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一个南宋退休老干部的“太平生活”

2021-05-20 12:49玄枵
东西南北 2021年6期
关键词:太平辛弃疾陆游

文/玄枵

在一个娱乐至上的和平时代,人们能看到的不过是陆游身上可供消遣的特质,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清末、民国、抗战和内战时期,曾有多少自诩英豪的诗人,未尝不频读陆游之诗而滴泪。

在南宋那样一个时代,普通文人们的去处无非是回避政治、钻研理学亦或是吟咏风月,而真正能够凌驾于普通文人之上的,只有辛弃疾和陆游两位,他们也因此成为了南宋词坛的中流砥柱。

陆游和范成大、杨万里等人俱为江西派诗人曾几的弟子,所以都或多或少在词风上有类似之处。这两位与陆游一样,在晚年适逢南宋中期的太平气象,写有不少的风物田园词。这三人之中,陆游因前半生颠沛流离的经历,在词风上最近辛弃疾,故而以“爱国诗人”著称于世。但陆游又不同于辛弃疾,他名高位卑,从来未接近过政治权利的中心,也罕有亲赴战场的经历,因而他平生存留的万首诗词中,涉及抗战爱国的大多只是纸上谈兵。作为古今最多产的诗人,陆游后半辈子的三十年,都乡居赋闲,过着相对自由闲适的“太平生活”。

辛弃疾在叱咤风云的抗金前线中身经百战,自成了一派雄浑豪放、壮大开阔的气势,而陆游在敌后的乡居生活中也形成了闲适疏朗的个性。与自愿为国献身却屡屡为同朝君臣所觊觎的归正人辛弃疾一样,陆游也因屡屡谏战先后四次被罢黜。在最先两次被罢黜时,正当壮年的陆游或还满腹激愤牢骚,而在后两次被罢黜后,逐渐看清官场黑暗、朝廷软弱的陆游开始心灰意冷,无心政途,报国之心也就此湮灭,最终在人生的65岁高龄产生了不复仕宦的决心。

从这时开始,陆游的诗歌生涯才走向高潮。

所谓南宋老干部

末路英雄和失意士子终究的去处都是山水田园,陆游也不例外。当时的他居住在山阴,绝大多数时间过着骑驴采药、医病施药、陇田劳作的生活,所以,那时他的诗歌慢慢地著上了陶渊明的风味。

譬如这首《晓雨初霁》:晓来一雨洗尘痕,浓绿阴阴可一园。燕子声中寂无事,独穿苔径出篱门。

句句读来,俨然一幅南宋老干部的退休生活画卷。从此,陆游诗歌的主旨偏向了园中、菜圃、农家。十年前与范成大一起把酒放歌时的那个陆游,为自己取号“放翁”,向往终究有一天可以过上旷达颓放的生活。果然,十年后如愿以偿,从一个整日要面对复杂朝政的书生,摇身成为了广大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中的一员。

按一般文人的活法,必然是在可爱灵动的自然万物中放下了前生后世,可陆游不是。他看到一幅画,碰见几朵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都能沸腾起来。有文学评论者说,陆游这是矫饰者心理,这不过是一个从未经历过战争之人不费唇舌的揣测罢了。

当年那段短暂的从军经历和那颗爱国之心,并未存放在心底,而是犹然浑热。重情重义的陆游对昔日爱人唐婉的思忆之心尚且难以搁浅,何况是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孝宗皇帝和他热爱了大半辈子的民族呢?

离开朝廷的陆游并非是倦了、累了,而是没有任何机会了。他不是像陶潜当年一样,主动与官场划开界限,而是以嘲咏风月之罪名被永久罢黜。再加上他年岁日增,华发渐生,也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妄起功名念想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身闲心太平。也只有身闲,心方能太平。他还作了一首《长相思》词,寄寓这种后半生: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

怎能心安?

不过,一个早年豪情万丈的人,能在一瞬间忘却斗争,变得心灰意懒吗?朝廷尚在动摇之间,他的心能安定得下来吗?

按照常人的逻辑,一生何求?无非是功名富贵,如今都有了,可不就剩下身闲心太平了么?即便有念想,那只是对短暂余生多活几年的期望罢了。

常人的逻辑,就像是当年宰我问仁一样,其实时间和守丧没有绝对的关系,宰我的说法也没错,所以孔子没有直接答复宰我对守丧三年的质疑,而是说了一句“女安!则为之!”你要是心安,你守丧一年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而我和你不一样。父母死了,我只有等到内心的悲愁消尽了,我才寝食能安。

情义至上的孔子,是普天下知兴发、重情义的文人代表。陆游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文人?他的被迫归隐并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过闲情逸致的生活。因此在陆游这里,这种绝对自私者的逻辑站不住脚。

实际上,整个南宋王朝都已如风雨飘摇,更何谈民间百姓呢?就算陆游自私得彻底一点,也没有客观条件满足他对太平生活的奢望。越是身杂老农间,越是寤寐不忘中原。

就在他78岁时,辛弃疾奉诏起兵,途经山阴与乡居的陆游相会,他还写诗为赠,劝勉辛弃疾以国仇为重。那次北伐以失败告终,直到陆游85岁,他抱着死前恨不见中原的遗恨与世长辞。临终时,他写了这样一首《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便是陆游与辛弃疾能够并肩于南宋词坛,遥遥高出于其他文人的可贵之处。他的素志,不仅仅是作一个诗人、士人或是不问世事的隐居者,而是存有一段“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的气概。这段气概,与诗人之鼻祖屈原在《九歌》中所吟唱的“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发为一脉,是诗人的赤子之心。

南宋一代,当权的始终是投降派,陆游的报国志向,势必遭到无情的扼杀。慷慨昂扬的斗志和壮志未酬的愤懑都写在了《书愤》这样充满苍凉沉郁色彩的诗篇词作中。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样的诗篇,在存有浩浩荡荡作品的陆放翁集中被那些专事自然风物的工笔小词所遮蔽了。一千年后,在太平气象笼罩下的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相信陆游是一个过着闲适富足生活的小资退休干部,并毫不费力地读着他浅白平直的词。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作《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时,陆游68岁了,从四次罢黜的政治阴影中还没有走出来,心态上还处于苦闷、彷徨阶段,尚无心感受赋闲的乐趣。能反映他当时处境的,唯有第二首,“僵卧孤村”道出了一个华发生鬓的垂垂老人直挺挺地躺在孤寂荒凉乡村中的一张床上卧听狂风怒号、暴雨瓢泼之声的处境,听着听着,产生了自己骑着披着铁甲的战马跨过冰封的河流出征北方疆场的幻觉。

所以,“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只是风卷雨暗、山涛怒翻下的太平表象,是诗人所用的障眼法。时下人根据这句将陆游曲解为一个在山阴鉴湖别墅过着小资生活的憨萌老人,甚至将他奉为资深猫奴铲屎官。在和平的当下,陆游该是一个在下雨的日子,和猫一起宅在家里过着惬意生活的退休老干部,甚至还或可设想,旁边煨着一锅以文火慢炖发出咕嘟咕嘟响声的肉汤。

一切的幻象,只不过是世人对陆游生活的意淫罢了。正如世人臆想中的苏东坡是一个随处不忘吃喝玩乐的乐天派,陶渊明是一个满头插着菊花到处留饮酣醉的放浪形骸者,陆游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靠过精致诗意生活赢得高寿的退休老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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