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泠十五周年秋拍的一件西周青铜刀图像及有关问题

□顾万发

2019 西泠十五周年秋拍 “国之重器——中国历代青铜器”专场，其中编号为Lot3593 的一件西周青铜刀（图1），较为特殊。 该青铜刀为美国纽约兰理捷（J.J.Lally）先生旧藏①出版信息：《古代中国青铜（ANCIENT CHINESE BRONZES）》第二三号，兰理捷公司东方艺术，2011 年。②展览信息：“古代中国青铜（ANCIENT CHINESE BRONZES）”第二三号，美国纽约，2011 年3 月19 日至4 月9 日。。 西泠拍卖对其描述如下：“此柄刀造型别致， 柄部高浮雕成站立的兽形。兽圆目凸出，眉蜿蜒而下成钩鼻，脸侧有‘C’形耳，鬃发自鼻直至脑后。身躯直立，前肢卷曲，分附胸侧。腿踡缩半蹲，单尾垂地。 刀身弯曲，尾侧有一贯穿孔。青铜刀自商代晚期已有出现，延续至战国。 此刀的兽体与商周礼器中动物纹风格相近，当为祭祀的配套礼器。 ”

该刀刀柄的图像实际是一个虎身神人（图1-2）。 我们认为其为虎身，有多个依据，除了上肢、尾巴这种形似虎的一般造型依据，最为重要的证据即是其身柳叶形花纹是商周以来虎所特有的，商末的蜀文化和春秋以来的北方地区，虎身标准化花纹，有的呈现为典型的无岐柳叶形，中亚地区的虎纹也多是这种柳叶形。

图1 西周青铜刀

该虎身神人呈现人的一些元素。这些元素有：1.蹲踞式造型，有人的下肢造型，这是虎所不可能呈现的；2.其首和面的造型中，虽然有虎的元素，不过人的鼻子和发型明显， 且这种特质的发型一般只有西周春秋时期出现。

该虎身神人所呈现的蹲踞式， 实际不只是为了协调刀柄造型， 最为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蹲踞式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 是新石器时代以来诸多神人的标准造型。之所以有这一造型，主要是为了拟合神鸟图腾，表示其为神祖。 另表示其可以飞升，具有羽化之形，并同时表现该神祖有道家的神通。该神祖是以虎为主体并有人的元素的造型， 之所以以虎为主， 主要是为了表示该神祖获得了虎所赋予的能量和特质。 由于商以来的蹲踞式有时还可以拟合苍龙， 所以也应该视为是获得了龙虎赋予了能量，只是其中的龙蕴含其中，不显示。 或者可以认为其中的龙省略了。 我们知道龙、虎、人或者龙、虎、神鸟元素组合是商以来的常见组合，西周早期以后，多为龙、人组合，不过也有少数是龙、虎组合，像西周的一些玉人（图2），一般认为是龙人组合，实际其有虎尾即表明其中有虎的元素，又由于其中的蹲踞式可以拟合神鸟图腾， 所以可以视为是龙、虎、人和图腾神鸟四种元素的组合，与商代虎食人卣中龙、 虎和蹲踞式神祖组合的元素是基本一致的，这同样是符合早期道家文化的。

图2 西周时期玉人

从龙山时代以来，即有虎与神祖的组合，二里头文化以来，也有不少龙与神祖的组合，商以来有不少龙、虎和人或者图腾神鸟等元素的组合。 西周以来的有的龙、人组合中，实际有虎的元素，只是原来很少识别之并解读其意义。 我们发现，西周晚期以来的一些常见龙、人组合，有时也会有虎增加，像岐山县孔头沟遗址西周墓葬M10 的一种青铜牌饰即是在其类似青铜壶、玉璜等表面常见的龙、人组合中明确增加了白虎元素（图3-1、图3-2）。 这一典型案例表明，龙、人组合中的虎可能是省略了。我们可能会认为，没有虎的这种龙、人或者龙、图腾神鸟组合图像中的龙，由于没有虎，可能自身意义会随之变化，由龙、虎、人组合中的龙为阳变化为龙的自身阴阳。 这似乎是符合“龙德”的，实际上龙为阴或者阳都是单独的状态，不是同时可以有的。综合来看，龙、人或者龙、鸟组合，依然应该视为是省略了虎，龙山时代的虎、人组合中，则相应地应该视为是省略了龙，不少龙、虎、人组合或者龙、虎、神鸟图腾组合利于证明这一问题。神祖或者图腾，或者神祖图腾与龙、虎同时组合，实际即是与苍龙、白虎组合，即是强调该神祖、图腾有天道，有阴阳的能量赋予并强调阴阳修炼，与天地交通，与天地齐。

图3

该刀刀柄的神人图像中虎元素即是白虎，白虎具有“成”的概念，其与苍龙之“生”构成“生成”的意思。 同时白虎本身有刑杀意义，与神人元素融合，位于青铜刀柄， 像叶县旧县由戈和弧刃钺组合的青铜兵器一样， 可能还有表现刑杀的一面。 从上海博物馆藏二里头文化有绿松石十字形图案的青铜钺看，斧钺可以蕴含天，与历法有关，兵、戈、刀可以在意义上联系，这样看，该刀刀柄有这种图像，应该与叶县旧县4 号春秋墓葬的这一青铜兵器（图4）的图像意义基本一致， 还应有避兵和替天行道的意思。 荆州兵避太岁戈（图5）同样选择了蹲踞式和周身有龙、拟合神鸟的神人图像，以及日月表示的历法元素， 表现该神人有道家的修炼，同样是避兵和替天行道的。 至于战国时期，这种神人的身份出现多重变化，暂不论述。

图4 叶县旧县4 号墓青铜兵器上的蹲踞式神人

图5 荆州兵避太岁戈（局部）

该刀柄的神人周身有火字形花纹， 这是虎身的常见花纹，有的苍龙和少数青蛙周身也会有，有的神鸟耳下、神人面、一般饕餮面、商代的马、象面、马胄也会有，是表示能量的、生机的。

西泠十五周年秋拍这件西周青铜刀，蹲踞式造型位于内，这与中国西南地区在战国出现的诸多青铜兵戈有一定联系。这些青铜戈的内或者援有图像的构图方式，与兵避太岁戈类似。 西南地区的这些兵戈的内或者援有不少有蹲踞式图像，有的还是几个（图6-1）， 学者或者认为其是再生意义巫觋之舞术，或者认为其是萨满教中的祖先崇拜，或者认为其与民族学中腋下生子以求生的巫术有关，等等。

图6 蹲踞式图像

蹲踞式的含义其实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各文化中的含义较为复杂。 西南地区的这些兵戈的蹲踞式，至少有蛙式蹲踞式和一般的蹲踞式，还有一类是双腿踞形不显的造型， 也被不少学者归于蹲踞式。对于西南地区这些兵戈的蹲踞式，可以有这样的理解：

一些有携兵器或者少数盛装的蹲踞式者（图6-2），可能包括首领类型的巫师。 一些服装很少的，应该多是较为单纯的巫师，但是也可能有一些在平时还有其他的身份。 还有一些简化的蹲踞式，首先可以确定的都是在作巫师之法或者具有巫术功能的舞蹈。 尤其是那些下肢不明确弯曲的蹲踞式①在西南地区的兵器有一些。（图6-3）,其携带武器，人员较多，显然是一种众人巫术舞蹈， 参加者即是来自部落的可以包括巫师、首领等人的组合。

西南这些兵戈之蹲踞式， 拟合的为神鸟形或者青蛙形，或者同时拟合之。其中神鸟形表示其具有神鸟一样的神异特征，可以飞翔沟通天地鬼神，并具有神鸟之阳气， 青蛙形则表示若青蛙一样的生命力、雷震的生命力以及辟邪功能。依据刘宗迪的认识②刘宗迪：《鼓之舞之以尽神》，《民俗研究》，1996 年第4 期。，“大”字、“神”字和“舞”字，三者之间具有一定的联系， 从满语中巫师 “萨满(Shaman)”,有“舞”“天神”和“大神”等意义看，这三个字都有神的意义。西南地区这些兵器的蹲踞式，从多个组合和一些岩画看，实际也是舞形的一种，同时造型也呈汉字的“大”字形。 刘宗迪所谓的“大”字形，在“皇”“美”等字形也有表现，即是表明这些舞蹈也是表现神性的。古代的各种舞蹈，显然多与神的问题有联系，《易·系辞》曰“鼓之舞之以尽神”即是这一认识的体现。以形体舞蹈可以表现神性，其实即是天性，蹲踞式是重要的代表性形式，考古学发现可以证明战国以前已有之。只是有的蹲踞式，主体是拟合神鸟形，又同时还是拟合神鸟、鼋形、蛙形等。至于舞蹈中的蹲踞式，可能是拟合其一或者多种拟合， 这同时增强了以形体舞蹈表现其拟合的含义。蹲踞式表现的天性，有的体现在人的自然繁衍方面，有的以蛙、鼋、神鸟等体现自然繁衍方面。有的体现了与天地一致的天性方面， 也即是神性的一面，或者讲是表现符合道家本质的一面。这些造型都可以理解为是表现人们所追求真人的自然、朴素、神性、天性的一面。

凌家滩文化的蹲踞式（图7），李新伟认为表现的是巫师在萨满状态下如昆虫般蜕变和羽化，转化为神鸟的形象①李新伟：《红山文化玉器内涵的新认识》，《中原文物》，2021 年第1 期；李新伟：《中国史前昆虫“蜕变”和“羽化”信仰新探》，《江汉考古》，2021 年第1 期。。这是启发性的一种认识，不过这些玉人的具体身份，从台湾排湾族、鲁凯族神祖民族学资料和商虎食人卣（图8）蹲踞式人形为融合鸮的喾形之确切意义看，更可能是神祖类巫师，并且更应是表现其在冥思变为神鸟的状态，本身尚没有体现形体舞蹈的一面，其介字形冠，依然类似有关学者的认识，与太阳有关。 赵陵山遗址的蹲踞式神人（图9），实际是腾飞的神鸟形，从其首的鸮看，其拟合的是鸮，很可能是早期的玄鸟氏。 良渚文化的蹲踞式神人， 实际拟合的是氏族太阳神鸟造型。龙山时代的诸多蹲踞式玉人，多以玉人首体现，少数体现全形（图10），同样首先是拟合神鸟图腾的神祖造型为主，不过不强调冥思转化的状态，是已经融合了神鸟或者神鸟图腾的状态。 至于商代的蹲踞式玉人， 同样是拟合图腾神鸟的神祖为主，商代泉屋博古馆藏铜鼓之喾的图像及其意义是重要证明②该铜鼓之喾之蹲踞式造型，体现了其天性，体现了其与道家本质的一致性，体现了其神性，体现了喾之子孙传承符合天性，符合自然。 龙山时代以来，这些蹲踞式神祖巫师与龙虎阴阳的组合，明确表现了其沟通天地阴阳的三才之一的天地之性。。 西周以来，龙虎组合的蹲踞式神祖依然存在，有的神人与龙融合的图像众多，但是与龙虎同时组合的较少，见图3-1、图3-2、图3-6。 商周春秋的蹲踞式神人在玉璜、玉柄形器、单独的玉器、单独的玉人造型中都有表现，从妇好墓的玉人看，首先是拟合神鸟的，但是由于不是冥思的构图，所以与凌家滩玉人有联系又有不同，有联系的方面是两者都与神鸟造型有关，不同的方面则是，冥思者是强调巫术变形为神鸟，不是冥思者是应拟合神鸟图腾的造型。商代表现神祖喾的有多种形式（图11），从这些图形看，蹲踞式玉人有的以人形为主，有的以神鸟为主，只有腿为人形，有的则是神鸟形，反映了神祖向图腾演化过程的玄鸟鸮， 是一个定格的造型，不是刻意强调冥思羽化的过程的。

图7 凌家滩玉人（98M29:14）

图8 泉屋博古馆藏商虎食人卣

图9 赵陵山透雕人鸟兽玉饰件（南京博物院藏）

图10 法国吉美博物馆藏玉人

图11 妇好墓玉器

总之，到了战国时期，诸多的蹲踞式有拟合神鸟的，有以蹲踞之舞蹈的，有以蹲踞式仪式化造型的，其身份有的是巫师，有的是首领，有的是神，像兵避太岁戈的蹲踞式神人即是太岁神。 自然也可能还有别的神，不过目前看，西南地区兵戈的这些蹲踞式则以首领巫师和单纯的巫师以及众人仪式化巫舞为主， 这种蹲踞式造型和以舞蹈尤其是这种造型的舞蹈表现的是人的形体的天性、 神鸟的阳性、神异性以及可能的蛙形丰产再生性，是否有泉屋博古馆藏商铜鼓喾图像之蹲踞式拟合有鼋形者，估计没有，因为喾拟合鼋形，与龙漦神话盛行有关，战国这种蹲踞式估计已丧失这一神话内容。这些蹲踞式在兵戈等器物上出现， 则是以形体及同时拟合蛙等，来表现生命力和避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