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小孩

2021-06-15 03:30张烦烦
当代人 2021年5期
关键词:榆钱吃奶蝌蚪

1

我们家的公鸡没有名字。它最大的特点是爱挑衅。凡是比它矮的比它丑的它一律都瞧不起。瞧不起的具体体现是在路过这些鸡时,表现得格外趾高气扬,我甚至觉得“趾高气扬”这个词就是专门为它创造的。另外,比它行动慢的它也瞧不上。奶奶不在的时候它竟然敢于跑起来去追刚会走路的弟弟,装作要鹐他的小手。当然它只是装装样子吓唬吓唬他,并不真的下口。它还是知道轻重的。至于那些根本动都不会动的,它更不会放在眼里了。比如院子里东墙根枣树底下有一个木墩,奶奶时常坐在那里乘凉,它无聊的时候在木墩上跳上跳下,高兴了还在上面拉一泡臭屎,气得奶奶满院子追着要打它,它到处飞,狗也跟着叫。它并不害怕,好像偏偏喜欢这样的热闹。

奶奶不喜欢它。在奶奶看来,凡是不会生蛋的鸡都不是什么好鸡,所以从不给它好脸色看。它倒是脸皮厚得很,一点都不在乎。

它不仅不会生蛋,还特别能吃。可是奶奶还是舍不得把它杀了吃肉。一边念叨它,一边又容忍了它。我真是不能理解。它天天天不亮就扯着嗓子打鸣,好几个村子的早晨都是从它异常嘹亮的打鸣声中开始的,快把人烦死了。

夏天,奶奶从水塘里捞来许多蝌蚪给鸡们吃。小蝌蚪黑溜溜的,软软的,挤在一起挣扎着,被奶奶“啪”地一下甩了一地,有的蝌蚪当场就被摔得稀烂,落栗色的肠子流了出来。我觉得奶奶太残忍了,简直就是蝌蚪们的天敌。不,奶奶比蝌蚪们的天敌还厉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对付得了奶奶。奶奶似乎可以为所欲为。蝌蚪们成天在水塘里游来游去找妈妈,可它们的妈妈完全保护不了它们。奶奶成天去水塘边捞蝌蚪,我没有办法去阻止她。我的强烈反对只能作为一种意见存在心里,并没有机会变成行动。再说也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一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很忧伤。整个夏天都很忧伤。

我的忧伤公鸡不懂,奶奶也不懂。奶奶有时不知怎么就会生起很大的气来,大的程度和公鸡的差不多。公鸡明白它自己归奶奶管理,所以奶奶生气的时候它从不敢太嚣张。可我还是很羡慕鸡们。它们下了蛋可以咯咯咯地叫着高调表功,看哪只鸡不顺眼可以冲过去打一架。我就不能。我觉得世界似乎是它们的,而我们只是从属。

但是它并没能趾高气扬多久,很快它的生命就走向了终结。很少有鸡可以寿终正寝。它和别的鸡一样,死得很潦草。奶奶发现它不对时赶紧掰开它的尖嘴巴喂它阿托品,但是没有用,它很快就死了。身体顺成一条变得僵硬,眼睛溜圆而空洞。我瞟了一眼赶快躲开。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不知道它后来被葬在哪里,或者只是被随意地丢出去。这些都不是一个小孩子该关心的事。它的死让我很沮丧。对好多事情失去信心。虽然我还是凡事都很认真,但后面的认真和前面的不一样了。

2

到了夏天我们会带水去学校。夏天天气热,小孩出汗多,家里人认为我们需要补充水分。其实我并不是个爱动的孩子,我爱静。运动量特别大的活动我都不太喜欢,我也不喜欢和他人离得很近。有些事情我只喜欢远远地看着,并不要参与。我能感觉到每个参与者的热切。但我还是想要和他们隔着一些。

接着说带水。实际情况是我并不需要补充水分,但是我喜欢带水这件事情。

用来泡水的是甘草的根,天快热起来的时候会一小束一小束地绑起来卖。闻起来有点干干的,断面和裂开的皮里露出木本植物常有的黄,略偏暖些。家里把它们截成小小的段,放在玻璃瓶里用开水泡了给我们喝。我们称它为“甜根根水”。我并不喜欢喝,毕竟它的甜带着草药味。但是我喜欢它的颜色。泡下之后水的颜色越来越浓,甘草被泡得越来越松散。我喜欢看这个变化的过程。

有一次我在姥姥家,午睡醒來后发现没有泡好的水给我带,我哭着要,姥姥说让我带些煮过面的汤去学校。我哪里肯,哭着跑去学校,觉得走远了姥姥大概听不到了就止住哭。因为再哭也没有用,况且我也不想让同学们看到耻笑。

所以说我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乖巧,有时候我会故意摆出一张臭脸来,我知道这样很奏效。

我当然会自己喝水,但我偏偏不喝。我就是要故意渴着,渴给谁看。

3

地上绒绒的,一层絮,像是落了雪,雪间又有刚刚冒出的青青的草。这感觉很是奇妙。杨树上新结的穗是什么时候落了满地的,是昨天,还是去年?一时间竟然不能辨别清楚。仿佛本不是这尘世的人。是曾经离开,还是间或才回来?我有些糊涂。香死人的丁香花全部都看不到了,没料到它们谢得那样快。

青草间新挖的壕沟还一条条大敞着,像是做完手术忘记缝合的伤口。说是要在里面埋上电缆,将来把灯带披挂在树上,灌木上。按照计划,到了夜晚,灯会把它们照亮。

桃花开得还是那么有诚意。它们没有愧对自己的春天。换一种说法,就是“不负”。从这一点上来讲,植物们做得比我们好。我们想要不负,努力不负,最终往往只是轻叹一声。

天阴着。这个时候出来,不容易被打扰。有雷声在滚动,并没有炸响,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心想着万一下雨可以去前面亭子里躲一躲,这个想法让我很兴奋。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在屋里,这次我偏要出来看一看。这样一来,我就是在雨里了,和雨是一起的了。雨和雷声,说不定也是悄悄溜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走得那么急,下完了,还得急急忙忙赶回去。

没过几分钟,雨就停了,似乎只是为了满足我想要躲雨的小小心愿。北地的雨,常常是滂沱,瓢泼,绝少缠绵的。我踩着一个个小水洼往回走,啪嗒——啪嗒——裙子后面多了两行溅起的小泥点。

4

我的一颗牙齿活动了,站立不稳,吃饭的时候左动一下,右动一下,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我不得不放慢进食的速度,总也不能快快地吃完。这大大地耽误了我玩儿的时间。好不容易吃完饭跑出去,没玩几下天就黑了,奶奶就该到处找我,催我回家了。

奶奶说,我活动了的牙齿会掉,然后会有新的小牙齿长出来。牙齿看上去像一个一个的零散的小部件,如果能像积木一样随便拆开来,然后重新组装在一起就好了。既然牙齿可以换新的,那别的也能换吗?要是真能换的话我想换一种厉害一些的眼睛,像孙悟空那样的,火眼金睛,谁要是说谎我一眼就能瞧得出来,看谁还敢在我面前神气!倒是我,有一次刚要撒个小谎,就被奶奶看出来了,好在她只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并没有当场把我揭穿,可是我已经羞愧极了。我的脸色一定发红,奶奶转个身出去了。索性把脸也换一个厚一点的好了。省得被人发现我脸红。我简直被自己的想法给惊到了。

可是既然牙齿能换新的,奶奶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牙齿也换一下呢,这样奶奶也可以嚼得动硬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该有多好呀。

实在不行的话,把我的牙齿换一些给奶奶好了,就当是我帮她的忙。省得她自己换,万一她自己换不好呢。奶奶总是对我不放心,成天守着我,盯着我。依我看,奶奶倒是比我更让人不放心一些呢,自己的牙齿掉了都不知道自己换一下,反倒让我来替她操这个心。让我怎么说她好呢。真是不让人省心。

没有牙齿还真是不行。妹妹没有牙,所以只能吃妈妈的奶。她连话都不会说,饿了困了只知道哭。可是她哭起来还真管用,她一哭妈妈赶快跑过去看她。公鸡没有牙,不知道是没长出来还是和我一样正在换牙齿。可它吃起虫子来一点都不受影响,低着脑袋急急地啄,麻利着呢。虫子长得太小了,看不清它到底有没有牙齿。蚯蚓没有牙齿是可以肯定的了,它浑身都那么软,完全没有一处地方能装得下哪怕一颗坚利的牙齿。可是,它是怎么从土里钻出来的呢?好多问题我都搞不清楚。也许连奶奶也搞不清楚。想着可以去问问爸爸,可是常常连想要问什么都忘了。我总是忘得很快。

天黑下来,像一只大兽闭上了嘴巴。我们都被它关进嘴巴里。我得给自己提个醒,如果我的牙齿要是掉了,我一定要记得,把它好好保管起来,然后把它送给奶奶。只是还不知道奶奶会不会喜欢。不过不管怎样,总比她没有牙要好一些的吧。我想奶奶才不会那么傻。

5

我看过我还是新生儿时妈妈做的育儿笔记,每日详细记录我吃奶的时间,每次先画一个小奶瓶,然后在后面写上几点到几点吃奶。吃几次她就画几个小奶瓶。你们说我的妈妈有多么逗。没有一次省略掉。她也不觉得烦。还详细记录我拉的臭??,什么颜色,形状什么样,量的多少,还总结出一套理论来。有一天她这样写道:“宝宝今天拉的??,样子像一支小小的火炬。”这就是我的妈妈。

对于我们小孩来说,吃奶是最重要的事。我吃奶的时候妈妈就唱“采榆钱”给我听,每次她都唱这首,我习惯了。有时候我吃着吃着快睡着了,她就停下来不唱了。我就提醒她继续唱,别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不知道。后来我不吃奶了,妈妈给我讲故事。我知道有些故事一定不是书上来的,而是她自己随口编的,因为有些情节很好笑。书上应该不会这么写,只有我妈妈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再后来妈妈就让我讲故事给她听。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随口编一些小动物的故事,比如小粉兔小蛇什么的,妈妈听得很认真,说我讲得比她好。再再后来就成了我读书给她听,我一直读了很久,读到她能够自己读书为止。

可是妈妈从来都没有采过榆钱,不知道她唱的这首歌是从哪里来的。有一天她说从哪里能采得到榆钱呢?我们要不要去采来些尝试着做榆钱饭?

总的来说,我和妈妈算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亲密而又松散的,她的一些想法我基本赞同。有些事情她比我有经验,另一些事情我比她有经验。这样很利于我们之间做一些必要的交流。我的有些事情妈妈不支持,但也并不反对,可我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够同意。我只能是希望,妈妈并不会轻易改变她的看法。

我對妈妈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她对我也一样。倒是她自己,一直很努力。她从来都不肯放松自己。

(张烦烦,本名张丽英,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闲时写字,亦画画。)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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