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兔狲在一起的下午

2021-04-16 07:27李万华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牦牛冰面白马

李万华

隆冬,高原野生动物园里一派萧疏,游客没有几个,几 天前的雪还积在林棵杂草间,尘土覆盖其上,雪的白色暗下 去。有阳光的地方,稍稍温暖,背阴处,冰冷渗骨。动物们 没有任何过冬装备,去年的一套衣服穿了四季,还得继续穿。 它们大约也冷,狼聚集在一起,似乎在抱团取暖,可是聚众 的狼让人害怕,尤其有几只不停地朝天嚎叫 , 感觉树木都在发 怵。熊没有冬眠,精神稍差,趴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不理人。 狮子也是,只想着躺在高坡上晒太阳。老虎们看上去不畏严寒, 散步的照旧散步,小憩的照旧小憩。飞鸟苑里的高山兀鹫似 乎喜欢人来,我一站到崖畔,有几只“呼呼呼”扇着大翅膀 飞来,喜鹊在它们身边,它们不感兴趣。

兔狲的小院子此刻正在阳光中,四五间大房子,粉壁, 玻璃推窗,木头做成的小窝挂在墙壁上,还有铁焊的架子, 树枝搭在院子中央,一丛枯去的披碱草凌乱似秋风刚刚扫过。 四只兔狲的照片挂在外墙上,都是救助来到这里,其中一只 是大通县一居民在市场上买来当成猫养,后来发现是兔狲, 主动联系了森林公安。四只兔狲长得一样,只能靠头部花纹来区分。

给它们取的名字就差了些,除了 好记 :狲思邈、狲小满、狲小妹、狲 尚香。狲小妹不就是狲尚香吗,大约 取名字的人没想到这点。狲小满是谁 呢,想不出来。备注里说,狲小妹是 狲思邈的妹妹,这让人想起张飞大战 岳不群来。相比起来,隔壁 2019 年出 生的雪豹姐妹的名字显得有学问 :水 墨、油画。是大众投票胜出。

以前我一直叫兔狲王爷的,忘记 了兔狲也有雌性,现在面对面一看, 雌性的兔狲也应该叫王爷。那架势, 那神态,那胡子,那尾巴,那眼神, 哪一点不像一位西北的藩王呢。可惜 它们的个儿小了些,不像照片里那样。 看照片,觉得它们有狐狸那样大,原 来不是,它们就是家猫体型,还没有 缅因猫大,感觉抱在怀里,是又暖和 又柔软的小小一团。

可它们才不会让你抱呢。我使劲 将脸贴在冰冷玻璃上看它们,唯恐漏 了哪一个细节。一只蜷在墙上木头定 制的盒子里大睡,头脸都不见,半天 纹丝不动,大约梦正酣。一只从墙 角的小洞里进进出出,不知意图为 何。约是我戴着的羽绒帽子夸张,有 敌意,它来来去去看几次,突然朝我 这庞然大物冲过来,扑在玻璃上,四 肢伸展,肚子都被玻璃压平。唬人一 跳,如果没玻璃,我肯定人仰马翻。 一次不成,扑第二次。不过它很快吸 取经验,明白我是水中花镜中月,便放弃不管,兀自回幽暗的小洞里去。 半墙的铁架子上蹲一只,一直扭头瞪 我。浑身的毛尖闪着亮光,胡子也透 着光,约有五寸长,小耗子完全可以 吊在胡子上荡秋千。第四只兔狲出现 时,它沿着枯木搭成的架子,一步一 步轻轻往铁架子上走,脚后跟的黄 褐,尾巴尖的黑色都醒目。它行走的 过程异乎寻常的小心,如履薄冰,每 迈出一步,似乎都在探雷。它走过去, 花半分钟时间将爪子一点点踩在铁 架子上,小心翼翼,唯恐吵着那只瞪 我的兔狲。它的试探是犹疑的,有判 断有分析,有折身回返世事不沾名声 不坏的打算。然而,只是一个眼睛都 来不及眨的瞬间,它俩忽然就厮打到 一起,又动手又动口,绒毛纷飞,暴 怒无比。

那一刻我真是坏啊,我用手机录 下它俩龇牙咧嘴的一面,分享给朋友, 一遍遍看,一次次笑,后来干脆坐在 小院子外的木头椅子上,期待还能发 生点什么。一时四野无人,天蓝得出奇, 掉光叶子的树杈齐刷刷朝天,感觉树 梢的风已经撕扯成丝丝缕缕,几株云 杉勉强用针叶上蒙尘的绿给冬天增加 点色彩,远处公路上救护车“哇哇哇” 地驶过,想必食草区的梅花鹿和羚羊 们都支起了耳朵。

有一次,朋友说,可惜你不进圈 子。我是那种有时瞎话连篇的人,顺 口就说进圈子如进动物园,这里食草 区,那里猛兽区,还有熊猫馆。后来想,这说法根本不靠谱,诗人们在很 早之前就已说过了 :“身体对于你是铁 链,世界对于你是牢笼。”我何尝不是 在一个动物园里。

白马与天鹅

如此近距离看牦牛,还是第一次。 以往每次见牦牛,下意识地要拉开距 离,以防牦牛突然冲过来,一头将人 撞翻,或者用角将人高高挑起,像挑 起一个晒蔫的土豆。以前并没有惨遭 牦牛顶撞,似乎也没听说过牦牛将人 挑翻(除非野牦牛),是哪里来的恐惧 一直在误导人呢。我防着牦牛发飙, 走路小心谨慎,但牦牛理都不理我。 它们只专注于眼前枯草,啃食,嚼得 津津有味。一只牦牛犊紧跟牦牛妈妈, 牛角尚未长出,黑白两种毛色相夹, 惹人喜爱的是额头上一撮长毛,刘海 那样披下来,大眼睛世事不知,无比 童真。

白马在黑色的牦牛群里显得醒 目,只有两匹,俯首专心于草棵。比 起牦牛,白马个子高挑,四肢修长, 肌肉骨骼分明。牦牛因为一身长毛, 庄重之外,看不出身材的优美与否。 白马如果要奔驰,感觉一扬蹄就能从 牦牛身上跃过。

冬天的青海湖湿地,水结成 冰, 仿佛凝固的乳酪,冰面有些凹凸不平。 走在这样的冰块上是安全的,容易让 人摔跤的是那种光滑似镜面的冰。沼泽地的冰面也反射亮光,但只有冰凸 起的某一面反射出一点光,远远看去, 冰面仿佛点了一盏盏弱弱的灯。枯黄 的草一丛丛从冰下钻出,将冰面分割 成无数明亮的碎块。冬天,冰和草都 在暗自较量,冰要裹住草棵,草要突 破冰的围剿,但在夏季,它们相得益 彰 :水如镜面反射耀眼日光,草叶青 青,粉色报春花娉婷袅娜,红黄相杂 的马先蒿丛丛簇簇,披碱草的穗子弯 下腰,仿佛对谁轻言轻语,小虫子在 草尖上忙碌,它们绕来绕去,试图躲 开的,是一粒粒水珠。

即便是这样冰冻的沼泽,短趾百 灵鸟们还是快乐地起起落落,看不出 任何为食物发愁的样子。百灵鸟最快 乐的时光是在夏季,那时昆虫来来去 去,它们追着啄着,大快朵颐。冬季, 只有草籽可以果腹。

一弯湖水探到沼泽地深处,与一 眼温泉相接。水温高,没结冰,水面 因此闪烁天空似的蓝光。大天鹅们在 水面游弋,三十多只,是個小的群体。 这是我第一次见野外生存的大天鹅, 喜不自禁,忙着用望远镜将其观察。 它们的嘴和脚都是纯正的黑,羽毛洁 白,嘴基黄斑醒目,脖颈修长,弯曲 度恰好在优雅的范围内。天冷,捏望 远镜的手迅速冻得僵硬,天鹅们却仿 佛身处春暖花开时节。应该是从更冷 的北方来的吧,俄罗斯的大原野,或 者其他更冷更寒凉的地方。有一对天 鹅夫妇始终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是丑小鸭变成大天鹅的时候,雏鸟的个 儿虽然跟父母差不多,但羽毛尚未变 白,是那种蒙尘的灰褐,仿佛刚在土 壤中打了个滚,未及清洗。仔细看去, 天鹅们出入成双,唯草丛中单独一只 卧着不动,大约是在孵蛋,它的伴侣 可能去觅食了。

天鹅警惕性高,我们尚未靠近湖 岸,它们开始“嘎嘎嘎”起飞,到湖 水的另一边去。附近小寺的僧侣对它 们看护有加,使之不太怕人,加之我 们不是盗猎者,只想看看它们,这点 良善用心它们大约体察得到,因此天 鹅们飞出不远,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 它们重新游弋、觅食,在冰面上行走、 拍翅、梳理羽毛。

看天鹅,再看沼泽地上的白马, 想起一则天鹅与马的寓言。天鹅与马 比高贵比完美,天鹅稍轻浮,炫耀自 己本事多,说自己既能在地上奔跑, 也能在空中高飞,还能在湖面上畅游。 天鹅讥讽马不知如鸟飞翔、似鱼遨游、像兽奔走的体验是什么。马淡定沉着, 不为所动,只说天鹅掌握的是“三脚 猫”功夫,看着样样在行,却样样不 精,而自己,如此天造地设地四肢灵 巧、身躯匀称、速度惊人,更重要的是, 自己只精通一种本事,这比多才多艺 更令人敬重。

寓言为了教化人,也是想尽办法, 只是眼前这天鹅与马,怎么看,都不 是寓言中的天鹅与马。它们的高贵与 完美独一无二,谁都无法取代谁,它 们也并没有恃才自傲,它们只是注重 当下,彼此独立,却又共存。

看罢大天鹅回去的路上,遇见一 匹白马迎面而来。这景象有意味,仿 佛一部电影的结束或开始。其实在草 原,这是极平凡的生活场景。其时风 雪刚起,四野弥漫,长路无人,马在 风雪中,四肢矫健,鬃毛飞扬,直使 人觉得白马从某个过去的朝代走来, 一路风尘,又似从未来的某个年代走 来,飒沓似流星。

李 万华 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焰 火息壤》《丙申年》等。作品曾获第五届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 届文学艺术奖,青海省政府第八届文学艺术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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