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古人

2021-04-29 10:07谢志强
文学港 2021年3期

谢志强

桂圆

五岁时,母亲病逝,他失去了母爱。一年后,父亲娶了继母。

父亲原本在家养蚕,闻知湖州蚕业发达,就担着竹圆筐,前去做蚕桑生意,长久没回来。

黄兆博和继母相依为命。继母待他如亲生儿子。转眼间,黄兆博十六岁了。有时想父亲,父亲的面目竟然模糊不清。而且,他疑惑:父亲为何从未进过他的梦里?

父亲难得回家,回来也像客人(余姚称人客)。找一样什么东西,还要问继母。黄兆博看了就好笑。倒是继母像过节一样,里里外外,忙得欢喜。

有一天深夜,黄兆博隐约听见有人在喊父亲的名字。是继母在梦中呼喊。

继母病了。黄兆博说:我去把爹叫回来。继母说:这个家全靠你爹,他在外地很辛苦,不要让他牵挂。

黄兆博执意要去,说:我去看一看。继母说:不要说我生病了。

黄兆博第一次出远门,他记得父亲曾说起经过的地方。他渡过钱塘江,直奔湖州吴兴的西塞山(今湖州吴兴区妙西镇西部),那是父亲做蚕桑生意的地方。

很快,他在蚕茧市场上找到了父亲。父亲很惊奇,他很欢喜。

父亲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差一点说出继母生病了,不过,他说:想你,就来看你。

父亲说:看来,该回家一趟了。

继母似乎知道丈夫要回来,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洁洁,还打了丈夫喜欢的老酒,买了小海鲜。

黄兆博说:妈,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下床了呢?

父亲说:兆博,你一出现,我就觉得有事,你怎么不说?

继母说:是我不让他说。

黄兆博催促继母卧床。显然,继母一忙,病情就加重了。黄兆博怨爹添了麻烦,爹不响。黄兆博熬了药,端到床前,看着继母服下。

一连三日,黄兆博睡不沾席,一听见继母的声音,就赶过去。父亲闲着,他眼里没有家务事,插不上手,只有替她的病着急。

继母笑了笑,说:已经好多了。

那天夜里,黄兆博梦里听见了一个人对他说话——只闻声,不见影。但是,伸过来的一只手很确定,那只手掌里有两颗桂圆,还带着有亮晶晶露水的绿叶。

那个声音清楚地传过来,既近且远,说:吃下,会好。

第二天一大早,黄兆博就上街了,径直走到卖桂圆的摊头,挑了几颗带着绿叶的桂圆。一摸,钱没带,摊主说:送你。等他回家取钱来,摊主已不见了。

继母吃了桂圆,竟下床了。继母笑着说:有兆博在,你就忙你的去吧,我看你这几天,也心神不定,你的魂被蚕宝宝缠着了。

父亲留下钱,叮嘱了儿子几句,说:有了事,来叫我,最好托人捎个信。

黄兆博不响。

父亲说:你娘喜欢吃桂圆,你就趁着新上市,多买。

送父亲上了船。继母终于问:我没有提起过桂圆,你怎么知道我想……我也是突然想桂圆。

黄兆博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可是,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买了桂圆,取钱再去,那个摊主不见了,我应当关注一下他的手。

主妇王博颊

村里人都说苏吉利讨了个好老婆,会过日子。

苏吉利样样“拿不起”,王博颊样样“拿得起”。不过,苏吉利说:我不娶她,谁会要?

王博颊没纏过足,脚板很大。背地里,有人叫她王大脚。

结婚前,苏吉利眼里没活,初春了,他还袖手烤烤火,挨近中午,肩扛锄头,上山掏一支冬笋,当下饭的菜。有时,他有点钱,手痒,要“小弄弄”,赌得兜里空了,他又回到家,坐在山墙,晒太阳,眼不见,心不烦。家里穷,却穷赌。屋里已没像样的物件了。

娶进了王博颊,苏吉利清爽起来,有模有样,走起路,脸也扬起。他戒了赌。不过,有了重活儿,王博颊很客气,要他搭把手。平时,他是算盘珠子,不拨不动。

王博颊很会持家,里里外外,七畚斗,八扫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还将破败的屋子翻了新。青砖黑瓦,焕然一新。那烟囱,冒出的烟,也朝气蓬勃,向上有力。

村里人称赞王博颊勤劳能干,理财有方。同龄人说:苏吉利有福气,全靠这么个老婆,不然要成叫花子了。

苏吉利很郁闷,毕竟他自以为是当家的男人。他时常当着邻居的面,对老婆摆架子,耍威风,差东遣西、吆三喝四,装给别人看,他觉得很有面子。来了客人,按规矩,老婆不上桌,他还催菜,唤酒。

这一带的家庭,祭祖宗、请财神、拜菩萨之类的祭祀,都由男主人主持操办,忌讳女人沾手。有句话是:雌马不能上战场。

王博颊备好了食料,配好了拼盘,关起门,在灶台上煮、炒、拌,端上了祭桌,她就回避。

苏吉利敞开门操办祭祀仪式。有时,老婆买来炮仗,任由他放,弄得动静很大。不会做事,还要说了算。可是,村里人还是说:苏吉利有眼下的好日子,全靠老婆养。

苏吉利堵不住别人的嘴,就朝王博颊撒气,说:你不在,我没法活了吗?

王博颊不吭声,默默扫地。

苏吉利夺下扫帚,狠狠地踩,说:我要把你扫地出门。

王博颊说:这不是没事生事吗?过日子是两口子的事,不存在谁养谁。

苏吉利赶王博颊出门——休了。起先,他又“小弄弄”,消消心烦。土地也搁荒了。渐渐地,老婆在时置办的家什,他陆续变卖。不出两年,屋里空了乱了。第三年,有一次,押了房子,一捕,却赌输了。没了居住的地方,他不得不一只篮、一个碗、一根棍,离开村庄,外出讨饭。他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脸没处搁了。

又一年,农历十二月廿三日,他俨然一副乞丐的模样了。他循着气味进了一个村庄,那是酒肉的香气。一打听,获知村东有户人家造屋,在办上梁酒。老婆翻新屋子,办过上梁酒,来者不拒,包括叫花子。这个习俗能让他混上好食物。

这户人家竟盖起三间新屋。苏吉利探望厨房,火旺锅香,煎鱼炖肉,忙得不亦乐乎。赶得早不如来得巧,有好口福了。他开口一讨,厨师给了他酒和肉。叮嘱他:到空的地方去吃。

嘴里进,肚中热,苏吉利的耳朵也不闲,各种欢喜的声音里,他听出了眉目:这户人家,原来穷得寒酸,差一点沦为叫花子,多亏了老婆王博颊当家,日子好了,盖起了新屋。

叫花子,新屋,王博颊……苏吉利以为是说自己的故事。可是,三间新屋气气派派地立着。难道谁娶了王博颊谁就旺了?

偏偏最怕见谁,谁就出现。苏吉利躲也来不及了,他埋下脸。王博颊看见他,一脸惊奇。

苏吉利恨不得脚下裂个洞,一头钻进去。他别开脸,望见灶膛,里边的火焰像起哄。他起身,冲进去,径直钻进……烧得焦头烂额,如一根大火中的枯木。

怕丢脸,不要命。王博颊张罗着给他筑了一个坟墓。还上街,叫人画了一幅像,贴在灶上,以示纪念,毕竟夫妻一场。其中的隐秘,无人知晓。

每年农历十二月廿三日,王博颊摆上酒菜,供上,然后,烧掉乌黑的画像,换上同样的一幅。竟然有许多家庭主妇也效仿——王博颊把一个家打理得那么美满,必定有其妙法。渐渐地传言,那画像,是灶神,也引出了多种称呼:灶司、灶王爷、灶君菩萨。就形成了风俗,一年两次祭祀,第一次农历八月初三,灶君生日(那是苏吉利的生日),第二次,每年农历十二月廿三日,送灶日(苏吉利的忌日)。供灶君的一系列事务,均由家里的女人主持操办。竟然入了《礼器记》,记载有:“灶者,老妇之祭也。”

临山那一带,做饭的燃料,均用农作物的副产品,棉花杆、豆杆、稻草,还有野生的芦苇。每家的灶间,砌有双眼大灶,一根烟囱直逼屋顶。烟囱与烟斗的转角处,砌有双步梯阶的灶君堂,堂内供奉着灶君神像,神像两旁有对联。左侧:上天奏好事;右侧:下界保平安。

据老人说老话:都是当初主妇王博颊定下的格局,灶间是女人的世界,人家王博颊不容易,提前放脚了。

父与子

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翁运标任武陵县(今常德市武陵区)知县,就碰上一户农家先后两起的诉讼,自家人告自家人。

此前,翁运标担任河南省南阳桐柏县知县,多行仁政,县里百姓为他建立了生祠(为活人修建的祠堂)。知悉兄长翁运杭病危,他辞官还乡。紧赶慢赶到家,兄长已去世。为兄长服丧一年有余。

那一户农家,父亲有两个儿子。结婚多年,未曾生育,求子不得,就领了个养子,称为引子,像放引蛋,让母鸡在固定的窝里生蛋。两年后,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母亲难产时逝世。

父亲养大了两个儿子。没续弦,分了家。约定了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吃饭。

老大把最好的饭菜供父亲享用,父亲不语。老二给的是残羹剩饭,父亲也不语。好的,差的,他绝不在脸上流露丝毫,不计较,不出声。父亲虽然手脚不灵便,但在谁家用饭,就会在谁家做些轻微的体力活儿。老大总是让父亲歇着,父亲就当即歇手,却有点不知所措,告辞回屋。老二有时客气一下,但不去阻止,父亲仍慢手慢脚地做,不语。不管儿媳给什么脸色,他总是要待到约定的期限。父亲自小就宠爱老二,家务活大多由老大操持。

分了家,仍居住在同一个大宅院内。兄弟俩平时不来往,各顾各,只有父亲轮流出入两个儿子的家。

老大一纸诉状,告了老二,理由是分田产不公,一肥一瘦,差别悬殊。他不好告父亲偏心。父亲的灵魂捏在老二手中,老二却理所当然,毫不通融。老大侧面对父亲提过几次,父亲不语。至多说一句:老大让老二,理所当然。弟媳妇的一句话激怒了他:人心原本就长偏了嘛。

县衙公堂上,老大带出一股怒气,说父亲嗜酒,分田的时候,老二给父亲灌多了酒,父亲喝糊涂了,稀里糊涂分了田。

翁运标当场训斥了老大,表示对老大用这样的语言伤害其父的气愤。他带上兄弟俩去勘察两块田亩。父亲不愿露面。翁运标理解:他不愿见到自家人与自家人打官司。

确实如兄长诉状所呈述,老大的田地贫瘠,老二的田地肥沃,是祖辈传下来的良田。

翁运标坐在老大的田地里,那是其父领养到老大时在河滩新垦出的田地。河水在田地的前边淙淙流淌。突然,翁运标掩面流泪,而且,不能自制。老大慌了,他第一次看见县太爷流泪。

随行的差役又是安慰又是询问,不知如何是好。

翁运标说:我的父亲失踪数十年,我有一个哥哥,从小相依为命,现已阴阳两隔,我来到武陵,看见这一对兄弟,为田地的事情,反目为仇,对簿公堂,我思念起我的兄长,心中难受。

老大说:大人,我这个官司不打了。

老二迟疑片刻,说:我让出一半。

翁运标亲自划地,肥瘦均衡,各一半判给兄弟俩,还立了地界。这样,兄弟俩也能在地里天天照面。并登门向其父通报结果。父亲不语,但那布满皱纹的脸有了滋润的笑意。老二出现,父亲收敛起表情。

翁运标察觉出:这个父亲畏惧小儿子。仿佛有什么把柄捏在小儿子手中那样。

三天后,老二一张状纸,告了父亲,认定家中的银两被父亲藏匿。

传唤来了父亲,父亲的表情像是向小儿子求救。

翁运标反复审讯。那位父亲始终不语,索性垂着头,似有难言之隐。

差役悄声对翁运标耳语:不招供,可动刑。

翁运标摇头,宣布休庭,让那位父亲暂先回家,随时听候传唤。

差役资历老,见识多,却疑惑:为何不及时动刑取口供?

翁运标说:拿儿子的一面之辞来拷问父亲,倘若存在诬告,常规顛倒,那么,父与子的天伦和恩情岂不就断绝了吗?我担心,刑讯逼供,父亲会保全儿子的脸面,那可是一惯娇宠小儿子的父亲呀。

随后,翁运标派出数人,明察暗访,终于获得了线索:有一窃贼盯上了老二,深夜潜入,盗走银两。老二误以为父亲顺手挪藏了银两——用作防老。毕竟只有父亲出入老二的家。

子告父,已传遍大街小巷。翁运标“大张旗鼓”地结案,还把这个风声放出去。

传唤父子来公堂。翁运标要求儿子当场向父亲道歉。

老二瞅瞅父亲。父亲躲避小儿子的目光,紧咬着嘴唇。老二叫了一声:爹。

父亲抬头,对着翁运标,挤出一句话:我这小儿子,还不习惯这样。

老二低头,脸红。

翁运标击了惊堂木,说:你开不出口,道歉竟如此艰难?那么,就面朝父亲下跪,表示你有愧于父亲,就以行动代替言语。

老二一副浑身不适的样子,瞅瞅父亲。父亲垂下脸,嚅动着嘴唇,似有话。

翁运标说:作为儿子,你是起诉人,案情明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老二挪转身子,跪对父亲。

翁运标说:身为人父,不可放纵儿子,子不孝,父之过。

父亲微微点头,不语。

突然,心动

那是陈向荣一生唯一的一次例外:突然,心动。

陈向荣,字云来,是余姚县学读书的秀才。他像一朵云飘移,举家迁居杭州。在杭州,他陪父母、做学问,十八年如一日。他极为孝顺,搀扶父母散步,制作美味食品。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学问上,思维有条有理,表述有板有眼,不急躁,不冲动,从不随着性子来,他的言谈举止,冷静、沉稳、从容,给人以心止如水的印象。似乎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是未来的前奏,环环相扣,有条不紊。

学问深厚了,就有人来邀请。他到江宁(今南京市区)的学馆讲学。陈向荣确定了讲学时间:第二年五月返回杭州。

可是,当年的十二月,有一天,他突然心动,急于想回家。那是他人生当中从未出现过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突然左右了他,轻易地遣散了他惯常的稳固思維,打破了他习惯的生活秩序。

他说走就走。过后,他的学生猜想,是不是他做了一个梦?或者,有人送来了火急的信?或许,他听到了一声召唤?

那一天,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几位学生送他到江边码头。明晰的线路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但是,长江航运受阻。学生劝他,等到航运疏通了再走。劝说反倒加强了他回家的迫切。

开弓没有回头箭。陈向荣徒步,从江宁到常州北面,那个长江岸边的孟河镇(今常州新北区),转进南徐(今镇江),冒着严寒,由大运河乘船至杭州。

陈向荣曾寄过家书,告知父亲第二年五月回家。他突然回家,父亲很意外(那不是儿子行事的风格),却大喜。家中如来春风,欢声笑语,像陈向荣以前在家那样。

第二天早晨,陈向荣没出来。以前,他早起,备早点,问早安。父母以为他途中劳累。再过了一会儿,父亲轻轻推开门。陈向荣已无气息,但面部安祥,仿佛在沉睡。

父母不知道儿子突然回家有何急事也看不出有何事。父亲的眼中,儿子如同在杭州时从学馆归来那样。

噩耗传出,熟悉陈向荣的人都感到疑惑。有一点不解,难道他远远地预见了自己的死期?送他的学生说:先生只字未说返回学馆的事情。

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年),黄征义第二次考中进士(第一次为乾隆五十四年,即公元1789年),当年就被任命为从化县(今广州从化区)知县。

当时,邻县增城(今广州增城区)发生盗贼,颇为猖狂。增城知县呈报朝廷,说盗贼来自从化县。

封疆大吏委托武官负责捕盗。确定缉捕了增城的盗贼,交由从化审判——自己的屎自己擦。而且,按人头,论功行赏。

武官求功心切,随意捕捉,闹得人心惶惶。

一时间,从化县监狱人满为患。黄征义连日审讯,发现多有冤枉,就免于判决,十有八九释放了。

负责捕盗的武官不悦,说:放了,你自己赢得个好名气,邻县重又遭殃。

黄征义说:如若你抓多少,我判多少,不就像盗贼一样?不同的是,你我盗取的是功名。

武官说:你这是砸了我的饭碗。

黄征义本性耿直,脱口说:怎么可以用老百姓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光环呢?

第二天,封疆大吏一纸手谕,由武官将监狱里剩余的“盗贼”全部提出,押离从化县。

黄征义梦中常听见喊冤。只听声,不见人。他时常失眠,还会从梦中惊醒。任职期满,托病辞官,返回家乡,闭门读书,不再过问朝廷政事。晚号鹤石山人,著有《鹤石山房诗稿》。

汤圆之夜

那是发生在清朝的一个拾金不昧的故事。主人公韩如山,在余姚县城的通济桥头,早出晚归,卖汤圆。

事情发生在道光甲申年(公元1824年),连续两年,遭受饥荒。讨饭的多了,盗劫的多了。

我喜欢汤圆,糯且甜,猪油拌黑芝麻的馅(现在,我已忌甜食了);也熟悉通济桥。1984年,我供职的单位在县府大院里,大门有一块匾:文献名邦。门对桥。当时,妻子已怀孕,每天接近零点,她就饿。我拿着搪瓷缸子,去通济桥,买一碗馄饨。

通济桥如长虹,横跨南北两城,县府在桥北,我们家在桥南。桥旁立有一块石碑,题刻有“海舶过而风帆不解”八字。陡拱式的三孔两墩石桥,桥栏刻有对称的莲枝浮雕,桥顶望柱雕有狮首石像。主拱圆两侧的边壁,有对联,朝东联为“千里遥吞沧海月,万年独砥大江流”;朝西联为“一曲蕙兰飞彩鹢,双城烟雨卧长虹”。

我写这些是否有“广告”之嫌?有句经典的话: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不得不交代环境。从镇海关逆溯甬江,直入姚江西而上,必经通济桥,故有“浙江第一桥”之称。韩如山坐桥头卖汤圆,即使遇上饥荒,他的生意照样做,水陆来往的客人,会驻足、泊船,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

我写此文,跟韩如山相隔两百年。朝代更替,风云变幻。1984年,我几乎每天夜晚,接近零点去通济桥买馄饨,也只有一个小摊头,只做馄饨。我知道,汤圆应当场食,白天,我嘴馋,县府旁的国营餐馆有汤圆,以汤圆代替午饭。那时,小商小摊晚间出现。其实,通济桥并排不远有座江桥(现改为新建桥),夜间一桥小食摊,我却独买通济桥那一个小摊的馄饨。恍惚中,以为韩如山又显现了,像悠远的梦。

幸亏韩如山的玄孙韩培森有遗文,选入了1993年版的《余姚县志》。那汤圆的生意没能延续下来。韩如山年少时,就成了孤儿,他靠做汤圆为生,还娶了妻子。卖汤圆的地点,固定在通济桥头,撑起一把伞,遮阳挡雨。

有一天申时,即约摸下午四点时辰,有一个中年男子来到韩如山的摊头,坐在小矮凳上。韩如山几次提醒要“慢慢吃”。看来,这个人还没有吃午饭。

刚出锅的汤圆饱含热度。中年男子草草咬一下,匆匆咽下去,还吹吹气。连汤也喝尽。起身,急急入了桥南那条窄窄的街,消失在人流之中。

韩如山发现,小矮凳下有一个小布袋。一拎起,哗哗响,沉甸甸。一包银子。他抬头望,那条街,像有人洗澡的小河,浮出一溜晃动的脑袋。

于是,他望着那条小河,期望有一个人出来,匆匆上岸。船上,陆上,也有几位陌生或熟悉的食客。那浮起的汤圆,在沸水里浮动,像溺水呼救一般,已没往常淘气、自在的景象了——他喜欢欣赏锅中的风景。

江南直街,像繁星降落,点点灯光亮起。糯米粉和馅子已用完了。他收起伞,把炊具放入箱子,扁担横放,随时准备挑起。

整座桥106级石阶。他坐在如虹的桥顶平面上,面朝南,望直街,等候那个中年男子。组合起来的零碎记忆,反复浮现那个匆匆的模样。

江南直街似乎入了梦境,静谧下来,只剩几点孤寂的灯光。水在桥下潺潺的流淌。他挑起担子,离开了桥。

妻子张氏已有身孕,韩如山不在,她睡不着,正守着油灯,缝婴儿的衣裳。她说:我担心你出事呢。

韩如山把小布袋放在桌上,一放,喧響。

卖汤圆,勉强维持着一家日常生活。这么多银子一响,张氏惊了一跳。

韩如山说起了等待——那个中年男子行色匆匆的样子,一定有急事,却遗落了布袋。他说:我今生卖一辈子汤圆,也挣不了这么多银子。

张氏不安了,念叨:那个人,一定用这袋银子办急事,你还是回桥上去等候吧,这年头,失了银,会要命。

韩如山一向不急,此刻,屁股还没坐热,就拿了小布袋,说:你先睡,别等我,我也不知要等多久。

张氏说:不来你就等,到黎明也要等。

远远地,韩如山望见桥头立着一个人,就在他煮汤圆的地方。渐渐近了,他听见哭泣。

月光里,韩如山一到桥脚,那个男人就认出了他,立刻跪在石阶上。

从没有人向韩如山下跪过,何况一个男人。他忙用手去扶,说:受不起,受不起,你这礼我受不起。

中年男子的弟弟因抗税(地受灾荒),关进了牢监,他筹借了银子,去赎人(说是赎罪)出狱。其中的一些银子,他先找衙门的一个官,通关。可是,摸到那个官的门口,却发现小布袋不见了。

韩如山也有过心与物脱离的经历,心想着一件事,匆匆前往,却察觉要紧的物件遗忘了。他递上小布袋。

中年男子双手捧着小布袋,仿佛与失散的亲人重逢,说:性命攸关,回来就好。

韩如山第一次仰望星空,如卸重负,一身轻松。

中年男子取出十两银子,表示酬谢。

韩如山像怕接烫手山芋一样,说:使不得,使不得,银子用作赎人,少了,恐怕不起作用。

如虹的通济桥上,两个人的影子,聚了,分了。谁知?谁记?无数小人物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不久,张氏顺产,喜得贵子。韩如山卖汤圆,供儿子读书。

卖汤圆,到韩如山这里为止。其孙子也念书。玄孙韩培森入了翰林院。韩家成了书香门第。唯有韩培森记下了先祖韩如山的轶闻(称那个饥荒年月的那个夜晚为“汤圆之夜”)。每年祭祖,案上只供汤圆。

一支好笔

诸重光无论公文,还是诗文,都是公认的一支好笔。

诸重光,字申之,号桐屿。为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60年)一甲第二名进士,俗称榜眼。被授予编修之职。

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他考取举人,受朝廷征召,任内阁中书,在军机处当值。正值朝廷出兵平定新疆伊犁叛乱,军机处各种文书纷繁复杂,多由他草拟,而且,传达、宣布、调卷、发送等事宜,他做得忙中有序。内阁大臣倚重他,像左右臂。

重要的公文几乎都出自他之手。有一次,内阁大臣受皇帝的旨意,让他起草一份千字公文,他一挥而就,一个字也不用改。

诸重光的诗文精彩,他以北宋的苏轼为师。朝廷里的高官常常受人之邀,写碑志、赋、跋之类的文章,官员就让诸重光捉笔。妙笔生花,他竟能将委托人的官职和文章的品位达到一致的境界。

诸重光完稿后,让对方誊录一份,随即,当着面,焚烧了原稿。他称此为无牵无挂。他在朝廷的人气甚旺,人缘甚佳。他办事,让人放心。

考取进士,担任编修。他主持山东乡试,当主考官,过后考核,政绩一等。被放到地方任职,担任湖南辰州知州。恰遇辰州山溪暴发洪水,毁田死人甚多,他被弹劾,免职。

他身心疲惫,返回故乡的途中,死于湖北鄂渚。

朝廷里的官员获悉他的死讯,很惋惜,那一支笔怎么应付得了那么大的水?官员们知道,诸重光生平著述甚多,却没存一篇自己署名的文章。他为他人做嫁衣。其知交,同榜状元毕沅曾与他在军机处共事,说:诸重光的才能足以处理纷乱错杂的事务,他更以诗人身份显现在众人的记忆中。

诸重光的儿子诸开泉,号秋潭,名与号多水,十二岁时父亲去世。父亲遗留的书也返回故里。见书如见父。他在阅读父亲读过的书中成长,成了县学读书的秀才——即廪生,每个月享受朝廷的粮食和补贴,后被县学推荐。朝廷有官员仍记其父的一支妙笔。他入国子监读书,放官到地方,任离故乡不远的镇海县教谕。

诸开泉将父亲的书籍也带到了镇海。他发现书中夹有零星残存的诗文,像书签。他搜集起来。他有心拜访父亲生前的好友及其晚辈,发现裁开的纸上,或者扇面的题词,有他熟悉的父亲的残文和笔迹,就设法讨回。好像父亲被岁月之流冲为碎片,那碎片组合起来,渐渐显出了一个完整的形象。

他分门别类,将父亲的手迹汇辑成册,如水珠聚为流,又流成溪,汇入湖,一湖静水。他将书稿定名为《二研斋遗稿》。朝朝夕夕,他总会抽出时间,登上山头,面朝大海,凝望日出日落,潮起潮落。

父亲的名声,如一条路,伴随着诸开泉的仕途,由朝廷铺到地方。不过,诸开泉惜字,他的心里文思澎湃,却不轻易流入纸面(有人猜,他写好了,藏起来,不示人)。一字难求,有人说他吝啬,有人慕名前来二研斋(仍是父亲当年的门匾)拜访,请他代笔著文,类似父亲生前的那类碑志、诗赋,甚至,有人(多有来头)还拿出他父亲当年的“范文”——点菜。

诸开泉好茶好飯款待,但委婉拒绝:实在抱歉,我这支笔枯了,父亲已把我该写的诗文写尽了。

颂体

陈梓是临山的名士,他白天学堂教书,夜晚读书著文。他称此为阴阳调合,吐故纳新。

一天深夜,有人慕名从扬州远道来他的住所卧雪轩造访。他对扬州的风景有过向往。

那个男子竟然对陈梓了如指掌。敬佩他的为人为文。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陈梓被官府选为博学游儒,次年被推举为贤良方正,但陈梓拒绝入官府。而且,陈梓毕生未到过京城,人品学识却满誉京城,各地公卿学士对他推崇有加。他只是不出“山”。常以诗文书画会友,其乐融融。那人说:你的诗文,已流传到扬州的民间,可谓妙笔生花,我反复欣赏过了。

陈梓被那个男子说得有点尴尬,仿佛说的是另一个人。当面如此夸赞他,虽然罗列的均为事实,但他还是难为情了,毕竟相互陌生,不由地增加了些许稔熟。远道而来难道仅仅是见他这个人,读了文想见人?

转而,那个男子说:妙文要有好素材,我来送一个好素材,唯有你能写,其他人会糟蹋了那么好的素材。

陈梓也自感文章已陷入套路,难觅新意。他做出聆听的姿态,往灯里添了油。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儿媳妇,那个男人的表姐。孝敬公婆、善待姑叔,嘘寒问暖,端茶送饭,纺纱织布——陈梓也多闻余姚这片土地有同类的贤妻良母的形象。

陈梓对那个男子,在叙述中时而加入议论——多有溢美之词,在心里作出了删除。这像他对学生的评语,难免有给家长看之嫌。

那个男子似乎先铺垫,后抖出。一个情节使得陈梓为之眼一亮,他顺手挑了一下灯芯。

婆婆生病,久治不愈。那个儿媳妇——也就是那个男子的表姐,陪着婆婆去了多位郎中那里就诊,最后,有一位老郎中,开了一个祖传秘方。儿媳妇割了自己臂上的一块肉,给婆婆做了药引子,婆婆的病情好转,已能上街散步了。

余姚有孝子割股肉,作父母治病的药引子,县志里多有记载。可是,孝女——媳妇割臂肉,做药引子,陈梓还是第一次获知。难能可贵啊!现在世风日下,孝妇的事迹,可教化世人,匡扶正道。

陈梓说:扬州当地有许多文人,可否著文表彰?

那个男子摇头:我们那里的文人墨客对此无动于衷,所以,我慕名前来。

这篇赞颂孝妇的文章,陈梓还给学生作了范文——他的课文,多篇亲自撰写。因地制宜,取之当下,就不隔。随后,文友将此作为陈氏颂体的范例,以往的颂体对皇家贵族,而赞孝妇,是对平民百姓。无论题材、手法,陈梓开了颂体的别样之风。

第二年,陈梓突然有了兴致,第一次远足,他选定了扬州,看风景,见个人。印证书里所读、他人所讲的景与人。

没找到那个男人,据说,外出经商了。他依据那个男人所述的方位、街坊,找着了孝妇居住宅院,描述与实物终于对上了。

孝妇的婆家和邻居知道了陈梓就是赞颂孝妇的人,那反应如倒春寒。好像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哭诉、咒骂,所指的恶妇,似乎不是孝妇——颂文和现实判若两人。那个割臂肉作药引子的情节根本不存在,倒是差一点用菜刀割婆婆的肉。

那位婆婆被女儿搀扶出来。陈梓终于知道,那个男人——所谓的表弟,是所谓的孝妇的情人,“表姐”已跟着情夫走了。

陈梓的颂文一度成了恶妇的幌子,像拿着虎皮当大旗,以此欺世盗名,助长了恶妇的嚣张。他想不到,自己的文章竟然成了恶妇的挡箭牌。岂不是助纣为虐吗?

已无心情游览风景,像生怕怨愤转移到他身上那样,陈梓匆匆离开扬州。回临山,他只字不提扬州的遭遇。他闭门不出,整理文稿。把那篇颂文从《一斋杂著》中剔除,焚烧,那纷飞的纸灰,像恶妇的幽灵。此形象非彼形象——一美一丑,但他不便公开否定颂文在本地造成的好影响。

定稿时,他将文集改为《删后文集》。文友遗憾删除了标志着陈氏颂体的那篇“巅峰”文章。陈梓有苦难言,他只说:删后文字,表示告别,辞旧迎新。

学堂里,陈梓也剔除了那篇颂文。只是强调,为人要正直,为文要慎重。从此,他不再写范文了。文友怂恿他将“颂文”推向极致,可他说:已封笔了。

牌位

史湛的仕途生涯,第一个官职是买来的。

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河南发生大水灾,朝廷开了豫工例。豫工例是捐钱买官的一种应急措施。以此名目筹集资金,用于修复水利。按例,史湛获得官职,授予山西猗氏县(今已与临晋县合并为临猗县,属运城市)知县。

史湛已熟悉官场的运作奥秘。其父史锦,为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顺天榜举人,最后一个官职是山东济宁知州。史湛自小就跟随父亲。父亲处理政务和案件,他耳熟能详,而且,好学好问,还常常提出疑问,总是站在平民的角度。父亲视他为成人,会耐心解惑答疑。

史湛很快获得了百姓的好口碑,调往山西榆次县任(现为晋中榆次区)知县。雍正六年,父亲去世。史湛回家守孝。守孝期满,重新起用,赶往湖北咸宁嘉鱼县当知县,不久,调任钟祥县(今荆门钟祥市)知县。紧邻的京山县百姓严金龙揭竿造反。史湛受命,前去平息,捕获了严金龙。史湛被提拔为襄阳同知。频繁调动,如救火。半年后,他代理武昌府知府:凡全省要案难案,均由史湛审理。

荆州有一起大案,惊动了朝廷,相国阿桂亲自督办。过了一个月,仍未审结。阿桂点史湛办案,五天就结了案。阿桂上奏折,举荐史湛。从此,史湛办案的才能传遍了朝廷和民间。

襄阳多事难治。史湛被授予襄阳府知府。正逢邪教滋事,史湛微服查访,缉捕教主。

荆州、襄阳、郑阳三地的盗匪异常猖狂,公开烧杀抢掠,蔓延到了孝咸,距离汉口仅五十里,居民惊恐不安,纷纷逃离。史湛调往武昌府知府。汉口和武昌之间,隔着一条大江。史湛临危受命:安定民心,平息匪患。

宜昌有一位平民,来上诉。八年里,那位平民把起诉“打官司”当成了一个职业,病急乱投医。史湛接了一个沉年的冤案,仅一天,就结了案。那位获得平反的平民,回家后,就在堂上给史湛立了牌位,每天烧香磕头。

盗匪如蝗虫,已到了宜昌。一伙強盗闯入那个平民的家里,看见堂中的牌位前,供着香烛。强盗的头目作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惊诧地问:你也知道颂扬史湛大人的仁德啊?那位平民陈述了冤案被平反的事情。强盗的头目说:要是史大人早来几年,我也不会被逼得干这种勾当。那个平民准备沏茶迎客(他打了八年的官司,已把家当打空了)。强盗的头目见他处惊不乱,一副平静、坦荡的样子,就摆手,带领同伙退出。

于是,宜昌的百姓相互传告,纷纷在家中立史湛的牌位。强盗闯入,看见史湛的牌位,仿佛得到了禁令,就会秋毫无犯,自觉退离。

因盗匪流窜入陕西,史湛被提拔为陕西延榆绥兵备道。赴任的途中,由湖北总督向朝廷上奏,史湛代理湖北汉黄德道道台。官署设在汉口,史湛受总督的委任,全权掌管军需。一年后,他积劳成疾,在任上去世。朝廷下旨,派特使前来祭祀,给予银两抚恤,赠太仆寺卿,牌位列入昭忠祠。其一个儿子享受世袭官职。

卖身契

黄邦辉十岁那一年,他打算把自己卖掉。

那是乾隆十七年(公元1752年),发生了大饥荒。黄邦辉的父亲卧病在床已好几年。母亲胃病加重,胀闷,隐痛;郎中开了方子,却没钱抓药。家中的米缸早已清底。屋里冷冷清清,像弥漫着驱不散的寒气。

黄邦辉时不时听见肠胃发出空寂的响声,他忍着,不响,只是焦急。

离家不远的通济桥脚边,常年孤独地坐着个老者,专门代人撰写诉状、契约、家书,他人脉广,见识多。

黄邦辉不说是自己,而假托有个小伙伴,口拙,腼腆,想找个好人家卖身。因为贫穷的家庭多不起一张嘴。

老者立刻想到了谷子韶。谷子韶家道殷实,只是结婚多年,生有一女儿,早已出嫁,却没有儿子。谷子韶望子迫切。老者说:你这么年小,就替人出面,能让我见见你那个小伙伴吗?

黄邦辉不得不说:是我,我打算把自己卖掉。

老者听了他叙说家里饥病交集,就赞赏他孝心,这么小,就会舍身救父母。

黄邦辉说:这桩事,可不能让我爹娘知情,爹娘会受不了。

老者引领着黄邦辉去见谷子韶。隐瞒了背景,只说买卖。

谷子韶看着黄邦辉就喜欢,一双有灵气的眼,竟能随口应答《诗经》《春秋》里的内容,一字不差。

黄邦辉说:六岁时,爹娘供我读过私塾。

谷子韶不放心,期望他的父母出面交接,当然,老者作证,并写卖身契,否则,有后患,可能成了儿戏。

黄邦辉咬定自己代表了父母的意愿。

谷子韶有疑,说:你既不是孤儿,又不是父母赶你走,为什么来卖掉自己?

双方僵持。黄邦辉咬住嘴唇,急出了泪。老者替黄邦辉道出了实情。然后,递上卖身契。

谷子韶惊叹,说:十岁的孩童就出如此计策,拯救父母于水火之中,难得,罕见。

黄邦辉当即跪拜。

谷子韶摇头、摆手,去扶他,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欣赏你,但不敢当。

黄邦辉跪着,说:你不接受,我就不起。

谷子韶烧掉了卖身契,说:你还是回家照顾父母吧。

黄邦辉仍跪着。

老者说:只当这孩子过继给你吧。

黄邦辉立即三叩首。

谷子韶抱起他,说:我做梦也梦不到有这样懂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接着,老者作证,谷子韶承诺,加倍于契约所写款项——医治黄邦辉父母的老病。只提了一个要求:有了空,来我这走动一下。不久,父亲在床上病逝,病毕竟拖得过久了。

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母亲胃痛剧烈(多帖中药治不了老胃病),一夜难眠。邻居蜡烛不小心栽倒,引起火灾。一连片的木板墙,殃及到了黄邦辉的家。风趁机鼓动着火势,漫延开来。

黄邦辉赤脚背着母亲钻出烈焰,头发也被火燎焦了。

母亲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三天后,气绝。谷子韶出面,按习俗操办丧事,每一个环节都周到。

夜间,黄邦辉就露宿母亲的墓旁(双穴坟),居丧过度,身体孱弱。谷子韶亲自送一日三餐,还搭了个草蓬,遮挡风霜。有一天,墓旁的一棵枯树竟然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老者也闻声赶来,说:枯树也有灵性呀,被孝子感动了。

谷子韶有意将自己的家业传给黄邦辉,就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了他。

三人行

禇重光、毕沅、童凤三,是军机处同僚。三人有共同的志趣:爱思考、擅诗词。三人一起共事,关系融洽,相互照应,抱团取暖。而且,都明确要一起参加殿试。

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的殿试时间定在四月二十六日。四月二十五日,轮到三人值夜班。

三人的友情起点在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三人同时考取了举人,又同时以举人的身份进入军机处做官。

禇重光是余姚人,私下拜北宋的苏轼为师,是军机处的一支巧妙的笔杆子。接受朝廷旨意,草拟千余字的文稿,他挥笔而就,一气呵成,不改一字。朝廷内阁大臣像左右臂那样倚重他。多位大臣题写碑志之类的记、序、赋,也频繁让他代笔,他有求必应。碑文刻好,他就焚烧原稿,消失文章的来路。

后来官至湖广总督的太仓人毕沅如是说:禇重光的才能,足以处理纷乱错杂的事,见识足以平定扰乱,气势足以镇慑浮夸,已不仅是作为一个诗人显现在众人面前。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三人齐到军机处值班。三人的主要职责是撰拟诏令、草拟谕旨、记载档案、查核奏议。夜间值班,一般情况,没有事情。偶尔也传达或发送个别急件。

童凤三推禇重光开头(你说话妥贴,容易让人接受),说他俩想回寓所温习备考,那样就互不干扰。禇重光便对毕沅说:你在这应付就够了,我俩书法好,可望夺魁,你的书法略逊一筹,就替我俩值班吧,有火急的事就呼唤一声。

毕沅年长八岁,遇事总是让他俩几分。他是个慢性子,平静随和,不急不躁。就说:你俩放心去吧,有事我来招架。

诸重光还故意挑逗一句:有怨言就说出来。

毕沅说:小事一桩,甘心情愿。

三人默契地一笑。因为,殿试有一个不能亮到台面的现象:偏重书法。书法是表达内容的方式而已,但好的书法会为考生增加分数,就是能从众考卷中一下跳出来,让批卷者眼睛为之一亮。

夜深了,突然转来军机处一份文件,相当于抄送。是陕甘总督黄迁桂的关于新疆屯田事项的奏折。

毕沅记得进军机处的头一年,朝廷出兵征讨并平息了新疆伊犁叛乱。他细细研读了奏折,将记忆中的平叛和当下的屯田联系起来。忘了也该应付考试的事了。不知不觉,东方吐亮。他以凉水洗面,随后前往殿试考场。

毕沅料不到,殿试的策题,正是新疆屯田事宜。他胸有成竹,落笔顺畅。

结果,三人都榜上有名。毕沅为廷试第一,即状元;禇重光为一甲第二名进士(俗称“榜眼”),童凤三得二甲第六。

三人聚会。禇重光和童凤三祝贺毕沅夺了头魁。

毕沅拱手,说:我感激两位让我值班,等于让我,给了我一个取巧的机遇。继而,又说:要是让你俩遇上,一定比我发挥得还要好。

禇重光说:如同写诗,功夫在诗外呀。

童凤三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还是性情决定命运,我自愧不如,温习一夜,扑了个空。

祖父的脊背

叶氏家族在姚城的名望,多来自桥。

叶氏家族,是姚城的名门望族。家族世代,获封甚多。曾祖父叶祖山,封奉政大夫。祖父叶国禧,是贡入国子监读书的贡生。叶国禧的儿子叶樊为候选县丞。叶氏祖祖辈辈,有个传统:慷慨施与。

叶祖山谈起人间俗世,常以桥作比喻。孙子叶樊则修建数座实际的桥。姚城里的大桥,均为叶樊所建。那个年代,出行多凭船行水路。有三条江河流往姚城。城东门外的黄山桥,是宁波至绍兴的官道,坍塌已久,叶樊亲自负责重建,将原来只有一个桥洞,扩建为三个桥洞。还整修了姚江上的通济桥,同时整修了石匮桥(即石巍桥),城南外的转粮桥(即现今的最良桥原址)——是四明山各路溪水汇流之处,已有明显裂纹,叶樊将一洞扩建为三洞。北门外的候青桥,接納姚城西北的水流,叶樊将三洞扩为五洞。

姚城内的大桥,多受海水潮汐、山洪暴发的冲荡撞击,遭遇连续大雨,排泄不及,淹没农田,浸泡民宅,而且,水流湍急,倾覆船只。叶樊对江与桥悉心勘察,亲自督建,捐资不足,则以家族的资金充实。新建或修建数座桥,使得水道宽畅,消除灾患,尤获农夫、船夫不衰的称赞。

叶祖山颇为厚爱孙子叶樊,他说:我仅常言虚桥,我孙则多建实桥,一言一行,一虚一实,祖孙都有桥的情结。

叶樊听父亲叶国禧说过一桩祖父的一桩趣事:祖父的脊背。所以,后来,每当一座桥竣工,他会远远地对着桥,模仿祖父弯腰弓背的姿势,仿佛自己就是一座桥:一座桥向另一座桥表示敬意。

叶樊的长子叶焌,为道光甲午年(公元1834年)举人,性情温和,一生不与人计较。叶樊欣慰地说:我儿有高祖父、曾祖父的气度。而叶焌的儿子叶其逵,性格刚正,毫不苟且,二十岁补为廩生,每月享受朝廷的补贴,他潜心研究心学。后人对其评语:反躬实践,刊落声华,屏绝论议。就是说:他严格自律,注重实践,竭力删去自己的光环,弃绝议论他人。

一天,叶祖山在庭园里时而弯腰细赏兰花(平时总是腰板直挺),仿佛表示对花儿的尊敬。儿子叶国禧陪同。庭园内幽静,有鸟鸣,有蝶舞。

忽然,有一个年轻男子闯入,径直疾走过来。

叶国禧从来没见过那张陌生的脸,他以为那个人有什么急事向父亲传报。

年轻男子竟然连续三下拍打了叶祖山的背,不发一言,即刻转身,原路离去。

父子俩望着年轻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叶国禧终于反应过来,喊:站住。

守宅院大门的人拦住了年轻男子,要去扭住。

叶祖山过去,说:放行,放行,让他走。

叶国禧说:父亲,他私闯民宅,不明不白,莫明其妙拍了你三下,应当审问缘由。

叶祖山摆摆手,说:拍得不重,可见并无恶意。

年轻男子临跨出门槛,还回头对叶祖山一笑,一脸孩童般的淘气和得意。

叶国禧背着父亲,差遣两个仆人,跟踪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仆人返回:那个年轻男子进了一个小饭馆,饭馆的包厢里,有一桌酒席,已经有几个同龄的男人在那里等候,他一到,就开席。

通过他们的喧哗,两个仆人获知,原来几个年轻男子凑钱喝酒,还打了个赌,说谁能侮辱叶老头,就免除酒钱。

两个仆人目睹了那个年轻男子的得意和自豪——唯有他有这个胆量拍了奉政大夫的背,而且,不慌不忙地拍了三下。

叶国禧忍不了无聊之人侮辱父亲:在父亲背脊设赌注,找乐子。他召集了几个仆人去出一口气:不蒸包子,蒸(争)口气。

叶祖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依然腰板挺直,是那样站如松的姿势。他摆摆手,笑着说:不就是拍了三下吗?也让别人找个乐趣吧,我什么也没少呀。他悄声对儿子说:你给我捶背,他给我拍背,不是都想到我了吗?

叶国禧示意让仆人散开,说:爹,那不一样。

叶祖山作一个弯腰弓身的姿势,背与地平行,像桥,说:人与人之间,要有座桥,供人过,他拍我的背,就是过桥。

傍晚,一个仆人来报:那个拍老爷的年轻男子突然死亡。

那个年轻男子免除酒钱,白喝酒,喝过度,很激动,在饭馆的包厢里,突然跌倒,断了气息。

叶国禧说:不用我动手出气,他自己绝了气。

叶祖山说:乐极生悲,那么活泼的青年,那座桥断,可惜,可惜。

叶国禧按父亲的意愿,派那两个仆人送去一个花圈,一笔丧葬费,特意叮嘱,在墓前祭洒一瓶酒。

另一半

吴大本,字三渊,号双匏。他尤其擅长文章、书法、卜卦。他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穷人不收费,只收官人的钱。因为穷人让他写个对联,添了喜气,图个吉利,而官人求他的文章,得到文章的同时,也获得了书法,一举两得。

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为辛酉年,朝廷逢“酉”,选拔人才。吴大本以贡生的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先后参加乡试,考举人。考官推崇他的考卷,列入备取名单(副贡),有十次取中,最后他放弃了。

有一位吴大本的至亲,知道吴大本的底子,感伤他的运气差,打算出面替他疏通关节。吴大本断然拒绝,说:仕途之道,我走不通。

吴大本以贡生的资格返乡定居。余姚城内,都知道他的学养深厚,文章了得。他的生活来源有二:一是教授学生的酬金,二是撰写文章的收费。教学的酬金,他时常接济穷困的平民,称为雪中送炭;而官员慕名来求文章,他收费颇高,叫锦上添花。

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余姚知县石同福,派贴身亲信传话、送银,说:悬赏银子一百两,以求三渊的文章。

吴大本接过五十两银子定金,说:出手如此大方,可我还不到一字千金的程度呀。

三天后,石同福亲自登门取文章。吴大本递上一半稿子。

石同福疑惑,说:劳烦你念一念。

吴大本说:收到一半的银子,我写到一半时,手中毛笔就自然歇息了。

石同福说:你的文章一向一气呵成,可是,此文残缺,难道要且听下回分解?先前五十两是定金,现在如数补上。

吴大本不接那五十两,说:我写文章,向来由着兴致,现在要弥补另一半,我已力不从心了。

石同福只当吴大本在开玩笑,却感到遗憾。不久,他去探望父亲。

石同福的父亲石韫玉,为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状元,官到山东按察使,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他读了儿子携带的残缺文章,说:三渊在考验你,你能凭自己的底气续那未写出来的部分吗?

石同福要求父亲客观地评价已写出的那一半。石韫玉说:这是一个字值一幅双色细银的文章啊,残缺不失为一篇好文章,唯有吴大本能做出来。

返回余姚,石同福去吴大本家,轻轻地叩门。直截了当承认自己失眼。兩人交流甚切,当即结交为朋友。

此后,石同福时常造访、聊谈,绝口不求文章和书法。据传,石同福试图续写另一半,似乎均接不上气。

晚年,吴大本号“达蓬山人”,有人称其为“达蓬仙人”。猜定他自谦,去掉了单立人。他八十大寿时,谢绝门客,唯放石同福来祝寿。吴大本已双目失明。

石同福终于提出,要一条幅书法,挂在客堂正壁上,以示友谊的纪念。

吴大本展开空纸,用手估量着纸幅的长短,然后,像明眼人那样,从容挥毫。

石同福的目光紧紧追随一个一个字。待到吴大本歇了毛笔,他惊喜,说:我妄想了多年,苦思冥想,也难以续上另一半,今日让我大开眼界了,现在,我可以理所当然地补上另一半银子了。

吴大本说:这么多年,我唯有和你这个官员交往,我不想留下遗憾,你要补上一半银子,另一半文章就会残缺。

石同福说:留住,留住,你心明眼亮,我差一点又失眼了。

过了两年,吴大本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二岁。据说,吴大本能测定一个人的穷通寿夭,即困厄还是显达,长寿还是短命。他预知了八十二岁是一道过不去的坎。他说过:我开始烦自己了。

老俑人

诸豫宗先水路、后陆路,远赴西宁县上任,唯有老佣人伴随。

一箱书籍,一箱衣物。

老佣人不老,仅比诸豫宗大一肖,正当中年,二十多个春秋,操持褚家的法度,做事谨慎、诚实、细致、勤勉,没出过一点差错,没做对不起人的事。诸豫宗信任他,已视他为家人。

诸豫宗为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进士,授予西宁县(今青海省省会)知县。刚一上任,就处理积压多年的案件,废寝忘食。幸亏有老佣人里里外外应付起居饮食,腿勤手精,还定期让他过目收支的账簿。诸豫宗才能完全抽身,专心投入案件,且钱一概不过他的手。

老佣人每天都会一早一晚上街,采购食料。傍晚出,只图菜蔬价廉。他很快就跟居民混熟了。人们都高看他。

诸豫宗断了案,临睡前,见老用人会问:外边有什么议论?老佣人说:今天在街市上,听许多人“啧啧”称赞你,叫你“诸青天”呢。

诸豫宗已将老佣人视为“晴雨表”了,像他的耳目,及时反映民情民意。

有一天早晨,一个男人击鼓起诉:控告一个妇女杀丈夫。

那是两天前发生的一桩杀人案。起诉人是一个小店主,专营羔汤,羊羔来自那个妇女的丈夫,其丈夫是屠夫。店主和屠夫曲里拐弯沾点亲。店主为屠夫申冤,说:她叫我的朋友戴了绿帽。

唤来两告(原告和被告),对簿公堂。那个妇女垂头无语,也不辩解。况且,那一把沾血的剪刀是证据——裁衣的工具,却成了凶器。

诸豫宗当场判决。妇女被打入大牢,等候将同谋一并揖捕,斩首示众。而店主回去,随时配合办案。

吃饭桌上,诸豫宗问:外边有什么议论?

老佣人略有迟疑,说:都说那个偷男人的女人心毒手狠,不判不足以平民愤。

毕竟相处已久,诸豫宗察觉老佣人神情有点怪异——总是避开他的目光。而且,菜放的盐多了。他只得少夹菜,多吃饭。

老佣人说:一不小心,盐放多了。

诸豫宗说:还好还好。

夜色已浓。老佣人说:有点事,上趟街。

诸豫宗先在院中踱步,竟不知不觉步入老佣人的寝室。以往,仅老佣人进他的卧室,整理内务。他还是第一次单独进老佣人的寝室。室中俭朴,样样物品,都摆在该摆的位置上,整洁,有序,像它们的主人。他的手竟然好奇,揭枕掀席,顿时愣住。

枕头、席子下边,铺排着亮亮的银圆。诸豫宗清楚身为知县的进项,一般都是收支平衡,略有结余。数百银圆,已超出他的奉禄。

老佣人归来,也一愣。诸豫宗没掌灯,坐等在卧室里。老佣人每天临睡前,都要来问候一声,以便安排明日之事。

诸豫宗直截了当,追问银圆的来歷。

老佣人慌了,道出实情。那个店主是杀屠夫的凶手,他调戏那个妇女,被屠夫撞见,屠夫翻脸,动刀威胁。他顺手操起剪刀。屠夫当场毙命。店主以妇女不满周岁的婴儿要挟,要妇女选择顺从。还保证,她坐牢,他等待,并抚养其孩子。而且店主已打算接手屠夫的业务,可以减少一个环节,直接掌握羊肉的源头。

诸豫宗一夜无眠。第二天,他派人调查妇女的生活背景,随后,提审了那个妇女。他观察她,一副善良温柔的样子,还让她伸开手。据差人反映,她确实没有外遇,一向安守妇道。

传唤那个店主,其表情、言语出现了漏洞。诸豫宗叫人抬出了一只预先约定的羊,让店主用剪刀刺羊。店主顺手,剪刀深深地刺入羊体。

诸豫宗说:一个裁布制衣的妇女,手也狠不到这样的深度。

放了妇女,绑了店主。杀人偿命,栽赃,罪加一等。

结了案。诸豫宗第一次钱过手——借了一笔可观的钱,包起,交给了老佣人。

老佣人不敢接,只是恭敬地说:老爷,我有错,给你的脸上抹黑了。

诸豫宗问:外边有什么议论?

老佣人说:我不敢出门,没脸出门。

诸豫宗说:明天让你出远门,带上这些银圆。

老佣人流泪说:老爷,跟随你这么多年,我一时犯了糊涂,今后一定夹紧尾巴做人。

诸豫宗说:你待在我身边已不合适了,官场不能做交易,你跟我这么多年,照顾我细致入微,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无以报答,暂且用这些银圆,回老家开个小店,做生意你有这个底子,有何难处,不妨来信。

老佣人只得默认。

诸豫宗交给他一封家书,信封书有“父母大人收”,而不是以往惯用的“启”,因为,信封敞着口。他说:回去,还是住原来你住过的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