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晚风来去吹香远

2021-06-24 11:49王选
读者·原创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臊子凉粉半夏

王选

冬至饺子夏至面。这碗面,该是浆水面。

浆水,能调中引气,开胃止渴,解烦去燥,调理脏腑,亦能利小便。夏至时节,烈日炎炎,来一碗浆水面,或饮一碗凉浆水,真是人间至味,即便佳肴满桌,也可拂袖不理。浆水里撒白糖,搅匀,喝一气,酸酸甜甜,胜过一切饮料。有年麦黄,我们提镰下地,父亲给我们提了一罐糖浆水。我们头顶骄阳,身陷麦浪,大地如蒸笼,能把人蒸个半熟,割倒一片麦子后,我们一人灌了一气糖浆水,感觉全世界一瞬间凉了下来。

我至今怀念那金黄色的午后和酸酸甜甜的味道。

夏至,在古时叫“夏节”。夏至时值麦收,古人庆祝丰收、祭祀先祖,北祈雨,南求晴,以期丰年消灾,又祈获得“秋报”。

夏至这天,是北半球一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太阳运行至黄经90°,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中的最北端。夏至后,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逐渐南移,北半球的白昼日渐缩短,民间有“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的说法。唐代诗人韦应物在《夏至避暑北池》一诗中也曾用“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来形容夏至这一天的独特。

夏至虽表示炎夏已至,但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夏至后的一段时间内,气温仍会继续升高,再过二三十天,进入小暑、大暑节气,酷暑才算真正来临。

除了浆水面,在我老家西秦岭一带,夏至,吃一碗锅鲰是必不可少的。锅鲰,又叫面鱼、漏鱼儿。

做漏鱼儿,我们叫跌锅鲰,跌有“掉落”之意。跌锅鲰要有专门的工具—漏马勺。漏马勺早年多是黑陶制品,中间有孔。但陶易碎,漏马勺常在灶台磕碰,时有破裂。破裂后修补需用锥子打孔,再用细麻绳将裂缝固定。如此修补一番,又可用三年五载。后来有铝制漏马勺,银色,结实,但爱粘面团,不太好使。

大火烧水,水滚,往锅里边撒玉米面边搅动。要让面在指缝间均匀洒落,否则会煮成面疙瘩,外熟里生。还要不停搅动,一开始用筷子搅,后来面糊逐渐黏稠,得换短擀面杖。金黄的玉米面糊糊在锅里冒泡,扑哧一个,扑哧又一个。等面团稠度合适以后停止撒面,再搅动一阵,直到提起擀面杖面团能扯丝,稀稠即可。余火再搅拌三五分钟,待面团温热。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做馓饭。

再炒臊子。锅鲰的臊子分两种,浆水臊子和醋臊子。浆水臊子的做法和炝浆水一样,准备红辣椒或蒜瓣,热油炝好;醋臊子讲究就多了,切蒜薹丁、洋芋丁,用肉炒,加水,等半开,放木耳、黄花菜,最后撒一把葱末。

然后跌锅鲰。用大铝盆接半盆凉水,放地上,漏马勺在凉水中一蘸,防粘。用木勺把面舀进漏马勺,蹲在盆前,用木勺背挤压面团,面从圆孔中钻出,形如小鱼,光溜溜,滴滴答答,跌入凉水。一进水,浮游片刻,后沉入盆底。如此反复,把锅中面团全部用完,盆里就落了一层面鱼。它们有憨胖的脑袋、细长的尾巴,在清水里沉沉睡着,像夏至的孩子。

把锅鲰控掉凉水,舀入碗中,浇上臊子,调盐,调辣椒。一定要红油辣椒,并且要多放,红艳艳,油汪汪。端起碗,面鱼滑爽,入口不用咬,滴溜溜,全游进喉咙,进入肚子。锅鲰不占肚子,有的人能吃四五碗,但吃多了胀。吃胀了,院子里溜达几圈,就好了。院子里,梨树叶稠,大丽花开得正艳,母鸡带着换过毛的鸡娃蹦跶着捉一只蝗虫。

天真蓝,烈日悬空,白花花一片,泥土中升腾出热气。扯一把破躺椅摆在屋檐下,抱着滚圆如瓜的肚子睡一会儿。梦里,成百条鱼儿,在胃里嬉戏。

古代将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麋与鹿虽属同科,但古人认为,二者一属阴一属阳。鹿角朝前生,属阳,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而麋属阴,在冬至日角才脱落。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翼而鸣。半夏为一种喜阴药草,因在仲夏时节出生而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夏天,一些喜阴生物逐渐出现,而阳性生物开始衰退。

在我老家,麋和鹿自然难以遇见,蝉亦不多,每入夏季,有零星之声,粘在槐树之上鸣叫,并无聒噪之音,想必是老家海拔高、气温较低的缘故。而半夏,就很常见了。

夏至时节,半夏抽芽,生两枚或三枚叶片,叶面嫩黄且油亮。半夏多生在麦田或玉米地中,随手一挖,潮湿的泥土中便出现一根嫩白的根,粗细如火柴杆,根的中部有一两处隆起,是半夏的幼小胚胎。到麦收后,大暑时节,半夏长大,叶面变墨绿,在麦茬中间异常显眼。我们扛着锄头去挖半夏,一挖一窝,一个下午能挖三五斤。半夏提回家,去皮,淘洗,晾晒,待秋天得空便去集上卖掉。也卖不了几个钱,五六十元,添补点儿油盐酱醋,或攒起来,秋季开学交学杂费。

夏至以后地面受热强烈,空气对流旺盛,午后至傍晚常易形成雷阵雨。这种热雷雨骤来疾去,降雨范围小,人们称“夏雨隔田坎”。长江中下游地区,此时正处于“梅子黄时雨”,黄淮平原则是“云来常带雨”。充沛的雨水可满足作物生长要求,也创造了一个水热同季的有利环境。而这种情况下,田间杂草和庄稼一样,生长也很快,不仅与作物争水、争肥、争光,还携带多种病菌和害虫,需尽快铲除杂草。因此农谚说:“夏至不锄根边草,如同养下毒蛇咬。”

此时,在东北、关中平原,冬小麦开始收割;贵州等地的玉米、高粱抽穗吐丝;产棉区的棉花已经现蕾,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两旺;高原牧区则进入草肥畜旺的季节。

关山应是一道门槛。夏至时节,门槛东边,关中平原上麦子已黄,万亩良田如金色地毯平展铺开,收割机吐着黑烟,也吐着突突声,在麦地往返。门槛西边,麦子以10天为期,往西渐次成熟。在老家麦村,割麦尚需时日,但麦子已呈杏黄色,麦穗饱满,麦秆微绿。我们站于梁顶,远眺麦田,麦田绣于苍翠的草木中间。风吹麦浪,如手帕招摇,似乎在说,快了,快了。

我们去赶集。起个大早,睡眼蒙眬,凉水胡乱一擦脸,父亲领着,一步步朝山下走去,步行40分钟才到集上。集市是条街,货物摆于街道两侧。集上已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背著背篓,或提着化肥袋,或胳肢窝里夹着旧书包。我们从右侧沿货摊而行,父亲边走边询问价钱,不时停下,拿起货物端详一番。再行,到集市末端折回,靠另一边,也是边走边看边问。货比三家,一个来回,质量、价钱,父亲已了然于胸,再折回,挑遂意的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买下,装入旧书包。父亲买了三张刃片,买了磨石,还买了两顶草帽,割麦时用的;买了30个化肥袋,装麦子用的;买了两根麻绳,驮麦时用的。父亲还买了少许蔬菜,给我买了一顶凉帽,给妹妹买了一双粉色凉鞋。有一双胶鞋,质量好,割麦时能穿,父亲摩挲了许久,嫌贵,没舍得给自己买。

我们出了集市,路口有小吃摊,卖麻花、韭菜盒子、面皮、牛筋面、凉粉等。经过摊位,瞥一眼,再闻一下香味,我便挪不动脚了。父亲已看穿我的心思,问:“想吃啥?”我毫不含糊地说:“凉粉。”“坐下吃吧!”又转头跟摊主说,“来一碗凉粉!”

我要了一碗荞麦凉粉,辣椒多,醋多。辣椒和醋都是农家自产,味道极香。搅拌后,一根根凉粉软嫩剔透,裹着红油辣椒。我咽一口唾沫,举起筷子,狼吞虎咽。一碗凉粉下肚,浑身清爽,暑气已消,胃里踏实妥帖。我把碗底的醋汁也一饮而尽,伸着舌头,把嘴唇上的辣椒油舔干净,用袖子一抹嘴,余香依然在口中弥漫。父亲站在一侧看着我吃,嘴角含笑。我那时年幼,不懂父亲心境,他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块五毛钱。临走前,他给妹妹买了一根麻花。

我们回家去,父亲接过包背上,我跟随在后,头戴新凉帽,蹦蹦跳跳,如一只蚂蚱。再有一周,我们就该割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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