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与政党撕裂埃塞俄比亚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曹若雯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9日，埃塞俄比亚提格雷　Bisober村持枪的男子。

人民视觉❘图

当地时间2021年2月24日，埃塞俄比亚提格雷州首府默克莱，民众经过“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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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来看，直到2019年12月繁荣党组党时排除了提人阵，两者之间的党派矛盾才公开。其实这种矛盾早有前奏。战事爆发后，一位提格雷人说，早一两年便有传言，联邦与TPLF必有一战。”

“我的祖国具有成为伟大国家的潜质。我们有千年的历史、丰富资源和人口。我们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中国。”Nati是埃塞俄比亚人，目前在中国湖南一所大学读书。留学期间，他运营了一个视频自媒体号，常常自豪地向身边的朋友介绍埃塞俄比亚。

半年前，在Nati引以为傲的家乡提格雷州，发生了一场复杂而激烈的“叛乱”。

由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简称“提人阵”）领导的地方军政府和埃塞国防军发生激烈冲突。前者遭到埃塞国防军和厄立特里亚联军的“清剿”，战火至今未完全熄灭。

如今说起自己的国家，Nati语气变得沉重。“我很失望，这场冲突对我们完全是破坏性的，我不支持提人阵，也不支持繁荣党政府，他们正在分裂我们的国家。”

战火烧过提格雷

埃塞俄比亚位于非洲东部，由十个地方州和两个联邦直辖市组成。近年来，因为亮眼的经济增速，埃塞赢得了“非洲经济发展样板”的美誉。不过，2020年11月至今，埃塞国防军与“提人阵”领导的反对派武装在提格雷地区交火不断，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2021年4月13日，埃塞国防军协调员巴查·德贝勒中将宣称，在提格雷州8个地区活动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军政府组织被消灭。

巴查宣称，埃塞国防军使用现代技术在过去一周里展开行动，摧毁了“提人阵”军政府组织在提格雷州多个小型军事训练营。他还表示，“提人阵”军政府可能将不再继续存在，但国防军队将继续采取强有力的措施，直到完全控制该地区。

战火已熄，余烬未消。多方信息显示，零星的战斗仍在继续。

当前，提人阵军事力量已改组为提格雷国防军（TDF）。提人阵旗下社交媒体“提格雷截击”（Tigray In-tercept）也在持续更新战斗近况。

2021年4月21日，该账号发布了一则长约30秒的视频。其中显示，一架Mi-35型攻击直升机坠落在一片灌木丛中，机身损毁严重，驾驶舱冒出浓密的白烟。同日，提格雷国防军官方也证实，一架属于埃塞俄比亚政府的Mi-35攻击直升机被击落，埃塞俄比亚东部空军基地师的一名副指挥官死亡。

据欧洲非洲外部计划（EEPA）4月26日报道，提格雷国防军（TDF）已经进入阿姆哈拉地区，并完全摧毁了驻扎在阿贝尔格莱附近的阿姆哈拉特种部队。超过300名前来支援的埃塞俄比亚军队士兵被杀。

战争遗留的诸多后遗症，也在悄然显现。

自2020年11月战斗开始以来，已有数万名埃塞俄比亚难民逃往邻国苏丹。美联社2021年2月23日报道显示，提格雷州夏尔（Shire）难民营中，生活条件恶劣。大约16000名难民生活在当地三个拥挤的营地。在夏尔一所大学的废弃大楼中，数百人蜷缩在未完工的停车场,以及电梯井逼仄的空间里。这些人几乎无法获得外部援助，并面临“严重的脱水、饥荒和对暴力的恐惧”。

“对提格雷医疗机构的袭击事件对人口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无国界医生组织总干事奥利弗·贝恩表示。

2021年3月，无国界医生发布报告称，从2020年12月中旬至2021年3月初，该组织的医疗队访问了埃塞俄比亚106个医疗机构，其中近70％被抢劫，大约20％被士兵占领，只有13％正常运转。报告称，部分损失是由2020年11月开启的战争造成的，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士兵故意造成的，其中一些人今天仍在提格雷抢劫和占领医院。

针对埃塞俄比亚提格雷州战后人道主义局势问题，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2021年2月22日在例行记者会上应询时表示，鉴于提州基本生活物资短缺，中方将向埃塞提供大米、小麦等紧急粮食援助，协助缓解提州民众当前面临的生活困难。

邻国“相爱相杀”

战争发生4个月后，埃塞总理阿比承认，邻国厄立特里亚的武装部队参与了埃塞俄比亚的“内战”。

2021年3月23日，阿比在埃塞议会发表讲话称，厄立特里亚政府在冲突期间“给予我们的士兵持久的帮助”。“不过，厄立特里亚军队越过边界并在埃塞俄比亚行动之后，对人民造成的任何损害都是无法接受的。”阿比补充说。

2021年4月的最后一周，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和埃塞总理阿比·艾哈迈德通电话。前者敦促埃塞政府解决提格雷地区的人道主义“灾难”，布林肯还敦促邻国厄立特里亚的部队“立即，全面，可核查地撤出”。

其实，早在2021年2月26日，国际特赦组织就宣布，厄立特里亚士兵在提格雷地区发起了跨边界战争，并进行了“大屠杀”，造成当地数百人丧生，可能构成危害人类罪或战争罪。但对此指控，埃厄双方起初都拒绝承认。

2021年3月，埃塞俄比亚人权委员会（EHRC）发布的一份报告中，详细地描述了厄立特里亚军队如何在历史名城阿克苏姆（Axum）屠杀了一百多名平民。其中包括当地居民、提格雷州其他地区流离失所人员，以及自埃塞其他地区前来参加阿克苏姆节庆祝活动的游客。EHRC称:“这些侵犯人权的行为严重违反国际人权法，可能构成‘反人类罪或战争罪。”

梅塞雷特（Meseret Yit-barek）是提格雷人，他开设的店铺遭到炮火袭击。他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说，“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一个独立的提格雷。我们既不想被埃塞俄比亚占领，也不想被厄立特里亚占领。”

4月16日，厄立特里亚在致联合国安理会的一封信中，公开承认在埃塞俄比亚有驻军部队，并同意撤军。但据美联社4月15日报道，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事务副秘书长马克·洛考克和国际特赦组织均表示，尽管阿比早先做出了承诺，但没有证据表明厄立特里亚军队从该地区（提格雷地区）撤出。

厄立特里亚人与提格雷人语言相通，在族群上有亲缘关系。厄立特里亚卷入埃塞内部冲突，其原因可以追溯到提人阵和厄立特里亚之间相爱相杀的历史。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厄立特里亚人民解放阵线与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并肩战斗，反对德格军政府的统治。“在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二者并肩作战，互相支持。你支持我，我也支持你。”埃塞俄比亚研究学者陈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然而，厄立特里亚获得独立后，与提人阵主导的埃塞政府之间的关系开始恶化。1998年5月6日，围绕着归属争议的边境城市巴德梅，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战争爆发。2000年，双方签署了一项和平协议，允许一个独立委员会解决该地区问题。随后，该委员会裁决将巴德梅归属厄立特里亚，但遭到当时由提人阵主导的埃塞政府的反对。20年来，双方局势持续紧张，不时发生零星战斗。

2018年阿比接任后，他着手与厄立特里亚和谈，同意接受委员会的决定。但这引起了提人阵方面的不满。美国新媒体网站Vox media2021年4月24日报道，阿比与厄立特里亚之间可能存在的“盟约”（Pact），目的是粉碎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

2021年3月，前特朗普政府非洲事务高级外交官蒂博尔·纳吉（Tibor Nagy）在社交网站上发文评论称，厄立特里亚军队可怕的“侵犯行为”，是对1990年代埃塞-厄战争中的失败进行报复。

“新旧执政党的权力斗争”

2021年4月20日，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评论称，“新政府与旧政府之间的权力斗争，使埃塞俄比亚这个逐渐自由化的非洲经济强国和非洲第二人口大国陷入危机。”

2019年12月1日，埃塞总理阿比解散了执政近30年的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埃革阵），随后将主要政党改组，创建繁荣党。阿比曾表示，此举旨在团结统一，不强调族裔群体的作用。

然而，原埃革阵重要成员党之一、提格雷州的长期执政党“提人阵”却提出了反对意见。提人阵不仅拒绝加入繁荣党，并且批评阿比试图牺牲地区自治权以巩固联邦政府的权力。随后，前后执政党的矛盾日益公开化。

2020年9月9日，提格雷州不顾联邦政府反对，执意按期举行地区议会选举。最终，提格雷州的长期执政党“提人阵”不出意外赢得98.2%的选票。不过，埃塞联邦政府宣布选举非法，不承认此次提格雷州地区选举结果。与此同时，提格雷州也自行宣布“脱离中央”、不再承认阿比总理与联邦政府的合法性。

2020年11月3日，由埃塞俄比亚繁荣党主导的联邦议会提议将“提人阵”列为恐怖组织。次日清晨，“提人阵”武装人员袭击位于提格雷州首府默克莱的埃塞俄比亚国防军北方司令部，并企图抢夺军方的重武器。

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当天说，政府已对该组织采取军事行动。埃塞俄比亚部长理事会同日决定在提格雷州实施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提格雷州的电力、通话和网络被联邦政府切断，一开始埃塞俄比亚联邦军与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的战况极其不明。

除了埃塞俄比亚的官媒消息，国际媒体在2020年11月无法实地确认前线战况与冲突动态。战区内部虽不断传出民兵屠杀异族平民、厄立特里亚出兵的消息，但具体的伤亡数据、交战规模和军民死伤实录，都没有准确地向外界透露。

2020年11月20日，埃塞俄比亚政府表示，国防军已控制提格雷州北部城市阿克苏姆市。22日晚，阿比发表声明，呼吁“提人阵”及其武装人员在3天内向政府投降。11月28日，距离冲突发生仅过了三周。埃塞俄比亚国防总参谋长表示，国防军已经控制北部提格雷州首府默克莱市。此外，国防军还夺回了被“提人阵”抢夺的军事设施以及火炮等军事装备。2020年11月29日，埃塞俄比亚联邦政府声称取得了胜利，“完成并停止了在提格雷的军事行动”。

不过，2020年11月30日，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领导人德布雷齐翁·格布雷迈克（Debretsion Ge-bremichael）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表示，他的武装部队仍在提格雷地区首府默克莱（Mekelle）作战，并将此次冲突视为“抵制总理阿比·艾哈迈德追求中央集权的努力”。

对于阿比政府和提人阵之间的紧张关系，埃塞俄比亚研究学者陈亮表示，“表面来看，直到2019年12月繁荣党组党时排除了提人阵，两者之间的党派矛盾才公开。其实这种矛盾早有前奏。”

陈亮指出，从埃塞俄比亚政党史上看，阿比的政治举措与2005年败选的“团结与民主联盟”的诸多政治纲领有诸多不谋而合之处。2018年，阿比政府对提人阵的党产ME-TEC进行了清算。“战事爆发后，一位提格雷人说，早一两年便有传言，联邦与TPLF必有一战。”陈亮说。

埃塞俄比亚留学生Nati也认为，冲突的起因远远比新闻报道的“早得多”。“阿比政府和之前政府的很多政策都不一样。”Nati觉得，上一届的埃塞政府政策更倾向于贫困人群，比如农民和农村，而新政府更倾向于富人。

“政府的财政投入是基于政策。比如前总理梅莱斯执政时，常常给农民权利和资源，让他们致富。而现在的政府更关心科技、商业，他们建了很多昂贵的现代设施，却只能让来这里的外国人用，埃塞本地人无力享受。”Nati说。

Nati还提到，梅莱斯执政时会定期发布五年计划，当时也有很多建设项目，比如水电站、大坝等。但他死后，这些计划都停止了。“我觉得那才是这个国家开始出问题的时候。从那个时候起，事情开始失控。”Nati说。

对于新旧执政党的争斗，Nati觉得很失望。“每个国家都有自己治理和发展的方式，也许对西方来说，多党制和选举制是合适的。但对非洲国家来说，这个真的更难。因为所有掌权的政党，都会用尽所有资源留住权力。”

“民族联邦制的得失”

提格雷地区是埃塞俄比亚早期文明的发源地，埃塞历史上的著名王朝“阿克苏姆王国”就定都于此。公元8世纪，阿克苏姆王朝成为红海霸主。其疆域横跨红海两岸，帝国统治者自称“万王之王”。

《阿克苏姆：一个古老的非洲文明》一书中记载称，波斯宗教领袖先知Mani曾把阿克苏姆王国列入世界上最重要的四个国家之一，另外三个分别是波斯、罗马和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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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曹若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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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末，欧洲殖民者加快对非洲大陆的侵占和瓜分。阿比西尼亚王朝皇帝孟尼利克二世励精图治，不仅在抗击意大利殖民者的战争中取得胜利，还将国土疆域向南扩张了近一倍，奠定了埃塞俄比亚的现代版图。之后，埃塞俄比亚政治中心南迁，定都于现在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一带。

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副研究员肖玉华认为，无论是历史，还是近代，提格雷人都曾掌握埃塞俄比亚国家政权，并拥有自身独特的文化，这让他们有一种天然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尊感。

然而，19世纪后半叶以来，埃塞俄比亚疆域在短时间内大规模扩张，各个民族之间尚未经历一个长期融合、接纳的过程，就被囊括在一起，相互之间隔阂大，各个民族有非常强烈的自治甚至分离倾向。

在埃塞尔比亚现代历史上，提格雷人多次以政治反抗者的身份登上政治舞台。1975年，埃塞俄比亚发生大饥荒，提格雷地区率先发生叛乱，建立“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反对当时执政的门格图斯政府。随后，提人阵还联合各地反抗者，组建起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简称“埃革阵”）。

埃革阵由四个政党组成，除了代表提格雷人的“提人阵”外，还有代表阿姆哈拉人的阿姆哈拉民主运动（ANDM），代表奥罗莫人的奥罗莫人民民主组织（OPDO）、代表少数族裔的南部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运动（SEPDM）等。

1991年，埃革阵攻破埃塞首都亚的斯亚贝巴。1995年，埃塞俄比亚联邦民主共和国成立。原提人阵和埃革阵领袖——提格雷人梅莱斯·泽纳维当选总理。在梅莱斯执政期间，埃塞俄比亚经济曾连续9年实现两位数增长，一度成为非洲经济增速最快的国家。

“我个人非常尊敬前总理梅莱斯。他有很伟大的思想，给国家带来了很多改变。他执政期间，埃塞的经济一直在繁荣增长。不过，也有人认为，是他带来了一切的问题，比如民族联邦制。”Nati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梅莱斯执政后，埃塞俄比亚宪法规定，各民族平等自治，享有民族自决和分离权，任何一个民族的立法机构以2/3多数通过分离要求后，可通过公投决定脱离联邦。

肖玉华指出，在埃革阵斗争时期，各个地方武装的斗争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承认各民族有自治权的制度。而民族联邦制正是符合了各个民族的实际需求，在一开始也是得到拥护和认可的。不过，为防止被恶意或善意的标签化，“民族联邦制”一词并没有得到埃塞俄比亚官方承认，目前多出现在学术界讨论中。

“随着一代政治强人梅莱斯去世，埃革阵内部出现了分化，民间的反叛和抗议愈演愈烈。反对派也可以借势向提人阵施压。所以当时就有一种说法称，‘梅莱斯的大鞋没有人能穿得进去。”

2012年，梅莱斯溘然长逝。随后，以提人阵为主导的埃塞政府不断受到挑战。2015-2016年，提人阵主导的埃塞政府被指控存在“侵犯人权、腐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等问题，抗议活动在全国各地爆发。政府不得不多次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埃塞国内持续不断的冲突与政权更迭，与埃塞俄比亚的政党斗争、族群矛盾不可分割。”肖玉华指出，历史因素、族群矛盾在这些非洲国家一直是根深蒂固的。而且，族群矛盾也往往是政客们最方便的政治工具，政治动员力非常强，因而会被激烈的政党政治所利用。

“非洲国家要想实现政治稳定，重要因素之一就是要找到民族共识，实现族群和解。这个与其他国家的民族政策没有相似之处，很难类比。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出路。”肖玉华认为，国家发展需要一个发展期，国家政策也需要得到延续。但是每次族群政治抬头时，就会打断国家的正常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