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与蟹

2021-04-12 16:53沙爽
满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房螃蟹

多年以前,通常是在暑假或者周末,我和虹莉手拉着手,悄然穿过第四中学寂静的校园。我们脚下是红砖铺就的甬路,头顶上古槐森森,两旁伫立着一排排精致庄重的红砖瓦房——直到成年以后,我才得知这些校舍的前身,竟然是建成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海口检疫医院。继续往前,拐過一幢哥特式红砖小楼,从它旁边的围墙破洞里钻出去,一片广阔的黝黑河床呈现在我们眼前。不远处帆樯林立,一条大河浩浩汤汤,不时有机动渔船“突突突”地从河面上开过去。

与中国的大部分入海河流不同,这条河的流向是从东往西。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件事总是让我深感惊异:这条逆向而行的河,它与课本以及这个约定俗成的世界之间出现了难以说清的缝隙。而在某些时刻,一些河水调头东流,与西行的同伴迎面相遇——水与水彼此冲撞,激起的浪花拍打着两岸的河床,唰——唰——,大河涨潮了。

这个城市曾经有过多少道潮沟?没人知道。潮沟如同血管,蜿蜒进城市的任意角落。大海愤怒的潮汐涌入这些血管,被引流,被稀释,而后慢慢平息。没有什么是不会退却的,即便满月之夜的大潮也是如此。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出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茬茬孩子来说,在家门口的潮沟里挖螃蟹,是十岁以前重要的戏码之一。如今,你若问起这条河潮水涨落的时间,我唯有茫然;但是在多年以前,有一座精密的大钟埋伏在我的体内,于潮落时分发出响亮的鸣音。

第四中学围墙外边的这条潮沟,名叫西潮沟。它或许一度是这座城市与西郊的分野,但在我的小学时代,城市已经扩展到这道界线的外边。就在不久前,一位从事历史研究的朋友经过长期考证,终于确认本地区最早的一座老炮台曾经修筑于此。但在我和虹莉把这片河滩开辟为狩猎场之前,炮台已片瓦无存。虹莉告诉我,第四中学合并入其他学校之后,这片校址就被废弃了。当她带着儿子试图故地重游,却只能止步于锈迹斑驳的大铁门外。隔着铁门的栅栏,她看见校园里荒草萋萋,她与父母兄姊住过的教师宿舍也已拆毁。她看不到我们俩一次次漫步其间的那条甬路了,它们消逝于时光漫漶的潮水。

但我知道西潮沟仍在那里。潮水退去,露出陡峭沟壁上湿漉漉的淤泥。潮沟的西岸是一片长满野草与低矮芦苇的荒坡,而在我们身后十米远处,是一道与潮沟平行的高大围墙,南端与四中围墙相接,并一直向北延伸到河堤上,刚好把这一小块河滩分割成独立王国。河滩上密密麻麻布满手指粗细的小洞,我和虹莉手持一根小木棍,自洞口的一侧斜斜插入,藏于洞口附近的小螃蟹被截住退路,只得从洞中飞快逃出,成为我们的俘虏。有的则狡猾一些,或者纯粹是吓得呆住,这时我们将小木棍向上一挑,那只小动物便在一团黑泥中蠕蠕而动。每天供我们狩猎的时间实在有限,很快暮色降临,河面上浊浪翻滚,河水就要收回它的地盘。

有一次在潮沟边上挖得太过投入,我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陡峭的潮沟滑溜下去,幸亏被虹莉一把揪住衣领。两个人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手脚并用,浑身泥浆地捡回一条小命。

冒险捕获的战利品其实并无所用。虽然两家的大人偶尔都会惋惜地说一句:“等把泥吐干净了,和点面炸着吃很香呢。”但都只是说说而已,始终没见他们有所行动。大约我们的收获总是不够多;而凭票供应的白面和豆油,怎么能为不值一文的小螃蟹肆意挥霍?

那些个傍晚,我和虹莉坐在她家门前的院子里——其实并没有“院”,只有一个用碎砖头垒就的小小的圆形花坛,里面常年种着几株色彩缤纷的紫茉莉。我们用来囚禁小螃蟹的海螺壳就搁在花坛边上,而螃蟹们早已踪迹杳然。旧年的竹椅吱呀作响,我和虹莉开始探讨小螃蟹到底去了哪儿。我说它们会不会趁着夜色沿着来路爬回去,反正全程也不过二百米;虹莉说它们也许正在花坛的下面挖洞,这样完全不需要绕路,挖上几十米就到了河边。这支在假想中正在地下向着家园掘进的螃蟹部队把我们迷住了,许多天里,我们都在猜测它们可能遭逢的奇境和难题。

至今我仍不知道,那些指甲盖大的小螃蟹到底会不会长大,长大之后它们又去了哪里。或许这片河滩只是蟹族的育婴场,一旦成长为少年,它们便要分道扬镳,一部分迁入淡水沼泽,另一部分,奔赴两公里之外的海洋。

黄昏时分,海退到几百米开外。夕阳将水面镀亮,成为远方天际处金光闪烁的一线。夕光沿着潮湿的滩涂蔓延而来,它细如针尖的脚掌,在黝黑松软的淤泥中一路沉陷。

这是蟹族的晚餐时间。大大小小的螃蟹们挥动大螯,在淤泥间拣选它们的食物——草籽、来历不明的蛋白质残渣以及极小极小的单细胞海藻……想起年少无知,竟以杀戮为游戏,我不由得心生愧意。

薄暮的柔光笼罩着它们。淤泥细腻,滤去了尘世的声响,也将擅长制造声响的人类阻隔在岸上。有两三个幼童突破了泥滩的边界,他们努力向前伸出沾满泥浆的小手,试图抓住距离最近的几只小蟹。他们的父母陪在一旁,脸上挂着温存的笑容,而螃蟹们埋首就餐,对孩童和他们的家长视而不见。它们之中,有的外形与多年前被我捉到的小蟹一模一样,通体灰黑,大小只及成人的指甲盖;有的则大如鸽卵,看上去威风凛凛,是步兵队列中昂然而立的骠骑将军。我以为它们会将身形小巧的同类一口吞下,但是错了,它们彼此相安无事——纵使人世早已习惯了丛林法则,但这些小蟹,却并非大蟹们的美餐。

在这些静默的装甲车队列里,间或有白光一闪——雄性招潮蟹开始大秀它们的俊美风姿。与色彩低调的雌性不同,雄性招潮蟹拥有钢蓝色的盔甲,除了一只用于进食的小蟹钳,还配备一只巨大的战斗器,色泽红白相间。虽然这些战士的整个身宽不会超过六厘米,但当它们的招牌大螯伸展开来,尺寸之巨令人惊叹。夸张的比例绝非仅限于装饰功用,很快我们就会知晓,这只巨掌将如何替它的主人俘获爱情。在泥土色的雌蟹中间,这些美男子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将鲜艳的巨钳举过头顶。白光在钢蓝色的底调上不断划过,不仅博得了异性的注目礼,也为男生们赢得了“提琴手”的美名。伴随着琴身的跌宕起伏,隐形的琴弦弹出悠悠乐音,诱惑之舞随之跨入高潮时分。

但是白光同时也会吸引掠食者的视线,使性感的舞蹈时刻伴随着性命之忧。很多海鸟热衷于品尝新鲜蟹肉,包括鸢、翠鸟、三趾鹬以及燕鸥。它们从蟹群上方掠过,瞅准时机疾冲而下。鸟羽投下的锐利剪影拉响了空袭警报,蟹们四下奔逃,一头扎进距离自己最近的某个洞穴。尽管这些地下防空洞个个建造得幽深曲折,但并不足以保障避难者的安全——千万年来,为了追索这些擅长土遁的猎物,海鸟们进化出了长而弯曲的喙。

因此,在招潮蟹的世界,住宅的价值评判系统与人类异常相似——位于城市中心的楼盘往往最为珍贵——无论空袭从哪个方向降临,无数只蟹脚惊惶杂沓,危险警报总能迅速传递到蟹城的中心。而鸟们栖息的树木伫立在海滨的外缘,即使靠近海岸的洞穴可以向大树借取几分荫凉,但同性命相比,这一点收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每年四月,迁徙的水鸟从北极赶来,途经这一片海滨,在此汇集成阵。近岸处的海面上鸟浪翻滚,极是壮观。但是鸟潮很快散尽,在这个夏日的黄昏,蟹族享受着它们安恬的晚餐时间。

自然界似乎有意要求雄性生物承担起某些重任,却又让它们看起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在招潮蟹这里,雌性随身携带两只刀叉用于进食,雄性则硬生生匀出一只用于表演。我疑心它们在一段时间里经常饿着肚子,因为除了兼职演出,它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业——与人类一样,男生们需要整饬住宅,迎娶新娘。这些邋遢的单身汉平日里得过且过,到婚礼前夕突然判若两蟹,开始忙里忙外,异常勤谨。它们的大螯化身为卷尺,用于丈量房间各处的尺寸;余下的八只脚则充任挖掘机,掘走多余的淤泥。新房的门口也要修整和加固,最后还要四处寻找营养沉积物,并将之团成球状,逐一搬进新房,做好食物储备。

并非每一位男生都长得高大健美,倘若不幸天生相貎平平,它们就必须在住房上耗费更多的心血,以期在接下来的爱情竞争中获取加分。时辰到了,它们恭候在整饬好的新房旁边,竖起两只眼睛,向着雌蟹群中翘首张望。一旦视线中出现了意中人,它就开始加速挥舞自己的招牌提琴,频率由原来的每分钟五次,陡然提高到两秒多一次,这样一边频频打着爱情旗语,一边直奔意中人,先将自己的背甲展示给对方,并且高举巨钳抖动身体,像健美选手秀出鼓凸的背肌,然后推着意中人前往自己的新房。如果这一系列求婚动作有失鲁莽,或者有什么地方未能达到对方的择偶标准,就会遭到无情拒绝。但如果它的热情表达得恰到好处,同时展现出优雅、力量和风度,新娘就会半推半就,顺从地被拥进洞房。然而变故随时可能发生,在进入新房之前,有可能会斜刺里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试图横刀夺爱。一场战争由此展开,双方厮杀得如火如荼,被撇在一边的新娘等得不耐烦,索性悻悻走开。直到战斗分出胜负,两位男士回过头来,才发现新娘子已消失在茫茫蟹海。

而旗语也会招来竞争者的注意。看到别人的婚房整饬一新,又处于比自家更好的位置,不仅有利于自身的安全,还可以吸引到更多的意中人——一念及此,这个小强盗就会跑来抢房子。这场住房争夺战往往比争夺新娘更为惨烈,考虑到新房的昂贵成本,双方均会以命相搏。两只巨钳直指对方的要害,在这当儿,螯钳大小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武器偏小的一方会选择退让。但如果双方势均力敌,那么这场相扑赛可能会持续数分钟。多数时候,新房的主人事先占据了有利地形,牢牢据守在房间门口,而挑战者失去平衡被扳倒在地,只得俯首认输。

总之,情场上总是战火频仍,从蟹族到人类,概不能免俗。

历经种种波折,准新娘终于踏入求婚者的家中,如果对新房的各方面条件均感到满意,它就会留下来。直到此时,候在洞口的新郎才会欢庆胜利,再一次挥舞它的钳子。随后,它将一侧的四条腿勾成篮子,把早就准备停当的一堆泥土铲进篮中,仅用另一侧的腿脚爬行,用泥土封住洞穴的入口。

眼下,这个密闭的小天地暂时远离了人世。在这里,新娘和新郎共同完成属于它们的爱情仪式。作为结晶,攒聚在一起的受精卵看上去就像一串串迷你的紫葡萄,隐藏在母亲腹部围裙状的肚脐下方。接下来的十天里,这些卵会在母亲的脐下孵化,在成熟时转变为丰腴的灰色卵块。因为身怀六甲,母亲们行动缓慢,只得终日闭门不出。直到某天夜里,海潮再一次来临,母亲们走出房间,费力地爬上浅滩。在清凉的海水里,它们开始摆动身体,卵壳应声开裂,成团的幼蟹离开母亲,投身大海。这个过程进行得如此安静,没有谁觉察到,以千万计的新生命正于此间启程。

当潮水再次回落,将无数只幼年之蟹带往外海——这些比针眼还要细小的蟹,它们是否拥有关于世界的清晰认知?在海洋这个偌大的宇宙里,它们中的大多数会很快死去,而幸存者们经过数周的历险和漂泊,会在某個遥远的海岸,幸运地登上陆地。在那儿,它们将延续祖辈们的生活,在或沙质或泥质的海滩上建起家园,等待一波又一波的海潮为它们带来盛宴。

而在它们诞生的那天夜里,月光镀亮了寂静的海滨。那是农历十五的月亮,形状几近正圆。

【责任编辑】王雪茜

沙爽,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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