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或者一块砖

2021-04-25 15:09刘泷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枪声平原一棵树

刘泷

大槐树上吊着一个人!

这是我平生接触的第一部小说,也是我记住的第一部小说的开头。

这就是李晓明、韩安东合著的长篇小说《平原枪声》。

那是1970年深秋,我十岁。彼时,如果按部就班读书,我应该读四年级。可是,我跳级了,直接去了五年级,结识了一批比我大的同学。那时候,偏僻的村民有偏见,女孩读个一二年级,就辍学了。我们班级,原是一堆清一色的小子,极其淘气,动辄就把那个叫其其格的女老师气得扔下课本哭着跑走。我同桌是个例外,别人调皮时,他则像恬静的女孩子,静静地翻阅一本书。下午放学,同学们都在拾掇书包准备回家,他还钉在课桌前聚精会神地阅读。我问他,什么书?他神秘地说,《平原枪声》,长篇小说,有意思!我说,借给我看下?他说,好吧,但你只能看一天,后天周五还我,我周六周日看完,还要给人家还回去的。我说,我明天不来学校了,就在家看《平原枪声》。他说,嗯,老师被气跑了,明天咱们班没人管了。

我想,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应该能看完这本砖头一样厚实的小说。可是,那时候村里学大寨,劳动力都去截潜工地夜战,奶奶晚上点燃一盏马灯,带领我们这些孩子推碾子轧玉米面做窝头,不然全家就断炊了。

那夜,我累得疲惫,枕着那部小说就睡着了。

翌日,我没有去学校,而是一早悄悄地去了西厢房。我们家的西厢房,阴湿、逼仄,很少住人。南屋火炕铺着一领半旧的苇席,炕角有两床叠起来的被子。我先坐在席子上阅读,累了,就仰在或俯在被子上,一页页浏览。就这样,连午饭都忽略了。入夜,见奶奶他们又去推碾子,没有顾上我,我兴致勃勃,忘记了饥饿,点上一盏煤油灯,依旧进入冀南平原那个烽火连天、枪林弹雨的故事里,与主人公马英、苏建梅等八路军战士同悲同喜。

半夜时分,我居然将这部计42章、32万字的长篇小说读完了。夜阑人静,灯火摇曳,尽管为了赶速度,我的阅读囫囵吞枣,而且,我的鼻孔熏满了黝黑的煤烟,早已头昏脑涨,但还是像捡到了一个宝贝,兴奋异常,饭没来得及吃,水没来得及喝,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抱着那本小说,酣畅地睡着了。

我是被奶奶喊醒的。一睁眼,阳光穿过糊着白纸的窗户淡淡地映照着我和那领孤寂的炕席。我兴奋地对奶奶说,我看完了一本長篇小说!奶奶说,快吃饭,快去上学,不可以让你爸知道你旷课。我知道奶奶在故意袒护我。

有趣的是,我和同桌看罢《平原枪声》,竟私下里异想天开合谋要合著一部长篇小说,是一个抗战的故事,题目是《铁蹄下的成长》。我们分别买了作文本,写下螃蟹在沙滩爬动般稚嫩可笑的文字。不到一周时间,我自己竟写出四千七百多字。

就当时的年龄、经历、阅历而言,那无疑是一次荒唐可笑的冲动,结局可想而知,只能胎死腹中。但一切的憧憬都缘于梦想,少年的懵懂,正是我日后走上作家之路的初心。

回想起来,就是这部小说,它像一棵树,像栽下的第一棵树,让我领略了文学的蓊郁森林;它也像一块砖,像第一块砌下的砖,我踩着它,次第砌下一块块砖,登堂入室,成就了瑰丽的文学梦想。

读书,尤其酷爱小说等文学作品的嗜好由此萌芽,日渐葳蕤。那时,农村书籍匮乏,我是划拉进篮子就是菜,相继借阅了《水浒传》《水浒全传》《三国演义》《艳阳天》,等等。六年级时,因为借了同学《红灯记》剧本被姐姐不小心撕坏一页彩色插图,遭到那同学的讹诈,赔了那本书一倍的钱还搭上了那本书。后来,我参军进军营、上班进机关,开始了有意识地读书、买书。而且,有了《平原枪声》情结,我会刻意背诵小说的开篇第一句。像《红楼梦》《三国演义》《百年孤独》《红高粱》《檀香刑》等等,到现在依然能够熟知情节。1981年,我复员回乡,花光了所有的津贴,买下了《古文观止》《上尉的女儿》《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呼兰河传》《周立波短篇小说选》等一批好书。

是文学让我跳出“农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1982年,我在赤峰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百柳》发表了处女作,开始蹒跚走上文学殿堂。1984年,在胼手胝足干了四年农活后,因为被上级树立“自学成才”典型而参加乡干部招聘,我当上了乡团委书记。之后,成为旗委宣传部干事、赤峰日报社记者。

如今,我已退休,但因坚持读书、写作,去年六十岁时如愿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蓦然回首,1970年阅读《平原枪声》,至此正好悠悠五十载!我不由得想起纳博科夫,他曾说“当我弯身捧起一把雪,六十年的岁月在我的手指间碎成了闪光的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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