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把戏：选择

王鼎钧

你看安徒生写的那个卖火柴的女孩，她其实是个小乞丐。有些国家规定不准行乞，穷人也仍然有自尊心，乞丐拿着一件小东西以沿街兜售的方式求人施舍，所以那个小女孩要在雨雪交加的夜晚出来卖火柴。在安徒生笔下，这个小女孩始终没有出声哀告，她始终只是卖火柴，直到冻饿而死，时间是圣诞午夜（有钱的人通宵享乐的时候），地点在餐厅窗下（满屋子好饭好菜热气蒸腾的地方），这都是安徒生的选择。

在西方国家，圣诞节是个行善的日子，富人即使吝啬，也可能在这一天炫耀一下自己的慈悲。那一夜，总该有哪一家面包店给她一块面包，总该有位太太给她一枚零钱而不要她的火柴。最后，餐厅也不会任她在自家店门口冻死，总该给她一杯热咖啡，或者打个电话给警察局。可是安徒生都没写，他不需要这些材料，这是他的选择。

掀过这一页，且看另外一个小女孩，我们姑且跟她叫平民的小女孩。闲来无事，她家门外忽然滚进来一个大皮球，跟在皮球后面进来一只狗。这一狗一球一女孩马上玩在一起，女孩喜欢那只狗，狗也不想离开那个女孩，这是谁家宠物？　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也没人多想。

第二天打开报纸，有人登报寻找失踪的爱犬，看照片，正是这只狗。妈妈对女儿说，狗的主人在这里，我们把狗还给人家吧！　女孩抱着球，带着狗，妈妈又带着女儿，一同出发。找到地址，发现那是一栋很大很值钱的房子，可以称之为豪门。豪门的小女孩抱起狗，哭了，但马上破涕为笑。豪门的妈妈热情招待客人，两个小女孩，加上一狗一球，玩在一起了。

然后，平民的妈妈说，我们该回家了，她的女儿听到这句话，还真有一点恋恋不舍。平民的小女孩回到家，回到空空的屋子里，想那只狗，哭了，妈妈怎么安慰也没有用。想不到那只狗突然出现了，它也想这个女孩，后面紧跟着豪门的小主人，她的眼睛要时时盯住她的狗。刹那间，各人放下自己的心事，又玩在一起了。

在这个故事里，贫富之间完全是另一种关系，拿来跟“卖火柴的小女孩”相比，没有穷人的那种绝望，没有富人的那种冷酷，这也是作者的选择。

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为青少年写了一本书，夏丏尊先生译成中文，书名叫做《爱的教育》，当年千万人读过，我也深受影响。今天谈选择，想起书中有一个故事，“少年侦探”。故事的背景是当年意大利跟奥地利作战，意大利派出一小队骑兵到最前沿侦察敌情，他们是大军行动的触角，任务既危险又重要。他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农家的门前，想找一个人爬到树上，看看野外有没有敌人。

这里是战地，居民都逃走了，只见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个孤儿，举起帽子向骑兵行礼。这个少年接受了祖国骑兵给他的任务，走近一棵大树，“像猫儿一样爬上去”。在他传送情报的时候，敌军发现了他，开枪射击，只见他“忽然在树干上一闪，放了手，像石块一样落下来了”。

下面进入故事的高潮，士官痛惜不已，把少年爬树之前脱下来的上衣铺在草地上，让少年的遗体躺在上面，把居民逃走前插在窗口的国旗取下来盖在少年身上。少年英勇战死的消息马上在后面的大军里传遍了，大军经过少年的身旁，将校持剑注目敬礼，士兵到河边采取野花撒在少年身上，把他埋在花堆里，有一个高级军官太激动了，把挂在自己胸前的勋章取下来投过去，还有一个军官转过去，跪下来，吻少年的前额。

好了，故事就说到这里，话题回到这位意大利作家的选择。荒郊野外，战时敌前，一切条件都很缺乏，他还是尽可能使用了注目礼、国旗、鲜花、勋章，还有吻别，给这个为国牺牲的少年一个隆重的、盛大的葬礼。有人也曾疑惑，敌前行军，速度十分重要，这些官兵又哪有时间去采集那么多野花？　高级军官无论多么激动，怎可把国家授予他的勋章丢在死者身上？　再说，军队进入战场之前，高级军官照例把符号勋章都取下来，让敌人不能识别，这位军官何以例外？

这就得说几句题外之言。少年侦探这个故事最后的高潮，作家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他需要鲜花，就有鲜花，他需要勋章，就有勋章，他能使读者升起汹涌澎湃的感情，放弃平时严谨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