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苏东坡

2021-04-25 14:50胡亮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儋州黄州陶渊明

胡亮

我算不上是个诗人,虽然也曾涂鸦几句,但远远够不上这顶桂冠。我勉强算得上是个读者,有一些关于诗的看法。

诗是一种很高级——甚至最高级——的文学形式。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方面,诗是语言的花朵;另一方面,诗还是情感和思想的果实。无论是读诗,还是写诗,都将给生命增加香甜的页码。当然,也不排除,在某些历史时期,会给生命带来苦难的页码。总体上来说,诗与生命,会逐渐形成一种相互馈赠的关系。生命引导出更加深刻的诗,诗引导出更加高贵的生命,如此奇妙地,两者将共赴更加完美的境界。让我们掰着指头数数吧,从战国的屈原,到东晋的陶渊明,再到盛唐的李白和杜甫,都是这样,他们都促成了诗与生命的辉映。

这四位诗人,都是大诗人,他们写出过精金美玉般的作品,为人类的精神世界作出过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但是呢,如果仔细分析他们的生命特征,都还免不了有点儿瑕疵。比如说吧,屈原,过于激愤;陶渊明,过于消沉;李白,过于狂傲;杜甫,过于痛苦。激愤、消沉、狂傲、痛苦,这些生命特征,本来是时代和命运给个人留下的刻痕,反过来却又强化了个人与时代,还有个人与命运之间的紧张感。也许只有陶渊明,稍微缓解了这种紧张感,却又走上了无为避世的道路。那么,有没有一位诗人,在文学成就上可以比肩于屈陶李杜,而在生命特征上却能呈现出更加开阔、从容而欢乐的气象呢?还真有这么一位,他的名字叫作苏轼。

苏轼生于1036年岁末,按新历换算,则生于1037年岁首。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又号东坡居士,大家都亲切地称之为苏东坡。苏轼祖籍河北栾城,生于四川眉州,后来辗转工作和生活在开封、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和儋州等地。从文学和艺术身份来看,苏轼是诗人、词人、散文家,也是画家和书法家;从社会身份来看,他是政治家、士大夫、法官、农民、工程师、佛教徒、瑜伽术修炼者,也是美食家和酿酒业的改革派。你早已知道,他正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集大成的人物。

我准备介绍苏轼的三首诗词,进而介绍这个有趣而无穷的生命。先读第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人曾经两次到杭州工作:第一次,从1071年到1074年,担任杭州通判;第二次,从1089年到1091年,担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军区钤辖。《饮湖上初晴后雨》,就是诗人第一次到杭州工作期间所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首诗,难道只是在写西湖?不,我认为,湖景就是心境。山水的浓和淡,生命的雨和晴,同归于如此丰润而喜悦的境界:“总相宜”。诗人两次到杭州工作,均当春风得意。那么,你要发问了:在失意时,他是否也能臻于同等的境界呢?来读第二首,《定风波》。从1080年到1084年,诗人被贬到黄州,担任团练副使,并无实权,只能开荒种地求得活路——按常人的眼光看来,这定然是诗人一生中最为困顿难熬的岁月。《定风波》,就是诗人谪居黄州期间所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词再次写到自然——当然也是生命——的雨和晴,新增了几分“料峭”,几分“萧瑟”,仍然同归于如此旷达而高迈的境界:“也无风雨也无晴”。所以,林语堂先生就曾说过,苏轼到了黄州,与渔樵为伍,就像海豹回到了大海。海豹回到了大海,哪里还会有什么困顿难熬?这首词还有个小序,必须全文引来:“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这里面,也有大慧根,一定要好好体悟。我要对你说,与《饮湖上初晴后雨》相比,《定风波》甚至更加伟大:诗与生命,相互,都实现了伟大的引导和确证。除了被贬到黄州,后来,诗人又被贬到岭外的惠州和海外的儋州。那么,你又要发问了:在暮年时,他是否给出过某种自我评价呢?来读第三首,《自题金山画像》。从1100年到1101年,诗人从儋州北返,中途病死在常州。《自题金山画像》,就是诗人客居常州期间所写:“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为什么诗人认为平生功业都在黄州惠州儋州?我们来分析分析,也许是因为,在这三个流放之地,诗人始终保有平衡、健康而积极的态度,甚至让诗与生命都焕发出了更加迷人的光辉?

中国人的人格构成,不外乎道家與儒家。道家为己,儒家为人。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屈原和杜甫具有儒家人格,陶渊明和李白具有道家人格,而苏轼则促成了这两种人格(还包括佛家人格)的互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呢,在生命的低谷期,苏轼并没有走向屈原式的激愤,陶渊明式的消沉,李白式的狂傲,也没有陷入杜甫式的痛苦。他直接加入平民生活,获得了一份朴实的满足感;而在生命的高峰期,他主动为平民创造更好的生活,展现了十分真实的责任感。苏轼第二次到杭州工作期间,曾经克服万难,主持营建了复杂而科学的水利工程,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千百年来,大家都亲切地称之为苏堤。永恒的苏堤,既是西湖的守护神,也必定是苏轼的纪念碑。

几年前,余光中先生接受采访,要他选择一位旅途上的伙伴。余光中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会是李白,不会是杜甫,我会选择苏东坡。”在生命的旅途上,如果你也愿意选择苏东坡,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清风明月般的好友和导师。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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