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芳
那一天早晨,
父亲突然走出了老屋,
不再回来。
浓重的宁乡口音,飘飘渺渺。
父亲说,他有些累了,歇一歇。
父親走了,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屋内。
母亲哭嘶了喉咙。
最后,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只剩下灰暗的眼睛,
和几滴浓得化不开的泪。
父亲的墓碑刻好的那一天,
上了年纪的大哥,搀扶着母亲,
慢慢地爬上了屋后的山坡。
母亲耳背,但看得清墓碑上的字。
右边是父亲,左边是母亲。
母亲摸了摸父亲的名字,
看了看自己的名字,露出了一丝微笑。
又到了一个清明。
挂青的日子开始了。
父亲不喜欢热闹,喜欢清静。
这一回,我烧了一小堆纸钱,
放了一小盘鞭炮。
鞠躬的时候,我看见影子贴在地上,
跟父亲很近。
拜了父亲,我回到屋里,
母亲还坐在那条椅子上。
她一遍一遍地叮嘱我保重身体,
我也一遍一遍地回复请她放心。
母亲知道满崽也老了。
我望着母亲清瘦的脸,
也知道曾经的月亮,不再丰满。
父亲走了,父亲的相片镶嵌在堂屋里。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大门。
来来往往的是母亲,是子孙,
还有左邻右舍。
一年以前,铝壶里的米酒还冒着热气,
父亲喝了一口,三更半夜还说好酒。
父亲走了,我还有母亲。
九十岁的父亲走了,
我还有九十岁的母亲。
我坐在母亲的旁边,
像依偎着一本厚厚的字典。
即便我目不识丁,
也能解读人间的眷恋,
以及慢慢逼近的黄昏。
屋前的田野,还没有翻耕。
低矮的油菜花,褪去了耀眼的颜色。
母亲一个人坐在屋内,
清清爽爽地坐在屋内。
母亲是一个漂亮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年迈的母亲。
我要回长沙了。
车子转了一个向,
母亲的身影从左边移到了右边。
我听见了低低的哭泣声。
母亲不舍。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母亲。
我打开车窗,隐忍了一下眼眶,
假装故乡的风,将我揪紧的心扉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