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编制”困住的县城年轻人

2021-05-21 12:38何国胜
恋爱婚姻家庭·青春 2021年5期
关键词:编制阿Q县城

何国胜

人总是被困住的。白领被格子间困住,外卖骑手被系统困住,工人被流水线困住……那些毕业后回县城工作的年轻人,大多被“编制”困住。

在那里,“编制”成了一个复杂的符号,它象征的不再是一份工作,还有父母终其半生的希望、社会地位和阶层跃迁的假象以及未来可能美好的生活。但有些时候,对身在其中的年轻人来说,它更像是一个鸟笼,牢牢地将他们困在其中,从身体到精神,从开始到结束。

“考”上的才叫工作

许佳觉得累,从毕业后开始考工作到现在工作都是。

2019年10月,她终于考上了带“编制”的工作。于她而言,“终于”二字是必须加上的。因为这是她第八次考工作,却是第一次成功。

许佳在云南一个边境小县城的体制内工作,谈不上喜欢,但这份工作是父母期望和被周围人认可的。为此,许佳付出了两年多时间。

回想这段经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辗转过很多个难眠的夜晚,经历过无数个否定、怀疑自己的瞬间。

在许佳最初关于大学毕业后的规划中,回家考“编制”是很靠后的选择,排在最前的是继续求学。但到了大三要开始选择人生下一阶段的路径时,父母的意见涌来了,“家里说我年纪太大了,先考工作吧”。许佳的父母一辈子做小生意,自觉那种生活又累又没保障,所以最希望女儿能有个稳定有保障的工作。

许佳高三复读了一年,这事她很少对人提起,“年纪大”这一点的确戳中了她,她也开始觉得如果再读三年书,一切可能都太晚了。而且当时家里经济状况有些拮据,妹妹又即将读大学,需要钱。考虑到这些,许佳顺应了父母的希望。

想好后,许佳一心扑到了考“编制”上。大三一结束,她就回家报了“国考”辅导班。学费很贵,但父母和她都咬牙交上了。本来她大四第一学期仍是有课的,但为了考工作,她请了长假。就这样,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她进了考场。

“多少分不记得了,反正是没考上。”许佳说,国考失利后,她很快投入到下一场考试,但依旧失败了,这次败在了面试。

接下来她碰到了一个她觉得是为自己定制的机会——当地很多年不招她那个专业的烟草集团当年突然有指标了,列出的职位要求,她完全符合。当时,考进烟草集团成了许佳最迫切的愿望和目标,因为那是出了名的好单位。

笔试后,她顺利进入面试,可面试又失败了。结果出来后,许佳查了自己的总评成绩,离录用她只差了0.04分。在她有限的經历中,从未听说过这种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分差。

许佳觉得当初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压力的巨石,一块块砸在了身上。“我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星期都没有振作回来。”她说,她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都没有成功,那我后面是不是都不会再成功了?”她问自己。但她没有停止考试。在深度怀疑自己和“萎靡”的状态下,许佳还是参加了当年的省考和之后的事业单位考试——悉数落榜。

求职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应届生,这个多少带点优势的身份也失去了。

在一次次的落榜后,父母总是几天吃不下饭。尽管没有直接的责怪,但他们总会喃喃地重复:“怎么每次都差一点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之后,许佳去妈妈做生意的城市缓了两个月。状态好转后,她又报了辅导班开始准备第二次“国考”。一切又重新开始。那段日子,许佳的一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全被上培训课、刷真题、背知识点填满。但许佳依然败考了,之后的省考也是,仍然差了一点。到这一步,父母已经有了“认命”的想法,她也去母亲做小生意的地方“见习”了一个月。

但许佳是幸运的,她之后接到了国考补录的通知。最后,离家3小时车程的一个边境县城政府单位录用了她。

回想过去的两年,“把它(编制)当成安身立命的基础”是支撑她坚持下来的动力,许佳说。

在琐碎中失去自我

“考”上工作的喜悦,没在许佳的生活中持续太久。没有周末、纪律森严、无意义的工作琐事,使她感觉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她没有想过诸如“存在”的意义这样深刻的哲学命题,但她觉得工作后“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上班。那个被人们频繁提及的“自我”好像丢失了。

这样想的不止许佳。阿Q也觉得挤破头进入体制内后,那个之前她玩乐队时被高高举起过的“自我”也不见了。她特意嘱咐我将她称作“阿Q”,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自欺欺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试图自救”。

阿Q自己也没想到,在学校里玩摇滚乐队的她,毕业后会跟大家一起挤着进到体制内。阿Q目前在西南一个县级市的中学当老师,跟许佳一样,这份工作也是她奋力“考”来的。只是她没有经历七八次的“历练”。“去上海做音乐、在商场打拼”是她曾设想并想要过的生活。音乐是出于热爱,在商场打拼是因为她家是生意世家,几代人都是做饰品买卖的。

但父母不愿意,他们觉得进入体制才是一个女孩最好的归宿。“不想听唠叨”,阿Q选择放弃理想生活的理由只有五个字,但她对工作现状的吐槽字数是这个理由的十倍。

阿Q不讨厌教师的工作。但是,“我真正能放在教书备课的时间和精力不超百分之十”,阿Q说,她的时间大多花在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她按照平日需要操心的事情,把自己的身份称为是“保姆、爹妈、宿管和填表员”。因为除了教师外,她还是高一的班主任。

她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处理学生宿舍反映上来的诸多琐事。比如,衣服没有按长短先后的顺序整齐晾挂、鞋子没有按拖鞋在右边和鞋子从高到低的顺序摆放、被子叠得不整齐且没有露出八个面等。

此外,教室卫生每日三检,检查门框、窗户框和黑板缝。教室和宿舍垃圾桶内不能有垃圾。学生不合格,班主任考核扣分。扣分意味着扣工资。

阿Q是个直爽的人,表达情绪时很直接,不高兴就会说出来。但工作后,她觉得她失去了这种自由:不满和负面情绪得藏着,开心跟和气得装着。

因为玩音乐,阿Q之前有自己的圈子。但现在因为工作,阿Q经常放他们的鸽子,她几乎被踢出“群聊”。阿Q说,以前玩摇滚是为了追求本我的自由,“但是现在很难吧,更何况在体制内”。

叶雨也有着跟阿Q同样的自我丢失感。她在重庆一个县城做公务员,她原以为小县城生活压力小,生活会稳定且舒适。然而,回想工作这两年,一点一点累积的压力像一座山压在心头,她渐渐明白,“生活从来都是一地鸡毛,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叶雨回家工作,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大四第一学期,父亲意外离世,彻底打乱了叶雨全部的人生规划。她收起想去大城市打拼的心,一心回家顶上父亲的位置。

叶雨不是个会主动讨好的人,但刚毕业的她对工作充满热情,“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想努力工作,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可叶雨这种温和的性格和认真的工作态度,给她带来的不是什么另眼相看,而是越来越多的工作。“单位所有的材料都推给我写,加班成为家常便饭,堆积如山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工作便签、没完没了的工作应酬,回家的时间从8点、9点,慢慢变成11点、12点。”叶雨说。

而家人和朋友认为,工作多是领导器重人的一种方式。所以,她得到来自家人和朋友最多的宽慰是“年轻人就要多干一点”。有次她们连加了半个月的班赶一份试点方案,但看似非常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们两三个年轻人在做。最后,做到凌晨4点发过去的终稿在第二天睡醒时被打了回来,那一刻,叶雨没忍住,崩溃了。

那段时间,母亲还没有从镇里搬来县城。叶雨一个人住在他们一家人咬牙买下的二手房里,完全没有家的感觉。每次加完班回家已是深夜,迎接一身疲惫的是一屋子的冷清。“回到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工作上的烦恼没人诉说,很多时候只能捂着被子哭。我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点点被磨光。”叶雨说。

积蓄、婚姻和未来

在很多一线城市的故事里,小县城是逃离北上广的人的退路,因为那里消费低、生活节奏慢,还能存下钱。但叶雨并不这么认为。

“工作两年来,我并没有什么积蓄。”叶雨说,到手4000多元的工资,一个月下来根本存不下多少。印象中,县城是物价低廉的象征,但叶雨所在的县城,一份外卖平均20元,其中配送费5元。这已经跟一些大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当地的房价。叶雨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十八线的县城,房价凭什么能涨到均价8000元的地步。看着年年上涨的房价和基本不涨的工资,叶雨觉得对这个虽然居住但并不太熟悉的县城,又少了一份归属感。

阿Q也觉得自己所在的县级市房价太高。她每个月到手工资3000多元,但房价也已到了8000元的均价。叶雨说自己每个月最多存下1000多元,但阿Q有時还处于负债状态。她爱“玩”,看音乐演出、喝酒、旅行、买买买是她放松的方式。或许别人觉得这是乱花钱,但阿Q认为这是她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让她开心。以前她做点微商生意,但成为教师后,“没时间”已经宣告了以前那种生活方式的“死刑”。

离家近,催婚也催得紧。这不止来自父母,还有身边几乎所有的人。叶雨把这描述为:“在小县城,处处充满了对单身女孩的恶意。”

刚工作,就有同事竞相给叶雨介绍对象,并反复给她“洗脑”:女孩的黄金年龄是25岁,过了这个年纪就不好找了。“尤其在体制内,优秀的单身女孩越来越多,优秀的男生却是越来越少。”

在县城,有编制的工作的确是最好的“归宿”。这一点,许佳、阿Q和叶雨她们也承认。但生活本身就像是座围城,别人在羡慕自己进入体制内的时候,自己却又想象着城外的生活。而这也让许佳她们对未来既爱又惧。爱“所有人”公认的体制内工作能带来的几十年后的安稳和舒适,又惧这份工作当下的琐碎和压抑。

许佳没有想太多以后的种种,只想做好当下分内的事情。阿Q依然怀念以往的自由生活,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可能说走就走。她现在是高一的班主任,不管以后打算去哪里,“最起码也要把这一届带出去”。叶雨有过离开的想法,但也只是离开工作单位而非体制。

“有时候走在路上,看着灰暗的天空,愤怒、焦虑、忧郁、沮丧、颓废,种种情绪不可避免,我经常会想,离开这里会不会好过一点?上个月,我试着考了一下市里的遴选考试,没有进面试。明年,我还想试试,想看看离开这里,我的选择会更多吗?我的空间会更大吗?我的呼吸会更自由畅快吗?”叶雨问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摘自《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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