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衰其大半而止”谈臌胀证治

2021-04-17 18:08汪廉营蔡怡航张均倡
中医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臌胀

汪廉营,蔡怡航,张均倡

1.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 广州510405;2.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广东 深圳518000

臌胀系各种原因引起肝脾肾功能失调,气滞、血瘀、水饮停于腹中而致以腹胀大如鼓、皮色苍黄、脉络暴露为主要临床表现的一种病证。古称单腹胀、臌、蜘蛛蛊等[1],并有“风、痨、臌、膈”四大顽证之说,说明本病为临床重症,治疗困难[2]。西医所指臌胀包括各种原因导致的肝硬化腹水[3],或其他疾病出现的腹水。

臌胀病机虚实夹杂,因此治疗应注意攻补兼施。寻找合适的攻补契机、方法是臌胀治疗的临床讨论热点,也是考验中医功底、火候的地方。《黄帝内经》尤其重视补虚泻实[4],其中“衰其大半而止”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5-6],也可作为臌胀“攻逐”的法度。笔者整理《中华医典》相关内容,从以下几方面进行阐释。

1 “衰其大半而止”理论内涵

“衰其大半而止”出自《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有故无殒,亦无殒也……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太)半而止,过者死”,旨在指导妇人积聚危重期的治疗力度。明代李中梓结合“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勿使过之,伤其正也”,在《内经知要》中将该理论阐释为:“大积大聚,非毒药不能攻,然但宜衰其大半,便当禁止,所谓大毒治病,十去其六者是也”[7]。清代《冯氏锦囊秘录》[8]注释,“衰其大半”目的在于防止正伤,“衰其大半,不足以害生……若过禁待尽,毒气内余,无病可攻,以当毒药,则败损中和,故过则死”。汉代张仲景对“衰其大半而止”内涵有了深入认识,其在《伤寒论》中对该理论临床应用进行了阐释、拓展[9]。首先,汗、吐、下、涩等法应当评估药后反应,注意“中病即止”,适当配合“白饮和服”等手段。如太阳中风证桂枝汤“若一服汗出病瘥,停后服,不必尽剂”;太阳伤寒证麻黄汤、大青龙汤等以微微汗出为佳,切勿过汗,“一服汗者,停后服。若复服,汗多亡阳遂虚,恶寒烦躁,不得眠也”;虚烦证论栀子三方“得吐者,止后服”,若胸膈热郁随呕吐物外泄,不必继续服药;泻下剂如大陷胸汤泻下峻猛,稍过则易伤正,“得快利,止后服”,小承气汤“若一服谵语止者,更莫复服”“若更衣者,勿服之”,大承气汤“得下余勿服”;固涩剂桃花汤“若一服愈,余勿服”;逐水剂牡蛎泽泻散“小便利,止后服”等。其次,把握初始药量,峻药缓攻,若服温阳药,阳复太过,邪从燥化,转入阳明,“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少少温服之”,以达泻热和胃之效;麻子仁丸“饮服十丸,日三服,渐加,以知为度”;乌梅丸“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等。强调结合机体、天时等因素进行遣方用药。结合机体如三物小白散“以白饮和服,强人半钱匕,羸者减之”“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强调天时如白虎加人参汤“此方立夏后、立秋前乃可服,立秋后不可服。正月、二月、三月尚凛冷,亦不可与服之”。《伤寒论》也对“衰其大半”后的饮食调理进行论述,大邪已去,病证向愈,但脾胃尚虚,难以消化水谷,“吐利发汗,脉平,小烦者,以新虚不胜谷气故也”,此时适当节制饮食。

后世医家不断积累临床经验,逐渐将该理论拓展到临床各个方面[10]。外感证治方面,如叶天士《温热论》[11]中论述湿热治疗:“清凉到十分之六七,往往热减身寒者,不可就云虚寒而投补剂,恐炉烟虽熄,灰中有火也,需细察精详,方少少与之,慎不可直率而往也”。攻逐水饮方面,吴瑭《温病条辨·寒湿》[12]中运用葶苈大枣泻肺汤治疗支饮“得效,减其制,不效,再作服,衰其大半而止”,避免药物不良作用。寒热标本方面,《此事难知》曰:“六月大热之气,反得大寒之病”,王好古[13]提出:“中治者用温也,然则温不能救大寒之病,用姜、附则不可。若用姜、附,似非温治之。不然,衰其大半乃止”,探讨寒热、时令交杂情况下药物性味的权衡。妇、幼科方面,雷少逸在《时病论·胎前产后慎药论》指出,胎前产后用药宜慎,“今人胶执有故无殒之句,一遇里积之证,恣意用攻,往往非伤其子,即伤其母,盖缘忽略衰其大半之文耳……攻其邪则胎必损,安其胎必碍乎邪”[14],认为应攻下、护胎兼顾。万全《幼科发挥》列商陆胃苓丸治疗肿病,“病肿气壮能食者,宜此治之……每服五十丸至三十丸止,大便后快又服,衰其半而止”[15]。由此可见“衰其大半而止”反映了处理复杂证型时的原则、时机、技巧等。《古今医统大全》曰:“大毒治病,十去其六而止,当有约也”,这里的“约”即以祛邪不伤正,扶正不碍祛邪为度,机理与中医“以利为度”“中病即止”等理论具有一定联系[16-17]。

总体来说,“衰其大半而止”多用于复杂证型或使用峻烈药物时,借助有度的攻补转换,达到攻逐实邪又固护真气的目的。常见以下几种情况:①寒热错杂者,治法纯温则助热,纯凉则助寒,病邪难以直折,可抽丝剥茧或寒热并用而谋之。②虚实夹杂者,如《景岳全书·新方八阵·攻略》中“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此又当酌其权宜,不在急宜攻,急以补之例”[18],治法大补则壅滞,大攻则伤正,应当审慎用药。③使用峻剂(峻补、峻攻、毒性药物)时,张景岳论述“药以治病,因毒为能,所谓毒药,是以气味之有偏也”,在采取“以毒攻毒”“以偏纠偏”的做法时,大病初愈尤忌峻补,以防虚不受补;久病体虚而邪实尤忌峻攻,以防真元损伤等。

2 以“衰其大半而止”指导臌胀证治

以“衰其大半而止”理论可以指导臌胀证治,究其原因,一方面该理论内涵不断扩充,逐渐涉及临床诸多方面,另一方面在于臌胀与积聚病因、病机、治法等方面具有相似、相通性,这也是中医学“异病同治”思想的反映。

2.1 臌胀病因病机臌胀发病与情志所伤、酒食不节、感染血吸虫等相关,且与黄疸或积证失治有直接关系。《医门法律·胀病论》曰:“凡有癥瘕积块痞块,即是胀病之根,日积月累,腹大如箕,腹大如瓮”[19]。臌胀与积聚虽以腹内有无水液停留为鉴别要点,但病变部位皆涉及肝、脾、肾等脏,基本病机与脏腑功能失调,气滞、血瘀、水停等滞于体内,表现出本虚标实的临床特点。因此治积聚的方法可以拓宽臌胀证治思路,《景岳全书·积聚》曰:“治积之要,在知攻补之宜,而攻补之宜,当于孰缓孰急中辨之”。

2.2 臌胀治法治则《黄帝内经》论述:“诸湿肿满,皆属于脾”,治疗应“中满者,泻之于内”“结者散之,留者攻之”。但臌胀虚实错杂的病机复杂性决定了攻补兼施为治疗法度,重视“先去其血脉而后调之,无问其病,以平为期”。实证为主者,重祛邪治标,予以行气、化瘀、利水之品,若腹水严重,可酌情暂行攻逐,着重辅以补虚;虚证为主者,则侧重扶正补虚,视证候之异,分别施以健脾温肾、滋养肝肾等法,同时兼以祛邪。若见“至虚有盛候,大实有羸状”,切忌一味攻伐,导致正气不支,邪恋不去,出现危象。朱丹溪在《格致余论·臌胀论》中指出:“湿热日久,而成臌胀。”“热留而久,气化成湿,湿热相生,遂生胀满,经曰鼓胀是也”,重视补脾、养肺、制木、滋肾、却盐,同时不可强求速效、攻利,“此病之起,或三五年,或十余年,根深矣,势笃矣,欲求速效,自求祸耳……医不察病起于虚,急于作效,炫能希赏。病者苦于胀急,喜行利药,以求一时之快,不知宽得一日半日,其肿愈甚,病邪甚矣,真气伤矣,去死不远”[20]。针对使用通利药物的问题,朱丹溪提出:“不因于虚,受病亦浅,脾胃尚壮,积滞不病,而又有可下之证,亦宜略与疏导”,慎用濬川散、禹功丸。《丹溪心法·鼓胀》论述臌胀治疗宜大补中气、行湿,选用人参、白术,佐以陈皮、苍术、茯苓等,同时提出“凡补气,必带厚朴宽满”,分肥胖、瘦人、蓄血、食积(热、寒)、怒等辨治,总之“治须实者下之、消之,次补之;虚者温之、升之,补为要”,设方中满分消丸、广茂溃坚汤、紫苏子汤、人参芎归汤、平胃散、木香槟榔丸等。

明代一些医家刻板沿用《黄帝内经》中“诸湿肿满,皆属脾土”理论,运用利小便、补中法治疗臌胀,如五苓散、胃苓汤加木通、车前子、大腹皮、滑石等。“然服之愈多,而小便愈少,肿胀愈急”,孙一奎[21]针对这一现象,在气胀(平肝饮子、调中顺气丸、宽中八宝散等)、寒胀(大正气汤等)、热胀(中满分消丸等)、血胀(人参芎归汤等)之外,提出“治胀满者,先宜温补下元,使火气盛而湿气蒸发,胃中温暖,谷食易化,则满可宽矣”,设壮原汤,药用人参、白术、茯苓、补骨脂、肉桂、附子、干姜、砂仁、陈皮等温肾宽中。喻昌在《寓意草》中论述:“若只单单腹胀,则为难治……清者不升,浊者不降,互相结聚,牢不可破,实因脾气之衰微所致,而泄脾之药尚敢漫用乎……凡用劫夺之药,其始非不遽消,其后攻之不消矣。其后再攻之如铁石矣……猛药所攻,即以此身之元气,转与此身为难者,实有如驱良民为寇之比”[22]。因此立培养(补益元气)、招纳(升举阳气)、解散(开鬼门,洁净府)三种方法,虽不言泄,而寓泄法在其中。

陈士铎《石室秘录·内伤门》[23]设水臌、气臌、虫蛊、血臌等证,选药多有攻逐,但重视中病即止及善后处理。水臌者使用决流汤(牵牛子、甘遂、肉桂、车前子)。“二剂即痊愈,断不可予三剂也,予三剂,反杀之矣”,考虑方中牵牛子、甘遂性猛,多服伤人元气,因此二剂以后即改用五苓散,再用六君子汤善后。气臌者须健脾行气,配合利水药物,如传方消气散(白术、薏苡仁、茯苓、人参、甘草、枳壳、山药、肉桂、车前子、莱菔子、神曲),奏功虽缓,但不伤气。虫臌者,“必须杀虫可救。然过于峻逐,未免转伤元气,转利转虚,亦非生之之道”,方用消虫神奇丹(雷丸、当归、醋鳖甲、地栗粉、神曲、茯苓、车前子、白矾),中病即止,不必用三剂,其后以四君子汤、六君子汤去甘草调理。血臌者不可以治水法、治气法治疗,另立消瘀荡秽汤(水蛭、当归、雷丸、红花、枳实、白芍、牛膝、桃仁),以求“血去而病即安”。陈士铎指出,此方一剂以后,切勿再服二剂,而应在四物汤中加白术、人参、茯苓等调理,以防“血臌虽痊,恐成干枯之证”。

程国彭在《医学心悟》中论述了鼓胀与蛊胀症状、治法区别,“鼓者,中空无物,有似于鼓;蛊者,中实有物,非虫即血”,治疗谨记“中空无物,填实则消,经所谓塞因塞用是已。中实无物,消之则平,经所谓坚者消之是已”,然后再辨寒热虚实、深浅部位,制方和中丸。其强调不可运用“消法”治疗臌胀:“消者,去其壅也……然亦有不当消而消者何也?假如气虚中满,名之曰鼓,腹皮膨急,中空无物,取其形如鼓之状,而因以名之,此为败证,必须填实,庶乎可消,与蛊证之为虫为血,内实而有物者大相径庭。”程国彭立和中丸,药用白术、扁豆、茯苓、枳实、陈皮、神曲、麦芽、山楂、香附、砂仁、半夏、丹参、五谷虫、荷叶等药,取“不寒不热,和平之治法也”,气虚中满用白术丸合六君子汤,中空无物切忌枳实,恐其伤气。

《医宗金鉴·杂病心法要诀》[24]论述臌胀:“投诸温补俱无验,欲诸攻下又难当,须行九补一攻法,缓求淡食命多昌”,指出若患者虚中夹实而又必须运用攻下法,此时可采用“九补一攻法”,即用补养药物九日,待患者可以耐受攻伐,则予以泻下药物。初始应当少量攻伐,如果病邪不减,再渐渐增加药力,同时平衡药力与元气相当,逐邪而不伤正。之后可改为“补七日攻一日”“补五日攻一日”“补三日攻一日”,缓缓图之,以愈为度。

2.3 “衰其大半而止”治疗要点对于运用“衰其大半而止”思想治疗臌胀,笔者提出以下要点:①重视制方配伍,妙在权衡。使用“七情”相畏、相杀理论,减轻偏胜药力,缓中泻实,如十枣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内的大枣;同时注意“中满勿食甘”,或攻后“糜粥自养”等。②把握治疗细节。如十枣汤治疗肝硬化腹水,注意因人、因病而宜,掌握好首次用药量、每日用药次数、用药总天数等,待腹水大致消退,即予健脾温阳利水之品[25]。③阶梯升降策略,动态调整。升阶梯策略依前文《医宗金鉴》内容,降阶梯策略如徐灵胎《医学源流论·臌膈论》[26]中“先下其结聚,然后补养其中气”;评估先后、缓急、主次,参考《医学心悟》“当下不可下,而又不得不下”理论,注意跟进病情变化,“屡攻屡补,以平为期”,合理使用早泻晚补、早补晚泻等法。④配合中医药外治方法[27]。

3 小结

虽然“衰其大半而止”理论被广泛应用于中医治疗,但并不意味所有证型均适宜。《医学心悟》强调,必须在“大积大聚”中求之,意在突出“大”实而正气已损,做好正气评估尤为重要。患者真气亏耗,而邪气急盛,此时大攻则气耗、大补则壅滞,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之以实而顾之于虚,兼顾《景岳全书·新方八略》“凡病在阳者,不可攻阴;病在阴者,不可攻阳”理论。倘若风寒初起,只需疏风散寒即可;如果药力一减,“至而不至,是为不及”,可致外邪不除,病必缠绵。又如阳明热结里实证,青壮年正气充足者,泻之即可;老年、产后而气血亏虚者,则应审慎,不可峻攻。

总之,“衰其大半而止”体现了古代医家临床辨证智慧,治疗关键在于做好正邪评估。运用该理论治疗臌胀,冀最终达到“扶正不致留邪,祛邪不致伤正”,其中的临床经验、技巧值得医家探索、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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