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花儿开

2021-04-30 12:49廖静仁
阳光 2021年5期
关键词:蛮牛癞子瓦匠

丹尼尔·笛福说:“在最不幸的处境之中,我们也可以把好处和坏处对照起来看,从而找到聊以自慰的事情。”我借用这一句名言送给本文的男女主人公。

—— 代题记

“红梅花儿开”是红梅姨的绰号,她本名叫薛红梅,母亲姓王,是土生土长的白驹人,父亲却是从叙浦那边招婿过来的,我从未见过红梅姨的父亲,只知道她父亲叫薛东贵。“红梅花儿开”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是袁瓦匠从歌词里给红梅姨拣来的,后面还跟了一句“朵朵放光彩”。乍一听有些拗口,有人就讪笑袁瓦匠说:“哪有取格么长名字的呀?你是喝多了洋墨水吧!”袁瓦匠却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哪有喝过嘛子洋墨水呀,我格只是唱着革命歌曲在叫革命同志。”真不愧是当过兵的人,部队是一座大熔炉,连叫人都忘不了用革命歌曲。

我当然也心存过疑问,“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这哪像是名字呢?”

但奇怪的是,只要袁瓦匠扯开粗犷的嗓门喊出这样一句歌词来,平日里矜持沉稳的红梅姨就有些魂不守舍地乱了方寸,准会仰起她那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庞,抬起双手,用两个小指头钩开挂在额前的刘海儿,把一双水灵灵的目光望了过去。袁瓦匠眼睛毒,自然就看得特别清晰,他就一定会把接下来的歌声唱得更加嘹亮,更加有激情。一时间,白驹村房梁屋檐下都会回荡着他的歌唱了,把村里头能打鸣的公鸡也引得跟着唱起了“哥哥儿儿——朵”的歌声来。直逗得大狗叫,小狗也叫,而我们一帮少年伢儿,却扯开嗓门哈哈笑……

若是偶尔被庚伯碰上了,他会不知是褒是贬地扯开嗓门来一句:“你看看你们格些伢儿,眼睛里都笑出尿来——格有嘛子好笑的,不就是唱歌吗?”

如同鸡肠子一般逼仄沉闷的白驹村里,就被他引發了一片无端的沸腾。

“格扎卵袁瓦匠啊,他硬是存心要把白驹村搞得鸡鸣狗叫人不宁!”“格扎”是当地的土语,即“这个”的意思,说这话的是村里的治安主任葛癞子。

“格是好事哩!证明村里头有人气,只要莫到头来鸡飞蛋打就行了。”接话的是吉跛子吉会计,他俩算得上是白驹村的一武一文,却总是存心跟袁瓦匠过不去。

“呷哒盐萝卜操闲(咸)心,关你俩卵事?一不影响治安,二不在生产队分粮食。有狠你们到王婶那里告御状去!”王婶是红梅姨她娘。这话也只有庚伯敢说。只要有庚伯出现,葛癞子和吉跛子立马就会偃旗息鼓,瞬间就不见人影了。

“哈哈,格就叫水碾遇碓屋,一物降一物。”袁瓦匠心里头特别感激庚伯。

庚伯是个退伍老兵,曾经在湘西抗日游击队当过通讯员,还参加过雪峰抗日大会战,抗战结束后,他就回到了老家白驹村,还学了一门儿做锯木匠的手艺。也许是惺惺相惜吧,他对袁瓦匠确实很有好感,深知出门在外不容易,觉得这后生崽手艺活儿过得硬,而且做事也踏实;自打袁瓦匠头一次上屋翻瓦检漏,庚伯就已经看出来了,这后生崽做事从不偷工减料!别看他平时有点儿油嘴滑舌,一双浓眉大眼如火把,能把村里的妹子和年轻堂客们的脸照得绯红,可上了屋真做起事来,却总是埋着头一丝不苟。“嗯,是个晓得分轻重的角色!”庚伯自言自语地说。

大人们的心思,尤其是他们刚才针尖对麦芒的一席说词,还是个准少年的我听不太懂,也懒得去揣摩、去理会,却仍然在想袁瓦匠给红梅姨新取的这个名字真有味儿。这名字起初只有红梅姨自己知道。“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格不明明只是一句唱词吗?不知怎么,后来却被其他人也听出了名堂。想来想去,我始终觉得确实也只有红梅姨才配得上取这么长的名字,她虽然也土生土长在白驹村,个性气质却与村里别的女人有如天壤,人长得文文静静,说起话来细声细气。

有一次,我听到奶奶在跟红梅姨她娘说:“红梅是个天生的好女人!”

王奶奶却回答说:“好嘛子呀?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也真是苦了她耶!”

之后,两个老人就一声叹息,半天没有再吱声。

我奶奶出生于大户人家,做闺女时就上过私塾,还做得一手好女红,她总是想把飞针走线的绝活儿传授给邻家的红梅姨,但是人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都要靠着她,哪有闲工夫学这些呢?奶奶就常跟我说:“你红梅姨呀,她就是与村里那些疯疯癫癫、讲起话来像打雷的女人不一样,她那细声细气的话语是能够说出大道理来的。”也许是奶奶对红梅姨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吧,因为红梅姨也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就这一点而言,她确实是与我奶奶的身世有着相似之处的。

白驹村在资水中下游北岸,地处湘中大梅山西部,相传为梅山峒蛮后裔。村里多为双层木屋,楼上堆放杂物,楼下住人,一般都是四楹三进,两档各有一偏厦,布局颇为讲究。居中的堂屋是没有铺楼板也没有架设楼枕的,是家里为办红白喜事时摆放酒席或举行婚丧礼仪的唯一场所。两侧东厢为大,西厢为小,各有一进两间住房,还有一间专门的客房,那就是堂屋里面的一间长条形卧室。也偶尔能够见到五楹四进或六楹五进的木屋,那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盖得起的。全村也就十来户。但无论大户还是小户,所有木屋全盖着清一色的鱼鳞青瓦,于是也就有了一首民谣:“木屋盖青瓦,落刀也不怕,一年一检漏,百载屋不塌。”青瓦的结实和木屋的牢靠由此可见一斑。但前提是必须得一年一检漏,檩条及楼板是经不起雨水浸泡的。在资水白驹村,检漏是一门下贱手艺,叫瓦匠。村里很少有人去学瓦匠,“不怕卖苦力把脊背压垮,就怕上屋顶检漏翻瓦。”因为长年风吹雨淋,瓦隙中青苔、壁虎、毛毛虫什么都有。做瓦匠委实不是一个好行当。

但事情总会有例外,近几年,袁瓦匠就一直包着我们白驹村的木屋检漏。

瓦匠不是被人称之为一门下贱手艺吗?袁瓦匠为嘛子又能爱上这这艰辛劳苦的行当呢?待我渐渐长大后才终于明白,袁瓦匠起初或许只是想躲避老家的舆论暂且为之,而后来又因为他有着一身过得硬的真本领和一颗懂得感恩的心。袁瓦匠早先只是来白驹村做上门工,和其它门类的手艺人如木匠、弹花匠及补锅匠一样,把老家的农忙活儿干完他就过来了,一直到快要过年他才又回老家去。

袁瓦匠名叫袁胜利,曾经在部队里服过役,是个特种兵。我还有幸看到过他在部队的一张照片,当然是偷看的。那是有一天我又像影子一样随在红梅姨身后去放羊,见红梅姨老是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偷偷地欣赏,把雪一般白净的后脖颈也看成了桃红色,还不知她那鹅蛋形脸庞会红成个什么样子呢。心有好奇的我刚想走近一些,红梅姨就又抬腿走远一些了。后来终于有了个天赐的机会,深秋的太阳忽然老辣起来,羊是最怕晒太阳的动物,一只又一只地都往树林里躲,红梅姨抬眼望了望天色,说可以收羊群入圈了,就将照片放回衣袋并把那件红条纹的罩衣也脱下来随手甩给了我,自己则钻进树林赶羊去了。待红梅姨的背影刚一消逝,我就怎么也忍不住好奇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袋,哦耶,原来照片是一位年轻军人,双脚立定,两手并拢,宽脸阔额,浓眉大眼,一身正气。这不是袁瓦匠吗?再看背面,还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毕竟已经念初小了,这几个字才难不倒我呢,于是就摇头晃脑地念出了声来,“袁胜利赠送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只是少年的我当时也生出了疑问,袁瓦匠怎么会送红梅姨照片呢?后来有好几次我总想亲口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事隔不久,我就从村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些袁瓦匠的桃色绯闻,说他在当兵期间曾多次有意装病或负伤,实则是看上了一名女护士去谈情说爱,而被视为道德品质败坏,罚回了原籍新化,还落下了一个好色兵痞的坏名声。

传闻是从葛癞子口中流出来的,他兴灾乐祸地说:“格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方圆百里就都晓得袁瓦匠是一个兵痞了,这对于想要在本地找个女人当老婆恐怕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后来一气之下,袁胜利干脆就做起了瓦匠。葛癞子像是亲眼见到过似的,他最后还扯开嗓门大声地说:“幸好袁胜利当过特种兵,翻墙上屋是他的拿手好戲。那一年秋收过后,他就一个包袱一把伞,背井离乡沿资江而下给人翻瓦检漏,后来居然成了我们白驹村的常客。”

这当然只是葛癞子的一面之词。庚伯却一板脸孔说:“癞子的卵话少信!”

不过袁瓦匠还确实有着一双色眼,他来到我们白驹村检漏的头一户人家就是红梅姨家。也许这就是天作之美,他是搭乘一艘运煤船从老家新化漂过来的,因为货船在我们家左侧的资水码头停靠,袁瓦匠就鬼使神差般沿着青石台阶一级一级走上来,到得我们家门前,抬头一望,发现鱼鳞青瓦的屋脊有些零乱,“格屋宇怕是好几年没检过漏了吧?”他其实是自言自语说的,不想正好被去牧羊路过我家门前的红梅姨听到了,就好奇地接了一句说:“我屋里早就像一把筛子了,既漏太阳又漏雨。”红梅姨的声音很细,她想这后生子不一定听到了,又接着补充了一句问他:“你莫非还会检屋漏?”是的,她只是顺口很随意地问了一声。

“当然会。我就是个检漏的瓦匠。”袁瓦匠看着那如同一朵朵白云般飘向河滩的羊群,很是认真地回答说。就这样,袁瓦匠开始了在白驹村的检漏生涯。

白驹村人真是幽默而智慧,后来竟传出了两个人对话的另一种暧昧版本——

“我不但会检屋漏,更会检别的漏哩。”这是袁瓦匠说的。

薛红梅的耳朵似乎就竖了起来,天生白净的鹅蛋脸唰地就红到了脖颈,“你还是先检好自己的嘴漏吧。别的漏以后有得你检的。”她说着就低头在前面领路。

“大姐此话可当真?”袁瓦匠紧追着问。

“本大姐从不说假话,一句是一句,落地能生根。你以为只有声音重才是真话呀!”薛红梅的声音如一缕微风,羊群撒着欢“咩咩咩”地飘向了更远的河滩。

正值晚秋,天空高远,秋水明亮,河滩上的芨芨草却还能顽强地活出青绿色。

“格些咬舌根的,还描得有枝有叶呢!”我奶奶却对这一传闻嗤之以鼻,她说:“当时我正在门口晾衣衫,看着他俩相隔一丈多,就说了句检屋漏的话。”

不过说笑归说笑,袁瓦匠确实是一个很受白驹村人欢迎的后生崽,尤其是深受家庭主妇们的欢迎,这是他在老家新化恐怕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一种礼遇。因为袁瓦匠这个手艺人好打讲,容易伺候。只要是哪家的嫂子或闺女灌几句甜言蜜语,袁瓦匠的心就软了,肉就麻了,饭菜差一点儿,能管饱就行;工钱少一点儿,能过得去也就算了。一来二去的,袁瓦匠就和白驹村人混得滚熟了;慢慢地,也就再没有谁把他当外人看。袁瓦匠终于在异乡找到了温暖,找回了尊严。人也越来越精神了,越来越放肆了。袁瓦匠有一套娱人娱己的硬本事,一是会吹口哨,二是会编顺口溜,还会唱出一首又一首连白驹村的小学老师也很佩服的革命歌曲。

但袁瓦匠从不会耽误做正事,他只在歇工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奇怪的是,他每次只把这首歌唱到此处就打住了,从来没听到他继续再往下唱过,更没听他唱过“第七不要调戏妇女们”,这就正好给葛治安和吉会计留下了乱嚼舌根的依据,在他俩看来,这就是袁瓦匠的硬伤,是他的痛处。有谁会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袁瓦匠自然也听到了这些不怀好意的议论,但他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戛然止了油嘴滑舌,只是憨厚地一笑,接着又唱起那首“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的军歌,而且还唱出一脸的自豪,看神情好像他曾经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至于那首“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的歌那是后来才专门唱给红梅姨听的。

“嚯,还真是看不出来,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江湖浪子,唱起歌来功夫却如此了得,简直像个嫖客。”说此话的无疑又是葛癞子,也只有葛癞子才说得出口。

袁瓦匠听了,照例不出言反驳,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憨厚样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格明摆着是不屑搭理人嘛。”吉跛子的话里有话。

葛癞子和吉跛子同是光棍汉,据说俩人都曾经想过打红梅姨的歪主意。

“喂喂,你们有哪个见到过狗咬狗一嘴毛吗?其实格就是。好戏还冒开场哩!”还是庚伯目光如炬,一语道破天机。庚伯还是村里的老土改根子,也是个爱讲直话的厚道人。只要有他在场,葛癞子和吉跛子就不敢太为难袁瓦匠。

其实一开始确实嘛子故事也没有的,手艺人背井离乡是为求财,尤其是袁瓦匠,吃一堑长一智,他是个吃过“男女作风”亏的人,凡是讽刺挖苦他的话横竖装作没听见,尤其是不想与葛癞子和吉跛子答理。这倒不全是因为他俩是村里的基层干部,而是见他俩也是单身汉。此心彼心,哪个男人打光棍久了不想占点儿女人的便宜呢?但他每天却照例吹着口哨一梯三回头地爬上屋去检漏翻瓦,收工时也总是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手搭太阳罩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往田垄山坡间四处扫描一通才下梯子。他是在寻找红梅姨放牧的羊群吗?袁瓦匠毕竟也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光棍汉,血气方刚,好酒好色乃是男人本色,若是哪次他突然忍不住性子冲着某处喊起了“太阳落西山,牛牯进栅栏,哪家俊俏女,为何跑了单”的顺口溜,那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他又发现有哪个落单的女子,在回家的路上了。

依山傍水的白驹村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历来有着对女性一半保守一半开放的传统,所谓保守,是针对已娶进门来的媳妇而言,对自家的女子却始终持开放态度。所以白驹村女子天性泼辣狂放,这边的顺口溜刚落,那边的山歌便起了:“幺妹我跑了单,与你瓦匠何相干,你若有狠放马来,谅你也冒得格扎胆。”白驹村遍地是山歌、是民谣,只要随便改几个字,就把袁瓦匠的顺口溜给盖过去了。

“喂,我说袁瓦匠,你听听人家格不已经松口了,若有狠就放马过去试一回嘛!怕个卵哪?”说风凉话的又是葛癞子,也不晓得他突然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驹村口那几栋飘着炊烟的木屋檐下倏忽便起了讪笑声,“哈哈,怕个卵!”

庚伯的嗓门最粗,“是的,袁瓦匠,你怕个卵哪!”他这是在打压葛癞子。

葛癞子其实长得并不赖,牛高马大的,只是那一脑壳粉白的癞子经常会发出一股难闻的鸡屎气味来。庚伯还正准备补一句“哪来格样大一股臭味呀”?一转背葛癞子却又没见人了。袁瓦匠碰了葛治安一个软钉子,也不搭话,就跟着一阵傻笑,心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无非也就逗乐一下女人。下了梯子的他便到屋角的水井旁舀了瓢凉水洗过手,也抹了一把沾满了瓦灰的脸,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似的,迈着有板有眼的军人步子,豪放铿锵地进到屋里吃饭去了。

袁瓦匠进的是红梅姨家,一栋四楹三进的普通木屋,家里除了红梅姨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是她娘,小的是她儿子。自从有了那次风言风语的经历,袁瓦匠后来每年给白驹村检漏翻瓦时,他干脆就把红梅姨家安排在最末一户了。

待手艺人如待贵客,这是白驹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年两载过去,对袁瓦匠已经心生了好感的红梅姨就多出了一个心眼儿,只要是轮到袁瓦匠来她家里检漏的那一天,一日三餐热茶热饭总会想着法子安排得与众不同,她会早早地去一趟小镇唐家观,沽一斤白酒,称半斤淡干鱼,白天一边牧羊还一边扯羊草,下午太阳没偏西就早早地把羊群赶进了屋后的羊圈,将肩扛手提的草料再均匀地分食给没有完全吃饱肚子的羊,又雷急火急地进偏厦的灶屋里给袁瓦匠做饭菜。红梅姨她娘王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亮得很,老人家早就心里有着盘算,想要成全自己女儿与袁瓦匠的好事,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娶个二婚……

“师傅,你家里还有几口人哪?”趁在一起共桌吃饭时,老人家终于开口了。

“有个老父亲,跟我姐姐和姐夫住一起。”袁师傅边吃饭边答话。

“那还是蛮洒脱哩!”老人家很想把话题往深里引。

“嗯啦,正好伞把挑祠堂,到处当家乡。”袁瓦匠回得也干脆。

“那就好,那就好。”当娘的有些急不可待,正寻思着把话题点破。

“只有娘,不想让人吃饱饭哪!”女儿却把筷子在碗沿敲了一下。

“也是的,你看看,你看看,我闺女又嫌她娘多嘴了。”红梅姨的嗔怪,让老人家有了警觉,她想,也许是女儿还有着别的想法,也就从此不再提起此事。

袁瓦匠倒是大大方方,憨厚地一笑说:“婶子,我明年秋收后还会来的。”

“你真的还会来吗?”老人家有些感激,说,“那就好,那就好。”

已經是腊月隆冬了,对面山崖上的红梅花在寒风里绽放出笑容,联珠桥前的资水也涌动着寒流。把白驹村所有的屋漏检完,袁瓦匠就回到新化老家去过年了。

葛癞子和吉跛子果然又开始了“狗咬狗一嘴毛”。

有大人们议论说,这是村里的一武一文在争风吃醋。

第二年夏天,白驹村的井湾里出了一桩人命案。

白驹村有七个生产队,井湾里属于第三队,是因为井多而得名的。除了队长家门前有三口公用水井外,差不多每家每户的房前或屋后都有一口水井。那井深幽幽的,出口处围了圈儿青石,既为了保证水的洁净,也为了保证人畜的安全。

然而,蛮牛嫂却在这样的一口水井中淹死了。

蛮牛嫂的名字好美耶,她叫常玉花,在娘家做闺秀时,常玉花这名字是与她的容貌极相称的,她根本就不需要刻意打扮,那粉嫩嫩的脸蛋,微微上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弯弯的柳叶眉下如露珠滚动在荷叶般的眸子,简直就像是从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只是她跟蛮牛哥结了婚后,我们白驹村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大人们都喊她蛮牛堂客,小辈份的伢儿们就喊她蛮牛嫂。在我的记忆中,蛮牛嫂嫁到我们村的头两三年里,她还有着和红梅姨一样的美丽,也经常会引来一些眼馋的汉子。只是汉子们不能太直露,谁不晓得自己村里的规矩呢:谁家讨进的堂客,就属于谁家的私有财产,就是多看一眼都得留点儿神。于是有心里明亮点儿的,就挑了木桶到蛮牛嫂门前的井台去打水。

“哟,后生崽,我家的井水甜些吗?”蛮牛嫂的婆婆会阴阳怪气地问一句。

“噢,不,不……我们家那井……井枯了哩!”即便是色胆包天的汉子,在此时也做贼心虚,话就答得别扭起来,然而那木桶“啪”地扔进井中,老半天却不把水舀上来,见人家婆婆没太注意,忙挑了空木桶往自家门前的井台走去……

此时太阳正在往高里走,蛮牛嫂在阶前晾衣服,她见了后,就游丝般轻微地叹息一声,偷偷地抿着嘴儿笑了笑。那时,蛮牛哥是多么自豪啊!他经常放开嗓门唱一首村里流行的民谣:堂客是我讨来的,讨来洗衣做饭生崽的……

硬是把想打歪主意的葛癞子和吉跛子两个单身汉羡慕得要死。

但也就几年的工夫,如今的蛮牛嫂已经像玉米籽一样秕了:脸皮皱巴巴的蜡黄了,眼睛呆滞得红火钳戳过去眨都不眨一下了,作新媳妇时的俊秀、干净以及那浅浅的笑意,全让疲惫给赶跑了,甜脆脆的一张灵巧嘴也成哑巴了……

带着一颗疑惑的心,我去问过了依旧是漂漂亮亮的红梅姨。

红梅姨说,蛮牛嫂对她的男人总是百依百顺,温柔得如同从月亮国里嫁过来的,又会喂猪又勤俭,只有一件事她对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也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已经三十六岁了,生了五胎,全都是女孩。她嘛子样的办法没想过呢?请过近百里闻名的老中医,喝过偏方熬的大碗大碗的苦汤;蛮牛哥还接过阴阳看过风水,拆过大门,挪过屋宇也迁过祖坟;蛮牛嫂更是用磕响头磕起青疙瘩的虔诚想为她那如同一头蛮牛的男人祈祷一个儿子……然而,倒扣着大锅一样的肚子解怀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男人的粗暴却又增添在了她那佝偻的身上……

红梅姨仍然在自言自语般继续述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再也听不下去了,不禁像大人般重重地叹了口气,并无奈地摇摇头。我感到了羞惭,甚至无地自容。

有天刚吃过午饭,倏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呼救声。

——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声音脆弱,却撼动人心。那是蛮牛嫂的几个女儿在呼喊。

逼仄的白驹村里一时间鸡鸣犬吠人惊慌,老少男女们纷纷出得屋来,却已经晚了,蛮牛嫂居然带着满腹怨恨跳进了那口曾经有不少汉子来打过水的井中……

那口井真深呀,没有激起一星水花!

我感到一颗少年的心在抽搐,原以为蛮牛哥会落泪的,不期,随风而来的却是他愤恨的一声诅咒:“哼,只养得出母货的贱妇,临死还要废我家一口井!”

此事毕竟是关乎人命,身为大队治安主任的葛癞子按理是应该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的,他至少也得去现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袁瓦匠在白驹村做上门工时他不是常喜欢把一张嘴搁在人家的身上吗?既要人家回去补开身份证明,还亲自公差到新化去搞了外调,没想他此时却像只缩头龟似的躲在人群里不吱声。

“人家蛮牛正在气头上,他葛癞子本身又不干不净,想去找死啊?借个胆给他也不敢再惹蛮牛!”吉跛子阴阳怪气的话一出口,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原来葛癞子早年就曾经被蛮牛吓了个半死,他是个有前科的人。

那是在七年前,也是夏天,蛮牛嫂从对面山湾里打猪草回来,只穿了一件花格子短袖衬衫和一条短裤衩,在自家门前左侧的水井旁舀了一盆凉水擦身子。那时的蛮牛嫂只生过头一胎,身段仍然是那么窈窕,肌肤依旧白如初雪,这情景刚好被巡查田水的葛癞子看到了,虽然隔着半垄稻田,他却如一阵风般旋到了蛮牛嫂的身后,双手一合便紧紧地抓住了她那两个肉团团的奶子,蛮牛嫂一声惊叫,却把正在偏厦劈柴的蛮牛唤了出来,蛮牛见状,手舞板斧飞奔过来,要不是他葛癞子腿长跑得比獐子还快,说不定真被蛮牛一斧头劈成了两半儿……他从此便再也不敢正眼看蛮牛嫂了。相比四肢发达、头上流脓的葛癞子,读过初中的吉跛子却阴险得多,听说他早就利用拨算盘的特权在村里搞了好几个女人。

只是今天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为嘛子也没见到他吉跛子讲句公道话呢?

村人们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葛癞子已经溜之大吉了。

蛮牛嫂常玉花的娘家就在资江南岸的余皋溪村,一干人闻讯匆匆赶来时太阳刚刚偏西,平日在村里牛×哄哄,动辄喊打喊杀的一介莽夫蛮牛哥也慌了手脚,任由岳丈家的人当家作主说是要杀猪宰羊祭奠枉死的冤魂。俗话说人死无罪,死者为大,何况蛮牛嫂确实死得冤枉,死得悲惨,娘家人要讨回一个公道也是在情在理的事。眼看着气势汹汹的娘家人就要动手了,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文文静静的红梅姨走过来平息了一场风波,只见她拨开人群,“啪”的一声向收殓入棺的蛮牛嫂磕下了响头,然后连头也未抬,就如姐妹道家常般地哭诉着说:“玉花姐,你好忍心,你好糊涂啊!你给蛮牛家一生就是五個女儿,五朵金花,如今大女儿只有十岁,她们都正是吃长饭的年龄,还有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正等着上学呀!你和蠢蛮牛累死累活的家境本来就不充裕,今天你至亲至爱的娘家人为给你一个风光,硬是要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把你含辛茹苦喂养的半大不小的猪羊全都给宰杀了,玉花姐你快醒来看一看,快劝一劝你的亲人哪……”红梅姨是从斜对面的月形山上赶过来的,被她赶来的还有朵朵白云般的“咩咩”叫唤着的羊群。红梅姨的土布裤子上沾满了血色的草籽,薄薄的青布衬衫也已汗淋水滴了,她那紧裹着的单薄身子抽搐着,在她身边依次跪着的是蛮牛嫂狠心抛下的五个女儿,这五朵金花此时全都耷拉着脑袋,陪着红梅姨淌着无声的泪水……红梅姨照例是细声细气的,她的哭诉却如一场毛毛细雨,把全村在场的老少男女们的眼眶都给濡湿了,也把死者娘家人心中愤怒的火焰给悄悄然浇灭了,人们转而纷纷走过来扶起已成了个泪人儿的红梅姨。

百多只山羊就匍匐在禾坪一旁,静静的如一朵朵白云,正闭着声息、竖起了耳朵,羊们也在谛听自己的主人诉说吗?羊们或许什么也听不懂,但它们红红的眸子里却分明含着悲悯,眼眶中亦似乎蓄满了泪水……就这样,接下来便是由支书廖建忠亲自主持给苦命的蛮牛嫂开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追悼会。

那一夜月色空明,星星在蓝天下悬着,村人的心却被五朵金花的哭声揪着。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红梅格孩子就是与众不同,她一场毛毛雨细声细气的看似是在道家常,实则是蕴藏着道理在其中的,一场大风波就格样被她给平息了。”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我再一次听到了奶奶对红梅姨发自内心的评价。

夜色渐深,萤火虫打着小灯笼在村里乱蹿。追悼会快要散场了,孩子们追赶萤火虫的童谣仍然在继续:“萤火虫,打灯笼,打着灯笼找良心……”童稚的声音传得老远老远。而这首同样蕴藏着道理的童谣却是我奶奶教给孩子们唱的。

我奶奶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红梅姨曾经跟我说起过:“你奶奶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你爷爷还追随过三民主义呢!要不是过早地走了,说不定如今已是个大官了。”红梅姨说起这些她也是听来的旧事时,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亮。

可自从新中国成立以后,我那成了寡妇的奶奶却再也不信教了。

有一回,奶奶突然说:“只有良心才是最靠得住的。良心若是坏了,资江水就不会再清澈了。”我瞪着一双童真的眼睛向奶奶看过去,发现奶奶正仰头望着天空,天空莹莹地蓝,一颗一颗的星星像是刚被清粼粼的资水洗过,亮晃晃的。

此刻的我也正随了村里的伢妹子们在追着萤火虫唱童谣,鬼精鬼灵的寿保儿在路过富农老婆吉竹娥家时,一双追萤火虫的雪亮眼睛却发现了正扒在竹娥家窗前的葛癞子,他猛地喊了一声“葛叔”,不料把葛治安吓得一跤摔在了窗下,“你格鬼崽子!”葛治安一声怒吼,随之又看到吉跛子慌里慌张从富农老婆家中倏地拐了出来……这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该去的总会过去,该来的照样会来。

终于等来了晚秋。经历了收割阵痛后的田野里空空旷旷的,一群又一群小麻雀在农人们还未来得及回收的稻草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鸟语无人能懂。

这是白驹村里的放牛伢妹子们最省心也最开心的好时光。

因为受家庭成分的影响,初小才毕业的我也过早地成了放牛郎,也照例随伙伴们把牛牯往田垄里赶,便三三两两地又凑到一起,或到堂屋的磨砖地上玩打陀螺,或楼上楼下玩捉迷藏。奶奶却摇着头说:“你们简直就是一群飞天蜈蚣!”

后来都玩得饿了,又一窝蜂说到后山去采野果吃,我却怔怔地杵在禾场坪里。

有大人忽然就像想起了嘛子紧要事似的在念叨:“格袁瓦匠也该来了吧!”

声音好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在我家屋后王奶奶家的禾场坪里,红梅姨居然时不时右手搭在额前往上游的纤道上张望。她这是在盼望着袁瓦匠来家里检漏吗?

能够抬眼就望得见的上游是唐家观小镇,它如一条千足长虫匍匐于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山崖,临江是清一色的吊脚木楼,一根根千年古木做成的后廊树歪歪斜斜地插在汤汤资水的礁石缝隙中,顽强地擎起一座数百年的小小古镇。这是离白驹村最近的唯一的“街上”。过了我家门前右侧的联珠桥,再沿着资水的纤道也是官道往上走,大约三里路程就到街上了。那可是我们白驹村孩子们心目中的湖北汉口和江苏南京,“嘿呀呀!那汉口和南京才叫繁华热闹啊!要嘛子有嘛子,只有你想不到的,冒得你买不到的,关键是只要你腰间褡裢里有票子。”“嘛子”也是梅山方言,既什么的意思,褡裢则是用纤搭肩改制成的腰包,里面就是装个几千上万的钞票也不显眼。这说话的人自然是到过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的,一脸的骄傲和自豪。要是红梅姨也在场,听人家说起这话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肯定会忽闪着幽幽波纹,只是她会马上逃也似的远远离开……

我忽然想起了去年过小年那一天,奶奶带我到唐家观裁缝铺里去做一件过年穿的新衣裳的事。裁缝铺在小镇的街口上,老板姓莫,五十开外的年纪,莫裁缝有三个女儿,都出脱得漂漂亮亮的。小镇唐家观人,包括对河的鹊坪、余皋溪,尤其是我们白驹村和株溪口的人,都称她们是资水的三朵花。

大姐莫莉花,二姐莫桔花,三姐莫槿花。

莫裁縫是读过私塾的,是个为人行事都颇有讲究的谦谦君子,给女儿取名自然也很讲究,都是按照女儿出生的月份,挑选了该月份最美的花朵给取的名字。

当时正好是学校放寒假了,三姐妹全都在家里,因为莫家与我们廖家是老主顾了,我和奶奶的前脚刚一进门,她们就随着我的辈分“奶奶,奶奶”地叫,我奶奶就笑得像一个活观音似的,也忙要我叫过莫伯伯,又叫过那三朵花的姐姐们。

“你看看,你看看,莫家资水三朵花,一朵比一朵漂亮。”我奶奶说。

“奶奶,您格意思是说我冒得妹妹们漂亮吧?”莫莉花嘴快不饶人。

没想到我奶奶也会一时语拙,当她再定睛看莫莉花和她的两个妹妹时,便“哎哟——”一声,脱口就说出了真心话来,“嗯,那姐姐还是姐姐。”于是满屋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奶奶您格一回终于露馅儿了吧!”两个妹妹竟也异口同声地说起了大人话。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却突然害羞得不敢抬头,怕碰到那一双双水汪汪的目光。给我量尺码的是大姐莫莉花,也就十五六岁年纪吧,幼年学艺的她一双巧手在我的身上比画着,我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打起鼓来,幸亏那“咚咚”响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小少爷长得好英俊哩!”莫莉花姐姐是在有意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吗?声音比屋后的山涧水还要清澈。我却照例没敢抬头,只是偷偷地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心里头的鼓点也敲得愈发紧密了。

终于量过了尺码,我的心情总算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奶奶经不住孙儿的纠缠,只好又领着我向街上走去。那个繁华和热闹哦!南杂百货、山珍河鲜、剪纸风筝,琳琅满目;臭豆腐干子、白嫩豆腐脑、糖油粑粑、粟米粽子、糯米青团等,应有尽有。看得我眼热嘴馋,口水咕咕地含在嘴里,时不时还滴到了衣襟上。

“看把你小嘴给馋的,也算是个准少年了,害不害臊哟你!”母亲病逝后奶奶即当祖母又当娘,她心疼地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手绢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了几个银毫子来,准备给嘴馋的孙儿买几个糖油粑粑饱口福。可没想手一抖,“叮咚”一声,银毫子就掉到了街面的石板上,又蹦着跳着坠进了石缝……

“大伯母,我来付钱,我来付钱。”一个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

原来是红梅姨也上街了。她怀里揣着一段玫瑰红的灯芯绒布料,白白净净的脸上飘着一抹红云。她有些兴奋地一边争着给付了钱,一边含情脉脉地瞟了一眼前面街角去船码头的巷弄口,顺着她那幽幽的目光望过去,我看到了袁瓦匠向江边走去的背影。这也并不奇怪,他是说过要赶回老家去过小年的。只是红梅姨……

“是啊!袁瓦匠也应该来了。”我奶奶不知是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禾场坪。

我终于从馋嘴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唐家观的方向……

嚯,说曹操曹操到,袁瓦匠果然就来了!还大包小包地带了蛮多的新化特产:有笋干,有豆腐干子,有猪血丸子。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软软的,他没有打开。因为我们家就住在联珠桥旁,是进村口的头一家,按照惯例,袁瓦匠每年来到白驹村,头一两天就在我们家里借宿的,也是从我们家开始翻瓦检漏。

袁瓦匠是快升火做晚饭的时候才到的,就分了一小部分新化特产给我奶奶,他说,“您老就尝尝鲜吧。每年过来都给您老人家添麻烦!”奶奶也不推辞,笑笑地说:“你一个光棍男人,格肯定是花钱买的吧?”说话间,王奶奶家的女儿红梅就到了,手里拿着一只细篾编成的小簸箕,人未进屋,声音就飘过来了:“大伯母,要向您借一碗晚饭米呢!明天一早碾了谷子就还给您。”目光刚好就与袁瓦匠的目光相碰,却还装成根本就不知道袁瓦匠已经在我们家似的,忙不好意思地说:“哦,袁师傅,您是嘛子时候来的啊?”袁瓦匠就故意大声回答:“才到的,才到的。我正要去你家看王伯母哩!”奶奶进房间给红梅姨去打米的时候,袁瓦匠就偷偷把那包未打开的软软的东西塞给了红梅姨,他悄悄地说:“入冬后,你牧羊时用得着的。”我隐约听见好像是一条红围巾。

检漏这活儿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像我们家那样高的木屋,一个楼梯根本就搭不到房檐上去,得用两个梯子连着,在连接处用棕绳一个箍又一个箍地捆紧捆牢实后,得由三五个男人合力才能把梯子搭上檐口,人沿着梯子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时,梯子一颤一颤,像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似的。袁瓦匠毕竟是当过特种兵的,爬起楼梯来轻手轻脚,像个猴子,一天溜上溜下四五趟,还常常回过头一双浓眉大眼往四处扫瞄,一副丝毫也不吃力的样子。有时候小便他也懒得下来,掏出家伙就把尿水射在青色瓦沟里。那家伙又粗又黑,如注的尿液好臊,被风一吹,老远都飘荡着新化汉子尿臊的气味,若正好碰上是晴天,在阳光的照耀下,乍一看尿液的弧线是明晃晃的,再看时却成了一弯炫目的彩虹。万一要是被大人发现了,袁瓦匠就嘻皮笑脸地说:“先试一试水,免得没检熨帖,真下起雨来漏水就麻烦了。”村人们只是笑一笑,若是碰上了调皮的后生,也会补上一句:“千万莫让人家薛红梅看见啊,惹得她夜里做花梦,你可就回不得新化了!”袁瓦匠也不驳斥,一脸的傻笑反而偷着乐。

红梅姨她男人是薛家招过来的上门女婿,是资水对岸田庄公社竹湾村人。姓黄,名书良。有人说红梅姨她家是坟山和屋场有问题,因为她娘也年纪轻轻就守寡。我其实对这个姓黄的所谓“姨父”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有一次听村里人愤恨地议论起他说:“什么黄书良呢,根本就是只黄鼠狼!”还有妇女甚至拿黄书良当反面教材说男人:“有狠的,你也做一只黄鼠狼啊!肯定会不得好死!”

据说黄书良长得一表人才,像模像样,要不然红梅姨也不会看上他,还把家里好不容易才逐渐积累起来的木货和土特产也全都交由他去放毛板船变钱。

听说那是在黄书良招婿到红梅姨家的第二年春上,而且还是他主动提出要与同村的几条汉子驾送毛板船去湖北汉口,红梅姨当初并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跟着去冒这个险,说是可以多做几次托人捎过去,与驾毛板船的汉子对半分成就行了,因为这挣的毕竟是赌命钱。是当娘的王奶奶多了一句嘴说:“不到资江河里经几番风浪,往后夷嘎能在白驹村立得住足啊!”娘说的是一句大实话,“夷嘎”是梅山本地方言“怎么”的意思。红梅姨也就没有再坚持。可当娘的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招进门还没满一年的女婿分得一大摞票子后,就开溜了。有人说他是在汉口又招了婿,女方是个有钱人家,黄书良投靠人家吃软饭去了;也有人说他是不想再回白驹村,留在了花花世界的汉口跑单帮做生意。反正去了就没有再回来。刚好那时候红梅姨在家生了孩子,等满月后她一个妇道人家带了盘缠去汉口找人时,黄书良早就无影无踪了。红梅姨当初不愿意让男人跟着毛板船去送货其实真正的原因就是对黄书良的为人不放心,只是不方便明说罢了。如今红梅姨的儿子黄望郎已经快满六岁,就要启蒙上学了,却连父亲是个嘛子模样都不知道。

袁瓦匠倒是很同情红梅姨,要不他为嘛子从老家新化带来的东西只给我们家分一小部分后,全都送给了红梅姨呢?有人就想促成好事,成全袁瓦匠和薛红梅;但更多人却表示反对,说红梅的男人黄书良虽然是个混账家伙,但他们毕竟是拜过堂、摆过喜酒的,还在公社民政所领过结婚证呢。就有好事者编出了顺口溜:

袁瓦匠啊袁瓦匠

见了红梅心莫痒

碰巧哪天男人回

乱棍打死野鸳鸯

好事不从忙中起

隔上几年也无妨

其实这也是白驹村好心人的一种善意提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哪天黄书良真的回来了,袁瓦匠和红梅姨不就真如葛癞子所预言的“鸡飞蛋打”空欢喜一场吗?但袁瓦匠毕竟是当过兵、跑过江湖、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心里有数。

“嘴巴两块皮,爱说咋的说咋的,不过好事确实不从忙中起。”他照例挨家挨户一路检漏翻瓦,照例吹着口哨爬楼梯溜上溜下,照例只要一看到红梅姨牧羊进山或牧羊回家,那一段“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的革命歌曲顺口就溜了出来。所不同的是,只要他偶尔说起是要到红梅姨家去看王奶奶时,总会事先去一趟离我们村三里多路的小镇唐家观,花两个工日的工钱称上两三斤猪肉送给老人家,还故意大大咧咧把话喊得山响:“我家老娘要是还健在,和您老年纪差不多呢。就算我是借您的光,来孝敬我老娘啊!”在情在理,让上下邻居家的老人听了既嫉妒,又羡慕,还堵住了一些愛嚼舌根人的嘴巴。袁瓦匠真是一套一套的。

“哼,还老娘老娘,怕是去看小娘吧!”葛癞子才不信这一套。

葛癞子和吉跛子都特害怕王奶奶,但这事得从王奶奶的父亲王山峰说起。当然还是在解放前,王山峰是白驹村老族长廖银和家的长工,而王奶奶从小就是个牧羊女,一根长长的羊鞭顺手一甩,就是一个“啪啪”的连环响,鞭长一丈有五,绾了十来个圈儿握在手中,出手可远可近,可及之处鞭梢喊打哪里就打哪里。传说她还三鞭抽死过一只豹子,年轻时有神鞭奇女的称谓,只是命运不济,也是招婿上门的男人薛东贵在资江桃花水涨时驾毛板船于奔洪滩遇上风暴,此后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可怜的王奶奶带着不满一岁的小女薛红梅天天在奔洪滩涂哭喊丈夫,硬是把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哭瞎了,以致再后来连个上门女婿也没能看准。

但是,即便王奶奶的眼睛瞎了,也照例一根羊鞭从不离手。

在我们白驹村里,曾流传着两个与王奶奶手中那根羊鞭有关的故事。

头一个故事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个年轻男人悄悄地摸进了王奶奶家,想用一根铁针挑开已是新寡的薛红梅的房门,可刚把一只脚踏进堂屋,却被仰躺在堂屋竹板床上的瞎眼老人一羊鞭甩了过来,硬是把一条好端端的右腿给打成了残废。那男人对村里淳朴的民风颇为熟悉,晓得没有入夜关堂屋门的习惯,也晓得薛红梅的房间是在右侧,但他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明明已起了鼾声的瞎眼老人会睡得如此警醒,更没想到的是她连在睡梦里也把那根羊鞭握在手中……

第二个故事更玄:另一个想沾腥的男人天刚断黑就躲在王奶奶家的窗下,一直等到四更天听到老人起伏的鼾声才悄悄地摸进堂屋去,王奶奶这一次是有了怜悯之心的,并没有挥动手中的羊鞭,只是梦呓般地说了一句:“你进来了?”来人一听便吓出了一身冷汗,立马就抽身出了堂屋的门,没想到老人紧接着追了一句:“出去了啊?”硬是把那个想偷腥的男人吓得兜了一裤裆尿……

前面那个故事是吉跛子与吉竹娥调情时不小心说出来的,吉竹娥听了就揪着吉跛子的耳朵说:“原来那个被打残了右腿的就是你吉跛子呀!”并且还半仙似的又接着说,“吓尿裤子的那家伙肯定就是葛癞子了。”说完就抿着嘴直笑。

吉跛子一怔,半天才咬着牙愤恨地说:“哼,格笔债,我迟早是要讨回的!”

吉竹娥是廖世青的老婆,而廖世青又是富农成分,他老婆与吉跛子和葛癞子有染是白驹里大多数人都晓得的事。庚伯其实也想过要出面干预,但一想吉竹娥毕竟是一个四类分子的婆娘,这俩人能与她勾搭在一起,兴许对富农成分的廖世青会有一些好处,也就算了。

只是吉跛子私下里跟吉竹娥说的笑谈被传了出来,这事还真有些蹊跷。

白驹村百多户人家,也就有百多栋青瓦木屋。一路检漏翻瓦下来得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袁瓦匠着实是敬业得很,除了下大暴雨不能上屋外,偶尔遇上有麻麻细雨的天气,他也从不敢怠工,总是背了蓑衣上屋。

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于是就有家庭主妇担心袁瓦匠的安全,也有故意一语双关逗袁瓦匠开心的:“袁师傅,莫从屋顶上滑下来了啊!心急呷不得热豆腐,就莫急了格一天半天的。”而在部队时就与女护士有过交道的袁瓦匠却一句文绉绉的话回答得很满当,“我是想不急哦,可苍天不老人易老,就怕青春不等唱歌郎啊!”对方又说:“你还真是个人(淫)才耶!”

袁瓦匠当然听得明白,嘻皮笑脸地说:“是个人(淫)才也要靠大嫂成全呀!”

说笑归笑说,袁瓦匠始终是把村里的事当成自己家里的事在做。别看他平日里像个不想事的嬉皮士,其实心里经常在算着日子。他是中秋节后第二天来村里的,就是忙到过了小年回老家新化去,满打满算也只有百多个工作日,这中间还有雪雨天气偶尔得耽误几日。袁瓦匠说:“我总不能留几栋屋漏不翻检吧?”

所以碰上月色如水的夜晚,袁瓦匠顶着寒风夜露加班加点也是常事。

在那样的夜晚,我们一群少年伢妹子们也是不肯闲着的,上村和下村分为两个阵营打散沙仗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散沙是就地取材,女孩儿们负责从家里带了簸箕到资水江边的滩涂去搬沙子,伢儿们就以江边上的那棵老槐树为分界,各占一方潜伏在路旁茅草丛中,一见有对方的人露出头来,就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有时若碰巧哪个背时,沙子里的小卵石砸到了头上,就会鬼哭狼嚎地骂娘骂祖宗。

有天夜里,月光格外明亮,星星也像是被资江水洗涤过,连续二十多天冬晴,气候也回暖了,孩子们不但不觉得冬夜的寒冷,一阵子下来,还个个满头大汗,脸上身上甚至连头发根上全都沾满了细沙。怕是快半夜了吧,上村领队的干国儿就喊话了:“喂,下村的听着,今夜就停战算了,明晚再战吧!”下村的孩子王寿保儿也见好就收场地回应说:“就依了你们吧!反正也打了个平手,明晚上可是要分胜负的啊!”于是就作鸟兽散去,纷纷回家了。我却因为平时奶奶管得严,快到家时,还会照例到门前的江边先洗一洗满头满脸的细沙和尘土再进屋去。门前的右侧是一条清粼粼的小溪,那是从六十多里外的擂钵山流淌而来的,易涨易退,却从未干枯过,出口处的联珠桥正好就在我家右侧资江边上。

这是一座青石双拱桥。高高的桥拱呈半圆形,中间桥墩两边的驳石上,年长日久,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沙土尘埃,也不知是风吹来的还是鸟衔来的种子,居然长满了芦苇。春夏的时候,芦苇青青翠翠的,而到了深秋与冬季,芦苇秆上却挂满了洁白的芦花。在如水的月色下,一经夜风悄然拂过,修长的苇秆擎着满头姣白芦花,摇曳出鬼魂般的舞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当时正提着胆子沿门前的麻石码头一步一步地矮下去,忽然就听到桥拱下窃窃的说话声:

“你怕是又加了好几个夜班吧?”

“还不都是为了早日检完屋漏好回去过年嘛!”

“那我呢?”

“不是讲好了同我一起回新化吗?”

“说得轻巧哦,有些事你又不是不晓得。”

“晓得,晓得,我都会做出安排的。”

…… ……

声音好熟悉!我便赶紧收住了脚步往回走,不敢继续往下听。并不是怕驚扰了说话人,而是突然想到了奶奶曾经告诫过我的话:“偷听人家说话是不道德的行为!”一个能遵守道德的人,或许就是奶奶曾经说过的有一颗良心人。

那一夜,我睡得好香,好甜,好踏实。

我为自己能藏住秘密而得意。没想到第二天放牛时,寿保儿又跟伙伴们爆料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说是吉跛子和葛癞子俩人同时争抢着进攻了富农老婆吉竹娥。

“嚯,那阵势你们有谁见过?”寿保儿刚准备做细致的描述,在田垄里啃草的一头水牛突然发出了“昂——”的一声长哞,我们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追了过去,原来那声长哞是从生产队的一头年轻公牛口中发出来的,只见它将尾巴高高地翘着,两条前腿腾的一下就搭上了一头母牛的后背,胯下那根平时隐蔽着的鲜红牛鞭倏地便伸出来尺许,还射出了一股乳白色的乳浆……“嘿呀——”寿保儿惊讶地说:“葛治安和吉会计也像格头水牯哩!”他说这话时口水都流出来了。

“呸呸呸,羞不羞啊?你们格一群野伢儿!”

正当寿保儿拉开了架势准备绘声绘声地继续往下说时,红梅姨细声细气的声音便从田垄的那边随风飘来,也飘来了一朵一朵的白云。是红梅姨又要去山上牧羊了,她款款地走近孩子们,一脸严肃地说:“万千的好样你们不学,还是人不是人哪!”把手中的羊鞭啪地在寿保儿头顶甩出一声响,便跟着羊群上山去了。

庚伯曾经说过,“红梅和王婶手中握的是一根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神鞭。”

寿保儿立马就收了口水,望着两头仍然在寻欢的水牛发呆。

其实有一些秘密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像我们白驹村村口的一江资水,日里夜里川流不息,即便是一路上拦江筑坝,也根本没有办法阻挡它汤汤东去,汇入洞庭,注入长江而后直奔大海。我心中的秘密终于在过小年的那一天真相大白于白驹村了。奶奶一大早就叫醒我起床,告诉我今天家里请人杀年猪,嘱咐我早一点儿到王奶奶家去,请她们一家三口中午到家里吃小年饭。请迟了对人家不恭敬。

因为王奶奶家人口少,几把大米和红薯米过滤的米汤不足以喂一头出栏的壮猪,而百多只山羊又全部是为生产队牧养的,所以每逢过小年家里杀年猪时,奶奶都要请她们全家一起來家里吃一餐饭,并且还会送一块五六斤的猪肉给她们过大年。然而这一次却只见到王奶奶和她孙子望郎两个人盘在偏厦的火塘边烤着蔸根火。火塘的中间,是从偏厦的房梁上悬下来的一个用空竹子与山楂树条制成的梭筒。这是白驹村常见的一种炊具,是祖上先人们利用几何力学原理的一种土发明。入冬天冷,一般都不再在柴灶上煮饭炒菜,而是在火塘中央用梭筒吊着饭炉和菜锅,既可做饭菜,又可烤明火,是一举两得的事。此时,王奶奶家的梭筒钩上就正好吊着一只没有捂盖子的铁锅,里面还炖了一个开成四大块的猪头和一片一片的白萝卜。汤酽酽的,好香好香呢。听见我的脚步声进了偏厦,王奶奶说:“替我谢谢你家奶奶!今年就不去麻烦你们家了,你看,我们家也早就备好了过年肉哩!”随着王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偏厦的案板上果然摆着一大菜盆鲜猪肉,上面还撒了薄薄的一层食盐。我还奇怪地发现,那根从不离身的牧羊鞭却没有在王奶奶手中……我也突然想起今天还没见红梅姨上山去牧羊。

后来就终于明白了,王奶奶的女儿,也就是我常叫的红梅姨已随袁瓦匠去新化了。消息一传开,白驹村像煮开了一锅粥,有人还说要去公社派出所报案。王奶奶却很是平静。老人家拄着一根拐扙硬是挨家挨户地去说好话:“你们要是真心爱护我家红梅,就成全了他们俩吧!”还说人家袁瓦匠想得如何的周到。

袁瓦匠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青年。他硬是赶在腊月小年节前完成了全村所有木屋的检漏,跟村里人结完账目后,还诚诚恳恳地跟王奶奶老人家做了一整天工作,说是安顿好家里后,只要她老人家愿意,过了年就把她们祖孙俩都接到新化去。还说一定会待她如亲娘,待望郎如己出。王奶奶说着老泪就淌出来了。还生怕人家不相信,末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摞皱巴巴的钞票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辛辛苦苦检漏翻瓦积攒的钱全都给我们祖孙俩留下了,还给家里买了一大菜盆过年肉呢。就是怕不好意思面对大家,他俩昨天夜里就摸黑走了。”

屋后羊圈里的羊们“咩咩”地叫成一片,似乎也在恳求村人们不要难为它们的主人……其实也只有羊们才知道自己主人执意要离家出走的真正心思,因为一连好几个夜晚,红梅姨把白天割来的草料整理好搁上羊圈横枕后,又会同她的宝贝羊们掏一阵心窝子,羊们当然听得懂主人的话,“女人一生遇上个好男人不容易,袁瓦匠就是一个好男人。但我又不能把他留在白驹村,我担心村里的个别坏男人迟早会容不了他,再说我自己也害怕家门口那幽深的水井……我千想万想最后才想到同袁师傅先私奔,等过了风头后再偷偷地把娘和望郎接到新化去。只是委屈了你们要跟新主人,我已经给你们备足好几天的草料了……”

羊圈里“咩咩”的私语是与羊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王奶奶听出来的,但她却只跟我奶奶说过这一席话,她知道即便是跟别人说了也是白说,弄不好还会笑她是闭着眼睛说白话。“你家红梅的想法是对的。”我奶奶高深莫测地说:“你是看不见哩,这几年资江的水总是浑浑浊浊的,证明人的良心都开始变坏了。”

王奶奶说:“是啊!人心不古,会出大麻烦的。不晓得新化那边会不会太平?”

我奶奶接言:“那也难说。但愿上帝能够保佑好人,留几颗良心的种子!”

两位老人最后那一句“留几颗良心的种子”,却深深地种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在瞎眼王奶奶的千般恳求下,白驹村终于平静下来了。

但平静是暂时的。不久又从治安主任葛癞子和跛了一条腿的吉会计口中传出话来,而且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容驳斥,他们的意思是说:白驹村自古以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无论家贫家富,木屋的正堂和两档的偏厦都是从不上锁或上门闩的;即使是有外地人从村子里过路,或上茅厕,或喝茶水,随手推开哪一家虚掩着的门方便就是。如今却出了拐跑人口的大事!村支书建忠叔听了也觉得应该有一个交待,后来干脆就通知所有的大队支委召开了个紧急会议,专题讨论了薛红梅跟袁瓦匠私奔的事。会议开到很晚,村里的老人及妇女们,尤其是忠厚的庚伯,都为薛红梅和袁瓦匠捏了一把汗。但会议结果却大大的出人意料:

经村支委会研究决定:

取消黄书良与薛红梅的婚姻资格,薛红梅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另择对象。

此决定拟报公社民政所审批后生效。

中共白驹大队支委会

一九六四年腊月二十八日

决定是由廖建忠支书亲自起草的,他真不愧是白驹村人的好支书,考虑得特别细致,就在当晚未散会前,他还专门嘱咐大队会计吉苟华也就是吉跛子用红纸黑字写了若干份,从上村到下村共贴了十多张。第二天一早,又专门委派葛布青也就是葛癞子去公社民政所审批决定,而他自己和大队长却是赶往新化泊溪村去接薛红梅和袁瓦匠回白驹村,说一定要劝动袁瓦匠到村里来安家落户。

村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那晚的大队支委会上,吉苟华和葛布青俩人还当众对自己以前的行为做出了深刻的自我批评。而且两个人的话都说得很感人,大意是听了王奶奶所陈述的她女儿薛红梅之所以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回顾了袁瓦匠这些年在村里所作的贡献后,极为感动,也深受启发,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却连一个外地来白驹村检漏翻瓦的瓦匠都不如,真是良心被狗叼走了。或许他俩内心深处还有着别的动机,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那一年正月,村里特别喜气,有蛮多人说:袁瓦匠真不愧是个检漏高手,既捡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好家庭,更捡来了吉跛子和葛癞子失落的道德和良心。

我奶奶却颇不以为然,一连几个早上都站在檐前望资水,像打哑谜似的说:“流水若腐,良心必坏,得看日后是何潮流。”老人说着又仰首望了望苍天。

时间如白驹村村口从擂钵山发源的九峡溪溪水,也如我家門前左侧的那一江资水,或粼粼,或汤汤,仿佛一眨眼便又是几年流走了。之后所发生的许多事情,尤其是后来运动进入到高潮时,吉跛子和葛癞子与红梅姨一家的恩恩怨怨,我虽然记得真真切切,却不忍再去回顾,因为那毕竟是一个令人性的丑陋和罪恶竞相迸发的特殊年代,是吉跛子曾经说过的“哼,格笔债我迟早要讨回的”最佳时候,也是奶奶曾经预言过的“流水若腐,良心必坏,得看日后是何潮流”的潮流吧。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才过去两三年,世道却变得令人不敢相信了。

还是在大白天呢,却像做梦似的,忽然间北风呼啸,一场铺天盖地的纷飞暴雪袭来,并且还分明看到,白驹村的田垄白了,山岗白了,通往小镇唐家观的纤道上,脊背仍然硬朗的袁瓦匠和身材依旧窈窕的红梅姨俩人手拉着手,胸前各吊着一块杉木门板,门板上写书着“一对色胆包天的苟合男女”十一个墨色极黑的大字。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红梅姨脖颈上那条火苗般在风雪中飘扬的红色围巾,此时此刻,我毫不含糊地确定,那就是袁瓦匠早年送给红梅姨的那包软软的东西里的特别的东西,虽然一直没见红梅姨拿出来过。

难道她早就知道真正的严冬还没有到来吗?少年的我突发奇想,红梅姨和袁瓦匠的心中或许是温暖的,因为那条火苗般的红围巾,是那么艳丽和炫目。

我同时也见到了瞎眼的王奶奶,她正在自家木屋的堂前如一根枯瘦的木桩僵硬地杵着,尽管她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根曾经三下就抽死过一头豹子的丈五羊鞭,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然生出了一种鞭长莫及的无奈——能主持公道的建忠支书成了靠边站的对象,庚伯又在一场暴病中身亡……怎么没见到望郎呢?莫非又是被她娘倒锁在里屋复习功课?王奶奶正要仰脸呼喊苍天时,远远的纤道上却倏忽间传来了袁瓦匠粗犷的歌声:“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新春来………”

不晓得我奶奶是嘛子时候也站在阶沿档头了,她朝王奶奶家望了一眼说:“你格女婿是好样的,再过几天就过年了,他是不想让自己的爱妻就格样苦着一张姣好的鹅蛋脸走进村人们的视野,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得唱着革命歌曲回家!”

“良心都被狗吃了啊!”一腔苍老的呐喊声突然迸出,王奶奶手中那根被誉为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丈五长鞭,倏地朝堂屋房梁上一甩便扭成了死结,紧接着她那单薄的身子一踮双脚,两只布满青筋的手向上一伸便将自己挂了上去……

最先听到喊声的居然是与袁胜利正在唱革命歌曲的薛红梅,此时的红梅姨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拉了男人就飞跑起来,俩人胸前的木板上也飘满了雪花,黑字早已模糊不清,唯有红梅姨脖颈上那条红色的围巾在风雪中飘扬着,特别耀眼。

暴雪依然在寒风中漫舞,资水呜咽,白驹村崖畔上的梅花在怒放,血红如火。

“一切美好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所有的丑陋又全当是一场梦幻……”

在风雪中回荡着的,是我那读过私塾也信过佛教还守了大半辈子寡的奶奶的声音吗?我回头望着奶奶,奶奶的手臂上,一块象征四类分子的白色布条尤为扎眼。

而在我的幻觉中,以及直至今天的记忆里,却始终有一条红围巾在飘着……

那是一条与红梅姨的绰号“红梅花儿开”特别特别相衬的红围巾。

廖静仁: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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