她大笑,像卸掉了什么枷锁。你怎么晓得我爱吃这个。他给她推荐哪样,她就大吃哪样,她从未得到过如此细致的关爱,或者也可以说,她从未用心领受过如此的关爱。

这多日,她的行踪从不远于那个公园,划半圈转到山脚下的那个小区,中心点是服装店。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化妆,伸手去摸头发,长长的一把握在手里,一只拖把,喏,它们似乎是她体内的一条条神经,曾经倔强钢硬,如今软绵绵地颓败着,颜色也变浅了。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缓缓起了变化。人们有意躲避他,他转而学会了观察。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本想全说出来,尽管他发现,她根本不是他理解和期待的那种女子。她慢慢放松下来,像一朵将本能压制着的牡丹,蒙了尘埃的黑,因为他努力制造的蒸腾的热气,那黑的帘幕昭然若揭,马上要显出那花的本色。至今没人把这样一朵艳美的花插在胸前的口袋里,真是奇怪,她似真似幻,如果能把她追求到手,让他死也愿意。但他不敢说得那么露骨。

她这时才注意到,他换了发型,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也像是新买的。对不起,她看着他的眼睛莫名其妙地道。很多时候,其实我们并不真的了解自己。他伸手在她背上按了按。她没能说完整,抽泣起来。哦。这已经很够了,他的辛苦已经得到了报偿。他走到她跟前说,好吧,茉莉。我们走吧。

雨还在下,俩人通红的脸,被冷雨一浇,又湿又冷。他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坐好,四下里看了看,转回去叫了保安过来,保安把堵在前面一辆车的主人寻了来,令其挪走了车,他这才得以把那辆即使在夜晚也那么扎眼的跑车开了出来,差点撞到别人家的车子,保安看了眼车里的茉莉,高声说,自己的命要紧,喝那么多。

从一个巷子里拐出去,在荒野里乱开了一气。他大谈这辆车子的性能、优劣,酒精使得他的体温升高。他的热情,他为这个夜晚花费的心力,只得到她那么一丝丝儿的回应。她悄无声息地坐在后座上,窗户开着,雨滴不时随着冷风吹进来。他难以判断她真醉了还是懒得跟他说话,他看不清她的脸。你还好吧。

像是煤气中毒了,让我睡会。她动了下,把自己抱紧了缩在座位里。

他没再说话,开得越来越快,也不知开到了哪里,前方暗乎乎的,似乎到了一处园林,全是树,猛拐了下,车子停了下来。她一下给颠醒了,坐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猛感觉他挤靠在她身边。茉莉,你说这人活着,什么最重要。

不知道。这是到哪了。我们到了吗。她往另一边的车门靠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没什么重要的。

不,你错了,秦茉莉,是希望。有一丝希望存在,我们活得就有意思。

那希望是个什么东西呢。起初我以为我知道,但很快,我就不知道了。我要回家了,你让开,你让我下去。她伸手开门,又去试另一边,却打不开。那冷雨,敲打着车窗。

*

在这样的雨夜里,他对这整个世界的心,都是慈悲柔软的,翻看未接来电,打算向那個叫温丽的女人求饶。来电显示,有几条是茉莉拨打的。他拨了过去。

请别挂电话。茉莉的嗓音像是撕裂了,像这雨夜里被汽车哗一下溅散的水花,灯影暗昏昏地投身里面。请你过来,帮帮我。出什么事了,你在哪。苏黎一时糊涂得很,并不完全相信那会是茉莉的嗓音,他们有太久没有认真交流过了,他难以把这个嗓音与过去的女孩茉莉联系起来,那时,他还在小镇工作,三个人挤在秦缦的宿舍里做饭吃,他们常开各种玩笑,想方设法逗弄小镇平板无趣的生活。茉莉的大脑,常迸裂神奇的想象力。难不成,她一时又想到了恶作剧。

松树林,是一片松树林,没有路灯,看不见路牌。听上去,茉莉像在梦魇中发出一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呓语,给风吹成了碎片,她极力要将这些字句传递给他,阴湿的、颤栗着。有河,一条河,在左边,是东边。

苏黎伸手拦车。而茉莉像是因为无法描述一个准确方位而变得无力,猛然发出一阵泣声。苏黎终于拼凑起了那个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有片树林,那个地段,每年都会发生死亡案件。老半天过去,一辆出租车像英勇赴死一样停了下来。

茉莉的嗓音在苏黎的脑子里七零八错。回想茉莉说话的语气,苏黎一阵惊惧,马上想到那个场面:他在黑暗中奋力够着茉莉的方向,而茉莉却已在那河水中沉没。

几个小时前,他看见茉莉坐在一辆跑车上,那般炫目的车子在金牛城里可不常见。李良廷能开得起那样一辆车,真是出乎苏黎的意料。苏黎感觉背上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出租车司机不时往苏黎脸上瞄一眼。

小孩,迷路了。苏黎艰难地吐出了小孩俩字,战战兢兢,紧攥着双手。难以想象,这回,茉莉又会给秦缦制造什么样的惊险刺激,算来,也许他也有份。那是他的惯常伎俩,把茉莉称作小孩,总是给自己一种富有力量的约束,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段时光,茉莉的心舒展,活着有看得到的希望,从内心里洋溢着快乐,但它早已远逝。又像是,正是那段好时候的沉淀,才使得茉莉至今有胆量以某种语气和姿态跟苏黎说话。足有六年时光,她没跟他联络过。当初,茉莉逃离了金牛城,苏黎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替茉莉着想。那些记忆,那些碎片,一一地从他脑子里闪过。黄昏,茉莉手中的碗忽然跌落于地板,碎裂成片。苏黎看着茉莉的脚踩在那些碎片上。茉莉出门而去。苏黎晓得茉莉会去楼下抽一支烟,然后会上来给秦缦倒一杯水放在床头。然而这天晚饭后,茉莉再没回来。苏黎将那些碎片清理了,天就完全黑透了。愤怒的小小焰火,仍在房子里,怎么也不能冷却熄灭。司机突然说,那应该是碧水蓝天啊,怎么跑那个鬼地方去了,白天去那都挺瘆人的。找准了方位,车子加速飞奔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光在倒退。他还可以做茉莉的朋友。

一路上,苏黎从车窗里望见黑黢黢绵延的树影,司机的每声询问,都会加剧苏黎的一阵猛烈心跳。车子猛一下刹住了时,他听见胸腔里那只鸟忽一下拍出翅膀的响声,扑棱棱的声响一下盖过了一切声响。苏黎没有马上跳下车去,感受那翅膀在暗夜里的拍击。

司机伸长胳膊帮他打开车门,自己从另一侧下了车。苏黎拨打茉莉的手机,说他到了,就在河堤边上。茉莉像是睡了一觉,停止了啜泣。司机举了只手电筒四下里晃着,高高下下的林木黑黢黢一片,隐约的光芒划过一片片闪亮的树叶,忽而一阵长唳,从这里一下传到了那里,天地间越发地空洞,雨滴敲击在杂树的叶片上。河堤边上的石板路延伸一阵,猛断了。一阵香气,他们正站在一片油菜田里。

我在树林里。我出不来了。苏黎感觉茉莉已把自己平复了,她板着嗓子冷静地给苏黎描述那片林子,像是榆树,哦不,是银杏,现在,听不到河水了。他让她站那别动,把手机举高一点。苏黎四下里扫了一遍,右边临近山坡的地方,黑乎乎一片,和司机折回身,往反方向走。猛听到河水,雨声被裹挟着往前涌。又折回,雨和风混乱了方向。终于看见了那一小团荧光的亮,一阵猛烈的难过。

茉莉满身酒气,像一个棉团倒在一棵树上,苏黎的手伸过去时,茉莉瑟缩了一气,像是她身上有很多个伤疤。苏黎去望茉莉四周,没有他设想的凶杀场景。苏黎将茉莉抱起来,耳朵里空空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茉莉为他举着的那团荧光的亮,还有树林边上那个陌生人手里晃动的一团温暖的灯火。苏黎看到司机那张脸,脑子里是茉莉醉酒摔伤了的情景,但当他把茉莉放到后座上,裙子上扎眼的血迹一下令他丧失了跟司机说点什么的力气。

中学时的茉莉每回痛经都像重病一场,苏黎脑子里印着秦缦的嗓音,结婚就好了。上个礼拜,秦缦央苏黎去超市才买过红糖。哥们,能让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么。司机看了眼茉莉,带着几分同情几分怪异的表情走开了。苏黎沉默了两分钟,问了很多问题。每个问题都令他感到自己愚蠢极了。那个混蛋上哪了?是他强迫你?

她说。我已经死了。不要问死人问题。另一个男人的心脏突然在他身体里哽咽。他伸出手臂,她却将脸转向车窗那边。我们得报警。他拿出手机。

求你了。如果你不想亲眼看着我跳河,就赶紧送我回去。

车子行出老远,他还在决定要不要打个电话。他和她隔开一些距离坐着,雨点从开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砸在他的眼睛上,她一定很冷,抱着臂膀悄无声息地缩在黑暗里。他摸到她的手,它缩了回去。去秀山新城。他说。茉莉纠正,师傅,去文化街。谢谢。

司机没有多问,关了车内的灯,再没跟苏黎主动说点什么。黑暗中,苏黎大声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你打吧,别提我。苏黎拨了五遍,秦缦都挂断了。他想温丽的电话并非虚假。

下了车,茉莉歪了下,走到店门口,立住了,抽了下鼻子,冲着湿的卷闸门,笨重地贴扑了上去,肩膀一阵猛烈地耸动。

那个混蛋去哪了!这下,完全是一个狂怒又绝望的父亲的吼声。那条文化街,除了密集的雨滴,连街灯都是孤寂的。夜晚空旷,一切都沉到了最黑最深邃的地方去了。

苏黎接过钥匙,开了门。苏黎弄好了洗澡水,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问他,逼得他烦躁。

茉莉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在双腿间,苏黎看不出她是在哭,还是睡着了。屋子里睃了一圈,看见桌子上一把水果刀。

我跟李良廷,会结婚的。茉莉突然抬起头来,请不要跟我妈讲,所有事。一堵结实的墙壁,曾经上面会开小罅隙。现在,这墙壁,连丝风都透不过了。

苏黎离开时,茉莉看着地板说,请帮我把这个夜晚,忘了吧。

灯光响亮了那么一刹那。夜很黑。空寂。玻璃門使劲摔了下,合上了,卷闸门哗喇喇一通炸响,像劲风吹着尖利的木屑,一下下扎在她心上。要是能给他锁着,再也出不去就好了。

*

秦缦望了阵天花板,拿过手机想给茉莉打个电话,就在那时,一条短信,使得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你一点也不在乎吗,他一直想要一个亲生的小孩。

她慢慢坐起来,把被子往身上拥了拥。忽然颤抖得拿不稳那手机,不知那会儿几点了,窗外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喊叫声,一阵欢快的足音跃起,越过两个台阶才腾地一声落下,楼上的小孩子下楼去了。

那些孩子,扑嗵嗵又上了楼,简直把楼都要震塌了。秦缦下床,虚弱极了,尝试了半小时,她想给那条短信的主人打个电话,担心自己嗓音颤抖,说不完整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再看了几遍,后来,秦缦耳朵里满是苏黎放肆的委屈。秦缦看见苏黎以这样的目光,望着那个她早就感觉到了的女人。不知什么磕着楼梯栏杆,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噪音。

又经过半小时,秦缦终于艰难地让自己平复下来,她拨通了那个号码。对方却没有接听,秦缦只好对着空气,把那番想了又想的话说了出来。在睡意袭来之际,秦缦写了条短信。

*

苏黎想到了很多个同事朋友的名字,甚至想到了温丽,谁可以在这种时候去陪陪茉莉。

踩着泥水,苏黎拐向公园,心里大声地咒骂。像一只瞎眼的狗,踩着草儿花儿一路跌跌撞撞地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工作室,借着手机的一团微光,仔细看了几眼,退远一点,再瞄了瞄,确定是那个工作室没错。几步上前,门上猛踹了一脚,房顶上有东西掉了下来,再踹一脚,大喊李良廷,惯性的力量,还有理智,也想到了后果,脸面。在踹第四脚的当儿,脑子里成空,周身只剩杀气,一脚踏空,差点跌了进去,房檐上的水滴了下来,落向脖颈,滴落到他的眼睛里去,慢慢看清了,房子是从外面锁上的,没人在里面。转身在地上寻了阵,记起前面的草坪里有块大石头,上面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怡园,跑去搬了来,双手高举着,猛猛地朝着黑洞洞的门里砸了进去,一阵玻璃的碎裂声,什么东西从高处跌扑,过了一会儿,还在断续地往下跌。

一面走,一面喘得头晕目眩,一阵伴着疼痛的耳鸣,迫使他扶住脑袋蹲了下去。

走路回去,粗略地洗了,去秦缦的房里,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不久,听见她翻身,坐了起来,然后,半天没有动静。苏黎翻了个身,感觉身体里的怜悯、难过像一只只虫子,把他蛀空了。他想跟她坦白,求得原谅。柔声唤道,秦缦。她仍坐着,没有一点声息。开了灯,推了把,秦缦似一截木墩,直直倒了过去。

救护车来得快。大夫说还算及时,拍了片子,做了各项检查,初步诊断,脑梗。挂好了液体,大夫护士们都离开了,病房里静了下来。

天慢慢地亮了。苏黎坐着睡着了。哗一下,人声四起。已经八点半了。秦缦像在熟睡。苏黎走出去,过道里抽了支烟。有人胳膊上缠了绷带,艳红的血渗了出来。苏黎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胳膊。

茉莉至今没有谈过男朋友的!苏黎猛然间像一具僵尸,似乎被那人的胳膊吓蒙了。

要不是秦缦这会躺在医院里,李良廷身上某处,也会那样地渗出血来的。苏黎重新点了支烟。盯着来来往往的白衣女子,苏黎很想拦住一个问:一个女孩子,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会跟自己不钟意的人假装在恋爱。

苏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软弱无措过。回到病房,大夫又在做诊断,苏黎退出来,要给公安局的同学打电话,想了想,打给了办公室的小钱,让他去查李良廷,他要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情况。

他欠了我亲戚一笔巨款。苏黎咬牙切齿地跟小钱说。

巨款。巨款!苏黎一下怔住了,脑子里猛闪出来一个念头,竟然忘了挂电话,小钱以为他还要指示什么,耐心地喂了很多声。

大面积脑梗。医生把诊断结果指给苏黎看。太阳正照进窗户里来,秦缦的眼睫毛一根根闪着亮亮的金色,她像个孩子般贪睡着。她右边的脑子里现在黑乎乎的一大片。这一片黑啥时变白了,她才有可能醒过来。她的身体也分成了两半,一半有生命的知觉和反应能力,另一半,没有这些能力,会慢慢地萎缩。

苏黎跑了几个地方,见了几个人,中午时分,换了间病房。安静了许多。第三天,病房里多了两个看护。在过去很遥远的日子里,他们一起谈论过许多书。苏黎费了些功夫读书,为了诱使茉莉多读,那会儿,千真万确,他是为了秦缦,以及他诡异地感受到的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的目光。快中午时,苏黎买了些吃食去店里,给茉莉说,你妈感冒严重。他不敢给茉莉讲秦缦在医院里的实情。他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

苏黎的同学帮忙,请了一个北京的专家过来。秦缦的病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去了一趟店里,茉莉坐在暗影中,苏黎拉开窗帘,茉莉站起来,像是把什么忘记了,在店里走来走去。

茉莉,你坐下来听我说,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秦缦沉睡着,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表情安祥,像个满足的小姑娘。她会在一天中醒来几次,眨动双眼,目光茫然地落在窗户上,落在每个靠近她的人脸上。如果你逗她,跟她说话,抱怨她,她会像婴儿一样咧嘴一笑,打个呵欠,马上又睡了过去。

茉莉的镇定令苏黎吃惊,她伏在秦缦怀里,要是能跟她交换一下就好了。

我想,可能是因为温丽,她曾打电话给你妈妈。我跟她有过关系,不过我们早就结束了。苏黎尽量利索地说。他掏出烟盒来,又把它装回去。他等待着茉莉的爆发。

苏黎一点都不想让秦缦受到伤害,是,这点他极为肯定。如果他的生命里一定要分出重要的东西,那只能是跟秦缦曾经相爱这件事,当然,还有茉莉。

茉莉擦洗了秦缦的胳膊和脖子,什么也没说。她看去恍若秦缦一样苍老。苏黎期待着她投过来一瞥,那样,他就会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没有抬头。护士进来要给秦缦换导尿管,他便出去了。

这是在五楼的高干病房,他嚷嚷了几次,病房和楼道里才多了几盆鲜花和绿色植物,清洁工每天来六趟,早上三趟,下午三趟。楼下是个停车场,茉莉隐身在窗帘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苏黎出现在那,拉开车门,却往楼上望上来,他站在那,手按在腰间,好像那里有个宝贝,他随时都惦记着。她颤栗了下,像一枚植物阔大的叶片,往帘子后颤抖着再隐了隐。对面几间病房里,时而会传出谈笑声,也有熟人不时地进来,站在秦缦床前发一阵悲叹。秦缦是这一层最不幸的人,他们都还能谈笑,还能感知到痛苦和不幸。暂时还没人晓得,她的病床前立着木头一样的茉莉,正在承受着更为不幸的事。

这天,茉莉从窗户里看见了李良廷。她又一次踩在记忆的尸身上。那是她第一次醉酒。昏暗的雨声里,她听清了李良廷呜咽一样重复着,希望,你就是我的希望,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开。她的脖子折在窗子和座椅之间,使不出力气来推开他,诅咒,踢打,哀求,都不能阻止他的疯狂。她听见他的声音里透着雨一样的气息:天啊,茉莉。你没告诉我。这怎么可能。

那个夜晚,让她感受到耻辱的不是被李良廷强暴,而是让苏黎发现,自己仍是个处女。雨把窗玻璃洗了一遍遍。看不见天空,雨云一定很厚。猛听到河水声,河水一定涨高了几米,等雨停了,会慢慢地消退下去,露出河堤上的刻画线。茉莉记起那里立着块牌子,告诫人们水深危险。后来李良廷下了车。茉莉看见他抱着脑袋蹲在那。大雨下了十多分钟后,停了。

李良廷站起来,打开车门,发现茉莉不在车上。沿着河堤开了一阵,车子转了向,倒车时,撞到一棵大柳树上。一团灰白的暗影,靠在旁边一棵树上。

滚。她说。李良廷说,对不起。

如果你再不走,我会杀了你。

后来,他就开车走了。他回去取了几件干净衣服,再回到河边的林子里,却没找见她。她的电话,他也再打不通了。在林子里,他呆到天亮,发现跑车右侧撞掉了一块漆。修车花了一整天。晚上,他去工作室,门关着,里面黑着。那些名人的相框,堆在碎玻璃渣里。他曾经满怀激情创造的艺术,皆碎裂变形。他拿几块木板将门围起来,挂上一个牌子:有事外出,敬请谅解。

那个雨夜里的记忆,似乎可以因为这样病态的环境而变得淡化。仿佛,接受治疗的,是茉莉。那真是李良廷,又高又瘦,一头蓬勃的黑发,走路两脚分得很开,略佝偻着背,他的眼神是飘忽不定的,不,后来是真诚的,他的嗓音是深情的。她强迫自己看到一个朋友的身影,她必須这样,强迫自己对他好感多于仇恨,她和秦缦的人生,才有希望。她必须容许他再来接近,同时也给他看到希望。可惜,他再也找不到通往她的路径。他边走边冲人询问着,笨拙地往四处寻探着,蓦然,他立住了,往一辆车子胆怯地望着。那是苏黎的车,苏黎靠在车门上,等着李良廷走过来。

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耸肩膀,转身要走开,又走到苏黎面前去,苏黎拉开车门,伸着一根指头坚决地点了两下地面。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歪着脖子看着苏黎把车开走了。

她努力地平复自己,每天期待他能上楼来。

五点四十,天就亮了,太阳光一缕缕打在窗玻璃上,天非常地蓝。她辞退了一名护工,留下一位跟秦缦差不多年纪的,这位阿姨不爱说话,总是受惊似地看一眼茉莉马上又转开目光。这天,茉莉给她放了半天假,让她早点回了家。临走,阿姨看着茉莉说,你妈妈其实啥都知道呢,你要多笑给她才是。她盯着阿姨看了几秒钟。谢谢你。茉莉扭头,对着窗子说。

阿姨离开后,茉莉趴在秦缦耳边,告诉她,她打算结婚了,再也不走了,就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会一直陪着她。她努力了几次,终没能把那个名字在秦缦的耳边说出来。

*

苏黎一边做早饭,一边拖地浇花。他把工作完全抛开了,脑子里空一阵满一阵。黑一阵亮一阵。地板上到处是水,他扔了拖把,靠着沙发蹲下去,双手抱住脑袋,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绵软顺滑,像要赐他安慰。手机响。一个陌生号码,苏黎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李良廷,呼吸变粗,希望他不会真打来。

却真是李良廷。他无比坚定地告诉苏黎,你说的事,门都没有。

那个事实,是苏黎确切地告知他的:李良廷,你侵犯了茉莉。苏黎让已经发生的事,又以另一种极其恶劣的方式再发生了一遍。苏黎还高声地问他: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茉莉真会喜欢你这号人吧。

李良廷没有反驳。关你什么事儿呢,他说,气若游丝,忽然没了斗志。他爱茉莉,那的确是真的。如果他把这个说给苏黎,一定会让他大笑不止的。茉莉与他猜测和期许的完全不同,现在,他晓得了,她其实像一泓清泉那般纯净甜美,也跟他一样孤独。想给茉莉一个家的渴望,在这几天里变得越来越强烈。

就按上次在医院里我说的办,给茉莉七十万,这事就算过去了,否则,苏黎想说的其实是,我本来希望你会消失,可你这家伙蠢得要死。否则,你将没有下半生。

李良廷认真地说,你可真会开玩笑,对我来说,并不怎么好笑。我哪有那些钱。那头说,

我没工夫跟你这号人开玩笑。你那辆车可要比这个数多几倍吧。

那不是我的车。不骗你,要我拿出几万块都很困难。

哟,那就是说,你倒是很乐意拿出这笔钱的喽。苏黎突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很乐意,如果我真有的话。这一定不会是茉莉自己的主意。再说了,你凭什么。李良廷顿了下,他能感觉到电话那头苏黎呼吸的变化。他吹了声口哨,说出了后面这句话:你不过是个不称职的继父,据我所知,你的继女可从来都没怎么认你的哦。

你不过一个毒贩子。我看你一定是想念牢里的滋味了吧。混蛋。他们都听出了这个嗓音里的破裂声。

李良廷没料到,苏黎竟然真的把他告上了法庭。直到法院传唤,李良廷才知道,苏黎确实没跟他开玩笑,并且,李良廷也是在那段时间晓得,苏黎的办法可比他能想出来的多得多。

李良廷压根就没想着要凑钱。他去了医院三次,都碰上苏黎。指着李良廷,苏黎警告那些护士:别让那个家伙进秦缦病房的门,你们谁敢那样做了,我会让你们负责到底。

苏黎看见人们指指点点,忽然有些泄气,有种用力不当的讽刺感,再次想到,他究竟要干什么。而李良廷再也没有看见过茉莉。如果他稍稍仰下头,就会遇到茉莉隐在窗帘后望向他的目光。

为什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非得这样做?李良廷在电话里问苏黎。苏黎便也有些糊涂。为什么,我一定得那样做吗!多年来,从未谋面的茉莉的父亲,一直用一双让苏黎惊悚的眼睛望他,敦促和哀求他。那目光,无形又有力,苏黎至今都不晓得,茉莉那位父亲,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无形的存在,令他对茉莉突然又满怀责任感。

我从不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当茉莉尖酸刻薄地这样说时,苏黎很愤怒。

*

茉莉收到苏黎的信息,他要去上海培训学习:时间太紧,来不及当面细说。

茉莉看了好多遍。他说,茉莉。抱歉。她的继父,要在这种时候去培训学习。

黑夜像是个不祥之物,以不可抗拒之力,缓慢地降落下来,覆盖住这世上,所能覆盖的。茉莉没有开灯。慢慢,就适应了那黑。茉莉甚至能在黑暗中看清房子里有什么。脑子里有只猴子在跳,时而抽咽,时而大笑。她再也没有力气制止,任其胡作非为。她想起,他习惯一只手按在细腰上,他把腰带总是抽得过紧,往秦缦在医院宿舍的沙发上坐时总是很吃力。老大,你要把自己勒死吗。茉莉没少嘲笑过,有一次,茉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像个细腰的佛像,真像。她至今记得他那突然像没有了力气眨动的眼睛。她叫他“老大”,后来称作“那个陌生人”。

天气暴烈地热了几天,忽一下降了温。在病房里能听得见冷风在窗外打着旋儿。文化街上的梧桐树开始慢慢地掉叶子,一片,一片,飞旋而落,簌簌有声。开始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一帮大夫护士到秦缦的病房里来。有时,他们跟那些病人家属一起站在过道里,或尖酸刻薄或慈悲忧虑地小声交谈,发生在茉莉身上的那件事,一下让这些平日里刻板冷漠的人变得格外友好亲密。等众人谈来道去得没了意思之后,病房里每天出现的,就又成了原来固定的那几个。

有天清早,天阴着,病房里很闷。茉莉不晓得自己的妈妈在这六年中,除了生病,思念她这个古怪的女儿,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茉莉看着吊瓶上贴的纸片,上面写着秦缦的年龄,46,而她的继父还不到四十岁。

茉莉的爸爸,消失在一个茉莉还不记事的清晨,他下楼去抽烟,两个小时后,秦缦打他的电话,他说,出门了。此后,秦缦就再没能打通過他的电话。几个月后,秦缦带着茉莉来到双子镇,茉莉记忆中的秦缦,任什么也不能使她倒下。直到苏黎出现,那时,秦缦和茉莉已在双子镇上生活十年了。是苏黎让茉莉意识到,秦缦本来是个女人,她一天天变化,像柳枝儿一样慢慢活过来,柳枝儿一样的眉眼,像是从一滩苦水中站了起来。

她从小在小镇上得到的教育是:无论在怎样的年纪里,爱和被爱,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人们不齿于言爱。一个钟形罩紧扣在她生命里。问题的全部,再怎么惊天动地,也只不过是一个发生在她灵魂里的独个儿的事件。时光呵,只不过是从春天过渡到了夏天。

那是一张阔大的网,一个小镇姑娘仅靠着独个儿挣扎而出,并不容易。如今,他有着一张中年人更加善于隐藏的模糊面容。像一场风过。一切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她有个女儿,她也会像秦缦一样,对这个女儿表现得那么愚昧无知且任由一条小街上的愚昧无知将她熏陶个够吧。要是有人早点对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不会以为自己是个笑话、是个病毒,而将整个儿的青春期用来逃离和疗愈。

从最知心的朋友,到不再敬重他,没人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连苏黎本人其实也并不知晓的吧。她妈妈可真是糊涂啊,她只是跟所有乡下人的妈妈一样,对青春期的女儿手足无措。茉莉爱自己的妈妈,她是个与别人不一样的妈妈,不是因为她被男人抛弃了,她以她那天然的慈悲的处世方式给茉莉非凡的影响力。在小镇上,她赢得周围人的尊重。她以独特的魅力曾经吸引着苏黎,然而这也成了她的负重,或者成为她自以为的羞耻。

他的确也令茉莉年轻的生命闪烁过五彩的光芒。他慈爱的眼神像一只羽毛飘过来时,她感知到自己的生命真实存在。又不止这些,他在工作中,而她在教室、在操场,他无形的存在给她施以屏障,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皆与他息息相关。他们相知的自我彼此懂得,彼此远观。她的内心,曾经有一种柔软又强壮的充实感。那是她年轻的生命唯一有過的爱情。树一样孤独地生发,花一样孤独地败落。正是这次重新面对,令她发现,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不久前的一个午后,茉莉坐上一辆出租车,去找那个世上最小的卫生院。司机说,它已经不存在了。那块地方被一个房地产商承包了要建商品房。右边不远处,正在建一个水上公园,引来清流、假的山石,唯有两岸的植物是真的,春天赐给那些植物盛开的欲望和希望。

她还记得宋院长的大笑声,一个小姑娘看大门。高考结束后,茉莉去求水家庄卫生院的宋院长:看大门打扫卫生都可以。常听秦缦说,同学宋院长工作的那地方,是世上最艰苦的地方。她只想让自己受苦,惩罚自己。宋院长让茉莉跟上几个护士学习。那是秦缦跟茉莉无声的妥协。

那个小镇卫生院的前方有个矩形的花园。茉莉记起,在那个三月飘雪的天气里,她盘腿坐在二楼宿舍的一张桌子上,能望得见卫生院的那个园子。茉莉把烟灰兜在一张报纸上,面前摆了三根烟蒂。苏黎不停地说着,一边擦拭了床铺上的灰尘,再把带过来的被褥一层层笨拙地铺展开来。小鬼,老抽那玩意儿,皮肤会变黑,人会变丑。连鸟都知道爱护自己的羽毛。你多少替她想一下,你妈妈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既然来了,就好好学点东西。

她记起,回给苏黎啰嗦的好心一个字,屁。她仰头对着天花板说。他们都能听见楼下几个女人在大声地说笑,开着粗俗的玩笑。如今茉莉意识到,他当年还没有过当爸爸的经验。

我要走了。他拉开门,她坐在桌子上没动,也没有看他。记得给我和你妈妈打电话,我们有空会来看你。听见他的车子开到了那个铁门边上。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全身扑贴到门上去。几下喇叭轻响,她没有打开门,没有走出去跟他道别。她听见他走了,走出了那个世上最小的卫生院的大铁门,从此,与她之间有了真实的让人想来绝望的距离。走出了她的季节,她的时空。留下她自己了断。她念着那个地方,那个地名。狠咬着拳头,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想要奔出门,从楼上跳下去。是她自己的决断。

宋院长和他的老婆侯大夫,还有苔蓝高校的高老师,都是秦缦的大学同学。茉莉似乎能听到,茫然无措中,秦缦哀求同学的声音:请帮帮她。茉莉看了眼病床上的女人。

在卫生院呆了不到两个月,没有以任何方式告别,在夏季到来不久的一天清早,坐上一列火车不知去向。一别六年。茉莉倒走上了正道,上完大学,获得一份教职。茉莉又去望病床上的秦缦,她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一定还想弄清楚,自己的女儿,究竟是怎么了吧。

有这么个女儿,秦缦一定在同学间仰不起脖子来的。茉莉从未用心感受和回报,从未想过珍惜。“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远处的山灰蒙蒙的,似有风暴马上就要卷过来了。她想到那些熟人,会把刚扔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的女子,跟过去他们眼中的那个异类对应起来,再得出个大家传来传去的结论吧: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免不了还会做些出格的事。这算是极为厚道的说法了。

茉莉看见她妈妈的手机上那个小小的绿灯在闪,便打开来看了下。有几条来电显示,还有一条未发出去的短信:谢谢你给他的一切。

收件人是个陌生号码。茉莉看了半天。想起苏黎提到过的那个女人,像才意识到,那是个真实的人。一阵冰冷的寒气从心里渗出来,一下把她兜头兜脸地裹严了。而那个时刻,窗外的雨,正落下来了,密密麻麻滴到窗玻璃上。一张巨大的雨帘围困住撕心裂肺的孤寂。

【责任编辑】王雪茜

王晓燕,现居甘肃天水。近年在《钟山》《清明》《青年作家》《芳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曾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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