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疯子

2021-06-16 15:39苏轼冰
大理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教委所长李老师

苏轼冰

现在仔细想想,教委主任黄志红一开始就对我不怀好意。

毕业去县教委报到那天,一个40多岁的男人对我格外热情,问这问那,知道我叫胥晓燕,他说我这个姓很特别,名字也很朴实,他在毕业分配的名单上注意到了,还特意看了我的档案,各方面都特别优秀。最后,还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闲聊,问我毕业分配的想法。见我低着头不吭气,他又奉承说我年轻漂亮,不管分到什么地方,只要好好工作,今后一定会前途无量的。我被吓得胆战心惊,又感到莫名其妙,赶忙站起来揣着一颗蹦蹦跳的心跑出了他的办公室。

当我从那个男人办公室里跑出来时,同学们都轰动了!不少同学还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笑,还有同学不怀好意地对我说,胥晓燕你可以啊!看你平时不出烟不出火的,有这样大的靠山也不吭声,今后可不能忘了我们。

我被同学们搞得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我们青山县大名鼎鼎的县教委主任黄志红。听说他以前是一个乡下中心校的校长,因市长过去是他的老师,前几年教育局改为教委时,不知他用什么手段攀上了,竟被破格提拔为县教委主任,目前在青山县政坛上正红得发紫。他不同凡响的工作能力和风流成性的名声,我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小小师范生之前也有所耳闻,都说只要跟他有“潜规则”,分配调动之类的好处就不在话下。

我读的是师范,虽然到了90年代末,但在我们青山县,师范生还是宝贝,不但全部包分配,有的还可以被分到乡镇中学和中心校任教,那天黄主任跟我拉呱时就有意无意说到了这个意思,要我有事找他。

青山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地处十万大山的层层包围之中,离县城最远的乡镇有200多公里,村完小一级的山村小学就更远了,至于村小就更不必说。我家也是大山区,我希望被分得好一些,但我又有我做人的原则,死也不愿意用同学们议论的什么“潜规则”去图什么好处,所以就根本没有把黄主任的话当一回事。

直到领分配表那天,我才彻底傻了眼……我被分配到全县最远的大河乡。那里与外县交界,离县城有200多公里,报到时是哥哥送我去的。

到了大河乡,我又被分到全乡最远的岔箐小学。岔箐小学是一师一校,离乡政府有80多公里。乡教委的领导说,刚毕业的师范生都要分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这一来是磨练意志,二来也是上级的要求,特别是女的,基本上是“飞鸽牌”,分到条件好的地方,一两年就被县上各部门的伙子薅去了,一个也不嫁我们老师,害得我们那些“永久牌”的男教师们找不到媳妇,光棍越来越多。我这里打包票,凡是与我们老师结婚的,调动优先考虑。

那天公布分配结果后,我真想回家去跟哥哥种地。哥哥安慰我说,不怕,有学校就有村子。我们村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一个拿工资、吃公家饭的。当老师天天都在教室里,太陽晒不着,雨淋不着,再怎么差也比在家盘田种地强上几百倍。

我们家就我和哥哥俩兄妹,父母都60多岁了,还有一个80多岁的奶奶。哥哥都30岁了,因为家里穷,这几年供我读书,盖不起房子,所以就一直说不上媳妇。我曾向他们保证过,等我毕业拿工资,一定要拼命攒钱,帮家里盖房子,让哥哥讨媳妇。

岔箐小学是专门为偏远的岔箐村办的村小,一师一校,设一、二、三年级,只有18个学生。学校是过去生产队的公房,有院子、有大门,隔村子不远,但我还是害怕,晚上要两个三年级的女生跟我住在一起。

我白天上课,晚上改作业备课,看书学习,间接辅导跟我住的两个女生,工资是银行打在卡上,菜是自己种和学生送,粮食、鸡蛋之类跟村里买,肉食及日用品请村里去赶街的人带,半年过去,倒也很能适应。

我一个从大山里考取师范学校的农村姑娘,工作虽然苦一些,工作环境虽然差一些,但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少抱怨。要不是发生了后来的那件事,说不定我也会像乡教委的领导说的那样,就这样安静地过几年之后,找一个乡中学或小学的教师,恩恩爱爱,相夫教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人生我没有过高的要求,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

转眼半年过去,春节假到了。这一年的春节,我一放假就回到家里,用积攒了半年的工资给父母和哥哥、奶奶买了新衣服,给一直十分疼爱我的奶奶买了她能吃得动的糕点,还买了一些过年用的东西。总而言之,这一年的春节我家过得扬眉吐气,我成为村里最受欢迎的人。村里家家户户都请我去吃饭,有的争不过来还生气,因为我是村里第一个拿工资吃饭的城里人。虽然是山区小学教师,我工作的地点甚至比我的家乡还偏僻,可山里人讲实惠,不在乎这些。在他们眼里,只要拿工资、端铁饭碗的就是城里人。村里老老少少都喜欢我,特别是奶奶和婶婶们,说我是仙女下凡,根本不是我爹妈生的。这一点我也很自信,读师范时我就是人人都想多看几眼的校花,连其他中专学校都晓得师范学校96级有一个叫胥晓燕的大美女。

说起来很多人都不信,我们那里贫穷偏僻得屙屎都不生蛆,大概是山好水好的缘故,人却长得半点不差,不管男女,个个都是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那时的我没人时也会偷偷对着镜子自我得意:1.7米的个子,皮肤白皙,容貌姣好,不胖不瘦,身段凸凹有致,往任何地方一站,就会把那些自以为得意的城里人统统比下去。没想到应了“红颜薄命”这一句话,这一切都成了我后来不幸的祸根……

春天来了,也到了我们收假的日子。2月26日,我提前到县上,计划第二天到大河乡,说好了28日跟来拉书的村长一起到我教书的岔箐小学,3月1日才能按时上课。

那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在街上却意外地遇到了县教委的黄主任。他肯定是老远就看见我了,我刚下班车,正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准备找一个适合的旅馆住下,突然有一辆黑色的三菱车在我前面停下来,车门打开,跳下车的是县教委的黄主任。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过来就接我手上的东西,请我上车。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听说过黄主任的不少花花草草,就婉言谢绝。他却不依,说为什么这么不给面子,他正好工作上的事要谈。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拒绝,就只好随他上了车。

车上只有驾驶员和他,驾驶员小刘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很殷勤,后来听说是聘用的。

黄主任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谈工作,就不由分说让驾驶员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山庄吃饭。吃饭时黄主任一再说,分配时我请乡上的书记喝酒,给他打过招呼,要他们把你分好点。没想到那家伙喝醉酒就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你先下去堵堵别人的嘴也好,今后我会想办法的。

席间,黄主任花言巧语地劝我喝酒,我一个劲地拒绝,但最后还是抵不住他和驾驶员两个人的劝,被迫喝了四五杯。

吃过饭,我又被昏昏沉沉地拉着到了全县最豪华的天都大酒店。黄主任叫驾驶员给我开了房间,接着又要请我到三楼的歌舞厅唱歌。他说乡下那么偏僻,难得享受一下城市生活。再说,唱唱歌,散散酒气,酒醒得快。看他说得合情合理,又那么真诚,想想自己今后还要有求于他,心中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被小刘和他半劝半拉地带进了歌舞厅。

在歌舞厅里,小刘替我们点歌,我们唱了几首流行歌曲,还唱了几首情歌对唱。小刘唱歌时,黄主任又邀我去里边的舞池里跳舞。我不怎么会跳舞,说不会跳。他说怎么可能呢?对师范生的基本要求里就有能歌善舞这一条。我说,那种舞不是这种舞。他说,都一样。说完就硬拉着我进了里面的舞池。

在舞池里,开始他还好好地跳,又说到调动的事。我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就是一辈子在岔箐小学也无所谓。他说,真的对不起你。你那么漂亮,素质又那么好,是我这一生中最心仪的女人。你报到那天我一见你就被你迷住了。你让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你做我的红颜知己吧!我会报答你的。说着就使劲搂紧了我的腰,一只手还在我的屁股上摸。我一生气就使劲推开了他,严厉地说,黄主任,请你尊重点,我是有原则的,宁折不弯,说完就跑出了舞池。

他也紧跟着出来,边说对不起,边对正在唱歌的小刘说,胥晓燕老师真的不会跳舞,刚才踩了她的脚了,边又安排小刘去拿一点解酒的饮料来。

不一会儿,小刘提来一兜劲酒,说这不是酒,度数低,相当于饮料,喝了白酒后喝特别解酒。我说醉了,不能喝。黄主任说,别这么不给面子,这不是酒,甜的,专门解酒。说着开了一瓶递给我,他们俩各打开一瓶与我碰杯,先喝了一大口。我喝了一小口,感觉有股药味,有点甜,不像酒那么辣。不一会儿他们就喝了两瓶,我喝了几口,感觉比原来好过了一些,警惕性就放松了。后来他俩就跟我划拳,说谁输谁喝酒。我不会,他俩就蚂蚁、棒棒、鸡地教我,一会我就会了。

好久没有这样放松,开始他俩输,后来我总是输,就喝了不少。后来他俩又唱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夜已经很深,包房里只有我一人,门大开着。我叫了小刘几声,没有应答,估计早走了。我使劲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顿时吓了一跳,都3点多钟了,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待看清自己衣服还好好地穿着,包也好好地丢在沙发上时,才有些放心。

慢慢恢复了几分钟后,我连忙坐直了身子,但感觉头晕得要命,几乎睁不开眼睛,全身上下又酸又疼,酸涩难忍,没有半点力气,小腹处还隐隐约约感觉有些不适,与那种东西要来时一样,但又比平时难受。

其他房间还有歌声,我使劲摇了摇头,走出包房找到电梯,按开后扶着电梯上到12层,靠在电梯上按了我的楼层数,按房卡上的房间号找到了12016房间。到房间后,我关好门就马上检查了自己,发现下面黏糊糊的,大腿内侧和内裤上都有血迹,那个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才慢慢回忆起今晚的事,多少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时气愤极了。我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教委黄主任那个大流氓!

我绝望地一头冲进卫生间,把水开得最大,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站在水龙头下冲。我脱光衣服拼命地搓洗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洗那个地方,洗全身上下的衣服,我要彻底洗去自己身上遗留的臟东西。

完了,我20岁的处女红竟然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一个我厌恶的人轻而易举地占了。洗完澡,我又气又悔,难过得瘫软在湿淋淋的卫生间地板上,有一种快要死去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不到一个小时,天就亮了。虽几乎一夜没有睡,但此时我却异常清醒。

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吃哑巴亏。我要告他!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坐牢!

主意一定,我顿时就热血沸腾,仇恨满腔。立时,我的大脑里立即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愤。昨夜的遭遇所带来的屈辱和痛苦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我即将看到害我的人——那个流氓成性的教委主任黄志红就要被开除、就要坐牢,他将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一大早,我就到派出所报案。年轻的所长一听吓得不行。他给我倒了一杯水,一脸惊愕地说,你是不是疯了,一个大姑娘家大清早就来说自己被强奸了!不急,先喝点水,稳定稳定情绪,慢慢说。

我说我很清醒,用不着稳定,我就是快疯了!我一个人民教师,却被黄志红那个流氓强奸了,要报案,你们敢不敢管?

所长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这才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是不让你报案。只是你要想清楚,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年轻姑娘……你要珍惜自己的名声。

我说,依你这么说,为了名声,我就该放过黄志红那个大流氓了。

所长说,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这事得有证据。不然,结果你是知道的。

我说,我一个大活人摆在这里就是证据。

所长听我这么说,可能是知道了我是认真的,不是神经病,就叫来一个年轻的女民警做记录,完了让我看记录是否有误。我看后在记录后面所规定的空格里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女民警又领着我下来,由所长领着我到了县公安局。

到了局里,另一名女民警又将我领到一间房子里,由一名女法医对我的下体作了仔细的检查,然后又在我的身体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结束时还拿走了我的内裤。

从公安局出来,所长和局里的几个民警又带着我到天都大酒店,在我昨晚唱歌的包间和住宿的房间里仔细检查了半天,又拍了照,最后安慰我几句,叫我明天早上到派出所去。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有上班我就到了派出所。与所长一见面,我就问他,黄志红抓起来了吗?你们可要认真调查,他一贯流氓成性,教育系统受害的女教师绝对不仅仅是我一个,听说他在下面教书和当校长时就害过不少女老师,还有不少女学生。

所长说,你很有正义感,不畏权势,敢于用法律保护自己,很好!但法律是讲证据的。接到你的报案,局领导相当重视,立即就调集相关人员调查此事,也找了你所指控的嫌疑人黄志红,找了他的驾驶员小刘。

那黄志红抓起来了没有?我急于知道事件的下落。

所长说,没那么简单。再说,我们怎么能随便抓人呢?

怎么是随便抓人,我都被他强奸了!你们这不是害怕权势,官官相护吗?

所长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恨不得立即就把人抓起来。可我们讲的是证据,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谁是好人?谁冤枉他?受害人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却不敢去抓罪犯!你们就是害怕权势,就是官官相护,我要上告。我气极了,站起来向所长吼。

你可以告,也可以反映,但情况对你很不利。都是年轻人,我很理解你,也很同情你。所长耐心地劝我坐下,郑重其事地向我说了他们调查的情况……

所长告诉我,公安机关的侦查结果是:你的处女膜呈新破裂状,这说明当时的确与他人发生了性关系,但奇怪的是阴道里没有精子遗留,你的内裤上、包房的沙发上也没有半点遗留,加之你报案前又洗了澡和衣物,在你身上就更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那……是不是说由于我洗了澡,罪證就被洗掉了?听了所长的话,我又急又悔,后悔自己当时气昏了头。

所长说,也是,也不是。

我及不可待地问,怎么叫也是,也不是?你说清楚点。

所长说,根据法医的分析,你洗了澡,洗了衣物,特别是洗了内裤,有可能洗去了相关证据,但也可能没有……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你别总这样绕来绕去,直接说。我催促他。

不是我绕来绕去,是你自己急。所长笑着望我一眼,见我一脸怒气,赶忙严肃起来。他说,法医是这样分析的:阴道里没有精子遗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与你发生性行为的人戴着避孕套;另一种是……所长望了我一眼,打住了。

是什么?我催促他。

自残。所长说。

什么是自残?我一听急了。

就是……就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处女膜弄破了。所长脸红着对我说。

放屁,有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女人吗?除非她是疯子。我一下子愤怒到了极点,“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别激动,从我们的角度只能这样分析。所长连忙安慰我说。这之前也有这样的案例,一个小姑娘爱上了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却不喜欢她,小姑娘就对自己那样了,然后诬陷那男孩子强奸了他。

那……那有没有你说的前一种情况。就是……就是黄志红强奸我时戴着避孕套。我一个姑娘,对那些东西实在是说不出口。

法医也分析了:说戴着避孕套强奸,天下从来没有听过!况且你的衣服裤子穿得好好的。当然,也不排除作案人是老手,相当狡猾,但终究没有证据。办案人员也传了黄志红和他的驾驶员小刘来询问。黄志红说他和小刘与你一起唱了一会儿歌,他上卫生间时被国土局的袁局长拉过去了,一喝就喝醉了,是袁局长派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还问驾驶员小刘,小刘说黄主任刚刚出去,他出去接一个哥们的电话就走了,去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这一切,都有人证明。

我们也调查了黄志红被国土局的袁局长拉过去的时间和小刘出去时的时间,但大家都说没注意,反正很晚了。这就是说,如果你真的是被强奸,有一种可能是黄志红回来时看到驾驶员小刘走了,见你醉得不省人事,就趁机强奸了你,帮你穿好衣服之后又去上卫生间,恰好遇上国土局的袁局长,被他们拉走了;另一种可能就是你醉得人事不省,有人进去趁机强奸了你。前提是这二者对你实施强奸时都戴着安全套。如果这两种可能都不是,那就是你自残,然后诬告别人,因为你恰恰洗了澡、洗了衣服,你要报案又自己洗去了证据,这在情理上说不通……

别说了,如果是你的未婚妻、你的姐妹被强奸,你也是这样分析的吗?我怒不可遏,大声打断了所长的话。

所长一愣,小声说,很抱歉,这是案件侦查的结果。当时的分析就是这样的,没有半点隐瞒,我只能这样说。

我转身跑出了派出所。所长和另外两个女民警追出来安慰我,劝我慢慢来,说陪我吃饭,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什么也吃不下。他们知道我不想住天都大酒店了,又带着我到酒店拿了行李,到另一个酒店重新给我买了住宿票。我知道,这一切他们都没有义务,仅仅是出于同情,对一个弱女子的同情。后来我知道,钱是所长自己出的。

当晚,我写了上访信,第二天一早就复印了几十份,到邮局挂号寄给省、市、县有关部门,我要告黄志红,就是告到中央我也要告。

办完这一切,我看看表才到9点多钟,就到车站买了回学校的车票,带着满腔的屈辱离开了县城。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不能丢下我的学生不管。

两天后,我心里装着满肚子的委屈按时回到学校。

开学第一天,学生高高兴兴地来上学,他们看到老师很高兴,特别是一年级的小同学,他们像对待母亲那样围着我,让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屈辱。

白天,繁忙的教学把我填得满满的,晚上批改完作业、备完课,我的大脑里又全是那一个事,不管怎么累,躺在床上我就是睡不着,书更是看不进去。听着睡在我宿舍的两个三年级女生熟睡中均匀的呼吸,想想自己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一个女孩的贞操,我不服,心里万分愤怒。

我在等待中度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终于等来了乡教委的通知,说有事让我去一下中心校。

接到通知后,我选了一个星期六的街天到乡上,找到了乡教委主任。

主任姓李,是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我们分配时就打过交道,算是熟人了,他以前是老师,我们叫他李老师。

李老师很热情,他给我泡了茶,称赞了一番我的工作,这才关起门,拿出一封尚未打开的县信访局的信函给我看。我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胥晓燕同志:你向各级反映情况的材料都收到,省、市、县各级纪委和相关部门都相当重视,及时与县公安部门进行了对接,他们曾接到过你的报案,并及时进行了调查。由于没有证据,此案不能成立。此事公安部门已有结论,并已向你通报,我们只能维持公安部门的意见。希望你消除一切不利的思想情绪,克服困难,安心工作……

这简直是屁话!我愤怒地站起来,把信函拍在桌子上,抬头看着李老师。

李老师微笑了一下,很镇定地对我说。这事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黄主任单独找到我,给我看了县公安局的侦查结论,并让我把县信访局的信函带回来亲自交给你。他说邮局寄不放心,万一被人拆了,你一个女孩子,脸面比什么都重要。黄主任还说此事全县是特别保密的,大河乡除了你之外就只能我一个人知道,说出去就撤我的职。黄主任说,那晚上的事他确实不知道,如果你真的受到了伤害,他也很内疚,也很难过,他不该中途离开,又喝醉了酒。但请你一定要相信,他向天发誓,的的确确不是他干的。你是个好女孩,是个好老师,他很欣赏你,但绝对不会伤害你。他要我劝劝你,你一个姑娘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要告了,有什么需要就提出来,还让我这学期满就把你调到乡上来。

听完李老师的话,我第一次没有愤怒,而是全身都麻木了。我感到一阵阵发冷,从心底往上冷。我不知道自己后来向李老师说了些什么?

看到我木愣愣的,李老师站起来给我加了水,自嘲地说,有个段子很庸俗,但哲理性很强,说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你反抗不了,就把它当作愉快的享受……

李老师,如果受害人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姐妹,你的女儿,你也会让她们当作享受吗?没想到李老师竟然也会这么无耻,我一下子愤怒到了极点,上前一步想冲出门去。

不,不,不……胥老师,你别激动,我说错了,举例不恰当。我只是想安慰你,不是针对你,只是……李老师急了,一时语无伦次。

我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我要上告!哪怕告到中央也要告。我不相信天下会没有王法。

再讲下去也是多余,我把县信访局的信函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箩里,径直走出了乡教委办公室。

回到学校后,我又分别给省、市、县纪委书记和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写了信,又写了同样的几封分别寄给团中央、中国妇联和国家教委,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会暗无天日。

时间又在等待中一天一天地過去。转眼到了学期末,乡教委通知我,说县信访局、团县委、县妇联、县教委找我,要我假期去一趟。我一一去了,结局跟前次乡教委李老师跟我谈的几乎一样,只是县教委的黄志红躲起来了,由另外一名女副主任跟我谈。她态度生硬,语言尖刻,我不想与她多啰嗦,站起来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暑假很长,我匆匆回了一次家,与父母和哥哥吃了两顿饭,看望了十分疼爱我的奶奶,就来到县上,直接坐客车去省里上访。

我原来打定主意,如果省里不解决,我就直接去北京,非把黄志红告倒不可。我万万没想到,原来告状也是有程序的,得从下到上,没几天我就被县信访局和县教委的人强行从省上拉了回来。无奈,我只好天天去找县委书记,坐在他办公室门前等,去他的宿舍楼前等,书记耐心地跟我谈过一次话,又叫信访局和教委的跟我谈,内容都大同小异,结果当然是公安机关的结论。还说,对我的分配是有些欠妥,但没有办法,有学校就得有老师,当老师的,再偏僻的学校也得去,叫我不要闹,也不要再上访,没有用,工作干好了,组织可以照顾调动工作,换一个好的环境。我不听,继续去找县委书记,他烦了,叫县教委强行把我拉走。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把我拉到市精神病医院,说我分配时脑子受了刺激,精神有问题。

在精神病医院的半年,是我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在医院里,他们把我一个好好的年轻女孩与一群各式各样的疯子关在一起,虽然我享受的是单独病房,但医院里突然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同类”,那些真正的疯子们欣喜若狂,一见到我就向我做各种各样的下流动作,害得我除了上厕所以外一概不敢出门。更要命的是医生们强行给我打针、给我吃药,把我当成真正的“疯子”对待。

我反复向医生说我不是疯子,根本没有什么精神病,是有人怕我告状,故意把我说成精神病,好逃脱法律的制裁。可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不听我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病人,与那些真正的病人没有什么不同。我拒绝打针、拒绝吃药,甚至与他们闹,还绝过食,但越这样他们越说我是疯子。我知道这样没有用,再这样闹下去,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非得长期关在这里不可。没办法,我只好妥协,要求看书,保证不闹。他们同意了,由我开出一些书单,定期由护士帮我去借。

转眼半年过去,我读了很多过去没有读过的世界名著,再也没有跟他们闹过了。慢慢地,针打得少了,吃药也随我。

快开学了,有一天哥哥突然来接我,说教委通知他,我的病好了,可以接我回去了。

跟哥哥回到家,让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竟然发生了。一夜之间(其实是半年的时间),我们村竟然神话一般地新长出一栋漂漂亮亮的三层小洋楼,而且这栋钢混结构的小洋楼竟然是我家的。

母亲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说我城里的对象能干得不得了,来我们村扶贫,不但争取到好多钱挖通了我们村通向乡上的公路,很多包工头都巴结他,纷纷拉来钢筋、水泥,请人在后山撬来石头,几个月就为我家盖了这栋小洋楼,装修得漂漂亮亮的,还买来了沙发和家具,硬叫我家搬进去住。开始我们怎么也不信,可乡教委的普老师来说,村委会的支书、主任也来说,说千真万确是我家的,说你女儿工作好,县教委的黄主任是她的对象,还硬叫人帮我们搬了家……

我对象?我哪来的对象?……这一定是黄志红那杂种搞的,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也只有他会这么做。

我愤怒至极,告诉母亲这不是我家的房子,我根本没有对象,这是阴谋,得赶快从这所房子里搬出去。

听完我的话,我哥哥首先急了。他说,妹妹,哥哥全靠你了。我们千万不能搬出去,一搬出去我的对象就飞了,家里借钱贴进去的3万多块的彩礼就打水漂了。别人家出10万都讨不到媳妇,村里的光棍都有40多个了,这一搬出去我就得永远打光棍……

我正想骂他,这时一贯寡言少语的父亲也开口了。他说,晓燕,求求你就别闹了。你的事乡教委的普老师已经跟我说了。你喝醉了酒,被坏人糟蹋了,本来根本不关教委黄主任屁事,公安机关都作了调查,但他喜欢你,看上你了,将来会离婚娶你,这才帮了我家。你再闹,这房子没了,你哥的对象就飞了,老胥家就要断子绝孙了……

母亲接上说,晓燕,爹妈这辈子最疼你,让你读书,有了工作,当了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每月拿工资的老师。现在你得替你哥想想,替家里想想。你那种事,山里很多人都经历过,想开了根本就不是个事。普老师都说了,人家黄主任那么大的官帮你,还不是怕事情闹大,对你,对公家都不好。他喜欢你,要与你处对象,将来要离婚娶你,这才帮我家盖了房,你哥才说下媳妇。再说,就算将来他不离婚,我们有这房子,也不亏,30多万呢……

妈,你这是卖女儿吗?我越听越气愤,大声对母亲吼了起来。

卖咋个了?村里好多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都进城当了小姐,哪个不是卖,只不过是她们没有你命好,卖不得好价钱。当初我嫁给你父亲也是卖,卖了一辈子,我给老胥家当牛做马,最后连给儿子讨媳妇的钱都没有卖得,老天有眼,让我姑娘一次就扳了本,还大赚了。

没想到在我眼里一向老实本分的爹妈和哥哥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没脸没皮。我伤心至极,哭喊着说,要卖你们卖,我宁愿一辈子待在精神病医院也不听,我要上告,只要不死就要告。

哥哥听后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他说,妹妹,你就可怜可怜哥哥吧!我都30多岁了。普老师说,黄主任说了,你只要听话,不但房子永远是我家的,你也可以马上调到县上工作。不然的话,房子要赔30多万,你还得再住进精神病医院,一辈子都不得出来,成为一个人人讨厌的女疯子。

不,我不听……我哭喊着,一下子跪在年迈的奶奶前面,求她可怜可怜我,给我出路。

爹妈见我油盐不进,拉着哥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奶奶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说,晓燕啊!奶奶80多岁了,耳朵不聋、眼睛不瞎。前段时间的事听到一些,也见到一些。一会儿说你得了精神病住院了,一会儿又说你找了个好对象,帮助我家盖房子,简直把奶奶都闹糊涂了。房子盖起来了,普老师又为你哥哥介绍了个对象。姑娘来过几次,人不错;她爹妈也来过,定酒都吃了,东借西借,家里卖了猪,賣了牛羊,连我的老寿木都卖了,花了3万多块钱,定好10月份结婚。这回你得帮帮你哥,帮帮这个家,不然这个家完了,老胥家完了,我咋个去见你死去多年的爷爷,去见老胥家的列祖列宗!奶奶也求你了。

奶奶的一席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的软肋。我赶忙扶起也要下跪的奶奶,叫了一声奶奶,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奶奶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晓燕,奶奶的好孙女。你妈没有说错,你那点事根本就不是个事,山里这种事多了去了,我12岁就被坏人糟蹋了,老胥家没有人看不起我,村里也没有人看不起我。再说,背着个女疯子的名声多难听啊!你听他们的,到县上工作,乖乖不闹了,哪个烂嘴巴的还敢说你是疯子。你到县上工作了,等你哥哥结婚后,我也要到你那里去住一段时间,享享我孙女的福……

奶奶的话让我震惊。这些年,农村大量劳动力外出打工,很多农村姑娘一去不回,山里的光棍越来越多,有的村30岁到50岁的光棍占没结婚男人的一半以上,而且越来越多,连年纪大的寡妇也找不到,村里的人口年年减少。很多老人说,很多人家断子绝孙,农村要完了,没想到这事也落在我家头上。

没错,爹妈和哥哥从小就很疼我,特别是奶奶。他们让我读了书,让我有了工作。可如今为了哥哥能讨上媳妇,80多岁的奶奶竟然把自己的老寿木都卖了,这在农村是绝对不行的。可为了哥哥能够娶上媳妇,为了老胥家的香火,我家全家人都那样求我,连从小疼爱我的奶奶都那样了,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全家计划最后在破破烂烂的老屋里煮一顿饭吃,在那里住一夜,第三天打算正式搬到漂漂亮亮的小洋楼里去。奶奶、爹妈和哥哥一直都在劝我,哥哥还高兴地一大早去接他的对象去了,说让妹妹看看,同时也让未过门的媳妇看看他漂亮得天仙一样的妹妹。

当晚,我在老屋里无声地哭了一夜,为我,为80高龄的奶奶,也为我苦命的爹妈和哥哥……

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走出了家门。我要上告,死也要上告!做鬼也不放过黄志红!我不相信,不相信坏人能逍遥法外!

编辑手记:

新冠肺炎疫情是百年来全球发生的最严重的传染病大流行,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遭遇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面对突如其来的严重疫情,中国人民风雨同舟、举国同心,筑牢疫情防控的坚固防线。正是因为有人负重逆行,我们才能岁月安好。作家一苇曾深入感染病区一线并采访了一线医生、护士,在采访过程中,他真实地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极为有感。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他以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写了《狼毒花》这篇小说,小说真实且细致地展现了这些负重逆行者的工作和生活,以“狼毒花”隐喻可怕的新冠病毒,一次又一次带给我们震撼和感动。那些抗疫战士,是儿媳、母亲和妻子,或是父亲与儿子,他们的生活如一地鸡毛,而那些感染新冠肺炎的病人有感恩,亦有恐慌、激动,甚至蛮横无理,有拒绝治疗的,有治愈不愿出院的,透过各色病人的举止言行,作者向人性的纵深挖掘。在抗疫仍持续深入的状态下,文艺创作应直面现实社会,把握时代的脉搏。

本是常态的生活逻辑居然有非常态的反转,《我不是疯子》写了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成为一名教师本是一件好事,但也正是这件事让她遇到了人生中的磨难,被人玷污的她上告却无果,甚至被当做疯子关进精神病院,出院后居然被家人请求她不要上告不要闹。常态的生活逻辑应该是家人支持她上告寻求正义,而这非常态的结局着实让人意外,而这种非常态的意外发展反射出的正是现实中那些异常和不合理:长夜难眠之下隐藏着诸多的不平和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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