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下的中国外卖小哥

2021-04-25 03:39杨丽萍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龙海燕小哥

手机的普及,电商的迅猛发展,为当代人提供了过去无法想象的便利。足不出户,指尖一按,轻松下单叫外卖。吃饭时间一到,“我要叫外卖”更是成了都市里年轻一代的生活时尚。然而,你在享受生活便利和舌尖上美味的同时,是否体味过那些送餐上门的外卖小哥风雨无阻终日奔波的艰辛与人生况味?杨丽萍的这篇报告文学,浓墨重彩地讲述了每天奔波于当代中国都市大街小巷和居民小区的快递小哥的生存故事,以白描手法和近乎原生态的揭示,生动呈现出快递小哥这个特殊群体的人生际遇和生存现状,读之,或许你会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外卖改变了舌尖下的中国。截至2019年年底,中国餐饮外卖产业规模突破6500亿元,消费者约4.6亿人,占中国城镇常住人口53%。

媒体说,中国有700多万外卖小哥。我觉得远不止,在美团获得收入的外卖小哥有399万人,饿了么有300多万,还有点我达、到家美食会、必胜客、宅急送、大众点评……估计至少有800多万。

习近平称赞他们是“美好生活的创造者、守护者”。不论大雨瓢泼,还是大雪漫天,我们在手机上点击几下,外卖小哥就捧着热乎乎美食出现在门口。尽管在川流不息的马路,在摩肩接踵的街巷,我们到处可见他们来去匆匆的身影,可是对他们却知之甚少。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亲密的陌生人”。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武汉等城市封城,数亿人居家隔离,外卖小哥冒染疫和生命危险自觉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国运与家运紧密相连,为隔离居民和医护人员搭建一条补给线。他们成为2020年度最让人感动的群体之一。2020年3月,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是一位骑着电动车、身穿鹅黄色美团外卖工装、头顶黄色头盔、戴N95口罩的外卖小哥。他叫高治晓,在大疫之下,每天奔跑100多公里,为隔离在家的人送去柴米油盐酱醋茶、果蔬和药物。

这一群体引起《北京文学》的高度关注。2020年2月,杨晓升主编约我写一篇反映外卖小哥生存状态的报告文学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选题的价值和分量。半年来,我先后采访近一百位外卖小哥,他们95%来自农村,75%做外卖前为贫困人口,46%负有外债。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面临的压力,在危难中的担当,以及他们的欣喜、感动、煩恼、委屈、困惑和忧伤后,深感我们对他们的同情、理解、尊重和帮助远远不够。

第一章 没有残缺的尊严

一、一条腿可支撑怎样的人生?

《单腿外卖小哥41秒上7楼》的报道像秋天的红叶飘入200多家媒体的2018年8月版面与网页。头戴白头盔,身着“点我达”土黄工装,左腿弯曲70度,双手持一根长长铁杖,像划船似的摆动,伴随四五下跳动的王建生出现在受众的视野。

1981年,他生于四川达县的一个村子。打从记事起,他的左小腿就与大腿筋腱粘连,内弯70多度,脚掌外翻,而且仅有大趾和二趾。小时候,他没问过母亲,自己如何跟别人不一样,长大就更不能问了,怕母亲伤心。现在想问也问不了了,妈妈去世了。

王建生命苦,刚懂事,父亲就没了。母亲领着他和哥哥、妹妹改嫁。母亲和继父生了两个妹妹,家里还有一个爷爷,全家八口靠继父种的两亩地维持生存。他和哥哥像叫花子似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村里有人办喜事,小孩子都去看热闹,他和哥哥却躲进家里,怕人看见。

7岁之前,王建生像小狗似的爬行。上小学时,哥哥背他去学校。有一天,他见一位像他似的残疾人拄棍而行,哎呀,我也可以这样行走。他欣喜地爬到屋后,砍下一根竹子,拄着竹竿站了起来。

别人的腿是爹妈给的,只有两条,王建生的“左腿”换了五六条,从竹竿变成木棍,又从木拐变成铁杖。这根高他一头的铁杖是他花10元钱买下铁管,又花15块钱焊接而成。有人问他,你为什么没像范伟那样拄双拐?他说,拄双拐时间长了,身体会变形,会显得猥琐,铁杖会让自己保持挺拔。

2015年的夏日午夜,杭州天气溽热,街灯昏然欲睡,身高1.6米的王建生拄着铁杖沿街走来,探着脑袋,佝偻着腰,目光从一个光点转移到另一光点。他想捡点儿纸板或矿泉水瓶,天亮时换点钱,买点吃的抚慰一下辘辘饥肠。

“你捡这个能捡多少钱啊?”一辆电动自行车突然停下,外卖小哥问。

“多时四五十,少时一二十。”

“够用吗?”

“谈不上够用,对付着活吧。”

啥叫够?钱这东西有多多花,有少少花。他在余杭租间农民房,月租200元,早晨一睁眼,六七元就没了,拾荒所得只能勉强糊口。

“去跑外卖吧。”小哥热心劝道。

跑外卖?王建生跟一个哥们儿说起过此事,那哥们儿打量他一番,不屑地说:“你能跑个屁!”他想想可也是,就自己这模样,谁能看上?也就放弃了。

“腿有毛病没关系,不影响。” 小哥说。

“那加个微信吧。” 他惊喜地说。

王建生跟着这位叫徐容相的小哥加入了外卖大军。其实做外卖很简单,只要在“达达”“蜂鸟众包”“美团众包”等平台输入手机号、姓名和身份证号就可成为外卖小哥,不论丑俊还是残疾,按时把外卖送到即可。

王建生选择的是“点我达”,相当于美团专送,与众包相比有点儿门槛。他顺利通过面试,经过培训之后就上岗送餐了。

王建生自以为在杭州游荡十多年,对地形了如指掌,没想到第一天送餐就颠覆了认知。有一单是开发区的,他不知方位,只得跟导航走,结果两个多小时后才送到。如在俄罗斯,点份外卖,等两三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他们的外卖小哥主要靠步行、乘公交车和骑单车。在中国,这是严重超时。超时要被差评,差评则要罚款,汗流浃背白跑一趟不说,还要贴钱。王建生行走江湖十几年,哪里会吃这眼前亏?

“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入行,不认识路,耽误你吃饭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给我差评啊。”他把餐和自己花10元钱买的两瓶饮料一并递过去。

客户一脸愤懑,看看王建生那诚恳表情,再打量一下那杆长长的铁杖和弯曲萎缩的左腿,怨怼与责备咽了下去,默默收下餐盒与饮料。

王建生是在冷落、鄙夷、嘲讽和责骂中走过来的。在继父那个村子,他被视为拖油瓶而遭受霸凌。读村小时,同学欺负他,骂他“瘸子”。小学三年级,去镇中心小学读书时,家离学校五六公里,他要提前几十分钟离家,放学时同学跑没影了,他拄根棍子踽然独行。

做外卖的第二个星期,白天骄阳似火,人似热锅里的蚂蚁。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许多外卖小哥下线关机。天气越是不好,订餐的越多,平台爆单,商家又喜又急又懊恼,外卖送不出去,眼瞅着钱流到眼前却捞不起来,还失了信誉。有些商家平素在小哥面前居高临下,一副你爱跑不跑,不跑拉倒的架势,这时不同了,见到小哥就像久别亲人似的,偏偏却见不着了。

突然,门开了,一个湿淋淋编织袋子蹦着冲过来,袋子底部露出一个脑袋。王建生入职没过考核期,外卖装备没有发下来,骑的电动车是自己的,车后座放个塑料筐代替外卖箱,没有雨披,他只好找个编织袋子,在底部和左右各剪一个口,将头和手伸出去。那晚,王建生取餐送餐,马不停蹄,而且没一单超时。一周前,送餐超时后,他骑着车子在周边的商圈和小区转悠了整整一周,把线路画在本子上。今天,是他复工的第一天。

王建生赢得了商家的认可与尊重。每当他们道声“谢谢”时,他就感觉自己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小学毕业那阵,他虽然拄着棍子,自尊却趴在地上。邻居和同学商议读中学时,他凑过去,他们还翻着白眼看他。他从那些目光读到的是:你一个瘸子,上中学跟你有毛关系?再说,让你读,你交得起学费吗?有人直言不讳地说:“你去放牛吧。”那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村里有个患癫痫的人,跌到火堆烧坏了手脚,干不了农活,只好去放牛。

王建生不甘心那么活着。他一条腿蹦到镇上,求见校长。学校说,校长去乡政府了。他又蹦到乡政府。那天也下着雨,他心里泥泞得不可收拾。在乡政府门外等了许久,见校长和乡干部有说有笑地出来时,他扑了过去,“扑通”跪在泥水里:“校长,我要读书,不想放牛!”

当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可是,几十年来,我们却时常看见有人跪下。采访时,王建生说,“除了下跪,我没有别的资本。”他穷得只剩下下跪。

他小学就读的是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既管小学,也管中学。全校像王建生这样的学生不多,校长认识他。他这一跪获得读中学的机会,校长免除了他的学杂费,这也为日后遭受霸凌埋下了伏笔。同学动不动就说:“你很牛逼吗?你是特殊人才!”

“你瘸就有理由不交学费?”

“你的学费哪儿来的?是我们大家替你出的!”

距中考还有十天时,王建生实在忍不下去了,跟同学打了起来。

老师没有主持正义,指责王建生:不懂得自尊自爱。他听懂了,老师的意思是你不交学费就得低三下四,任人欺凌。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

辍学的第二年,19岁的王建生拄着木棍,肩搭一条装换洗衣服的编织袋,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拦了一辆卡车,爬了上去,离开了那片伤心地。有个放牛人癫痫病发作,栽倒田里,窒息而死。王建生想,自己待在村里也将步他后尘。母亲在他读初二时去世,哥哥6年前去了郑州,他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王建生从郑州找到杭州,也没寻到哥哥,变成了流浪汉。他扒过火车,蹲过桥洞,当过乞丐,蹬过三轮车,卖过烧烤……这15年来,从没人对他说声“谢谢”,没人对他如此尊重。

在生命河床苦寻尊严与价值的何止他一个?2019年7月,阿龙也找到了。阿龙的本名叫许庆龙,他身高1.88米,长得超帅超帅的,有网友说他像金城武,也有人说他像吴彦祖。凭长相阿龙足以迷倒一大片女孩儿,可是一说话就完了,超帅超帅的脸孔被残酷扭曲,甚至有几分狰狞与丑陋。一句简单的话,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来几个单词,还含糊不清,语速超慢。

他比王建生小11岁,出生在南昌县一户农家。在微博上,阿龙风趣地写道:“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我们这里是过小年的日子,家家户户忙着做豆腐、放鞭炮,我仿佛闻到了豆腐的香味就出世了。”这语言多么的自然流畅,说话要是如此该有多好。

他的父亲是木匠,母亲是个很要强的农妇,在阿龙出生前几天还帮邻居搬砖。阿龙出生时,父母欣喜若狂,有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一个儿子。阿龙没满月时得场大病,高燒数日不退。等烧退了,隐患也埋下了,随着岁月显露出来——表情扭曲,手指僵直,不能抓握。父母抱他四处奔走,花光家里积蓄,也没治好。当他被确诊为脑瘫时,父母一下似栽进冰川。

阿龙跟王建生一样在欺凌下,磕磕绊绊读完初中。升学无望,只好找工作,他不停填表,不断面试,怕自己说话不利索,让姐姐陪着去,得到的最好答复就是:回去等消息吧。

几年下来,阿龙绝望了,也萎靡了,猫在家里打游戏,从起床打到凌晨三四点钟。妈妈喊他吃饭,他不吃;妈妈骂他,他听不见。曾经还得了胃穿孔,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他帮姐姐带孩子,为鼓励自己,在微博上写道:“做最好的自己,不曾后悔。”可是,他却没机会“做最好的自己”。

阿龙在骑电动车去幼儿园接姐姐小孩的路上遇见堂弟。堂弟在送外卖,劝他试试:“门槛不高,会骑车就行。不用面试,在网上注册就可以了。”

阿龙一听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会骑车,我会骑车……”

阿龙注册了美团众包,有了生平第一份工作。

“妈妈,我在送外卖。”几天后,阿龙说。

“你送外卖?谁要你啊?”

母亲打量一下儿子,他既没穿外卖的服装,也没戴外卖的头盔。

“我送外卖,一天赚几十块。”

母亲这时才发现阿龙的脸晒黑了,联想到他数日早出晚归,她热泪盈眶地说:“感谢平台,给了我家小龙这么好的机会!”为了儿子,母亲在外边打零工,父亲去做装修,他们眼见自己一天天老下去,担心哪天走了,阿龙怎么办,谁来养他?

母亲最该感谢的是儿子!据中国老龄科研中心的统计,全国“有30%的年轻人靠‘啃老过活,有65%以上的家庭存在啃老问题”。阿龙是一级智力残疾,生活需要照料,却尽心竭力自食其力,百折不挠地想法活出自己的价值!

阿龙“与人交往能力差,运动能力发展差”,再加上路不熟,容易超时被罚。对他来说,一天能赚几十块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想到他整天在车水马龙中穿梭,被车撞死怎么办?母亲不让他做下去。阿龙却坚定不移地说:“我在家里也是死,出去还有机会!”

第一个月,阿龙赚了2000元。从第二个月之后,他每个月能赚4000多元。靠别人养是跪着活,就是父母也不行;阿龙能站着活了,他给父亲买一部手机,给母亲买一套衣服,给农村的爷爷奶奶买许多吃的和用的。他可以用自己赚的钱给亲人买礼物了,他很珍惜这种快乐与自由。

中国有多少残疾人在外卖这个平台找到工作?我没找到统计数字,据报道饿了么、蜂鸟、即配有2000多名残疾人;成都馋爱善食外卖店的25名员工有72%为残疾人,其中聋哑人占61%;南京有一“无声骑士团”,12名送餐员全部是聋哑人。山东济南的董洪喜,大学毕业后,因没有左手和右腿而找不到工作,2018年9月加入饿了么、蜂鸟、即配,每天能送30多单,行2万步,被新华社授予“中国网事·感动2019十大人物奖”。

二、洗不掉的“原罪”?

进入三伏,杭州已开启蒸烤模式,火辣辣的阳光直扑大地。王建生觉得自己就像烧窑中的馍要烤干了, 那根铁杖变得滚烫,好在他的虎口日积月累磨出厚厚的又黄又硬的老茧。

系统派下一单:一袋25公斤大米、两桶油,还有一箱矿泉水。王建生找个编织袋子把米装进去,打个结,搭到肩上。一手拽着袋子,一手拄杖,单腿蹦到电动车旁,再蹦两趟,油和矿泉水也搬到车旁。装车,捆好,十分流畅,如鱼得水地穿梭于车流之中。

王建生主要送餐地南苑位于杭州东北,汇集众多商场和超市、宾馆,以及多家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是聚集生活、娱乐、休闲为一体的商贸往来经济中心。这一带最有名商厦是银泰,那里的非机动车停放处较远,取餐要穿过整个商城,送餐容易超时,令许多外卖小哥犯怵。王建生不怕,他那身高1.60米、体重42公斤的身子,一条腿蹦着进去取餐,又蹦着出来,蹦来蹦去敏捷得让人吃惊。

不过,王建生也有怕的时候,眼下就是。货送到一个老小区,楼房没电梯,客户住七楼。

“您订的货物到了。家里有人吗?能不能下来搭一把?”王建生把东西卸在楼梯口,想有人搭把手一趟就上去了。

“家里没人,我是孕妇。”

要是送餐,别说七楼,十楼也不怕,他会像袋鼠似的敏捷地蹦上去。可是,这是25公斤的大米,近20公斤的矿泉水,还有两桶油。他扬头看看,七楼高有20来米,挺打怵。打怵也得干,谁让自己是送外卖的呢,不论多重都得送上門去。他扛起大米,单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蹦。蹦到两层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腿疲软了。这气温就是坐在树阴下,什么活儿不干都冒汗,扛着25公斤的米往上蹦,哪受得了?他只好单腿站立,喘口气,接着再蹦。

蹦到七楼时,他已撑不住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这情况……”孕妇吓了一跳,慌忙捧着肚子,怕惊着胎儿。

知道这情况又能怎么样?她伸了伸手,想接一下,又缩回去,捧着肚子把门口让开,让他放下。

他转身下楼。米、油、水全搬完时,他累成一摊泥,恨不得贴在地面上,再也不起来。这一单。他赚了5.6元,流的汗起码有两矿泉水瓶,一瓶2.8元。不过,他挺自豪,自己凭着一条腿愣是把100多斤的东西送上七楼,一点儿不比腿脚健全的小哥差。他跨上电动车走了。

对王建生来说,最难承受的不是重件,而是歧视。一天深夜,王建生拎着外卖,站在楼下,给客户不停地打电话都没人接。单元门锁着,他进不去。外卖小哥最怕的就是客户不接电话,原因有多种,有的打游戏入迷,有的手机静音,有的睡着了,还有一种可能,电话号码错了。王建生还有两单,这一单不马上送出去,那两单就要超时,超时就会被差评。一个差评罚款50到200元,相当于半天到两天为罚款打工。对单少的小哥来说,这等同于断掉几天口粮和房租,让人抓狂。据新快报讯,有一外卖小哥一个月遭三次差评,担心月超5个差评被解雇,差点服毒身亡。

王建生正焦急,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他急忙把铁杖藏在身后。晚上送餐,楼道漆黑,在敲门之前,他要把铁杖藏在门后,怕是客户见他手持铁杖,以为打劫,吓得魂飞魄散,如有高血压,或心脏病,也许一头栽倒在地,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别说配送费不够给人家治病,万一人家心梗猝死,可就是一条命啊!

那女人见他是送外卖的,问去几楼。

“六楼?巧了,我是房东,要去收租。你腿不好,我帮你捎上去吧。”杭州人就这么富有爱心,王建生已屡见不鲜,急忙道谢,递过外卖。

没想到次日竟有个差评。去商家取外卖时,老板给他看,昨晚客户留言:“妈的,你一个瘸子!你知道自己是瘸子还送什么外卖?”

也许房东把餐捎上去,客户跟房东因房租搞得不愉快,把火撒向了他。这一差评扣掉王建生当月200元奖金。为残疾而被差评,还有没有天理?这位客户违犯了《残疾人保障法》——“残疾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家庭生活等方面享有同其他公民平等的权利。”可是在有些地方讲的是丛林法则,讲的是谁大谁小、谁强谁弱。依法治国,这是多么漫长的道路。

王建生说,他没有向平台申诉,一是自己没有亲自将餐送到客户手里,二是他申诉什么?客户嫌弃自己是个瘸子,本来就是瘸子么,申诉后平台也许注意到他是个残疾人,如失去这份工作岂不更为悲催?

客户是上帝,可王建生遇到的则是凯撒。对客户而言,你花钱订的是外卖,又不是外卖小哥,凭什么要求他四肢健全?一个租房子、订十几元外卖的人,怎么说也算是低收入人群了吧?何必“相煎何太急”?为何如此残忍?

王建生还不算最倒霉的,更倒霉的可能是成都的刘之翔。

一天,外卖平台收到两个点评:“差评,严重差评,不是我歧视聋哑人,今天收到快递,送来的饭菜心里蛮高兴,结果快递人员掏出一张残疾证,意思还让我捐点钱。本来有工作,还顺便乞讨,这种做法真让人厌烦。”

商家回复客户,已向公司投诉,表示“绝对不会再有聋哑人送餐了”。

有记者采访商家,老板说有位聋哑送餐员取过几次餐,“看上去多老实的一个人。”

这个“老实人”就是刘之翔,22岁,聋哑人,颈上挂着一个卡片,一面写有:“您好,美团外卖的骑手刘之翔,因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不能说话,请你检查菜品是否齐全,并对我的服务作出评价,谢谢您!”另一面写着:“您好,我是美团外卖的骑手刘之翔,因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不能说话,我现在来取餐,请问在哪里取餐?谢谢您!”据刘之翔回忆,那晚,他将外卖给客户送去之后,将卡片给对方看看,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走。

他不仅被罚款,还失去一个商家。“上帝”就可以不讲公平正义?平台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

残疾,这是8500万王建生、阿龙、刘之翔们洗不掉的“原罪”,为此,他们要在荆棘之路忍辱负重,匍匐前行;这又犹如他们肉体上的一道深深创口,不时被现实撕裂与深割,永不愈合。

南昌县东莲路,黄昏的灯光像水泼在街上,气温降至摄氏5度,时不时飘洒一阵小雨,化作绵密寒冷的针,刺人骨髓。街道如清场的影院,不见人影,偶尔有汽车疾驶而过。这是2020年1月17日午夜11时,阿龙穿着黑色短羽绒服,头戴着鹅黄美团头盔,电动车把手一个套着红色方便袋,一个套白色方便袋。

“这么晚还没回去啊?”美团众包的小哥陈小刀停下电动车。

“没跑到单啊……”阿龙笑了。

他的眉眼挤作一团,摇晃着脑袋,嘴角吃力地撇着,下巴向下拉动,随之翻一下白眼。他对陈小刀说,他从早晨7点跑到现在才赚100多元。

他们是一个月前认识的。那天,阿龙遇到了麻烦,在餐馆取餐时,跟老板交流出现障碍。他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清楚。

“什么情况?”陈小刀发现这位兄弟不大对头。

“我这个餐……到现在没做。”阿龙右手中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说。

陈小刀听懂了,阿龙送的餐眼看要超时,餐馆还没烧出来。他帮阿龙跟老板交涉,餐馆赶烧出来。阿龙右中指勾起外卖,对陈小刀说:“那我现在要走了。”

阿龙那种不怨不怒、孩子般天真和真诚,给陈小刀留下很深的印象。

几天后,俩人又在等单时相遇,一聊他们还是一个小区的邻居。说起业绩,阿龙说,他已跑了10单,赚50元。一天挣“100左右,200就比较辛苦”。陈小刀有点儿惊讶,他这天刚跑6单,还没阿龙跑得多。

陈小刀跟阿龙是前后腳进入外卖这一行当的。他比阿龙大三岁,之前开过旅行社,送外卖不过是权宜之计,除此之外,他还做自媒体,拍拍视频,写写报道什么的。

“兄弟,我看你跟我们不太一样,怎么回事?”他直截了当地问。

“有点残疾……小时候发高烧,”阿龙用右手中指指脑袋,“烧坏了。”

“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打电话……”

阿龙说话很吃力,跟客户打交道时,语速慢,吐字不清,对方接电话时常常听不明白。阿龙知道自己这一短板,跟客户尽量不说话,另外还怕自己说话时的表情吓着客户,超时也不解释。

“有没有差评?”

“这个很多……”

阿龙笑了。他的笑容像万里无云的蓝天似的单纯,又像日出似的灿烂。陈小刀感到奇怪的是,阿龙说起让人恐惧与诅咒的差评却这样云淡风轻。

阿龙遭受的冷暴力实在太多了,也许智力残疾的他没记住,也许不想记住。一个雨天,他送餐晚了,客户责怪:“咋这么慢?”他张张嘴,想告诉客户,我在路上摔倒了,脚摔伤了。他刚开口,客户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他索性就不说话了,赔给客户18块钱。

有的客户发现阿龙不正常,不仅没有同情,反而嘲讽:“你这样的人还送什么外卖!”写下“形象差”的差评。

还有一次,阿龙去家附近的一个小区送餐。那个小区有好几个门,他绕来绕去超时了。订餐的男人一句话都没讲,接过餐盒扔到地上,“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陈小刀听明白了,阿龙今天赚得少,想熬夜多跑几单。

“还跑两个平台吗?”

陈小刀知道阿龙在跑美团和蜂鸟。他跟阿龙说过,即便是健全的小哥也就跑一个平台,跑两个平台很容易超时,劝阿龙舍弃一个。

“一个。美团被封号了。”阿龙也许见陈小刀有点儿意外,接着说,“就是……昨天下雨嘛。”阿龙说着用手指翻弄着手机,四指僵硬如鸡爪,只有中指灵活自如。

“‘微笑行动嘛,下雨天没通过。”阿龙张开手掌,给陈小刀看手机上美团的页面:“账号异常,无法识别,被封三天。”手机屏幕的一角有爆炸性裂纹,那是雨天路滑摔的。

这意味阿龙不仅三天不能接美团的单,还要被罚100—500元钱。

“两个平台钱多一点儿。”阿龙说。

他是说,没办法,剩一个平台只好多跑一会儿嘛。阿龙说话时,真诚的目光直视对方,即便发生了封号、罚款、收入减少这样的悲催事儿,也没有任何吐槽和不快,笑容还是又暖又萌,带着点羞怯。

三、“那还要我干什么?”

第二天,陈小刀将阿龙被封号的视频发在西瓜视频上,瞬间冲上热搜。

“小哥这样努力,怎么忍心给差评?看得我眼泪汪汪。”

“他笑起来真好看,瞬间觉得我遭受的挫折都不算啥。”

“美团外卖,你他妈给我解开小哥的账号!”

美团得知后给阿龙解封。

有网友通过微信转来200元钱。陈小刀找到面带倦意、胡茬儿拉碴的阿龙,也许天气冷吧,也许是灯光的问题,看上去他脸有点儿苍白。

“我找你半天了,很多人关心你。”陈小刀把钱递过去。

“这个钱不能要,”阿龙像烫手似的,连连摆手,“我自己凭自己的努力赚钱。我自己多努力一点儿……”

他的眼里有光,眼神明亮:“谢谢大家的关心。这钱不能要。”

南昌的一个网友在视频上看到阿龙的手机摔坏了,要送他一部手机;有个商人想资助给他几万元,他都谢绝了。他坚定地说:“我自己可以再努力一点儿,早晨七点出去,后半夜一点回家。我能养活自己。”

“要你们的,那还要我干什么?”阿龙说。

这也许是阿龙说过的最流畅的一句话。

数九寒冬,杭州下起大雪,深夜12点,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这是王建生做外卖的第三年,他的电动车在积雪中减速而行。上午9点从家里出来,跑到下午3点,他回家休息一下,又从晚上9点跑到凌晨三四点。他喜欢夜行,人少,不拥堵,跑起来畅快。

最后一趟,他抢单疯狂,连抢10单,前后两个外卖箱塞得满满的。其中有两单是面条和水饺,要赶快送去,时间长就坨了。

天越冷,餐凉得越快,虽说外卖箱保温,可是开几次箱就凉了。送出一半时,王建生就发现剩下的已不大烫了,脱下冲锋衣的抓绒内胆,包起来。没有内胆的冲锋衣空空荡荡,四下透风,冻得他直抖。冷也得这样,自己暖和了,餐就凉了。这样的雪夜,谁能吃冷餐?

几公里的送餐路是没有监管的真空地带。商家放心地把餐交给自己,客户放心地吃自己送的餐,说明啥?对自己的信任。为了信任,他王建生宁可被寒风吹着,被雨淋着,也要保护好所送的餐,有时摔倒,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餐盒别撒了。流浪十几年,尝遍了世态炎凉,这份信任弥足珍贵啊。

雪天,他最怕的是减速带,稍不注意就会“啪”的一下摔出老远。有时人摔伤了,车摔坏了,餐也撒了。每当这时,他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伤痛先联系商家,让他们赶快再烧一份,派别人送去。另外,他还要小心斜蹿出来的骑车人,刹车不及时就会撞着对方;刹车狠了,轮胎打滑会摔个人仰马翻。有时汽车停在非机动车道上,逼得你不得不进入机动车道,这要是撞上汽车风险可就大了,弄不好小命就报销了。

外卖不好做啊,平台用规则约束你,客人用差评和投诉逼迫你,商家拖单,交警罚款,你的生存缝隙越来越小。可是,对残疾人来说,外卖不是理想的选择,而是可选的选择。不做外卖能做啥?

等待取餐时,王建生勤快地帮商家抹桌子

最后一单约5公里,送到时已凌晨一点多,超时一个多小时。订餐的是个年轻人,接过餐盒发现还是热的,打开一看还冒热气。

“我前面叫的外卖送来都是凉的,你的还这么热,太谢谢你啦!”

这一声“谢谢”又让王建生激动了。这种天气,外卖小哥最需要的就是尊重与理解。一次,天下着瓢泼大雨,一个小哥浑身湿透,牙直打战,客户却说:“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慢,是干什么吃的?”小哥火了:“你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点个外卖有什么可矫情的?装什么装?”

宁可差评,他也要怼回去,钱可以被扣掉,尊严不能没有。

冒着风雪往家走,王建生浑身暖暖的。杭州太好了,绝大多数客户在接到餐时都会礼貌地道声“谢谢”。禁止外卖电动车入内的小区,见他腿脚不方便,还给他开了绿灯。

第二章  深圳的1/10

一、“导师”刘海燕

刘海燕是在住宅附近的公交车站接到良菊的。

真是人如其名,这是一个清淡如菊的女孩,一袭黑裙裹着健美的身躯,斜背着金属链的黑坤包,右手拉着天蓝色拉杆箱,左手拎着红纸袋,里边装着一口炒锅,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眉眼笑着:“海燕姐,我投奔你来了。”

“哎哟,你还带锅来的,那得租个能煮饭的房子。”

戴着眼镜、穿着鹅黄美团T恤的刘海燕打量着良菊,感到惋惜,她才20多岁,生得又这么漂亮,不该送外卖。

良菊坦率地解释说:“家里有欠债,做外卖钱来得快些。”

深圳写字楼林立,人口稠密,外卖量大,单价又高,是个金矿。刘海燕是附近布吉美团专送站点的组长,近来不断有外地人背包罗伞地跑来找她要做外卖。

良菊是从“外卖刘海燕”的视频号摸过来的。用她的话说,她是四川一座“十八线”小城的瑜伽教练,疫情暴发后练瑜伽的人少了,月收入跌到两三千元,只得另谋出路。

这天是2020年7月14日,大暑的前一周,皇历说适合开市、纳财和出行。

刘海燕把良菊领进城中村,这里是刘海燕的“发祥地”。深圳最高的建筑是平安金融中心,高592.5米,2017年竣工后也就不往上蹿了,可是深圳的房价和房租则不然,像只甲壳虫似的沿着曲里拐弯的曲线一个劲儿地往上爬,似乎永远也爬不到顶。

城中村屬于深圳的“棚户区”,楼房像原始丛林似的密集,参差不齐,矮的四五层,高的八九层,属农民自建房。对城中村的农民来说,房子就是他们的田地,把“田”分割成五六米、七八米、或十来米一间租出去,月租400到900元。房客都是外来务工者,刘海燕他们站点的外卖小哥都住在这里。

站点里有40多位外卖小哥像良菊这样投奔刘海燕来的。接待多了以后,刘海燕见面就用东北话问:“差钱不?”对不差钱的,接下来,她会掏出小本问:“你要住什么价位的,公寓型的、经济型的,还是家电齐全的?”小本记的信息是从街上的小广告上抄下来的。中午只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得速战速决。

差钱的,她直接送到站点宿舍。那是逼仄的两室一厅,摆放着三张高低床,住着六个大男人。多数外卖小哥会选择租房,不住站点宿舍,每月可领400元补贴。跑单多、收入高的小哥会选择条件稍好的房间。别的钱可省,房租不能省,睡不好觉,干不好活儿。

站里有5个女性,不过还要算上这个拎着炒锅的良菊。据美团研究院2018年的调查,在外卖员中,女性占比仅10%。良菊来了,站点“达标”了。站点没有女生宿舍,良菊差不差钱都得租房。刘海燕领她看了几间房子,有900元空调房,良菊没舍得租,租下700元没空调的。这间房过去要800元,由于疫情有许多打工仔回家了,房租也就降了下来。这房子光线差点儿,去了床、桌子和风扇所剩无几。不过有洗手间,可以洗澡。

刘海燕也住这个村。8年前,她像良菊一样为还债,跑到深圳来赚钱。她不是一人来的,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丈夫和9岁的女儿。她和春哥是媒人介绍的,相亲那天,他话不多,有点儿闷。她却一下就喜欢上这个闷帅闷帅的小哥。他之前谈过恋爱,黄了。她想,他还没从失恋中走出来,相信自己能把他那颗凉透的心焐热乎了。

他俩都是黑龙江的农民,属于没种过地的那种。结婚后总得干点儿啥,干啥呢?她脑瓜好使,眼珠一转:“听说养猪赚钱!”他听她的,那就养猪,于是搞了个养猪场。

猪总跟她叫唤,春哥却跟她没什么话说,除非两口子打架,他不仅动口还动手,那颗心没焐热,还把她的也搞凉了。七年之痒,她提出离婚。他这下傻了,告饶了:“这个家没你不行,我改。”

他不打她了,横行霸道的猪瘟却来了,猪不叫了,一头接着一头地打蔫蹬腿儿,死掉了。她总算知道为啥老人总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可惜晚了,上百头猪一下子都踢荡了,他们欠下几十万外债。

2012年,他们“空俩爪子”来到深圳。女儿上学要钱,打工要交押金,“你说难人家都不信,这么年轻为什么吃不上饭?不敢跟老家的亲戚朋友借钱,养猪时都借遍了,赔钱赔得亲戚朋友都跟着倒了霉。”交不上押金就进不了厂,进不了厂就挣不到钱,他们掉进死循环。

往日不堪回首,感冒发烧舍不得买药,在东北几块钱一盒的药,在深圳卖六七十。实在撑不住了,咬牙买一盒还舍不得吃,让服一片的,她把药片掰开,服半片留半片。一礼拜花14元钱,那得咋花?买菜赶散市时,专挑卖不掉的、要扔的烂菜,或扒堆的处理菜买。“咱东北农村出来的饭量又大,根本吃不饱。”采访时,刘海燕说。

好不容易借了点儿钱,先把女儿送进学校,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后来,他们夫妻进厂了,她在日资电子厂,工头说的粤语像蚊子哼哼,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像火中取栗中的那只猴子似的捡高温零配件,捡得两手红肿打战……

2015年,夫妻俩改做京东快递,收入还不错,俩人加一起过万。可是,京东时常送冰箱、空调、洗衣机,干了一年半,她的腿就累坏了,两腿扛重件爬楼梯就打战,一条腿还红肿,行走艰难,医生让休息,干快递做的就是跑腿的活儿,哪里休息得了?

他们转做外卖众包。两者的差别是做快递一月挣一万很难,做外卖只要肯付辛苦就能做到;外卖送的没大件或重件,不过时间卡得死,像老鼠过街似的满街跑,比快递危险。做众包的好处是时间自由,想干就干,累了可以不接单。两年下来,他们没赚多少钱。刘海燕改做外卖专送,让春哥留在众包。

一天,刘海燕正要回家时,天骤降暴雨,系统爆单。站长急切地说:“夜班跑不过来,白班电动车有电的留下!” 跑了11个小时,车撑得住,人也撑不住。雨天跑单补助高,可是危险系数也大,多数小哥不愿跑,毕竟生命只有一次。刘海燕的车还有电,这是春哥的功劳。她一回家他就给她的电动车检查、保养。春哥欢喜摆弄那玩意儿,也会捅咕,总让她的电动车保持最佳状态。

夜班忙不过来,能帮就帮好了,再说还有钱赚。家里欠的债没还完,这几年连老家都没脸回。

“一个女骑手在暴雨之夜驰援夜班兄弟!”站长感动了,在系统播报道。

“女的怎么能送外卖?”“上帝”一开门,见门口站个女的,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淌。

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托着底部递过去,很有仪式感。这既表达对客人的尊重,也表现了敬业精神,即便超时,或有失误,“上帝”都会原谅。

深夜12点多,暴雨停歇。刘海燕创下进站以来最高纪录——50单,赚400多元钱。站长说她讲义气,关键时刻顶得上。在站里二三百位外卖小哥中,她的业绩冲进前10,当上了组长。

她的月收入少则七八千,多则过万。跑众包的春哥多则五六千,少则四五千。他清楚赚得多就要多辛苦,懂得心疼媳妇了,晚上把饭烧好,让她吃口“现成”的;她送啤酒粮油重件时,申请外援时,他就急忙赶过来。

外卖让他们变得恩爱,路上相遇,打个招呼,会心一笑。

二、哭在城中村

7月26日,太阳泼下的哪是阳光,犹如岩浆。

刘海燕上午11点开始接单,跑到下午1点多钟歇口气,瞄眼手机,送了15单,这业绩既不算好,也不算孬。两天前,中午下大雨,她做了17单。

中午饭口一过,手机像追过兔子的小狗,趴在地上,耷拉着舌头,变老实了、安静了。刘海燕站在清水河边的布吉海鲜市场,汗水在美团鹅黄半袖T恤和防晒服下悄然积聚、流淌。她摘下黑框眼镜,把一次性的粉色口罩拉到下巴,露出“真容”,湿乎乎、精巧的五官,鼻梁被眼镜压出两道深印。她生得白皙、丰腴,既怕热,也怕晒。

手机骤響,传来良菊的哽咽:“海燕姐,我走不回去了。”

刘海燕接单时,良菊也接两单,她们俩摆摆手就各奔东西。良菊上工才11天,还没过“超时”“差评”的坎。站点的人都认为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孩儿最多干一周,还有人说,她明明拼得起颜值,干吗拼体力送外卖?

站点的外卖小哥像走马灯似的这个来那个走,刘海燕带的徒弟大多也吃不了这份辛苦走掉了。站点规定谁招进一个新人奖励1000元钱,不过招进的新人得干满两个月。带新人像带娃似的操劳,谁都不愿意带。“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话在刘海燕身上得到验证,她认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况且自己还是组长,就当为站点作贡献行不?

有人说,她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三个月前有个小伙子找她,要做外卖,入职没几天,她就把他叫回家“谈话”了。

“站长,是不是不让我做了?”小伙子挺敏感,海燕还没开口呢,就一脸铁青,唧唧歪歪。

“你坐下坐下。”

她坐在小桌旁,上边摆着东北人爱吃的蘸酱菜和凉拌菜。

站长找过她,说这个小哥不行,要辞退。他是刘海燕招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这屁股就得她揩。他心绪黯然地摘下头盔,瘫坐在椅子上。

“站长把你的信息发给我了。你晚上6点48取的货,7点42还没送到。一公里还不到,将近一个小时还没送到,人家客户还能要吗?”她的声调有点儿高。

“你听我讲,他还要一杯柠檬茶。他(商家)没有绑在一次,搞得我送了两次。”

“搞得你超时了,是吧?”

刘海燕给新手建了一个群,让他们遇到问题进群里咨询。他说,当时只顾打电话了,没在群里说。

“你又租房子又买电动车的,站长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昨天‘微笑行动,你没穿工装没拿安全卡。今天上午,你有一单,没接单。晚上你又来一单,客户不要了,要退款……”

刘海燕气呼呼地吃了一口凉拌菜,难怪老外卖宁可多跑单都不带新人。

大家都认为她很擅长带新人,哪个被罚款了,她帮分析错在哪儿。深圳有的小区超大,不仅有好几个门,里面还分几个“苑”,每个“苑”还有一道门,新人不是找不到门进不去,就是进去出不来。刘海燕画了张图存在手机上,谁迷路了就发给谁。

“这人脑子不灵活。”采访时提起那个小哥,她摇摇头说。

最终,他还是被劝退了。不过还好,她没啥损失。前段时间,一位福建的小哥要做外卖,连着好几天在网上给她留言:“姐,我没别的出路,只能跟你做外卖了。”他迷上网络赌博,欠几十万债。她告诫自己,不能沾这种人的边。可是,见他走投无路,再想想自己当年的惨境,心一软,答应了。

“小福建”两手攥空拳就过来了。站点的宿舍满了,她愣是说服了一个小哥,把出租屋的上铺腾给了他。

“看起来他这人很聪明,倒是送外卖的一把好手。”她给他赊一部旧电动车,拆下自己车上两块新电池给装上了,还送他必备的手机防水套、充电宝和雨衣。

三天后,她接到他的电话,带着哭腔说:“刘姐,我把人撞了,对方要300元,你能不能先借给我?”

她看一下,微信上刚好有300元,转了去。

“刘姐,不行啊,对方还要200。”

她打电话给春哥,要了200元,又转过去。

“‘小福建走了。同屋的说他的床铺空了,东西都不见了。”没过多大一会儿,春哥来电话说。

他骗她500元钱、一辆电动车,还有两块电池。

“小福建”是例外,不能因噎废食。她问良菊:“你在哪里?”

“我在清水河大桥边上,城中村这一侧。”

她就在她对面让新手闻风丧胆的城中村,那里有400多栋农民房,像迷宫似的纵横交错,不知有多少“一线天”,导航进去都找不到北,一脸蒙相。刘海燕也在那儿迷过路,想顺着楼号走,却发现人家没按顺序出牌,5号楼一竿子支到28号。下午4点进来,她天黑也没走出去,最后只得像良菊似的打电话求救。组长无奈地说:“那个地方谁也没办法,你自己摸出来吧。”幸亏跑专送之前,干过两年众包,她才走出来。

“我过来接你。”

在平时,她可以从桥上过去找她,北京新发地海鲜市场暴发疫情后,深圳关闭了海鲜市场,那座桥也封闭了。当下有两条路可走,她选择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用20多分钟,费尽周折穿过去,远远就看见良菊像被霜打的茄子蜷在路边石上,满脸的沮丧。

“天天都迷路,怎么办?天天都在想着,出来能回去就好了。呜呜呜……” 良菊摘下头盔,缕缕秀发粘在脸上,泪水模糊地说。

“这条路谁来谁迷瞪,迷一次就好了。”

“我不要再来了,呜呜呜……”哭得好凄惨,“订单超时了。”

“没事,哭过就好了。”

“刚才在那边哭了一次了。今天哭了——我看一下,”她把口罩拉到下巴,掰着指头数着,“一次两次三次,一直不停地在那儿哭……”

第一单在清水河边的城中村,她转来转去找不到,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订餐的小伙子还不错,赶到了小区门口取走了。第二单严重超时,订餐的女孩打了好几遍电话,急不可耐地说,“這份餐是我给领导订的,赶快送过来哈。”

她好不容易把两份餐送出去,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入职以来,良菊已不知哭几次了。有一次送餐回来,天黑了,街灯昏暗,路低洼不平,她边往回骑边流泪。

“超时就超时吧。”刘海燕买4罐冰镇饮料,给她两罐。回到站点,吃完午饭,休息一下,良菊又欢快地接单送餐了。

三、5.20 没有鲜花的知足

晚上,刘海燕把良菊领回了家。春哥做的晚饭是烀玉米、凉拌茄子。饭菜端上桌,有了浓浓的家庭氛围,良菊感受到一股暖意。

刘海燕喜欢良菊的善良与细致,去吃米线时碰到两位讲四川话的老人家,良菊就多叫一碗,端着送过去;玻璃杯碎了,扔掉时,她会用纸盒装好,写上“里面有碎玻璃,小心扎手”……

半个月后,良菊花2.99元在“拼多多”买的绿萝活了,把出租屋的窗台点缀得生机盎然。她的每日的单量也稳定在30单以上,接个“四胞胎”也能准时送达了。

一天,刘海燕到一豪华小区送餐,见水榭楼台,绿草如茵,喷泉变幻,不禁想到自己这辈子与它无缘了。这里一套房子至少要4000万,送一单赚8元,要送500万单。一天送35单,一年365天,她要送391年,还得不吃不喝。

他们夫妻和17岁女儿住的是城中村的出租屋,月租1200元,使用面积70多平米,这在站点同事的眼里已相当“奢华”了。送外卖是吃青春饭,据《2020饿了么蓝骑士调研报告》,外卖小哥的平均年龄为31岁,30岁以下占比为47%。送外卖是个体力活儿,45岁以后就跑不动了。等到那时,她干什么,还能干什么?这不仅是刘海燕的问题,也是700万外卖员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

《2020饿了么蓝骑士调研报告》显示,在外卖大军中,斜杠青年占比为56%,其中26%为小微创业者,21%为技术工人,11%为司机。有位外卖小哥做的自媒体火了,仅一年粉丝量蹿到45万,年收入几十万,外卖小哥纷纷办起自媒体,仅蜂鸟即配就出现6700位自媒体博主 。2020年初,刘海燕投资1000元,学会了视频拍摄与剪辑合成。在送外卖的途中,她把所见所闻拍下,挤出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剪辑合成发到网上。八九个月就吸了2.2万粉丝量,给她带来一万多元的收入。

春哥兼做电动车生意,从厂家进批新车和电瓶,低价卖给新入职的小哥。他擅长维修,买来旧电动车,修好卖出去。有人电动车坏在半路,打个电话,他也会跑去修,每次收取10元。一次半夜下暴雨,有位小哥的电动车坏在7公里外,他赶去修好,回来已是凌晨。

带刘海燕入行的师傅下班后在夜市摆摊卖煎豆腐和煎薯条。刘海燕和良菊跑过去帮忙,发现薯条大受欢迎。她回家跟春哥兴奋地谋划一夜,天没亮俩人就跑到批发市场买了700元水果,晚上跑到深圳大街榨果汁卖,被城管撵了回来。最后水果榨汁后,给过来修车的小哥喝掉了。

5.20,刘海燕送出一束又一束玫瑰,有红的、紫的,还有白的。她既不羡慕也不嫉妒收到玫瑰的女人。春哥也送她一件礼物——黑白两色、座椅宽大的电动车。春哥知道她想要什么。

在深圳打拼八年,两颗心焐得火热,养猪欠的饥荒也还得差不多了,刘海燕很知足。

据报道,有25.3万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加入美团外卖后脱贫;饿了么已累计为国家级贫困县提供近30万个就业岗位,这些来自贫困县的外卖小哥的平均月收入超过5800元,超过2019年全国城镇平均工资3530元。

外卖不仅让刘海燕、春哥和良菊他们还清债务,也为50多万贫困人口提供了一条脱贫之路。

第三章 袋鼠中的袋鼠

一、“没妈的”父女

中和广场餐馆聚集,烤肉馆、烤海鲜、火锅店、饺子馆,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美味。这里距红船3公里,又赶上2020年7月1日,嘉兴到处洋溢着生日的喜庆。

晚6点一过,中和广场的少年路就“肠梗阻”了,公交车、私家车、三轮车、电动自行车挤作一团,或缓缓蠕动,或停下不动。鹅黄的美团、湖蓝的饿了么见缝插针,没缝也要挤出一道缝,在梗阻处灵活穿插。这时是晚餐的饭口,是外卖的晚高峰,也是小哥们一日之际的决战时刻。

李帮勇的电动车像小鱼,摆一下头,越过一辆车。他像蓝精灵,穿的是蓝的,戴的也是蓝的,蓝头盔、蓝口罩,骑的也是蓝车,两腿夹着蓝的外卖箱。跟其他小哥不同的是他身后驮个叫梓涵的女孩儿。她黑亮的短发,齐眉的刘海,穿着鹅黄短袖T恤,口罩兜在下巴上,鼻子和嘴露在外,胳膊蜷曲,手搭在爸爸的手臂上,纤弱身子贴着他的背,眼里没有4岁孩子的清纯,有种让人心疼的忧郁。

红灯进入“60”秒倒计,李帮勇右转,直行20米,又一个迅疾掉头,回到十字路口,再一个右转,抢下二三十秒。下个路口又是红灯,倒计时还有5秒,横向车流断了,他冲了过去,又抢下几秒钟,外卖箱里有五六单,要半小时内送达。他怕超时,超时会罚款50元到200元,意味白忙一个饭口,甚至一天。他可以白忙活,胃肠不肯,要吃要喝;出租屋也不肯,要付房租水电费……

为赚钱,他有时一小时送12单,前后两个外卖箱塞得满满的。有些单因偏远难送没人接,他仗着对这3.5平方公里“版图”了如指掌,统统捡过来。

着急时,他似乎忘了背后的女儿,急剧加速和转弯时,女儿就揽紧他的腰,身子跟他贴紧些,再紧些。坐时间长了,她脸上会浮现倦意,小脑袋贴在他背上,耷拉下去……过减速带一颠簸,她慌忙抓紧爸爸的衣服。

到了地方,他从外卖箱掏餐盒时,背后的小梓涵像松鼠似的“哧溜”一下跳下车。他右食指勾着餐袋,左手抱着女儿,沿楼梯迅疾而上。他的右手布满疤痕,小指黑黑的,僵直着,拇指、中指、无名指失去了部分功能,灵活的仅有食指。

客户开门,看看递餐的手,再看看他怀里的孩子:“抱着孩子还送外卖?”

李帮勇笑笑。

他生于云南昭通永善县的小山村。20岁那年,他离家去广东佛山打工后就像没根的浮萍到处漂泊,从佛山漂到東莞、广州,又从广州漂到嘉兴,也从20岁漂泊到34岁。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一项研究报告显示,因男女性别比例失衡,导致2020年有2400万适婚男性找不到老婆。这些“剩男”或生活在偏僻乡村,或是低学历、低收入的进城务工者。研究者忽略了中国还有3800万剩女,她们集中在大城市,多为高学历、高收入的白领。“剩男”“剩女”不可能通婚,于是找不到老婆的适婚男性又扩张3800万,总数高达6200万!

不幸的是十多年前李帮勇就体验到“婚荒”,陷于窘境。2014年,表叔托人给他在四川大凉山找个对象。他赶过去一看,她也就十几岁。女方家长说,她是超生的,没有户口。这等于说她多大就多大,不可举证。

他已34岁,也就不挑剔了。女方家要八万元彩礼,看那架势只要交钱,她就是他的了。他打工14年没攒下钱。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老父亲东挪西借,总算凑够这笔钱。

李帮勇终于脱单,把老婆领回大凉山,安置在老家。他有了养家糊口意识,又回到嘉兴去打工赚钱。2016年10月,她生下了女儿。第二个月,他把她们娘儿俩接到嘉兴,租间房子,把家安置下来。7个月前,他在涂料厂出了事故,右手被绞进机器里残了,被定5级伤残。厂家给他每月开1000多元的生活补贴,三口人过得捉襟见肘。

2017年4月30日傍晚,老婆跟闺蜜去逛街,走后没有回来。他抱着女儿找到天亮也没找到。他说,她又懒又馋,在家啥活都不干,躺在床上玩手机。她不管孩子,还拒绝让女儿吃母乳,都是他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一次,她要去赶集,他给她2000元钱,她拎回一大堆小食品。

李帮勇说,老婆是被苦日子逼走的,他们跟表弟,还有两个老乡合租一室两厅农民房,还是毛坯的,卧室除床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采访时,他看着我问了好几遍:“好歹让女儿有个妈,不是吗?”

6年前,我们做《中国乡村“没妈孩子”调查》时,去偏远山村搞过田野调查,见过许多买老婆的农民,戏码与遭遇相同。李帮勇小时也是“没妈孩子”,10岁时母亲病逝,他的女儿又是“没妈孩子”,比他还惨,不會叫“妈妈”就没了母亲。残疾的右手,给这位单亲父亲带来诸多不便,给女儿换纸尿裤,右手怎么也抓不住,只得俯身用肘压住,再用左手往上提。他的右手还不能沾水,没法给女儿洗澡。

要生存就得赚钱。2018年9月,女儿21个月大时,李帮勇加入了美团众包。

美团的LOGO是袋鼠,抱着孩子送外卖的李帮勇则是袋鼠中的袋鼠。在“对骑手工作最看重的点”问卷调查中,“时间灵活”成为外卖小哥的首选,达60%以上。对带有1到3岁孩子的单亲父母来说,还有什么比“时间灵活”更为重要?众包骑手的时间更为宽松,想跑单就接,孩子头痛脑热脱离不开,可以不接单。

二、舍得孩子的夜晚

晚上,6点42时,李帮勇回到中和广场。小梓涵仰头看父亲去取奶茶。这次,在他跨上电动车后她才爬上去,比平时慢几十秒钟。晚高峰尚未过去,送餐要争分夺秒,慢几十秒钟有可能多吃红灯,甚至赶上拥堵。

小梓涵跟父亲送餐快两年了,已熟悉这种疯狂节奏,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什么时候下车。李帮勇少言寡语,很少跟女儿说话。小梓涵两岁多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常半天蹦一个词。不过,她很聪明,对父亲的每个眼神儿、每个细微动作都能作出准确无误的判断和反应。

刚做外卖时,李帮勇在网上买一个红色的前边带护栏的儿童椅,面朝后安装在电动自行车的踏板上。他们父女可以脸对脸,从表情上读懂对方。她那时还不满两周岁,头发短短的、乱蓬蓬的,谁见了都以为是男孩儿。为让女儿有热水喝,他带个暖水壶;她尿了,他就找个地方给她换尿不湿,每天至少换四次;怕她让雨淋着、让风吹着,他买了一条蓝格挡风被。她寂寞了按几下护栏上红色摁钮,小喇叭就响了。她睡了,他就用两条腿把她夹紧。她渐渐习惯倚着父亲的腿睡觉。

对像李帮勇这样的单亲父亲来说,送外卖也许是唯一的选择。究竟有多少单亲父母做外卖?我没找到统计数字,也许没有统计过,据媒体报道,背娃送外卖的有山东临沂的李娜、云南晋宁县晋城镇的周敏、湖南常德的向拉拉等人,“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辛酸的人各有各的辛酸,他们背的孩子在一到两岁之间……

2018年3月19日,即李帮勇做外卖的半年前,住在重庆永川城郊农舍的陈均一夜未眠。他也是单亲父亲,比李帮勇大五岁,有两个孩子,女儿四岁,儿子两岁。他在为还做不做外卖、怎么做而纠结。

由于“婚荒”,他38岁才找到老婆。他那时在武汉建筑工地打桩,她在工地做饭,彼此都是四川奉节人。他家在建三峡那年移民到永川,第二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失去了至亲。也许乡音入耳,倍感亲切,也许彼此孤单,需要温暖,他们就相爱了。他很穷,又大她10多岁,遭到她父母的强烈反对。

爱情就是一把火,不燃成灰烬哪会熄灭?他们不顾一切地生活在一起,第二年有了女儿,第四年有了儿子。有了老婆孩子,他就不想在外漂泊,于是领着他们回了家。在永州,他有三间平房和一亩薄田。他选择做外卖养家糊口。外卖可比工地打桩辛苦得多,压力也大。不过,做外卖时间灵活,他可以帮她带带孩子,做做家务。

2018年春节,她带孩子回了奉节娘家。接着,得到女儿手臂跌断的消息,他匆匆赶过去,把女儿送进医院。女儿出院时,老婆决绝地说:“你走吧,我不会再回去了。”

这意味他俩完了,没戏了。他把女儿领回了家,送进幼儿园,每周接送一次。过些日子,跟儿子通话时,他发觉儿子鼻音很重,还不停地咳嗽,估计是感冒了。第二天,他没做外卖,赶往位于长江边的孩子姥姥家。那地方很偏僻,交通落后。他坐七八个小时长途大巴,又包了辆“摩的”,才赶到那个山村。

“小屹!”远远见到儿子,他欣喜喊道。

两岁的儿子见到爸爸,小虎牙一龇乐了,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脑袋,撒起了娇。他发觉儿子的脸很热,呼吸粗重急促。他决定马上带儿子回去。

“不要你的叶子烟。”在他抱儿子上“摩的”时,孩子的外婆拎着他带来的叶子烟追出来。

“这是我给爸爸买的,不要就扔了吧。”他知道孩子的外公爱吸烟,而且只吸叶子烟。

“你就这样子,不说点儿什么?”孩子的外婆说。

他低下头,不知说什么。他心想,你们不就是嫌我穷吗?我穷也要有个穷志气,再难也要把两个孩子抚养大。

回到永州,给儿子挂过吊瓶,他请邻居阿婆帮忙照看,就去送外卖了。

“你把他接回来怎么带?你又没个父母!”阿婆冲着他的背影埋怨道。

阿婆也是奉节移民过来的,这些日子没少麻烦她。周五,他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来,周一送回去,双休日要阿婆帮忙照看。阿婆还要种菜,还要做家务,没法帮他带儿子。把两个孩子都送幼儿园,他负担不起;在家带儿子,他没法赚钱,一家三口吃什么,喝什么?

第一缕晨曦爬进窗子时,陈均起床了,煮好面,把儿子叫醒,给他一杯热牛奶,让他再扒拉几口面。快8点时,他给儿子穿好棉衣,戴上白底红条绒线帽,找条翠绿色婴儿毯把儿子兜起,系到自己背上:“走,跟着爸爸去送外卖。”

等单时,他把儿子放下,陪儿子玩耍。手机“叮”一声,这是接单提示,他背起儿子飞身上车。送外卖最怕的是超时,背着孩子又怎么快得了?常德的向拉拉说,不背孩子时,他的电动车可达60迈,背孩子只能40迈;孩子睡着时,要降到20迈。等红灯时,他还要用手机的前置镜头观察一下孩子,醒着还是睡了,这哪里快得了?

“爸爸,我要撒尿。”眼看就要超时,儿子却在背后喊起来。

“忍一下。”他大声对儿子说。

到了地方,他先帮助儿子解决内急。他的那片属于老城区,即便八九层楼也没有电梯。他要背着30多斤的儿子,拎着餐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去。几上几下,他的汗下来了,后背湿透了。

背孩子爬八九层楼不算高,李帮勇有一次抱着女儿,拎着餐爬到17楼。那天中午,李帮勇去医院送餐,电梯排起长龙,眼看就要超时,只好选择爬楼梯。抱着女儿爬到10多层时,他就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也爬不動了。他生得黑瘦黑瘦的,身高1.70米,体重仅55公斤。

有人说,你干吗不把孩子放在楼下?女儿哪能放在楼下,被人抱跑了怎么办?别说17层,就是117层,他也要抱她上去。自从她妈妈跑掉之后,他从没让女儿离开自己视线之外。

爬上去时,他已快累趴了。送完餐下楼时,女儿说:“爸爸,走楼梯。”

“爸爸走不动了,咱们坐电梯吧。”

过了午高峰,他在小西门横街的一家小馆停下,点一份餐。他经常在这家用餐,早晨点包子和豆浆,午餐不点盒饭就点一碗面,开销要控制在12元内。这天中午,他点的是小份的黄焖鸡。老板娘给他加了点儿肉,还送一瓶牛奶。他把肉拨到女儿碗里,女儿将牛奶送到他的嘴边,让人看了既温馨又辛酸。老板娘很同情他们父女,冬天见小梓涵的小脸冻得通红,脚上连袜子也没穿,她就让他把孩子留在店里,帮忙照看一下。单亲家庭的孩子缺少安全感,小梓涵死活也不肯离开爸爸,他只得继续抱她送餐。

背儿子送餐的第一天,下午1点钟后,手机终于安静下来,陈均把儿子从后背解下来。爬楼梯时后背让汗浸透,这时寒风一吹,他感到寒意,不禁打个冷战。陈均点了一碗面,花了10元钱。他先把儿子喂饱,然后把剩下的汤汤水水一股脑倒进自己的肚子。

儿子吃饱就困觉了,陈均多想把儿子背回家,放在那张堆满已洗不出本色被褥的床铺上安稳地睡上一觉。跑专送不同做众包,只要系统派单就得送,陈均要从早8点钟跑到晚8点钟。

挨到下午5点钟时,陈均跑了19单,很不理想。他平时多则四十多单,少则三十几单,看来晚高峰要拼一下了。可是,陈均已43岁,在外卖行当算是老人了。据阿里研究院的调研报告,“饿了么”的小哥平均年龄只有31岁,90后占比为47%,80后39%,像陈均这样的70后占比仅11%。

“哎呀,你怎么还背着个小孩?”客户接过餐,看看他背上的孩子说。

“我没办法,他妈妈走了。”他笑了笑,笑得有点儿苦。

陈均是个乐天派,不管多大愁事,说三两句话就会“哈哈”笑起来,自打背孩子送外卖后,笑声少了许多。他背着儿子奔波到晚上10点多钟,总算赚够三口人的生活费。

晚上10点时,李帮勇还抱着女儿在街头等单,失意与疲倦轮番袭上这位单亲父亲的心。跑众包自由,可是单少,刚开始跑时一天能赚200多块,接下来就越来越少,今天只赚几十元。再等下去也没什么钱好赚了,他决计带女儿回家睡觉。

暴雨骤降,他看一下手机,惊叫一声:“天爷啊,单价翻了4倍多!”

爆单了!几块钱的单价暴涨到二十多。他急忙抢单,取餐送餐。夜深了,狂风大作,树枝张皇摇曳,马路映着碎乱的街灯,空荡无人。风扯起他们父女的雨衣,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顺着脸和身上流淌。小梓涵吓得号啕大哭,尖利而颤抖的哭声像无数的刀戳在他的心上……他目视前方,咬紧牙关向前冲去。

终于到了地方,他用右手的中指勾着餐,左手抱起湿淋淋的女儿,爬上了楼。他怕女儿受惊吓,怕她着凉感冒,还怕她在电动车上坐久了,稚嫩的骨头吃不消会变形,可是这仍然阻止不了他抢单、抢单、再抢单。他似乎抢的不是单,是女儿的牛奶、面包和果蔬,是父女栖身出租屋的房租和水电……

他只得对女儿狠点儿,不狠怎么活下去?那晚,李帮勇抢了5单,赚了100多元。凌晨一点多钟,他们回到家,他给女儿脱下风雨衣,脱掉湿透了的纸尿裤,把她放进塑料盆,给她洗个热水澡。女儿实在太累了,放到床上,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女儿,你可千万别生病啊。他看着睡熟的女儿,在心里念叨着。

女儿很皮实,这一点像他。当年在富士康打工时,他得了阑尾炎,医生说要做手术,手术费要4000多元。他一听就果断地放弃了手术,挂了三天吊瓶就奇迹般好了。还有一次,他得了肾结石,听医生说震石要交两千多元,他选择了服药,后来也好了。

陈均的运气可就没有李帮勇那么好,两个孩子轮流生病,这个感冒没好,那个又病了。单跑不过来,就得调给别人。孩子生病不仅耽误他送餐,看一次医生少则几十元,多则数百元。开销多了,进项却少了。过去,他每月能赚五六千元;自打背儿子送外卖之后只能赚3000多了。

送餐到傍晚,小梓涵疲倦地合上眼睛

重庆雾大,太阳成了稀客。摩托车带起阵阵冷风,这不,儿子又流起鼻涕了。小家伙平时小嘴叭叭不停,“爸爸这是什么?”“爸爸那是什么?”这会儿一句话也不说了。陈均好不容易熬到回家,儿子不吃不喝,也不爬上爬下,打蔫儿了。

陈均摸一下儿子额头,心不由得一沉,又发烧了。他背起儿子去诊所,体温38度多,打针,开药。第二天早晨,儿子见好,他又背去送外卖了。午高峰过后,他摸了摸儿子额头,又烧起来了,又背儿子去挂吊瓶了。

下午4点多钟,晚高峰要来了,陈均明知该送儿子回家,可是系统派单不能不接,只得背着儿子取餐送餐。他说,“感觉就是心痛,工作又不能丢,丢了没法生活。”

到炸酱面铺取餐时,那家老板说,你把孩子放下,我给你看着。陈均感动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陈均在为干专送而苦恼时,李帮勇却放弃众包,改做饿了么专送。这样自由度小了,单却多了,可以维持他们父女的生活。站点体谅他一人带孩子不易,允许他上早8点到晚8点那一班。他在站点附近租了房子,夏日午高峰过后可以带女儿回家睡一觉。

三、午夜,父女疲倦入眠

晚上8点43分,李帮勇再次回到中和广场时,小梓涵已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背上,打起了瞌睡。这样很危险,所以2020年交通新规,儿童乘坐电动车须戴头盔。李帮勇却怕女儿一天戴十几小时头盔会影响颅脑发育,没给她买。

为女儿安全,李帮勇是肯花钱的,他花一万多元钱买了两辆安全性能很好的电动车,还配上防滑轮胎。他下午网购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等收到后安装在后座,女儿睡着也不会摔下来了。修车的师傅同情他,换刹车片,收别人30,收他20;换电瓶收别人一千三四,只收他1200。还是好人多啊。

过去女儿坐在前边,外卖箱放在后面,餐盒里的汤容易颠出来,奶茶容易爆掉。有一次,九头牛餐馆的小服务员点三杯奶茶,他送过去一看:靠,全部爆掉了。

“實在对不起,你点的奶茶爆掉了,我赔给你,请不要投诉我,好不好?”

那姑娘低头看看爆掉的奶茶,抬头看看他怀里的孩子,跟小梓涵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上了。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他懊恼不已,在微信给她转了32元。送一单才赚5元,这笔损失要跑6单才能赚回。这些日子失误不断,前几天下大雨,有个医生点4杯奶茶,他左手抱着穿雨衣的女儿,右食指勾着奶茶跑进医院,脚下一滑,摔倒了。女儿没摔坏,奶茶摔爆了,赔了55元。

意外的是九头牛餐馆的姑娘给他打好几个电话,由于路上嘈杂,听不清。他冲着电话大喊:“你重新下单!我很忙,系统会派人给你送去的。”有时就是这样,赔了钱,客户还不依不饶,甚至给个差评。

回奶茶店取餐时,商家告诉他,九头牛餐馆又下了单,你赔偿的32元被退回来,让转还给你。他一想那姑娘收入也不高,点三杯奶茶一口没喝,还搭了32元钱,自己还误解了人家,很过意不去。

后来,小梓涵大了,可以坐到后座了,外卖箱放在脚踏板上,奶茶爆掉的事就少了。

这种事陈均也遇到过,有时餐盒没盖紧,汤洒了出来,他跟客户道歉,客户却说:“没关系啦,你背孩子送外卖也不容易。”

还有一次,他送餐到楼下,客户在电话说,“你别上来了,我下来拿,我下来拿。”不一会儿,一个20多岁的姑娘跑下楼。她在阳台上看到他背着孩子,就从六楼下来取了。

李帮勇划一下手机,今天跑45单,感到挺满意。单多时,他每天跑五六十单;单少时,他就延迟回家,凑够40单。公司规定一天够40单,每单赚5元,不够的话每单要减三至五毛,差不多减掉二到三单的钱。

据调查,外卖小哥日接单量在21—30单,按照每天20单,平均里程数3公里的话,他们一天要跑60公里。按此算法,李帮勇每天要跑120公里以上了。在美国,外卖小哥是开车送外卖的,每人的日接单量仅为10单,李帮勇是他们的五六倍;美国最大的外卖平台Grub Hub,日订单量50万左右,中国美团的日订单量为3000万,为他们的60倍。

据2020年饿了么的调查,新增注册的外卖小哥同比增长1.3倍,其中95后增长最快,在许多地区外卖已成为年轻人就业新的选项。如曹德旺所说:“年轻人宁愿去送外卖,也不愿意去工厂了。”外卖小哥的学历逐渐走高,大学生整体占比接近2成。报道说,中国700万外卖小哥,硕士及以上学历者占比为1%,即7万人。李帮勇觉得外卖小哥明显增多,聚集中和广场的不是蓝色“饿了么”,就是黄色美团。提成在减少,过去超1200元每单奖励0.4元取消了,把一箱啤酒或一袋25公斤大米扛到八九层楼也没有补贴了,配送范围从3.5公里扩至4.5公里,“越来越多骑手日均配送距离超过90公里,日均配送超过120公里的骑手数量同比增长2.3倍。”李帮勇的月收入从五六千降至四千多,接下来也许会更少。陈均已放弃了外卖,买辆三轮车拉脚了。他把儿子送进幼儿园,镇政府每年补贴3000元托儿费。

李帮勇抱孩子送外卖的图片在媒体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关注,嘉兴一家民办幼儿园免费接收了小梓涵。李帮勇早晨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下午4点50分接回,晚上带她送外卖。

李帮勇领着女儿走进一个单元,摸黑爬到5楼。为了离幼儿园近些,他把家搬到南湖区菜花泾西区的一个老小区。开门进屋,那是一担挑房子,迎面是厨房,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家具简陋,月租金1000。

李帮勇下厨,洗菜,切菜,左手抓起鸡蛋,在碗沿磕一下,轻轻一捏,蛋清蛋黄流进碗里。他已不习惯用残疾右手了。小梓涵搬个小板凳,站上去看着父亲做饭。

床上的手机播放着“小猪佩奇”的动画片,小梓涵只要回家就一刻不停地制造各种各样的动静。让李帮勇担心的是女儿已经4岁多了,却很少说话,语言发育明显低于同龄孩子。

李帮勇用电炒勺煮面,出租屋本来有个煤气罐,怕小孩乱摸乱碰不安全,让房东取走了。他把两碗鸡蛋面端上桌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小梓涵在看手机上的动画片。他叫几声后就自己先吃了。女儿吃过一个面包和一支冰激凌,可能不饿了。

小梓涵上床时,已接近午夜12点。李帮勇收拾一下厨房,说,“干净了没有蚊虫,孩子少受点儿罪。”

有人想收养小梓涵,李帮勇拒绝了。父亲去世了,女儿是他唯一亲人。

次日清晨7点45分,李帮勇叫醒女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软塑料瓶牛奶,放到案板,一刀切断瓶嘴,递给女儿。她吸完奶,他从衣柜拿出口罩,麻利地给女儿戴上,拿把塑料梳子给她拢几下头发。他背起女儿的书包,父女出门。

卧室里,昨晚打开的电风扇还在转动;餐厅的桌上,女儿那碗面变成了一坨,一双筷子斜插在面上……

第四章 

一、7.2元的尊严

邯郸市郊的街道空旷无人,小于孤零零坐在路边石上,柔弱街灯照在略微扬起的脸和“跑腿悠悠”的黄网状马夹。他生张国字脸,眉间较宽,据说这种人心胸宽广。此时,他却眉头紧皱,额上的一道抬头纹不时显现。这是2020年7月18日的凌晨。

小于深吸口烟,随之夹烟的右手一挥,指向马路斜对面一幢六层住宅楼。

“这是我这辈子的屈辱,”他咬一下唇,平静一下心绪,然后一句接一句地说,“为了7.2元外卖费,把我所有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那带有河北味的话里有着说不出的憋屈和不平,还有点儿自嘲与自我宽慰。

小于的网名为“团团的小短短”。这位自认为是特别失败的小伙子生于衡水农村,小时家境不错,又是独子,备受溺爱,16岁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活儿都不会干。在村里同龄男孩中,他是第一个订婚的,很快又解除了婚约。接下来就是相亲,他说农村提亲看家庭,当年给他保媒拉纤的特别多,有一年相亲三十六七次。那阵,他开着车,拉着老妈和媒人,提着红塑料袋,里边装着瓜子和糖果到处相亲。套路相似,媒人介紹双方情况,让男女单聊。问的是“你是干啥的,挣多少钱,有什么爱好?”他风趣地说:“相亲三十多次,都是我坐沙发,女方坐在床上。”他知道女孩大都喜欢那种痞帅痞帅的,他侃着侃着就把对方侃蒙了,最终却一个也没成,多数是他不同意。他憧憬的不是婚姻,是爱情和自由。后来,家境衰落,他又患了椎管狭窄,提亲的没了,31岁了,还单着呢。据最近调查,美团的外卖小哥75%来自农村, 33%是单身。

初中毕业后,小于进城折腾几番。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梦想的气球破灭,掉落在现实的地上。他在邯郸摆过地摊,做过快递,均不如意。5月份,他改做外卖。他说,他要跟时间赛跑,“父母老了,我怕他们真的有点儿啥病,我拿不出钱来。”做美团专送要交工装费和租电动车费,每单仅赚3.7元;“饿了么”每单赚4.5元,两者他都没选,选了“跑腿悠悠”和美团众包,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挣200来块钱。

一个多小时前,小于抢一单,送餐距离2公里,配送费5.2元,外加2元夜间补贴。跟着导航走,导航结束时,小于拨通客户电话。对方却毫无歉意地说,她把地址填错了,让他改送到从台小区7号楼。没等他问清楚,她说很忙,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小于用导航一查,从台小区在五六公里外。按平台规定,超出1公里,外卖员可取消订单。可是,这时客服早已下班,订单取消不了,吃点亏就吃点亏,给她送去好了。

赶到从台小区一打听,门卫大爷说,我们这儿只有1号楼和2号楼,没7号楼。小于拨两遍电话通了,她说她不在这个从台小区,在另一个。他又跑四五公里,再打听,还不是。又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家不在小区里,在小区外。他这下蒙了,小区外可就大了去了,上哪儿去找?他登录“跑男群”,跟“老江湖”咨询,没人知道。

已过半夜11点,街上哪有人影,跟谁打听?别说,还挺幸运,有人出来了,还真就把小于送到那幢楼跟前。为这一单,他跑十几公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要是接其他单,起码能送三单,赚二三十块。

杨丽萍

单元的门锁着,他进不去,打电话让客户下来取,她拒绝了。这怎么办,她不下来,他又进不去,这餐怎么送?运气又来了,有住户回来,他跟进去,把那份跑了十几公里的麻辣烫送上了楼。

“您下次能不能把地址写清楚?为您这个单跑太远了。”他还想说,地址您写错了,在电话里说清楚也行啊。

“你是不是想要钱?”那女人冷着脸,做派像是官员,不耐烦地问。

“不是,我再差也不差这一点儿。”

小于感到备受污辱,脸热辣辣的。自己虽说穷,也没在意过这十块八块的,她哪怕略表歉意,也让自己心里过得去。她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连句“对不起”也不肯说,让他实在接受不了。

他恨不得把麻辣烫扔在地上,把钱赔给商家,可是忍了忍,说一句:“祝你用餐愉快。”

转身下楼,他宽慰自己:我一个送外卖的,今晚表现得比你好!

可是,他心里憋屈啊,为7.2元配送费,就让她践踏自己的尊严。做外卖前,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委屈,现在什么委屈都得受,多么难听的话都得听,还要一边赔笑,一边说“对不起”。这边跟商家“对不起”,那边跟客户“对不起”,做两个月外卖,把31年没说的“对不起”都补上了。

“人家就是一副高高在上凌驾者的气势,”小于停顿一下,嘴角一咧,似乎要哭出来,急忙忍住,平静一下心绪,自嘲地说,“我就为这七、七块二毛钱,我就低三下四……我混到了这个地步,要钱没钱,要房没房,30多岁还没成家,你还欺负我!”

据饿了么调查,感到自己得到尊重的外卖小哥仅占27%,感到不受尊重的却占36%。有小哥说,“外卖让我变得越来越自卑。”有这种客户,他们怎么能不自卑?一位网名为川东小文的外卖小哥说,晚上11点多钟,我把外卖送到小区门口。有门禁,我进不去,给客户打电话,她让我找保安。我叫了半天保安,没人应。我又打电话,请她下来接,她叫我等。我说我还有好几单,没法等啊。她终于下来了,骂骂咧咧地说:“我要是自己下来拿,还点啥外卖?”我说,你不下来,我进不去啊。她却不讲理地说,以后再也不点外卖了,美团真差劲……第二天,我多了一个差评。

刘海燕刚做外卖时被导航引到山脚下,一道栅栏拦住去路。她联系客户:“你的地址到底在哪儿?附近有什么标记?”

“找到幼儿园就找到了。”

她跟着导航从山这头翻到那头,又从那头翻过来。陡坡电动车上不去,她就推着走,一条腿做快递时坐下病,隐隐作痛,浮肿得手一按一个深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幼儿园,却说什么也见不到“2栋”。转悠两个小时,电动车的电快耗没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打电话给站长:“这一单说啥都找不到地方,我不送了,你爱咋办就咋办吧!”站长把客户电话要过去,不一会儿回话:“你去吧,在隔壁。他说他来朋友家玩,把地址写错了。”

“我的妈呀,还有这种事儿。”她拎着外卖进去了,一个女的出来接,屋里的男的问:“送来了?”

“送来了。”

“她不送就给她差评。”

刘海燕气坏了:“几次问你,你都说就这个地址,结果还是写错了。”

不过,她不敢发火,不送就给差评,发火更要差评。差评不仅白忙活两个多小时,还要罚款50元。

刘海燕委屈,坐在山上哭着给春哥打电话。

“你别哭了,有啥哭的,遇到这事儿太正常了。你要知道自己干的就是服务行业,啥人都遇得到。”他笑着说。

她本想晚上再跑几单,气得没了心思,坐那儿哭了两个来小时就回家了。春哥劝她:“这事儿吧,你不能太在乎,他给差评就差评,大不了损失50块钱;他要投诉就投诉,你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这种客户。”

去年秋天,南昌的外卖员陈小刀遇到一件更郁闷的事儿。他把餐送到地方,客户却在电话里说:“我不在那个地方,我这里超出配送范围。可是,我就想吃那口儿,你给我送过来。”随后发他一个新址。

“我还有其他单要送,你这餐只能退回。”按新址送去,就要改变既定送餐路线,有些单可能超时,陈小刀为难地说。

“你退回?你退回去我就投诉你!”客户厉声警告。

有些人不是欺凌别人,就被别人欺凌,还没学会尊重、同情和理解别人。陈小刀致电平台,得到答复:修改的地址与原址直线距离不超一公里,要送。看来这客户是老手,深谙此道。规则是平台制定的,平台追求的自然是利益最大化,首先考虑的是客户,其次是商家。外卖小哥在二者之间,遭受强力挤压。有时客户把地址填错,外卖小哥没及时送到,商家就蛮横地说:“限你5分钟内必须送到,否则就投诉你,把你踢出这个送餐区域!”

外卖小哥不重要吗?自然重要。外卖从餐饮衍生到果蔬、鲜花、商超、药品,没有外卖小哥的“摆渡”怎么能到客户手里?不过,在失业率居高不下的背景下,想做外卖员的人多得是,你不做他做。在外卖产业链上,外卖小哥处在最底层。平台可以把送餐时间由50分降到40分钟,再降到30分钟,甚至20分钟;可以超时就罚款,不问缘由,不予申诉;可以有投诉或差评就封号一天,可以让客户的订单费用由外卖员支付。

陈小刀只得把餐送过去,还要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地说:“祝你用餐愉快。”

客户却没让他愉快,给他一个差评。

对小于和陈小刀他们来说,此类的窝囊事层出不穷。午夜11点钟,小于抢一单,送到楼下打好几遍电话客户都没接。客户在25层,小于没电梯卡,乘不了电梯。打电话问商家,得到答复:“有上楼的你跟进去。”

“半夜11点半了,哪有人上楼?”

“这个必须要给送到,(你)就是爬也得给人家爬上去。”

为7.2元的配送费,小于就得爬到25层。他患有椎管狭窄,要是累犯病,趴在床上谁来照料,花多少个7.2元才能治好?小于想,我就在这儿等吧,不再接单了。实在不行,这单我自己买了。几个月来,他没少买客户的单,有羊肉串,还有炒酸奶。

他想想就窝囊,我耽误这么长时间,可能还被差评,商家为难我,客户为难我,保安也为难我。我才挣这么点钱,不送到又不能走。

陈小刀遇到过比这更恶心的事儿,电梯停运,客户在23楼,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电梯停运了,点外卖就是不想爬楼梯。

陈小刀觉得自己被算计,客户支付三元五元配送费,就让自己爬23层楼。

“23层太高,我爬到12层,你也下到12层,我们各爬一半。”陈小刀说。

“你给我送上来,你爬楼梯也要给我送上来,不送我就投诉你。”

陈小刀气得致电客服,这次客服同意退餐,配送费补到他的账户里。

小于等了十几分钟,21层的住户回来,他跟进电梯,从21层下来,从楼梯爬到25层。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啊?”他问接餐的女人。

“我老公订的,我不知道。”

二、卑微的高尚

“我在路边救过两回人,见到流浪猫狗也救助过,也拿过道德模范,还给贫困学生买过电脑……人家都说,好人好报,我不知道我的好报在哪儿。我属实憋屈了,但是我又没地方发泄,只能坐在路边,不嫌丢人地这么坐着,我还不敢跟家里说,”小于坐在路边石上自嘲地笑一下,骤然停顿,又咬一下唇,“我为什么混得这么落魄……”

小于在邯郸没什么亲友,手机成了密友,送餐给他导航,有什么苦恼就跟它叨咕叨咕,录下来发到西瓜视频。他叨咕完了,见不远处有个警务室,站起来走过去,跟值班的警察磨叨几句。警察见他受了委屈,让他坐一会儿,平息一下。

两天前,小于跟警察打过交道。那是清晨4点30分,夜色渐渐褪去,晨曦在城市泼洒出稀薄光亮,街灯顿时失去控制力,马路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车辆和行人。小于在街头给电动车充电。昨晚忘关平台系统,凌晨两三点时听手机一声提示,“手欠,点了一下”,就这么把单给接了,这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后悔也没用,得爬起来取餐送餐,一通忙活,跑了六公里,电动车显示出电不足。

充电犹如一滴一滴的加油,要漫长等待。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小于突然发现滏东大街与丛台路拐角处倒着一个人。他走近一看,是戴黑边眼镜、穿白T恤和牛仔裤的小伙子,看样子是喝醉了。庆幸的是他没倒在马路中间让车撞着,不过让小于担忧的是他的两只脚伸在机动车道上,司机转弯没注意就会碾轧了,他就会变成残疾,司机会吃官司,酿成两家的悲剧。

小于想把他扶起来,移到路边,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周围没人,他要是丢了钱包,少了手机啥的,自己就说不清了。小于想了想,选择了报警。报警后,他又怕在警察来前,路过的车把小伙子轧了,跑去把充电的车推了过来,横在那小伙子脚边。司机即便看不到脚,也会看到红色电动车。如此看来,当初选择红车是无比正确的。

对起五更爬半夜、整天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外卖小哥来说,看见什么都不意外。危急时刻,他们往往会伸把手,帮一下。2018年11月18日下午1时,一辆白色轿车冲断延吉市新桥的护栏,坠入河中,身穿红羽绒服的女司机惊慌失措地撞车门、敲打玻璃均无济于事。围在河边的人,有的惊呼:“快救人啊,司機还在车里!”有的电话报警……水却无情地沿车身缓缓漫上来,没过轮胎,没过机器盖,眼看就要没过风挡玻璃。车沉下去了,再救也就来不及了。

“扑通”,一位小哥跳进河里。

延吉位于吉林省东部,长白山脉北麓,气温已下降至7℃到-2℃,河水寒冷刺骨,小哥没游多远腿抽筋了,只得返回岸边。

“扑通”,又一位小哥跳下去。他奋力游到车旁,将车门拉开,把车上的女人拽出来,艰难地拖着,游向岸边。在众人的帮助下,他们上了岸。

先跳入河的小哥叫肖志飞,后跳的叫于超群,俩人是美团的外卖小哥,彼此素不相识。穿红羽绒服的小赵有七八年“照龄”,却没有多少驾龄,在孩子出生这两年没碰过车。母亲要从外地来,她想练一下车,拉母亲出去转转。车开上桥时,突然一辆车蹿过来,她在慌乱中把油门当刹车踩下了。

“老弟啊,你救了姐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小赵感激不已地对于超群说。

于超群是个90后,生在延吉农村。他10岁那年,父亲因车祸成植物人,为此家里债台高筑。他初中辍学打工,为家还债。见车坠河里,他忘记自己不过在河里玩耍时会点儿狗刨,没有救人经验跳进河里。他救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挽救了一个家庭的悲剧。

另一个午时,即2019年3月16日12点50分,郑州市经五路与黄河路口,一个五岁孩子过马路时被一辆轿车剐倒,鲜血从嘴中流出,有点神志不清。他位于后车的盲区,极易遭到二次碾轧。突然,一辆电动车逆行而至,身穿黑帽衫和“点我达”马甲的小伙子将孩子抱起。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把着车把,把孩子送到河南省人民医院,还垫付了3万手术费。他叫周大坤,是来自睢县农村的外卖小哥。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银川的雨越下越大,上海路与正源北街的人行道上出现暖心的一幕:一位年轻的母亲推着童车,车上有个1岁的女孩。母亲没有带伞。突然,一位“饿了么”小哥把电动车停在斑马线上,脱下自己的雨披,轻轻罩在童车上。这一情节被路口监控拍下,央视新闻直播出来,感动了无数受众。记者采访22岁的苏伟时,他说脱雨披时自己犹豫了一下,超时被客户差评怎么办?可是想到孩子淋着会生病,相比之下帮助她们更为重要。

在小于翹首观望时,警车开来了。三位身穿“邯郸交巡”的警察把那个小伙子扶坐起来。他脑袋耷拉着,神志还在游荡。警察从他衣兜找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拨过去。

“什么?他不是邯郸人?这边没有亲戚朋友?他跟谁一块儿住,同事?没事没事,他就是喝多了,别着急。不用送医院,没有明显外伤。”警察见家人着急了,安慰道。

经一番折腾,小伙子的神志终于归位。警察帮他拦辆出租车。小伙子临走时请小于留电话,容后再谢。小于没给。

天已大亮,小于快困死了,电也不充了,回家睡觉去了。无意间救了人,挺有成就感,“就当又加个班吧。”

三、三杯奶茶的温暖

2020年8月8日深夜,天空如墨,稀落的灯光像星星似的绵软无力。小于从公共厕所出来,发觉不对,掀开外卖箱一看,三杯奶茶变成一杯。

“师傅,看到有人动我车吗?”他问旁边摆摊卖竹筒粽子的大爷。

“没注意。你没锁吗?”

没锁,他以为进厕所撒泡尿就出来,哪想到会丢啊?得了,那就认赔吧。他联系收货人:“您好!您点了三杯奶茶是吧?”

“什么奶茶?没点。”语气有点儿发沉。

“那好,我再问一下。”要挂断时,他追问一句:“您是丁先生吗?住在2单元802,对吧?”

“我姓丁,住2单元802。”似乎有点儿迷迷瞪瞪,可能喝酒了。

“我给您送的奶茶被人偷了两杯,我现在重新给您买去。”

“不用了,不要了。没事,谢谢!”

“您不要了吗?那、那、那我这个订单就完成了?”

“好好。”

像这样有教养,懂得尊重别人的客户也不少。据饿了么调查占比为11%,据美团调查占比为13%。四个月前,深圳天下着小雨,布吉美团专送的刘海燕去当地有名的富人区送餐,那里房子的起步价要4000万。要进小区时,她发现汤洒出来。餐盒质量太差,盒底裂了,酸菜鱼的汤全流出来。她把脏的塑料袋扔了,换个干净的。她忐忑不安,不要说是富人,就是穷人也不会接受这没汤的酸菜鱼啊,怎么吃啊?

“对不起,盒子破了,汤洒了,只剩下,只剩下鱼和酸菜了,”刘海燕抱歉地说,“是我的责任,我把鱼钱赔给您。”

订餐的女性气质高雅。刘海燕拿出手机,要转60元钱给她。

她却接过餐:“鱼还在吧?没事的,下雨天,你不容易。路上小心啊。”

瞬间刘海燕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她的同情与理解。

丁先生说奶茶不要了,小于还觉得不踏实,也许做三个月的外卖还没遇到这样的客户。他回到奶茶店,店里已冷冷清清,一个顾客都没有。

“奶茶丢了,我想赔给他,客户说不要了,你说咋办,我要不要点送达?”

“这都啥年头了,还有人偷这个?”老板惊奇地说。

自己是不是有点儿一根筋了?点一下送达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可是这么做有点儿不安,觉得没有尽责。不行,小于跟老板要来订餐人电话,是河南濮阳的。他拨过去,是位年轻女子。

“现在剩几杯?”听他讲完经过,她问。

“剩一杯。”

“那就送一杯吧。他喝酒了,我怕他不愿意下楼,上边没有水。”

“好,我现在就去,您还有什么嘱咐吗?”

“没有了,你给他送一杯就行了,本来就他一个人。”

“好,我替您看看他,他如果有事儿,我就给他买点儿药什么的。”

你敬一尺,我敬一丈,人与人要是都这样该有多好。小于高兴地一路唱着歌,“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风从耳畔吹过,插在车龙头上的小红旗呼啦啦地抖动着。

杭州的外卖小哥王建生也遇到过这种事。那是冬日凌晨3点多钟,他送外卖到楼下,跟客户联系,对方让他送上去。他爬到四楼,那男人见王建生双手拄着铁杖,一条残腿弯在后边,愣住了,歉疚地连说几句:“对不起,让你辛苦了!”从兜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他。他谢绝了。

“那你帮忙买包烟吧。”

送餐时经常有人求他给买包香烟,或打火机什么的,也有让帮忙扔垃圾的,王建生从来不拒绝。

买烟回来,王建生接到那位客户的电话:“那烟你拿去抽吧,剩下的钱你收好。”

还有一次,王建生爬楼梯把一箱啤酒背到六楼,姓吴的客户操着东北口音说“你打电话说一声,我下去取嘛。”说罢,非要给他50元小費不可。王建生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赶紧下楼走了。客户还是通过平台把50元转给了他。

小于到那幢楼,乘电梯上到八楼。他没去敲802的门,怕深夜惊扰了邻居。

“你好,我是外卖。到门口了,您开门吧。”他打电话说。

“不要了吧?”也许酒劲没过,也许睡着了,有点迟钝。

“女士非让给您送过来,怕您没水喝。”

“不要,不要,不要了。”

“您没事吧?”

“没事。”

小于又给那个女士打电话:“我送到门口了,他说不要了。”

“他在里面吗?”

“在。他说没事,我听也像没事。”

“哦,那行吧。”

“这啥事啊,本来想赔两杯,结果却赚一杯,”小于乐滋滋往回走,“早知道不来了,不过使命必达啊。”

小于把视频发在网上,引起强烈反响:“外卖不易,一个单子跑了几趟。”

“赚一杯奶茶打了好几个电话,那电话费……”

“人家不要,也应该放门口。”

“吃的不能放门外,出了事情谁负责?”

“看你后来的愉悦,感到你是占小便宜的人。”

“哪是偷乐?换你遇到这种情况,也会觉得新奇,干吗说人家贪小便宜?”

“为啥让客户替你买单?自己保存不当,该赔的钱还是得赔的,客户不追究超时就挺好了。”

“小哥跑来跑去都是那泡尿惹的祸,小偷和客户一致同意留下一杯是对你的奖励。”

点评反映社会对外卖小哥的认识、理解、包容与苛求,也反映了他们所处的生态环境。

外买小哥和快递小哥为互联网产业铺就了坚实跑道,没有他们“最后一公里”就将是断头路,虚拟经济也就无法在现实中着陆,中国的外卖也不可能遥遥领先于发达国家。2020年2月,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会同市场监管总局、国家统计局联合发布16个新职业信息,“外卖小哥”有了官称——网约配送员。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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