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门”的活用缘于“词汇缺项”说*

2021-06-17 13:49胡海宝
关键词:词类城门左传

胡海宝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009;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200444)

一、引 言

词类活用现象一直是古汉语教学与研究的重点内容之一,其概念范围与产生原因尚存在一些争议。

马建忠在《马氏文通》中提到的字类的“假借”现象即已包涵了部分活用用法,后陈承泽、吕叔湘等学者都对“活用”的概念进行阐释[1-2]。就一般观点来说,词类活用的典型类型主要包括:名词的活用(名词活用作一般动词、名词的使动用法、意动用法)、形容词的活用(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意动用法)、数词的活用(数词活用作动词)。虽然现有的“活用”概念的具体内容尚有些争议,但“活用”现象的存在还是得到普遍认同的,其中最为典型的用法就是非表性质的名词活用作动词,如本文将要讨论的“门”用作“攻门”“冲入城门”“守门”等义。对“门”的这一用法,已有学者就其在先秦汉语中具体表现做了详细调查,并判定“门”的此类用法为“活用”[3]。这也为本文对“门”活用动因的探讨提供了一个比较可靠的材料基础。

类似“门”这样的活用现象产生的动因是什么呢?王力认为:“在古代汉语里,某词属于某一词类还是比较固定的,各类词在句中的职务也有一定的分工……但是,在上古汉语里有些词可以按照一定的语言习惯而灵活运用。”[4]胡裕树认为:“甲类词在特定的条件下,为了修辞上的需要,偶尔用作乙类词,这是活用。”[5]杨荣祥认为,上古汉语存在活用,是上古汉语的“综合性动词”表达形式的影响。[6]

词类活用的原因是复杂的。以上学者所说的“习惯”“修辞”“综合性动词”的影响都反映了词类活用的某些特征。笔者试从词汇发展需要的角度对部分词类活用现象作一些探讨,认为《左传》中“门”的活用现象的产生是有着深层次的词汇学原因的。人类语言在描述性状或动作时,一般只有常用的、典型的意义才会将它词化。那些不甚典型的场景(或者是因为使用频率极低,或者是因社会发展而新产生的现象)往往存在词汇缺项,即语言中没有相匹配的词汇表达手段。此时,语言系统会综合运用多种手段对此进行调适,词类活用便是其中之一。《左传》中“门”的活用现象正体现了这一点。

二、《左传》中“门”的活用分析

先秦“门”的活用,只发生在《春秋》三传中,而以《左传》最为典型。[3]“门”在《左传》中用作动词,共出现32例,其活用后的意义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攻门;二,入门;三,守门。现分别陈述如下①以下所列《左传》中的例证,均出自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

1.门:攻门

《左传》中“门”可以活用表示“攻门”,共27例,略举如下:

(1)巴人叛楚而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左传·庄公十八年》)

(2)晋侯围曹,门.焉,多死。杜注:“攻曹城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3)陈、蔡成,遂伐郑,将纳公子瑕,门.于桔柣之门.。(《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4)王叔桓公、晋阳处父伐楚以救江,门.于方城,遇息公子朱而还。(《左传·文公三年》)

(5)顷公之嬖人卢蒲就魁门.焉。杜注:“攻龙门也。”(《左传·成公二年》)

(6)庚午,季武子、齐崔杼、宋皇郧从荀罂、士匄门.于鄟门,卫北宫括、曹人、邾人从荀偃、韩起门.于师之梁,滕人、薛人从栾黡、士鲂门.于北门,杞人、兒人从赵武、魏绛斩行栗。(《左传·襄公九年》)

《左传》为什么都用“门”的“活用”而几乎不使用“攻门”②《左传·哀公十四年》有一例:“属徒攻闱与大门。”见下文例(18)。这样的表达?笔者认为,这是因为“攻”在《左传》撰著的时代主要表示“击打”义,与“进攻”义不同。

“攻”本义当为“敲击”。《说文解字·攴部》:“攻,击也。从攴,工声。”[7]69段注:“《考工记》‘攻木’‘攻皮’‘攻金’注曰:‘攻犹治也。’此引伸之义。”[8]王凤阳认为:“‘攻’和‘击’的不同处在于‘攻’是人按照事先的设计、为达到特定的目的而进行的敲打,是对物进行加工和整治,其动作特点是连续地、反复地敲击,最后结果是改变了对象的特点、属性或形态。”[9]652王力《同源字典》收“工功(公):攻”为同族词:“‘工’是手工业工人,‘功’是工作,‘攻’是进行工作。”[10]《广雅·释诂三》:“攻,治也。”[11]由此可见,“攻”在早期主要指为了制作器物而进行敲打的动作。因此,“攻门”在早期不是“攻打城门”的意思,而是指“制作或修理、敲打门扇”。故而在“攻打城门”的意义上存在缺项,无相应的单音节词汇表达手段。《左传》主要以“门”的活用来填补缺项。

但是,“攻”的词义范围后来逐渐扩大,其宾语可以是人或军队,表示“击打”义。之后,又进一步扩展,可以与“城”“郛”等搭配,其中的“击打”义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只表示抽象的“进攻”义了。在这种情况下,“攻门”逐渐可以表示“攻打城门”了,《左传》中也已出现了这种趋势。

《左传》“攻”字共75例,其宾语的情况较复杂,大致体现了“攻”的词义变化过程。表示“攻治”的有1例:

可见,在《左传》撰著的时代,“攻”虽然已经逐渐产生“攻打”义,但主要还是用作“击打”义。所以用“攻门”来表示“攻打城门”在当时不是一种典型表达方式。“攻门”组合表示“攻打城门”的比较可靠的用例见于西晋杜预《春秋释例》以及《春秋经传集解》。如《左传·文公十五年》:“一人门于句鼆,一人门于戾丘,皆死。”杜预注:“有寇攻门,二子御之而死。”又西晋陈寿《三国志·魏书》裴松之注引《魏末传》:“前至东门,东门复闭,及使兵缘城攻门。”[12]

所以,《左传》中表达“攻打城门”的意思时,尚没有一个与之完全适配的动词。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名词活用是比较简省的方法。

2.门:入门

《左传》中“门”还可活用表示“入门、冲入城门”,共2例:

这里的“门”皆表示“冲入城门”,强调在武力斗争的情况下破门而入。这一动作在汉语中至今仍无合适的单音节词汇表达形式。

3.门:守门

与“攻门”相对,“门”在《左传》中还可以活用作“守门”义,共3例:

这两例的“门”有“把守城门”的意思。与“攻”类似,“守”字在上古时期与“门”的搭配表示“把守城门”亦非其典型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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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的本义为“职守或管理”。《说文解字·宀部》:“守,守官也。从宀从寸。从宀,寺府之事也。”[7]151“守”早期的宾语多是官职、园囿或财物。如《商君书·君臣》:“地广,民众,万物多,故分五官而守之。”[13]《左传·昭公二十年》:“山林之木,衡鹿守之。”孔颖达疏:“此置衡鹿之官,守山林之木。”此二例中“守”即“管理、看管”义。所以,在上古汉语中,“守门”本义指“看管城门”,而不是“在门口防守、抵御”。如:

(23)卫侯先期入,宁子先,长牂守门,以为使也,与之乘而入。(《左传·僖公二十八年》)①此例是《左传》中唯一的“守门”用例。

(24)阍者,守门之贱者也,古者不使刑人守门。[14](《礼记·祭统》)

(25)设守门,二人掌右阉,二人掌左阉,四人掌闭,百甲坐之。(《墨子·迎敌祠》)[15]

(26)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荀子·正名》)[16]

《荀子·正名》篇中的“守门”指守门之人,即指地位低贱职官,其与下文的“天子”对举,尤为突显。此例体现了先秦“守看管门”之初义。

早期的“守看管门”,是一种常设的专门管理城门的职官行为,“守门”的主要职责是一般正常的开闭、稽查等。而“门”活用为“防守城门”,一定是因特殊情况,城门非正常闭合,防止随意出入,“防守城门”之人多为临时派驻。此二用法在早期区别较为严格。

以《左传》文例来说,例(21)记载子路入城时守门者是公孙敢②南朝裴骃《史记集解》引服虔曰:“公孙敢,卫大夫。”。此时卫国内乱,城门已非正常关闭,公孙敢不让子路及他人进入,有抵御之意,故《左传》记公孙敢“门”于此,而不谓其“守门”。相比而言,例(23)的“长牂③杜预注:“长牂,卫大夫。”守门”一事,背景是卫国叔武准备迎接卫成公返国复政,无设防抵御义,长牂在此只是一般的管理,故谓其“守门”。“门防守城门”的活用与“守看管门”划然有别。

王凤阳亦谓:“‘守官’就是看守管理……引申开来,‘守’也表示防守;看管是防盗窃遗失,防守是防备进攻,和‘攻’构成反义词。”[9]659“看管”义与“防守”义实不相同。从语义关系的角度看,“职官”“林囿”“门”作“守(看管)”的宾语时,其语义角色是“受事”;而“门”作“守(防守)”的宾语时,其语义角色偏指“地点”。这也部分说明“看管”义与“防守”义的差别。

所以,上古早期,“在门口防守、抵御”这样的语义尚无合适的动词表达,名词“门”活用为动词就成了一个可能的选择。

三、《左传》中“门”相关词汇缺项形成的社会历史原因

《左传》“门”活用作动词,无论是表示“攻门”“守门”还是“冲入城门”,其共同的语义特征是伴有斗争性质的非正常闭合、进出。这些意义在当时的词汇系统中存有缺项,应与当时的社会历史发展情况有关。

春秋以前,城市文明和战争形态的具体状况已很难考证。不过,考古知识和上古文献倾向于支持这样的看法:大规模频繁地围攻城堡的战斗形态,当始于西周以后。

一般认为,商代时城市增多,其中一些规模较大,并出现了封闭式城垣和宫殿建筑。[17-18]不过,当时的城市形态和生产力似不能支持略有规模的围城战。甲骨文也不见商代有在城门处发生的攻防战斗行为。[19]西周以后,各地的诸侯甚至卿大夫都逐渐有自己的军事建制或武装力量,城邑、城堡、封闭式的宫殿更为普及,形态也更加完善。东周之后礼制崩坏,争端四起。此时,攻围城堡、宫殿作为一种新生的战斗形态越来越普遍。这种新生的局面导致在语言层面无相应的单音节动词表达手段,从而形成词汇缺项,于是,“门”被“活用”,指“攻门”“守门”“冲入城门”等义就成了权宜之计。

四、结 语

在上古汉语中,类似“门”这样的活用,从本质上来说,是当时词汇系统不能满足语义的发展造成的。

当语言系统面临词汇表达缺项时,解决手段大致有三个:一是通过词类活用创造性地表达相关意义;二是通过发展其他相关词汇的意义来覆盖这种用法;三是通过语法手段来婉转表达。这三种方式在早期往往并行,之间存有一定的竞争关系,一般是某一种方式胜出。词类“活用”不是一种稳定的状态,最终有两个发展趋势:

一是在竞争中胜出,逐渐形成独立义位。如“车”在中古时产生“水车”义,用水车戽水亦叫“车”。如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乐》:“直遂集客,车水竭池,穷池索之。”[20]《汉语大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等辞书都收录了“车”的动词义项。而这一动词义在使用初期,也可看作临时的“活用”。有一些活用义不仅发展为独立义位,还发生了词形(主要是语音方面)的分化,孳生出新词。如“耳”本义为“耳朵”,而止切;又表示“割耳朵”,分化为“刵”,仍吏切[21]24。再如,“女”有“女儿”义,尼吕切;又表示“以女儿嫁人”,尼据切[21]516。在“耳而止”分化出“刵仍吏”、“女尼吕”分化出“女尼据”过程的前期,应该也经历了一个“活用”的阶段。

一是在竞争中失败,最终被其他词汇或语法手段替换。“门”的活用即属于这种类型。就“门”而言,早期面临“攻门”“守门”义的词汇缺项时,是多种手段并用:既用“门”的活用来表达,也发展“攻”“守”的意义来表示。这两种方式的竞争,以“攻”“守”等动词成功覆盖原来的词汇缺项而告终①这个过程可能还伴随着相关句法环境的变化。。这个过程的代价是,“攻”“守”的词义内涵发生了改变:“攻”由原来的“敲击、攻治”义,泛化为一般的“攻击、进攻”义;“守”由“看管”引申出“防守、把守”义。需要指出的是,“攻”“守”二词到中古时分别发展出“攻打”与“把守”义,可以正常地与“门”搭配了。但由于文言文的继承性,“门”的活用现象依旧会存在于中古及以后的文献中,此时,该活用便带有修辞的性质了。如蒲松龄《聊斋志异·小谢》:“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22]

至于为什么有些“活用”会逐渐强化,形成独立义位(甚至发生了语音的分化);而有些却逐渐弱化,被其他表达方式所取代,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总体来说,这应当与“活用”义的使用频度、该义周围的词汇网络密切程度、特定历史时期的句法规制有关,值得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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