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不住深海底

2021-05-31 07:43水生烟阿邓
南风 2021年13期
关键词:奶奶

文/水生烟 图/ 阿邓

大概是眼见落叶飘摇,他的心底生出一些类似伤春悲秋的念头,却无法言表,只剩下轻轻叹息。

1

小区的甬路边栽了几树紫丁香,正深深浅浅地开着花。甬路原本不宽,江茜大步摆臂地走在中间时,身边的许之维需要看着脚下的方砖,才不至于踩进花圃里去。

他的肩膀碰到了花枝,在春天午后的暖风里,原本萦萦绕绕的花香,忽地炸在鼻端。落花纷纷,惊起了一只小蜜蜂,嘤嘤嗡嗡地在江茜的眼前绕着飞。

江茜抬手去赶,却被许之维握住了手腕,“别动,当心蜇手!”

江茜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他的肩膀撞了一下,接着就失去了有利地形。她气鼓鼓地想,干脆把整条路都让给他走算了!可是她刚停住脚步,手腕就被他拉扯了一下。再一抬眼,就撞进了他的视线,他眼角带笑,目光柔软得如有春风。

“和你开玩笑呢,真生气了?”许之维说着,还伸手抬了一下斜伸在她头顶的花枝,看在迎面走来的邻居眼里,可真是体贴入微。

眼见自己的小白鞋就要踩进黑泥里了,江茜扬起下巴,挑衅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臂弯。

果然,许之维的身体僵了僵,江茜趁机跑了。

几分钟前,他们刚走进小区大门。他们住的那栋楼在小区的最后一排,要走过一条九曲十八弯的花间甬路,她忽然就想起奶奶昨晚说过的话——老人模仿着邻居阿姨的语气,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小伙子又高又帅的,和茜茜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谈恋爱?哎哟,那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奶奶停顿了一下,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溜出来观察着江茜的神情,又说:“你看那电视里头的年轻人谈恋爱……到你这儿,怎么老气横秋得像黄昏恋似的?”

江茜吃饭喝汤,像是没听见,于是奶奶又说:“你照这样下去,估计就真得黄昏恋了!”

想到这儿,江茜还真的抬头看了看天空——艳阳高照,黄昏还早。

许之维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解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怎么。”江茜脸红了,她忽然觉得站在他身边时,心脏有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便停住了脚步。

“怎么变成小跟班儿了?”许之维打趣着,回身看着她,“走快些,我说个事儿给你听。”

“我听得到!”

“可我想看着你说!”许之维回过身来,面对着她倒退着走,笑得比春光还要明亮几分,他说:“要不这样?”

江茜觉得自己的窘态被他尽收眼底,说不上是羞是恼地抬手推了他一把,迈开大步向前走时,就占据甬路的中间位置了。

许之维笑着低下头,看着两个人脚步的起起落落,尽力保持着最佳距离。然而突然惊飞的小蜜蜂打破了宁静,有那么一瞬,他明确无误地看见了江茜眼底的温柔、委屈和期待。

2

许之维成为江茜家的邻居,是江奶奶的功劳。几个月前,江奶奶胸腹胀痛,尽管她有多年的老胃病,但这次她非说是心脏问题,江茜没办法,只好陪她去了心内科。

江茜和奶奶走进诊室时,医生不在,年轻的女护士正将一束鲜花插进花瓶。过一会儿,穿着白大褂的许之维出现在门口,尽管江茜剪了短发,戴着宽大的黑框眼镜,模样和从前有了很大改变,他仍旧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了温暖而明亮的微笑,似乎毫不生疏、毫不意外。

她很想装作不认识他。她的目光闪闪烁烁,一会儿落在墙角,一会儿落在地上,偏偏许之维在看着她笑,叫她:“江茜!”

江茜的脸上勉强浮出了微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之维笑而不答,却俯下身去,问:“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江茜将心电图报告单交给他,他却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在医院里最怕医生皱眉了,而许之维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像是想打喷嚏,却极力克制着,他还摘下眼镜,用纸巾按了按眼角的泪水。

江奶奶一下子就慌了,快言快语地说:“难不成我真有心脏病?我得病到什么程度才能把医生吓哭啊?”

许之维连连摆手,他泪水涟涟地抬眼时,江茜正指着桌上的花束:“刚才一位女护士放在这里的。你需要我帮忙把它拿远一点吗?”

许之维原本只是鼻子发红,这时连整张脸都红了,“江茜,帮我把它送回护士站。”

江茜照办了。她将花束放在桌子上,对眼神复杂的女护士说:“你可能还不知道,许医生对百合花过敏,很严重的那种。”

江茜转身离开时,明确感知到自己心里的气恼——他从来都不缺女孩追求,而自己好没出息啊,他让她去护士站,她就真的去了……

奶奶没有心脏问题。然而,在后续的胃病治疗过程中,她对许之维表现出了高度的信任和依赖。奶奶住院一周,许之维自然常来,如果他不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倒更像是亲人陪护。

中午,他会带着江茜去餐厅吃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夹菜。

江茜推了推眼镜,低声抗议:“我不爱吃!”

许之维一抬手就把她的眼镜摘下来了,他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平光镜,戴着有意思吗?”

“你……”

“像只兔子似的叼着两根青菜,你下午会有力气照顾奶奶、会有精力写稿子吗?”许之维一不做二不休,又将两块炸带鱼夹进了她的餐盘。

江茜无话可说,好在饭菜味道可口,也让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过两天时间,与许之维相熟的同事就都知道了江茜,目光和议论相跟而来,她心底的慌乱和不安搅在一起,简直也想去看心脏科。

下午,许之维到病房里来,见江茜的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望着窗外发呆。他看过奶奶,径直来到江茜面前,他说:“你也不要总这样坐着,对腰背不好。”

江茜转过头来,“你还记得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里,我被楚曼泼奶茶的事儿吗?”

“记得。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外套,你当时就脱了那件衣服扔到她脑袋上去了,我觉得你特别勇敢,特别酷。”

“后来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我穿的是你的外套。”江茜脸上流露出一抹微笑,唇角却微微颤抖,“我那时候特别自信,张扬得让人讨厌!可是我现在胆子很小,我害怕被人议论,害怕被人认出我就是那个坠马的小演员……我写剧本,却连网上的评论都不敢看……”

许之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没有安慰她,却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那件外套去哪儿了?”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江茜忍不住抢白:“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想穿一辈子?”

“不行啊?”许之维笑着,打趣地说:“要不你买件新的给我?”

江茜瞪了他一眼,身后是奶奶的声音:“你们俩可真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周后奶奶出院,而许之维搬出宿舍,成为住在江家对门的邻居。

等把一切安置好,许之维还真的拉着江茜去逛了一次街,虽然他百般挑剔最后只买了一件白衬衫,但却发现了一家好吃的菜馆。

深冬,天色早早地落了黑。巷子里有两个男孩在玩一种摔在地上就会炸响的鞭炮,响声不大,却像是瞬间回荡了记忆里的巨响,江茜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向许之维身边靠过去,实实在在地踩了他的脚,江茜有点窘,“对不起!我……”

许之维将她揽进怀里,手掌捂住了她的耳朵,嘴里却说着废话:“没关系,回家之后记得把鞋给我刷了!”

3

江茜22 岁那年春天,她参与编剧的一部网剧热映,颇受好评。她本人也在剧中客串了角色,虽然只有很少的戏份,但因为是男主的白月光,加之扮相优美,在整部剧播出期间,人物热度不减。同年七月,她进入古装偶像剧的剧组,饰演的女配角是位冷艳高傲的红衣女侠,是剧本中江茜很喜欢的角色。

江茜没有拍戏经验,全凭热情与冲劲。拍摄过半时,已经是十二月份,为了出镜效果,她只穿着薄薄的衣衫,外罩大红披风。那是一场追打戏,谁也没想到她骑乘的黑马会在剧情设置的火药爆炸声中受惊。黑马昂首嘶叫,高高扬起了前蹄,继而发足狂奔。

江茜被摔落在地,失去意识之前,她的耳朵里只有爆炸的巨响。

手术刚结束,就有记者闻讯赶来。他们拥在病房门口想要得到第一手消息,一个年轻男人却将房门挡在身后。他的目光清冷凌厉,为首的男记者刚刚近前一步,便被他揪住了领口。倒是随后出来的年轻男医生显得面目温和,他说:“我是骨科医生郑旭,和江茜有关的问题我来回答。”

郑旭说着,又转向身边的年轻男人:“之维,别冲动!”

夜里,喧嚣终于散去。但某位执着蹲守的媒体人,却透过病房门上巴掌大的玻璃窗,拍下了一张照片——床上的女孩仍在沉睡,名叫“之维”的年轻男人,正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这部尚未杀青的古装偶像剧,因为一位没有名气和根基的女配角的脊柱摔伤,抢先刷了一波流量。与此同时,与江茜有关的一切,真真假假地成为了看客们的谈资。

江茜觉得,不止是她的身体,她的命运也被摔落在地,被粗粝现实反复摩擦。

4

江茜比郑旭小三岁,从小她就喜欢跟在他身后,他也总是迁就她、照顾她,关于青梅竹马的玩笑话更是从小听到大。江茜自小开朗活泼,直到读了大学,性情沉稳的郑旭仍旧把她当小孩子看待。

江茜学的是编剧,大二时,她打算写一个与医院有关的剧本,为了细节真实,她拜托郑旭,想要找到去医院体验生活的机会,郑旭便将她介绍给了正在实习的许之维。

江茜见到许之维那天,刚好因为智齿发炎肿了半张脸,看起来像只藏着食物的小仓鼠。她等了小半个上午,才见穿着白大褂的许之维从门外进来。

许之维的眼睛清亮幽深,他看着她,忽然就笑了:“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牙科在六楼。”

江茜莫名地有些心慌,牙神经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让她真想狠狠地吸两口凉气。

许之维还在笑,他说:“看你那张脸都快肿成仓鼠了。走吧,我带你去!”

第二天,许之维仍旧很忙,又不许江茜跟着一起去病房,她的稿子写得磕磕绊绊,坐在桌前不由得犯起困来。可是她刚把脑袋砸在圈起的手臂上,他就回来了。江茜恍惚看见他的白大褂在门口的阳光下飘起一角,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空气一瞬间就有了薄荷的气息,有点凉、有点甜,提神又醒脑。

许之维挖苦她:“你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体验生活有什么用?”

“跟着你我能体验到什么生活?”江茜也不示弱,用黑亮清澈的眼睛瞪着他:“你不是郑旭最好的朋友吗?就这么不负责任?”

这话把许之维说笑了,他说:“给我看看你的稿子,关于医院部分,我可以给你提建议。”

“那不行,我得自己看到、听到、想到,才写得出来!”

许之维又笑:“那你慢慢跟吧,争取有生之年能完成这部巨著!”

郑旭回校后,有一次江茜跟着他和许之维去听课。刚上课没多久,教室门被推开,一位高挑美丽的女生站在门口,教室里顿时一片赞叹和议论。

江茜原本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正托着脑袋昏昏欲睡,这时立刻精神百倍。郑旭笑着看了她一眼,微微偏过头来,他说:“她叫楚曼,正在追求之维。”

江茜偏过头去看许之维的脸,而他神色如常,低声说:“没有的事!”

几天后就发生了图书馆里的泼奶茶事件。就像三流演员摔杯,楚曼手里的奶茶杯先在江茜面前抖了一下,而后撒手落地,巧克力奶茶一半洒在江茜的白毛衣上,另一半泼在她的鞋面上。

江茜下意识地问:“你干嘛呀?”

楚曼的声音不高,嘴角带笑:“你天天到医学院来,又是干嘛呀?”

“和你有关系吗?”江茜微扬起了脑袋,巧克力奶茶的香气一阵阵地窜上来,让人颇觉讽刺。两人直直对视,心中各有思量,楚曼没想到,江茜会快速脱掉脏毛衣,朝她兜头扔了过来。

而许之维正大步而来,伸手把江茜拉到身边。楚曼将外套狠狠地扔在地上,她说:“许之维,你神经病啊?她是郑旭的女朋友吧?”

许之维看了江茜一眼,他说:“不管她是不是郑旭的女朋友,你都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是不是神经病,也和你没关系!”

他拉着江茜离开了,还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的肩膀上。

江茜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说:“许之维,你的嘴巴太坏了!漂亮姑娘都有些小脾气的,你体谅一点嘛!”

许之维停下脚步,笑出声来,他说:“茜茜,我是嘴巴坏,可你手狠啊!毛衣上的巧克力奶茶都糊在人家额头上了!”

江茜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她问:“她为什么要泼我?”

“有些女孩自恃漂亮,以为全世界的男生都应该喜欢她,一旦不能如愿,就非要找出原因来。”许之维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前走了,声音落在身后:“她以为,你就是那个原因!”

秋阳弥漫,叶色如金,他的背影如梦如画,江茜追上去,问:“你不喜欢她吗?”

他却不肯再答,只说:“废话!”

江茜咬着嘴唇,“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许之维牵了牵嘴角,“不来也好!”

“你什么意思?”

大概是眼见落叶飘摇,他的心底生出一些类似伤春悲秋的念头,却无法言表,只剩下轻轻叹息。

那年的新年晚会上,江茜的古典舞压轴出场,她穿着宽袖窄腰的长裙刚一出场,郑旭就忍不住笑了:“她啊,小时候因为抗拒跳舞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许之维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有认真地谈过吗?”

郑旭并未察觉好友的异样,他答:“我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等她毕业了再说吧。”

谁都没想到,后来江茜会出意外。郑旭带她出国治疗时,许之维没有去送他们,他一个人去了海边,望着远处云蒸霞蔚的海面,听着风声连绵、惊涛拍岸。

5

江茜想不到,当初她总想往医学院跑,而后来她将有一整年的时间在医院度过。

她也不知道,在她术后昏迷的时候,郑旭和许之维在医院天台上有过的对话。

两人望着天上的稀疏星斗,郑旭说:“我已经给老师打过电话,他明天就会带专家组过来,他是骨科权威,相信会有办法的。”

许之维重重地点头,“谢谢你!”

郑旭看了他一眼:“谢我?”

许之维的喉头哽了哽,他说:“我就是觉得,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太可怜了!”

“是啊!”郑旭叹息着,看向浩渺苍穹,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好一会儿的沉默之后,许之维说:“有需要我的地方,不管何时何事,你尽管开口!”

江茜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她的目光轻飘飘的,看了看守在床边的郑旭就又闭上了眼睛。

“江茜?”郑旭的急切溢于言表,他用力捏着她的小腿和脚趾,“有感觉吗?”

许之维站在郑旭身后,看着江茜极轻地点了头,泪水哗然而下。接着,她的床前围满了专家、护士,他被隔在人群之外。

江茜伤情稳定后,许之维常去看她,只是很少说话,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她冲着他笑,声音很轻:“你怎么坐得那么远?”

许之维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花篮:“我对百合花的花粉过敏。”

江茜的脸庞宁静而美好,“真的?会肿成猪头吗?”

“那倒不会,会打喷嚏、流眼泪。”许之维也笑了,心里却涌出了层层叠叠的难过。

他们就这样微笑对视着,好一会儿,江茜的泪水滚下来,她低声说:“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会一辈子躺在床上……”

“不会的!”许之维斩钉截铁地说:“你相信郑旭吗?他和他的老师正在全力规划治疗方案。你身后有很多人,我们都陪着你!”

江茜的泪水落进了枕头,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之维扭头看着窗外,再转过脸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说:“我发现自己百合花过敏,是在小学四年级……”

郑旭就在这时进来,他打趣着:“你小学四年级就给小姑娘送花了吗?”

“去你的!”许之维说:“是我妈过生日,我爸买给她的。我觉得那花好香,就抱着闻啊闻,结果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是在医院度过的。”

大家都笑了,许之维站起身来,眼睛却不看江茜,只说:“我先走了。”

“许之维,”江茜的声音很轻,她说:“我有本书忘在你那儿了,你有空带给我,好吗?”

许之维知道,根本没有那本书。两人的目光一触即离,他应了:“好,我明天来。”

第二天,江茜的床头换了新鲜的淡粉色花毛茛,花瓣像心事一样层层叠叠,然而,许之维还是坐在远远的窗前,透过紧闭的窗户,长久地望向苍茫的远方。

病房里很安静,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江茜闭上了眼睛:“谢谢你来看我。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分明是在逐客,他却没有起身,目光也仍旧落在窗外。

许之维到医院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某一次他看到郑旭坐在床边,正给江茜读着那本他带来的书,江茜的双手叠放在身前雪白的被子上。又一次他看到他们在楼下散步,他鼓励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的言语和笑容,就像在鼓励一个孩子。

后来,许之维就没再到医院里去了。直到江茜出国前夕,她打电话给他:“我要走了。”

“嗯。保重!”

江茜好一会儿都没有挂断电话,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她故作轻松地说:“你太不够意思了!你都很久没来看我了……”

她说着,径自挂断了电话。许之维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

6

康复后的江茜回到了老家的四线城市,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她接受了因为受伤而改变的人生轨迹,看清了、也想通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只是,她没想到许之维会来。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就像郑旭那样,全身心地致力于专业领域,成为年轻优秀的专家学者。

可是许之维来了,成为一名心内科医生。医院给他的待遇不算优厚,每周还要值班三天。

何必要做这样的选择?

她问过他,当时他正在喝水,仰着头,喉结轻轻滚动,隔一会儿,他放下水杯,看着她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茜白了他一眼,故作镇定地答:“废话!”

许之维笑了,他再次举起水杯,把答案和白开水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奶奶常把许之维叫到家里吃饭,他嘴甜手勤,颇得老人喜欢。老人洞若观火,饭后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急着出门,说是将碗留给江茜来洗,但真正完成任务的总是许之维。奶奶越发满意,夜里絮絮叨叨地提起,江茜闭着眼睛嘟哝:“奶奶,我才回来住了几天呀?你就这么着急把我赶出去?”

奶奶抚摸着她的头发:“茜茜,你在逃避什么?”

江茜不说话,她想起洗碗时许之维将一个碗在清水里冲了好一会儿,分明在走神,她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在水声的掩护下,他问:“他最近和你联系过吗?”

江茜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她近前一步,坦然回答:“前两天联系过。他挺好的,还问起了你。

许之维笑了笑,“你怎么说?”

江茜生起气来,她从他的手里抢过盘子,她说:“我能怎么说?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候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我明明看清了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水龙头开得大了,冲在盘底水花四溅,江茜的衬衫湿得斑斑点点。许之维伸手关了水龙头,他说:“不是你的错!茜茜,不要这样苛责自己,你已经受了那么多苦……是我不好,你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我没有照顾过你一天!甚至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讲……”

“如果我和郑旭在一起了,你是不是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差不多吧。有些东西藏不住,这对郑旭不公平。”他用毛巾替她擦着溅在衣襟上的水,“茜茜,我和你一样,这一生都会感激他。”

他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小傻瓜,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吗?”

在国外,江茜从术后的麻醉中醒来时,郑旭握着她的手,她迷迷糊糊地叫他,而他回应着:“茜茜不怕,没事了。”

江茜不知道,当时她神志不清,叫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而郑旭没有向她提起过。

几天后,江茜参演的那部古装剧开播了,因为她的受伤,剧组大幅度修改了后半段的剧情,让原著粉丝相当不满,而改编后的剧情又显得逻辑混乱,难以迎合剧粉的期待。各方焦灼的状态里,剧方想要拒绝支付江茜的治疗费用,在协商过程中,对方发来了那张亲吻额头的照片。

“茜茜,我一直以为你还小,原来是因为你的心不在我身上。那时候你总往医学院跑,我不是没有纳闷过。”郑旭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后来他替她擦着脸颊上的泪水,又说:“茜茜,你好好配合治疗,别胡思乱想,等你康复了,我送你回家。”

郑旭说:“这一生漫长无趣,旦夕祸福莫测,所以才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知道吗?”

半年后,郑旭将江茜送上了回国的航班。飞机起飞后,他给许之维发了条微信:“她的心里只有你,别辜负她。”

许之维回过来的电话里,郑旭说:“我现在对你还做不到心无芥蒂,但你也不用觉得抱歉,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一年来看着江茜的痛苦和努力,她给我的触动很大,我会在骨伤治疗领域再加把劲。”

他说着,又和缓了语气:“如果我累得心脏疼,你也要帮帮我!”

许之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骂了他一句,“胡说八道!”

郑旭也笑了,他说:“茜茜刚康复,平时还有些注意事项,我等会儿发给你……”

就这样,许之维来到了江茜身边。而江奶奶坚持要去心脏科,也是因为郑旭的铺垫,他告诉奶奶:“新来的小许医生个高腿长心眼儿好,他是我的朋友,您去找他,让他好好带您做个体检……”

7

周末,江茜在小区门口遇见许之维时,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穿着杏黄色裙子的女孩,她的眉目生动,似乎说得很开心,马尾还在脑后甩呀甩。江茜低下头,想要装作没看见,可是许之维叫了她一声,他说:“等我,咱们一起回家!”

江茜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丁香花早就落光了,绿叶繁盛,长枝刚被修剪过,空气里泛着清苦的气息。许之维追上来,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看,“我的同事,来给我送点资料。”

江茜不跑了,她很久不运动,短短一段路就喘得厉害。她将手掌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许之维蹲下身,仰头看着她,手掌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后背。她的头发长长了些,软软地覆在耳朵上。许之维的声音很温柔,他说:“茜茜,你跑什么呀?”

她看着他。他穿着她上次买给他的白衬衫,上面的两粒扣子没有系,隐隐露着锁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伸手拉扯了一下他的衣领,她说:“以后不许这样!”

许之维笑起来:“我哪样儿了?”

“就……”江茜站直身子,径自向前走了:“不许你穿着我买的衬衫给别人看!”

许之维赶上来,乖乖地应了:“好。”

一直走到楼下,江茜的情绪还是无法平静,许之维小心地去牵她的手:“茜茜?”

她抬起雾气弥漫的眼睛,低声说:“可我不是以前的江茜了!”

许之维笑了,伸手捏她的脸,“那你是妖怪变的吗?你把我的茜茜藏哪儿了?是吃到肚子里了吗?”

“你连那个讨厌的平光镜也一起吃掉了吗?”他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谢谢你啊,大妖怪,因为那个眼镜实在是丑爆了!”

江茜撇了撇嘴角,忍不住笑了,心里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就顺理成章地将江茜赶去了许之维那里。

最近许之维在准备考试,江茜也有新剧本要写。工作状态里两个人很少对话,但每隔一段时间,许之维就会提醒她活动一下身体,碰上她正噼哩啪啦地敲击键盘,会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脸上的表情还显得很不耐烦。许之维就会轻咳一声弯下身,凑过脸去和她一起看着屏幕。每逢这样的时刻,江茜便会立即缴械。

8

盛夏,郑旭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照片上的女孩眼眸明亮,从背后揽着郑旭的脖子,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看起来情投意合。

饭桌上,奶奶像是不经意地说:“我们老家以前有个习俗,如果一家人有好几个兄弟姐妹,要等大哥结婚了,才轮得到弟弟妹妹。”

奶奶看着江茜:“你认识郑旭那么多年,你们吵过架吗?”

江茜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奶奶笑了:“假如你有亲哥,待你也不过如此了。茜茜,大哥有喜欢的人了,接下来该轮到你这个做妹妹的了!”

那天,许之维值夜班,因为怕奶奶担心,江茜躲在他的房间里工作到很晚,困了就索性爬上床睡了。

第二天江茜醒得晚,她起床喝水,在餐桌上看到一大束粉色的花毛茛,像层叠的奶油蛋糕,甜蜜地糊住了嘴巴,让人只好用文字表达——花束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希望你仍旧热爱生活,顺便热爱我;希望你仍旧相信爱情,顺便相信我。”

水杯里的水是温的,他回来过了。

这时,江茜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就心跳慌慌地跑回了床上。没过一会儿,他走进卧室,伸手拉开厚厚的窗帘,他说:“这屋里黑得就像海底,难怪会有妖怪出没,还偷喝了我的水!”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说话就像在念诗:“茜茜,来吧!让我们去见一见太阳,见一见夏天葳蕤的草木!”

阳光披靡而来,恍神刺目地让江茜闭上了眼睛。她再睁眼时,看见许之维坐在落满阳光的窗前,正微笑地看着他。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江茜如坠梦里,怔怔地问:“你怎么坐得那么远?”

这一次,许之维站起身,披着满身阳光,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江茜不再迟疑,她向他伸出了手臂:“可不可以牵着手?可不可以抱着我?”

“茜茜……”

希望你仍旧热爱生活,顺便热爱我;希望你仍旧相信爱情,顺便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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