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与茭白

2021-04-16 18:38王光龙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聋子茭白二姨

王光龙

毛栗

秋日草木摇落,山峦薄雾迷蒙,落木纷纷而下,忽有一丝冷风穿林打叶,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山谷不时传来啁啾之声,此时正是去山间寻觅毛栗之时。

此时正是去山间寻觅毛栗之时。此处的山是大别山的一道余脉,山势起伏跌宕,草木层层皴染,幽深繁茂。丛林掩映中藏有红墙黑瓦的山里人家,像是一片片被山雨洇染的竹箨, 散落在林间岩下,草窠溪畔。山民辐辏成村,名曰黄泥湾。

湾里的一天是从炊烟和浣洗声中开始的。袅袅炊烟和山间薄雾混在一起,木柴的烟火味和竹林的清香混在一起,缭绕在山坳里,逶迤地在山林间穿梭缠绵。山势回折或褶皱处常有清潭和野塘,多伴有斧劈状的半山岩石,雨水从山涧中的沟渠缓缓而下,一路扪萝越涧,被青藤古木枯枝败叶所过滤,汇聚成一湾碧水。有水处,就会有人烟和盈盈笑语。怀抱着木盆竹槌, 及笄少女和归宁少妇相约于塘边潭畔,说着避人的红脸荤话,捶捶打打、嬉嬉闹闹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趁着女人们浣洗未归, 窗外晨曦初现,男人们点燃一锅旱烟,关上竹门,背着箩筐,手持弯刀在树影斑驳和人影幢幢中向着山里走去。

山路盘旋曲折,林深似海,草茂如屏。被荒草覆盖处,山里人总能找到野兽走过的狭仄之道,似乎成了一处人兽共知的隐秘之路。每座山都有人家认领,山里人也像是逛后花园一样常去各家的山头。无柴便去拾,无木便去伐,还有栖居山林的飞禽走兽,遍布而生的地菌野果,可自食也可负樵而鬻。去一趟山中,手里总不会落空而归。

一入山林,人们如离群之鸟,四散而开。山势巍峨,翠岱叠嶂,松声谡谡,山风飒飒,鸟鸣山更幽。峰回路转处,便见一个人拿着弯刀,在一棵毛栗树下转悠。

这个人就是聋子爹。

山中野栗不可胜数,聋子爹眼前的这棵栗树高大,枝叶错综,不知其名。仰望,毛栗如冲天鬏,垂于树上,几只山鸟立于枝丫上,像是清代画家马元驭《鹰栗图》中的山鹰,鸟鸣颉颃,空谷回声,居高临下地望着聋子爹。落叶松、柏木、栎树、银杏、冷杉,锯齿草、蓬蒿、蒹葭、茼麻……杂树杂草,葩条郁毓,根柢连卷。栗树混迹于山中,和其他草木为邻,不甚起眼。

成熟一点的毛栗长于枝头,争夺阳光雨露,颗大饱满,披刺高踞,摇摇晃晃,欲坠未坠。聋子爹体弱,欲摘下那几颗毛栗,煞费了一番苦心。栗树不易攀爬,聋子爹或投石,如“飞土逐宍”一般去击打树上毛栗。或做钩镰,取一节细松枝或者竹篙,把弯刀绑在一头,去钩断毛栗枝。聋子爹尝试多次,总是不得要领,收效甚微。毛栗在枝头和聋子爹纠缠着,伤痕累累,最终脱离枝丫,掉落在草丛中。

聋子爹慌忙捡起来,用衣服角兜回好几颗毛栗,从山上奔跃而归。

那时,我还是总角之年,寄居在黄泥湾的外公家中,如狡如猿,野性初萌,放浪山林。每日和湾里的小伙伴们攀山越岭、上树下河,山中野果尝食不少,却不曾尝得山中野毛栗味。聋子爹从后山砍柴歸来,时常携毛栗数颗。我遂跳跃争抢,抖衣翻捣。聋子爹把毛栗递来,青刺如针,扎人手疼。聋子爹耳聋口哑,会意一笑,转身进屋去找剥毛栗的刀剪。几颗毛栗团簇在地上,欲奔走。唐代裴铏在《传奇》里写许栖岩骑马过蜀地栈道,人马跌落悬崖,掉在厚厚的积叶上, 捡回一条命, 饥渴难耐,“于槁叶中得栗如拳, 栖岩食之, 亦不饥矣”。如拳大小的毛栗我不曾见过,聋子爹带回的毛栗大如鸡子,浑身青刺。刀剪只能削剪毛刺,无法剥开,聋子爹只好用榔头砸,着实费了一番气力才剖开。去膜,毛栗果实色青,硬而冷,入口脆,有嚼劲。

毛栗生吃可作零食,剖开后放在衣兜里,在湾里转一圈回来就空空如也。毛栗炒食味甚美,入口如粉块,可果腹。可惜聋子爹每次从山中带回的毛栗量少,大多时候被我生吃殆尽。张岱在《西湖梦寻》里说秋初栗熟,大若樱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莲房”,我始终不解其味。我所食毛栗不过山中小栗,野生野长,在口齿间还留有一丝的苦味和涩味。

我盘桓在黄泥湾的时日短,山中时光滞缓、悠长,像是一潭静水。穿林阳光,回声鸟鸣,没有刹那的迷蒙,只有听不见拔节之声的年月,桃源人家一般,不知有秦汉。聋子爹相貌清癯,像一匹山中的老狼在树林间穿梭,弯刀是他的利牙,啃噬山中树皮野果, 然后一点点地带回到家中,供家人尝食。他是家中唯一的劳力,犁田耙地、伐木取柴、担水挑粪、放牛养鸡……我时常不知聋子爹的踪迹, 他若隐若现,像一个影子,像山间云雾,又像是长在屋后阴暗处的菌菇,飘忽不定而又不引人注目。我在皖地求学后,好几年才能回一趟黄泥湾,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像是探亲。时间在长幼之间此消彼长, 聋子爹老了,看见已和他差不多身高的我,还是会从怀中掏出几枚毛栗,递给我。“呜呀呜呀”地张着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头,又指指毛栗和我,混浊的眼中含着笑意,又仿佛夹杂着一丝的乞求。

聋子爹就是这样闪闪烁烁地活在山中,如同夏夜我在繁茂草丛中捕捉的萤火虫一样。夜如泼墨,一点萤火之光,闪着闪着就消失了。在黄泥湾的那些个日夜里,我站在门口的场圃上,密密山林中响起的声音萦绕耳畔,渐远渐弱。“嘶啦嘶啦”树枝扯绊裤脚之声,“嚯呼嚯呼”弯刀劈向树皮之声,“呜呀呜呀”口不能言之声,“呼吁呼吁”风吹山林之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山中的静,静得寒气入体,静得人心惊胆战,静得人心生绝望。聋子爹就这样静静地在山中走失了,他或许就藏在山中的哪个秘处, 又或者依旧徘徊在哪棵树下,抬头仰望,忘记了归期。他这一忘,就是十余年,人不知其生死。

而我,也再尝不到山中毛栗之味了。

茭白

秋雨后,蛙鸣聒噪渐歇,晚风不爽。山峦环合的江边小城,似一方端砚,秋味薄凉,难涨亦难消,忽有山居秋暝之感。

近年深感时光流转之快,便渐渐习惯了“慢”,像是老僧画纸为棋局,半晌才落下一子;肉身也如张旭的草书,龙飞凤舞至笔画横折处,倏然放缓,依势藏锋,仿佛这样才能收得住气,稳得住韵。

饮食亦然。

入秋有三味。凉风至,布衾从衣柜里拿出,还是往年的味道。白露降,万物静穆。寒蝉鸣,适合夜读晨思,案上恰有汉刘歆《西京杂记》和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适合秋夜听虫鸣风语读之。秋宜养胃,秋食首选为茭白。《西京杂记》载:“太液池边皆是雕胡、紫萚、绿节之类。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我翻阅书籍,始知茭白又称高瓜,古学名就是“菰”,有时亦称“雕胡”,也是“六谷”之一。汉代刘梁在《七举》里说:“菰粱之饭,入口丛流,送以熊蹢,咽以豹胎。”可见,菰粱之饭成为古人主食之一由来已久,吃起来也近乎精致,似乎成了朱门之家的奢侈配置。岁月更迭,在古卷誊写的墨迹和茶马古道的驼铃声中,菰草结穗而得米,近似于野米,泡煮而为雕胡饭,入口滑,却因为量少难摘而从中华食谱中失了踪迹。“菰”米难觅,人们便食“菰”茎,肉质肥美,便是茭白。茭白水生江南水域,切割如韭菜,一茬接着一茬,渐渐占据了华夏饮食的一席, 在夏秋之际,成为一道可口的素菜。

晨起,妻子嘱咐我买点茭白。茭白是秋之时令食物,闲暇之余,我入庖厨,厨艺虽不济,炒得一盘茭白却不甚费力。清洗,切丝,放油,翻炒,撒葱,盛盘。乳白色茭白丝配以青椒, 恰有漠漠水田飞白鹭之状,观之觉爽,未入口舌已生津。茭白可口,佐之可食米饭两碗。

忆起旧年秋日, 随二姨去她家菜圃。半亩方田翻垦成畦,四面掘沟引来池塘水环绕。秋风起,我立在菜圃旁,脚下新土初翻,尚有余温,土蚕曲体弓身而逃。远处,田叟荷锄,乡媪搭架,童稚折柳驱牛犊。秋风萧瑟,吹皱池水,也吹动水沟里一排翠叶植物,远望像是青铜剑,散了草绳捆缚,剑尖指天,在风中铮铮。近观像是膨胀的芦荟、青嫩的芦苇,有齐人高。《本草纲目》云:“菰生水中,叶如蒲苇。其苗有茎梗者,谓之菰蒋草。”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簇茭白草。

这是二姨水植的茭白, 以供飨宴来客。幼时每逢周末,我步行十余里去莲塘村的二姨家住两晚,风雨无阻。二姨家在一处丘陵高地上,四野青麦环绕,田地平畴,远离城郭,饮食多自给自足,堪称暧暧远人之村。二姨挽袖,下水,拨开肥厚的叶片,手伸入泥土里摸索。泥水混浊,如泥鳅乱窜。二姨摸到茭白的根部,折断,去叶,往岸上扔来一个个纺锤状的泥团。剥开竹箨般的外叶洗净,便是笋状的茭白。我第一次目睹水生的茭白,质地如白胶,光滑,摩擦有清脆声。半袋子的茭白,背起来沉甸甸的,由我带回让二姨夫烹食。二姨夫入厨讲究,茭白炒得爽口,食之仿佛食肉。

秋日里观书,和茭白相近的便是《西京杂记》里提到的“雕胡”。《西京杂记》可作新旧《唐书》的余料来读,内中野史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稗官野史且不谈,我感兴趣的是刘歆提到的雕胡饭。录如下:

会稽人顾翱,少失父,事母至孝。母好食雕胡饭, 常帅子女躬自采撷。还家,导水凿川,自种供养,每有嬴储。家亦近太湖,湖中后自生雕胡,无复余草,虫鸟不敢至焉,遂得以为养。郡县表其闾舍。

顾翱因母亲爱食雕胡饭而躬自采撷,他自然是孝子,这和前秦王嘉在《拾遗记》中提到的“为客于人家,得新味则含怀而归。不畜鸡犬,言喧嚣惊动于亲老”的孝子曹曾一样,孝义之举见于日常饮食。这也让我想到《世说新语》里一则有关“焦饭”的故事:

陈遗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收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掠郡,郡守袁山松即日出征。时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及归家,遂携而从军。与孙恩战,败,军人溃散,遁入山泽,无以为粮,有饥馁而死者。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至孝之报也。

陈遗因孝举而得以避免饿死,比之顾翱为母采雕胡,曹曾为亲不畜鸡犬更见其本真。因为母之所好,而为人子必竭力为之,有果即有因,有的时候,因果说似不足信,但冥冥中亦似藕断丝连。

顾翱母好食雕胡饭,陈遗母好食鐺底焦饭。饭菜本是充饥之物,孝道无关雕胡与焦饭。我在教授端儿《弟子规》时,即有“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之句。亲之所好恶,儿女必为之,此为孝之始,古人不欺后人。

我今为人父,又是人子,日渐懂得反哺之恩不易。尝忆昔年柴木铁锅烤出的锅巴,母亲浇上香油文火微蒸,香脆可口。又或母亲掀开锅盖, 露出热气腾腾的大馍,我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过佳节。掰开大馍夹上腌制烹炒的豆荚,塞上一个就驱鹅去田野,能够待到日落星垂,凉风侵肌。旅居他乡多年,里巷小吃,酬酢盛宴,只是平添味蕾猎奇。乡间食材本来简调,箪食瓢饮,油盐两味,却能在唇齿间留香久长,在梦中温暖心怀。只是那时不曾闻风叹息,望月抒怀,更不会夜起踱步,忧思往昔,只有饮食之趣,别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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