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2021-06-30 07:39姜凯
金沙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面馆老爷子大姐

姜凯

1

已是上午九点多了,三家巷一片雾,空荡荡的。老陈这时没有人修脚,她早上没有吃饭,就踱到大陈的面屋,让她做碗削面。大陈的服务员小雅这两天娘家妈来城里看病,调休了。大陈让老陈给她看会屋,她去给雷老爷子送刀削面。

深秋了,天有些凉,大陈感觉冷到骨头里。她端着碗削面出了小巷,拐了两个弯就到了雷老爷子的红砖房了。雷老爷子在喂他那只跛着腿的小黑狗。它是只流浪狗,在菜市场的垃圾箱找东西吃。一帮淘气的孩子“围剿”它,要把它扔到河里,被雷爷喝住,捡回来。

这碗削面她特意加了白肉片、姜末、牛肉酱。雷老爷子说是早晨起来喂狗,可能他早就饿了,他站在门口向外边正张望着呢。看见大陈端着面过来,他就双手迎上去把面碗接了。他迫不及待地低头“滋溜”喝了一大口汤,看着大陈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笑了。

电业局家属楼后身是一片待开发的平房区,后面的巷子因为只有三家买卖,所大家都叫三家巷。而这家的买卖是由三个姓陈的女人开的。老陈飞刀修脚,大陈飞刀削面,小陈飞刀削发。

三家巷的房子只有小陈的房子是自己家的。大陈和老陈所租门市房是雷老爷子大哥雷正虎的。雷正虎得哮喘死了。他的儿子雷小虎又因为贩毒吸毒,被抓了进去。家里又没有什么亲属,只有老叔雷正鹿孤身一个人,只好将房子委托给他出租。而雷老爷子是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视金钱为粪土。那年续租的时候,老陈大陈把老爷子请到正阳火锅店,左一声雷爹右一声雷爸。两杯酒下肚,雷老爷子发话了:“反正房子又不是我的,是那個大哥家的犊子的,你们续签的合同,多少钱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他出来后,我就给他看账。我是过路财神,我说话算数。这房租还是当年雷小虎进去前签的数目,每年六千。别看前后左右相同门市面积的都涨了两万多了,可是三家巷的房租不涨就是不涨。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无儿无女,老跑腿子一个,就求你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早晚两顿,给我送饭。我一天只吃两顿饭,但哪怕是稀粥呢,只要是热乎地吃上一口就好。”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起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对雷老爷子说:“雷爹,你就放心,你吐口吐沫是个钉,两个女儿也不差。”

从此,两个女人就风雨不误地在给雷老爷子送餐。

大陈回屋时,老陈正自己在削面。修脚的手削起面来却力不从心,左一刀右一刀地像醉汉在跳舞,削在沸水的锅里全是厚厚的面疙瘩。大陈顺手抢了过来,说,笨婆娘的手,削出来的铁饼,吃了不怕噎着?

老陈把面和削刀递给她,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左手搭在右手的腕子上,落了几滴眼泪说,啥时候是个头?现在干不动了,稍微干点活,这两只手就抖个不停。

大陈说,不想干就雇人,或者挑了摊,反正你来年十月份社保工资就开了。

老陈说,还挣个屁,哪有活路?那个不要脸的老霍被他的小女人甩了,他偷偷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没有接。四十多万让那臭女人败光了大半,剩下的都卷走了。他要回来,我哪能容他?我实在干不动了。

大陈说,快找你那个小女婿去。

一句话把老陈气得哭出声来,竟趴在桌子上耸着肩膀使劲地嚎起来。大陈哈哈大笑着,都笑出眼泪了。

那年,也就是老陈刚和老霍离婚,从外地跑到三家巷开修脚店时的第二年冬天,来了个学徒的,近四十岁的男人。一个臭修脚的还招什么学徒的?不招,走吧!老陈说。如果那个男人长相粗野,可能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偏偏这个男人长得细皮嫩肉,大眼双双的,说起话来扭扭捏捏,像个女人。他细声细气地说,不招不招吧,你撵人干什么?那你先给我修脚,我给你钱。没办法,老陈就搬过那男人的脚开始修。可是抱在怀里,看着这双脚,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这哪是男人的脚?比大姑娘的脚还软还白。她前夫老霍的脚臭气熏天,她修过多少男人的脚,还是第一次抚摸这双精致白皙绵柔的脚。她说不清是自己怎么定下神来修完这双脚的。可是她却不小心把他大脚趾给划伤了。见着脚趾流血了,那个男人却像女人般“嘤嘤”地哭起来。今天是怎么了?她修脚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男人哭得让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她不知如何是好,找到一条新毛巾,凑过去给他擦眼泪。他却猛地扑到她怀里,她本能地想挣扎地推开他,但是他满身的香水味,让她骨头都酥了。

他叫刘涛,说自己家在安庆乡下,发了水灾。这小子在老陈那学徒学了一年多。晚上和老陈在床上轱辘,白天睁开眼睛就吃,什么活也不干。前脚老陈上街,他就跟在屁股后要冰激凌要香烟。还经常向老陈要钱出去耍。

雷老爷子、大陈和小陈,谁也不敢吱声。五十来岁的老女人,找了一个小女婿,一个愿意打一个愿挨。有一次,老陈找到大陈和小陈说了这个小子竟偷了她六千块钱出去赌钱去了。大陈让她告派出所去。她却说,把他抓到大牢多可怜哪!她神经兮兮地走了。

从此,大家渐渐和老陈疏远了。有时大家见了面,都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就过去了。

可是到了年关前的一天,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子找上门来了,并且和刘涛打在了一起。老陈问怎么回事?刘涛说,她成年在外面骗婚骗嫁骗钱,现在还不要脸地找我干嘛?那女人指着老陈鼻子说,我和刘涛是结发的夫妻,我带着孩子也没地方住,就住在你这修脚店里。

惊动了大陈和小陈,还有雷爷,谁也不生老陈的气了。节骨眼上,不能看笑话。大陈喊着,老陈早就掌握你男人偷了六千元的证据,你们俩是里外合谋吧?她已经报了公安。那小子一听,不是曲子?回屋取了几件衣服,扯着那女人就跑了。

她们正说着,外面下起了雨。渐渐地,雨声大了。大陈已经煮好了面,盛在大海碗里,搁在桌子上,放了蒜泥、香菜、明油、虾米和姜丝。

老陈趴在窗户上看着,说这秋天下这么大的雨,庄稼都收割了,有什么用呀?

门“砰”地开了,跳进来一个人,头上顶着件紫风衣。两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小陈。她嚷着这老天下着哪门子雨?突然她看见了热腾腾的削面,就高喊一声,二姐,你真疼我,还知道我没有吃饭。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筷子就吃。老陈喊道,你这个三魔头,什么好事都享受现成的,那是你二姐给我做的。这边说着,那边已经呼噜呼噜着边喊烫嘴,边吃下去半碗了。

大陈说,面是咱家的,怕啥?慢慢吃,没有人跟你抢。我给大姐再削,顺便再放两个鸭蛋。小陈听了,急忙放下了碗,把筷子递给老陈说,快给你吧,大姐,我吃下一碗。

老陈没接,小陈还在吃她的面,大陈又抄起面团子开始飞刀削面了。

看着大陈和小陈有说有笑,老陈忽然想起来当初店刚兑下来时的情景。她原来是住在邻近的襄城修脚的,和当粮库书记的男人老霍离婚后跑过来的。老霍的粮库在乡下是国储粮库。他和老霍只生了一个女儿,上了高中。平时都是她一边在洗浴中心打工,一边陪着女儿,老霍平时很少回家。后来老霍因为私收粮,犯了错误,被调回了粮食局。有一天,一个乡下开歌厅的三十多岁女人,领着个四五岁大的胖小子找上门来,她才知道老霍在外面养家了。

她很平静地把女人和孩子让进了屋,张罗买菜做饭。她在厨房里切着猪头肉时,手中那把刀子举起又放下。听到老霍在屋中没心没肺地逗胖小子在乐,那颗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她知道她男人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他家一脉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是要在他八十九岁的老爹没死前给他老子一个交代,要留一脉香火给他这个家族。

她把所有的话都咽到肚子里。和那个女人吃完饭后的第二天,她主动扯着老霍去了民政婚姻登记中心,把婚离了。

她没有收入,不能让女儿跟着遭罪,正在上高中的女儿归了老霍。她出家门时,仅带了二三百元和几件换洗服,就逃到了这个城市。因为她有手艺——修脚,她知道薄技养身,到了哪个地方都不会饿死。

刚来时,她就在三家巷子口支了个大伞,两个小马扎凳。往往一天只吃一顿饭,饿了就进大陈的店吃碗削面。一来二去熟了,大陈看她可怜,就假意让她晚上在店里帮忙,省得她吃饭花钱了。

有一天,她问她晚上住在哪儿?老陈吞吞吐吐说租了人家的仓房,每月伍拾元钱。仓房怎么能住人呢?现在是夏天好过,冬天来了会冻坏人的。她让老陈在她的面馆住。那天下午,外面下大雨,在外面修不了脚了,她就来大陈的屋里闲坐。正赶上大陈过生日,服务员小雅不会喝酒,大陈就扯过来老陈喝酒。老陈喝着酒喝多了,哭着把肚子里的委屈全抖了出来。大陈想起了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人正抱头痛哭,西边的理发的小陈来了。看到她俩在哭,听了她俩的吐出了一肚子苦水的话,抬手就把桌上的大半瓶子白酒喝了下去,喊了一声我不活了,我要卧轨,去撞火车。她前脚推门跑了。

两个人见她跑了之后才缓过神来,难道她也有什么心痛的事?二人撒腿就追了出去。

茫茫大雨中上哪去找人?两个人被浇得浑身湿透了,摔得像泥猴似的。沿着铁轨走了一二里地,才在一座跨铁路的桥墩下的草地上找到了小陈。两个人硬是在泥泞的大雨中把她抬了回去。大陈和老陈不放小陈回家,怕她再次出去自杀。当天晚上她们都挤在大陈的面馆说了一夜的话。

她俩才知道小陈在银行上班的男人黄涛,因为私自挪用储户存款被关进了大牢。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个女科长,比他男人大十一岁。

那天,三个女人喝了一夜的酒。喝多了之后像桃园三结义一样,在面馆里焚香跪拜。大姐老陈五十五岁,二姐大陈四十五岁,三妹小陈三十五岁。三把飞刀拜了干姐妹。

拜完了后,大陈和小陈私下合计,大姐在外面修脚怎么也不是回事,风里雨里的,太遭罪!更何况冬天就不能干了。

她俩出资帮她把三家那巷那两间没有租出去的房子租来,又帮着买了两张床,一些锅碗瓢盆等用品,帮她开了业。

2

这时房东雷爷提着烟袋锅进屋了,大家急忙起来让座。雷爷摆手,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大陈要给雷爷削面,雷爷摆摆手说,中午嘴馋,在陈老三店吃了一碗馄饨,还有两个茶蛋,现在还在嗓子这顶着呢。岁数大了,多吃一点都不可以。

大陈给雷老爷子倒杯龙井茶。

雷爷说,我好像在菜市场看见了那个被你劝着投案的于小贵了。他在蹬三轮车给人家送菜。

大陈说,这怎么可能?他服刑还没到期呢。

雷爷说,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左眼皮上有道疤。

她愣了愣,手中削面的速度慢下來了。老陈抢过面团说,锅里这些够我吃了,这两天了净上火了,胃不好吃不下。她拿过铁勺替大陈搅着锅里的面。

大陈歪着脖子把削面料先放在大海碗里,冷不丁蹿进里屋去拿了把雨伞,快步就跑了出去。

老陈和小陈相互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雷老爷子放下茶杯,也随后走了出去。

过了有半个小时,门开了,大陈推着一个男人进来。黑瘦的男人,左边上眼皮上有一道刀疤,从上到下不断淌着水,人好像迷迷糊糊地没睡醒。他呆头呆脑看着屋内的一切,一声不吭。大陈扔了雨伞,扯下了男人身上的雨披,扔在了椅子上。转身从墙上的挂架上摘了一条白毛巾,让那个男人脱下那件黑色的T恤衫,让他擦擦。男人看到屋内全是女人,脸色发窘,摇头不肯,被大陈用指头狠狠点了下头,两把扯了下来。大陈快速地给他擦了几把身子,快步走到里屋从柜子里拿来一件男式的灰衬衫,递给他。男人接了,忸怩地穿了。

大陈说,他就是那个于小贵。

有个男孩子在门口伸头喊老陈有人修脚,她只吃了半碗削面急匆匆地跑回去了。小陈也随后跟了出去。

那个叫于小贵的男人嘴唇发紫,颤抖了一会。忽然扭头看见老陈吃剩的半碗面,猛扑过来,端起来碗,抄起筷子三两口就吞了进去。大陈想拦都没有拦住。她说我再给你做一碗。这时门外进来了一男一女吃面的,大陈急忙打开煤气,烧水,削面。

大陈给两个客人的面端上去了。又单独给于小贵做了一碗。看着他可怜巴巴吃饭的样子,大陈眼巴巴地看着,眼泪快溅到他的饭碗里了。那边的两个年轻男女都穿着上绿下蓝的运动衣裤,肩并肩有滋有味吃着面。

看看他们俩,又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大陈想想自己也真是可怜的。大陈已经结了两次婚,最后男人都离他而去。第一个男人是镇上的小学老师。心眼小,工资一分钱不往家拿,却全交给自己的老妈管着,就是到食杂店买袋盐也要算计算计。两人过了五年,大陈的肚子不见鼓。婆婆天天指鸡骂鸭,什么不下蛋的鸡早该卖到市场的了。大陈一气之下扯着男人去了省医院检查,结果是男人精子成活率才百分之二十五。受了五年老婆婆窝囊气的大陈,回到家后扯着男人的脖领子到民政所把婚离了。前脚收拾东西刚出门,后脚老太婆山崩地裂地大嚎起来。她一口气从小镇跑到城里,投奔姑姑家。姑姑给她介绍到一家面馆当刷碗工。她人勤快,刷完碗之后什么活都干。面馆请的师傅是单身汉,家是山西的,叫阿发,比她大十一岁。她常常把他脱下的脏衣服带回出租屋去洗。师傅见她人好,就手把手教她。不久,在老板的撮合下,俩人简单地举行了婚礼。可是就在两人幸福地过了两年之后,阿发喝大酒,脑主干出血,死在了她的怀里。

死了师傅的面馆,又雇了个师傅。谁知是手艺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问题,生意半年下来,竟然少有人来吃面。老板来气了说,死了阿发坏了风水,把店低价兑给了大陈。她在姑姑的帮助下把面馆开了起来。

想到这里她悲从心来,连那两个客人把钱放在桌子上什么时走的,自己都不知道。

她板着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不是还有一年半,才到刑期吗?难道你……

那个男人吃了一头的汗,用手抹抹汗,傻笑着说,姐,你担什么心哪?你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跑出来。大牢里有两个重犯密谋要越狱,被我举报了,所以我减刑了。说完,他“嗤嗤”还在傻笑。

大陈瞪他一眼,问,那你回来为什么不来姐这店里报到?

他用手抚摸吃得鼓胀的肚子,似乎对这顿饭特别满意,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我给你带来的只有麻烦。就让我悄无声息地躲在一边,自食自力的生活吧。

大陈的眼泪在眼圈转,走过去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被打得直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她咬牙切齿地说,不行,除非你在地球上消失了。以后,一日三餐必须给我回家来吃。

男人眼睛湿润了,头垂得更低。好的。说话声像蚊子哼哼。他站起来,偷偷擦了眼泪,扭头走了。

屋子一下子空起来,让她紧张得窒息。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住。她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一样。走到门口向巷子口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男人的影子。却见老陈倒垃圾从巷子口往回走,怕她看见,脸却早羞红了,刚要窝回身去,却被老陈看见了高声喊道,大陈慢进屋,晚上我买只烧鸡下酒,小陈明早坐车又上兴城探监去了。

大陈方才转过身去,对着她笑了笑说,这小陈真是个贱女人,那货色还想他啥用?

老陈走到近前,说,小陈探监时他起誓发愿地说和那个女科长是清白的。但小陈心知肚明,就要和他离婚。结果她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在监狱里偷偷吞了钉子。管教给小陈打过多次电话,做工作,她才断了这个念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唉,谁叫两头驴当初曾经在一个槽子拴过了呢?还别人那,你自己方才又张望谁?

大陈推了她一把,转身回屋了。

小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突然涌进来一群人,操着南方口音,是附近工地的民工。下雨干不了活,跑到削面馆吃吃喝喝消磨时间。十五六个人把小桌子合成了两张大桌,一位年长的络腮胡子的男人掏出一百元钱对大陈说,这钱我先垫上。你就照着这一百元做菜,上酒上面。先找两副扑克让他们打升级的,好把这钱抽出来。

大陈接过钱揣在口袋里,人却慌了神了。小雅不在,出去买菜看屋的人都没有。她想喊老陈和小陈,可是一想,肯定也正忙着,要不下雨天中早来扯闲篇了。她开了门正伸头东张西望,巷子口一个人蹬着三轮车正向这边张望。是于小贵。就举手向他喊着,小贵,快过来,别缩头缩脑的。那男人蹬着三轮车过来了。他怀里抱着个用塑料包里面装着大陈中午给他换的衣服。原来他是来送衣服来了,只是不敢过来。

大陈推他一把说,你进屋给我看屋子,我蹬你的三轮车去市场买菜,店上来了不少客人。他听了脸上直放光,没等她再嘱咐什么,已经一步迈到屋里去了。她把三轮车倒过去,骑上三轮跑了。

大陈买了二斤肥膘子猪肉,买了绿豆芽,干豆腐,圆葱,架豆角,大青椒,黄瓜拉皮。站在鱼摊前,看着在水中翻花的大白鲢鱼,她挪不动脚步了。她本不想买鱼的,怕花涨了,自己赔钱。可是一想这些民工,撇家舍业地千里迢迢来这里打工也不容易,平时舍不得吃喝,省下钱还要寄回家去给老婆孩子,今天也难得在自己的小店改善生活,这都是缘分。想到这里,她一狠心,就买了两条每条都五六斤重的大白鲢。

回到店时,看到于小贵端着茶壶正东跑西颠地给两桌打牌的民工们倒水。

见到大陈买菜回来了,他马上放下水壶,跑过来接过菜到后屋开始摘菜收拾鱼。

忙乎了一个多小时,两张桌每桌摆上了七道菜。大陈又做了个西红柿蛋花汤端上来,算是赠菜。领头的老男人看了满满两桌子的大盘菜,尤其是那两条大鱼是用小盆端上来的,就走过去对大陈说,大姐,你这么不是赔了吗?

大陈说,这说什么话?你们大老爷们风风雨雨在外面也不容易。今天登门就是瞧得起大姐了。她说完从柜台后提出了一白塑料桶二十斤装的散白酒说,这酒是苞米小烧,好喝。大姐我没事还和姐妹们喝二两。今天这酒你们白喝,也是大姐祝你们在风雨烈日工作中,一切顺风顺水!

她提着桶过去,每人倒了一小碗,之后她又给于小贵倒了一碗。没想到那于小贵嫌碗小,竟从后屋找来了一个深绿色搪瓷铁缸子。大陈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给他只倒了一半的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把酒高高举过头,喊了一声,兄弟们,大姐祝福你们了。把酒杯一扬,干了。

晚上,老陈和小陈过来的时候,民工们已经喝得大醉而归了。于小贵竟然是好酒量,喝了半铁缸子酒,又被几个民工请到桌上干了两三小碗白酒。喝过了酒,他却没有醉。先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侍候酒局,等他们吃喝完了,他又收拾桌上的残局,最后跑到后屋涮碗涮筷。老陈和小陈也过来帮把手,但干着干着就不着调,像看猴一样看他。他也不慌张不害怕,反手扯过来一个板凳坐在上面,一丝不苟地干着活。

小陈没有吃饭,老陈没有吃饭,显然她们俩是来蹭饭来了。大陈没有吃饭。先前炒的菜早就让那帮民工吃得精光,冰箱里也没有剩什么了。大陈知道明天小陈要上兴城,好赖也得为她送送行。她问老陈,你不说晚上买烤鸡,为小陈送行吗?老陈一拍脑袋,一吐舌头,刚要站起来,被大陈按住,说,你坐下吧,我家有跑腿的。说完她掏出钱,让于小贵去前街的大红熟食店去买一斤猪头肉,一斤大肠,一袋花生米。

于小贵擦擦手,消失在夜色中。

大陈给雷爷打电话,雷爷说,年龄大了,晚上吃多了不消化,已睡了,你们好心我领了。

他买了回来了,大陈接过来按在菜板上,切了上盘,让她們俩自己找碗找筷落座。喊于小贵过来,他起初不肯,仍在低头在刷碗刷盘。把大陈气急了,走过去扯着领子一把薅过来,按在一张椅子上。每个人倒碗酒,于小贵不敢造次,找了个小玻璃杯。

老陈说,二妹也真够热乎的,今晚可能要入洞房吧?

小陈说,先吱声呀,怎么这么急?我们好歹也要随个礼份子。

大陈瞪起了眼睛。老陈和小陈不说什么了,俩人起劲地在点头,可是眼睛里却闪着奸笑。

大家上桌一阵子风卷残云,一杯白酒下肚,每人又喝了两瓶啤酒,桌上的菜吃了个精光。看来都饿了。小陈借口说明天起早坐车,起身走了。

老陈看着小陈走了说,今天修了九双臭脚,累了。二妹,我和你说个事。

大陈看她脸凝重的样子,酒醒了一半,问咋了?快说。

老陈说,我明天要出去租个楼房住,晚上不在修脚店住了。

大陈用拳头杵了老陈一下说,大姐,你又来了骚性劲了?一个人守不住空房了?又在哪儿招个野男人?

老陈说,你说什么话呀?喝多了吧?大姐也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她说着,脸一扭,低声抽泣起来。

大陈急了,拍打着她宽厚的肩膀说,你这个大疯娘们快说呀,有什么事我们三个姐妹一起闯难关。

老霍让女儿带着他找到了我。那个小女子早就跑没影了,她把那个男孩扔给了他。他得了糖尿病综合征,左脚已经截肢了,眼睛只能看到一米多远了。

大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狠狠地喝了口酒说,你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这辈子来给他还债的吧?

老陈带着哭腔说,二妹,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来三家巷已一晃七年了,他从没有找过我,我以为他早死了呢。女儿带他来那天,他没敢先过来,而是让女儿先过来打前站,试探我。女儿哭着对我说,妈妈我知道爸爸这辈子对你有罪,这不是报应来了吗?这些年你走过来没少吃苦。我上大学那四年,你自己活得这么艰难,还每月给我寄钱。我小婶跑了之后,爸爸没法生活,就领着小弟来了我家。在我家待的几个月里,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他拿着一串佛珠在念着佛号赎罪。他偷偷积攒了上百片安眠药,是我对象发现了,把药扔了。他是不愿意拖累孩子,没脸活了。

老陈眼泪已经哭干了,她不敢再喝酒了,越喝心里越难受。大陈给她打开了一瓶雪碧,她喝了一口洇了嗓子,说,女儿一说我听不下去了,原来是一颗石头的心不知怎么就酥了。我一咬牙,心一横,女儿才结婚两年,刚怀孕三个月。对了,我家的老霍是个男人,虽然做错了,但他还想着回来,而且敢回来,是条汉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让女儿把他们爷俩领过来。老霍拄着铁拐,领着他儿子果果从巷子口走来了。左脚安了假肢,但走路摇摇摆摆的。走过来。走过来。近了。他左边拄着拐,右边牵着那个已经十一二了细高个的男孩,来到了我面前。老霍不敢看我,低着头,头发全白了,瘦得像个猴子。哎呀,原来一米八的大个子,大国字脸,头发丝像钢丝一样硬,没有一丝白发,走路腰板挺直,像军人一样。可是现在,满脸的皱纹,才七年,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我的泪水成双成对的掉在三家巷的泥地里,一股热血忽然涌上来,我又来了虎劲了。我突然大喝一声,霍春生,抬起头来,像条汉子一样,有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老陈顶着。我左手扯过果果的手,右手去拉老霍的手时,他突然把拐扔下瘫跪在泥地里,泣不成声了。

老陈长叹着气走了,大陈送到门口。

远处,有谁家的猫在房上叫着,声声扎人心?后院的狗狂吠个不停,越咬她心里越发慌。她骂了句这该死的狗。她愣了愣,向后拢了拢头发,转身往回走,进屋一看,于小贵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3

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也没吃饭,大陈的头乱哄哄一片。几乎一夜没睡,她始终梦见自己沉在河里,而于小贵的那张瘦削的脸,却在河面上浮着,像被水淹着一样,闭目什么也不说。

恍惚间,于小贵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刚进腊月。那天晚上,风刮得很紧,窗外飘着小雪花,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她自己在店里。不可能有人来吃饭了,她想一个人早早关上窗户铁护栏,关门。可是正当她刚走出屋的时候,进来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子,穿着衣服很单薄。她说已经关门了。男人却说,他是去朋友家迷路了,只想吃碗热面。她看着他的面相很憨厚的样子,也没过多想,就和他一起进了屋。他要了一个中碗的面。他坐下,她削面。他还要一瓶水。她心一软,对他说,这么冷的天,别喝凉水了。她回身拿过暖瓶和一个有小熊猫图案的瓷杯,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他坐在小方桌边上的椅子上,试着吹吹热水,喝了两口。

面上来了,他几口就把那碗面吃光了。他又要了根火腿肠,用嘴咬开皮,用手撕下来,慢吞吞地吃,又好像在很享受这根肠。

炉火正旺,小火苗直舔着铁锅底,锅里煮着肥肉片白菜冻豆腐。在另一边柜台上,三个小鸭子牌的小电饭锅蒸的米饭已跳闸了。米饭的香飘满了屋子。

大陈还没有吃饭,这两天她上火,胃口不好,肚子发胀,她只想很晚才吃这顿饭。

那个男人一边慢慢喝着水,一边慢慢吃着那根肠,似乎好久没有品尝火腿肠的香了。他表情很自然。大陈也没有拿他当回事,就自顾自地盛了一小碗米飯,用小铝盆盛了白菜豆腐,端到柜台里去吃了。

她刚坐下吃了几口,就发现那男人那双眼睛死盯着她看。她看他一眼,他就飞速地把目光挪向窗外。她忽然觉得他饥肠辘辘,可能那碗面根本没吃饱。她心又软了,站起来,从柜台下面拿了一个大碗,盛了米饭放在柜台上说,兄弟,你要是不嫌我家清淡家常菜,你也来吃一口。

那男人脸红了直摆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一这样忸怩,大陈又来了热心劲了,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小伙子顺势站了起来,提了椅子坐在柜台前吃了。他只是大口吃饭,不吃菜。大陈热情高涨,用筷子给他夹大片肉片、豆腐白菜。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喝酒吧?

他迟疑半天,点点头。她走出去,用搪瓷绿缸子给他倒了一杯散装高粱红。小伙子也不谦让,喝一大口酒,吃一大口菜,再呼噜呼噜吃几口饭。他可能是喝酒喝热了,竟脱去了黑色的外套。

大陈自己吃完了,又坚持着给他盛了一碗饭。盆里的菜吃光了,她站起来出去给他又盛了菜。就在她在火炉旁盛完菜转身看着他的背后时,她吓了一跳,她看到了他掖在腰带上一件东西,好像是刀子。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他喝完了,也吃完了,脸涨得通红。一搪瓷缸子酒半斤多,一碗面,两碗饭,一小盆碗白菜肉片冻豆腐。

他突然带着哭腔说,大姐,我对不起你,口袋里一分钱没有。

她吓得够呛,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吓人的话。她终于松了口气,她说,小弟呀,真磨叽。在大姐这吃顿饭瞧起你姐了。什么钱哪?大姐请你吃的。你叫啥名字,姐还不知道?

于小贵。他还是不敢抬头说话。

小贵,明天有时间吗?

说吧,大姐,啥事?

她递给他一张伍拾元的绿票子说,一会你走时把院子里的三轮车还有那箱空啤酒箱子拉走,明天去啤酒厂给我上箱啤酒,中午姐给你炖小杂鱼吃。

他犹豫了好一会,哆嗦接过钱,转身穿上棉服,走出门去。她找了副棉手套追了出去。

他走了。她把窗户的护栏全关上了,门在里面反锁上了。把菜刀放柜台上,腰上又插了把水果刀。她想打電话报警,可是说什么?再说人家也没有抢你。再说,你大陈也他妈太不仗义了,好吃好喝给了伍拾元送他出门,你还要转身报警?那于小贵会怎么看你?

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着,索性他妈的不睡了。拆了包吊炉花生,打开瓶半斤二锅头,开喝了。喝着想着骂着,她骂老天对自己的命运不公,想我大陈这么要强的女子,第一嫁,瞎了眼嫁了个窝囊废。本来想第二嫁找到了幸福港湾,可是阿发却命薄,撒手离她而去。

她睡着了时,恍惚看见墙上钟指向二点。

第二天起来时,太阳升到半空中了,一看手表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她推开门,发现于小贵已坐在三轮车的那箱啤酒上睡着了。中午,她给他包了蒜苗馅饺子,炖小杂鱼,又炒了花生米,煎了一盘鸡蛋。她给他倒酒了,搪瓷缸子。她也喝酒了,不过不是用搪瓷缸子装的酒,而是用小碗倒了半碗。她向他说了家事,说了她的两个男人的事。

他静静地听着,不说话,闷闷地喝酒。把那搪瓷缸子酒喝了下去,突然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急忙要搀起他,他死活不起来。最后两个人撕扯着,他竟趴在地上痛哭起来。他说了原来昨天他走投无路了,从五金农杂的地摊上偷了把刀子想抢两个钱。他是离这里三四百里汤源县的。他三十六七了,还没有结婚。别人给他介绍了吉林乡下的女子,两个人谈了不到半个月,闪电结婚了。但结婚的前提是他先过给对方十二万彩礼。这礼钱有五万多是从卖水果姐姐那借的,剩下七八万有自己打工的六万元,乡下老父亲拿了一万。可是那贼娘们只和他过了半年就跑了。到娘家找没有,说是在城里打工。他在一家烧烤店找到她时,她已经和别的男人同居上了。要钱没有,起诉到法院,判了女方还八万。女子田无一垄房无一间,法院执行不了。于小贵明白了,她不可能还钱。他对她说了,你不用还了,抡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她的右腿,她嚎叫一声瘫倒在地上。他逃跑了。

大陈还是坚持着把他送到了派出所屋里报了案,他起初不去,坚决不去,但最后他还是跟着她去了派出所。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无论他判多少年,她等她。虽然她比他大了五岁。

最后他被判了五年。

4

于小贵彻底被大陈收编了。他四十岁,大陈四十五岁。由于他的到来,多了人手,大陈的削面馆又多了麻辣烫、过桥米线、毛肚锅等品种。面馆大火起来,大陈又雇了个服务员。于小贵也是多面手,和大陈学会了削面,又偷偷地也去拜师学会了抻面。面馆的牌匾又加上了“兰州拉面”的字样。

马上要到年关了,今天是小年。大陈闷在屋里盘了一下账,今年比去年多赚了一个大数。她一是要买只绵羊杀了,好好庆祝一回。这些年阴阴郁郁,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不容易,终于可以喘口大气了。

二是她要带着她们姐妹三个去美容院,纹纹眉,整整容。

她去了雷老爷子家给了雷爷拿了两千元钱,说过年要杀头羊。老爷子双手赞成,但雷爷只收了一千。因为雷爷的家乡在北边六十里地草原村,那里有大片的盐碱地,地上面长着强壮的碱草,适合牛羊食用。雷爷说,老子最喜欢牛羊肉,虽然今年羊肉价格高一些,但老子张一回嘴,买谁家的都得给面子。

出了老爷子的门,她想去老陈的修脚馆。但不知为什么她特讨厌老霍那张见人就低三下四的嘴脸,好像他见着谁都欠人家钱似的。

她走进了小陈的理发店。年关了,屋里有三个中年妇女染头发。小陈停下来,看到大陈嘴角都在笑,问她喝了猫尿了,还是捡着金元宝了?大陈反讥她道,你想你家黄涛了吧?等着他出来,你给他做了新被子,等着他给你暖夜,说悄悄话。小陈气得哭笑不得,顺手拿起水杯就要泼她。大陈说,你有客人那我就和大姐先走了。我要纹个唇线,大姐也要纹,今年所有的美容项目都是我请客。说完,没等她答话,大陈已经先推开门跑了。她心里知道她肯定着急,会忙着把活处理完,心急火燎地追出来。

她没进老陈家屋,在门外打了手机,就是一句话,马上出来。老陈真听话,披着老霍的军大衣就跑了出来。还没等她问大陈啥事,人硬是被人家连扯带推地走到了巷子口。大陈附在她耳朵喊道,我请你纹唇线,怎么样?

老陈不走了,站在那里瞅了她好半天,几步赶上她捧住她脸,狠狠地亲了一大口。

大陈连忙推开,喊道,我的亲妈呀,你家早上又吃饺子啦?没良心的东西,也不给我送一盘。看看这股大蒜味。

小陈是快到午后一点时才完活。她看看手机里的微信没有大陈和老陈的任何信息,就知道这两个娘们在说不上怎么臭美上了。她打通了大陈的手机,问明白了两个人在老影剧院楼下的兰芝美容院呢,就风风火火地赶过去了。

一进屋,看到一屋子俊男靓女,就是找不着她们俩了。正疑惑地掏出手机要打,忽被身旁一位漂着海蓝头发的,长睫毛画着眼妆,抹着粉色唇彩撅着好看轮廓唇线的女人给扯住了。她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她说,你疯了?谁认得你?

那个女人更嚣张,向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她尖叫了一声,跳了开来,大喊了一声,有病!屋内的人一齐看着她,都哈哈乐了。

那個女人乐得在地上蹦了起来,她喊道,三妹,我是你二姐。

小陈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看了仔细后,上前打了她两巴掌,说,二姐变成妖精,要入洞房了当新娘子了?

大陈用手指指角落的床上躺着一个用手捂着脸的胖女人。小陈一看这女人洋黄的短发,新纹的嘴唇线,用手捂着眼睛,不认识。她扯着她的手到了那女人跟前,扯开胖女人的手,才发现她的两个眼睛贴着白胶布,割双眼皮了。从穿着的深紫色羊毛衫和灰色格尼的裤子才发现,是老陈大姐。她一屁股坐在老陈的腿上说,半天的功夫,你们俩能把天捅给个洞。

她大喊一声老板,给我纹唇线。

天快黑了的时候,小西北风刮得正猛,雷老爷子被一辆柴油三轮车送回来了。他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车停在大陈面馆门口,于小贵听到有人骂,急忙跑了出来。刚伸头就被雷爷打了一巴掌,老爷子嘻嘻乐着让他和三轮车夫把车上两袋子里的羊肉扛进来。

明天就腊月二十四了,早就没有人来吃饭。老陈大陈小陈还有老霍围在桌子旁打麻将。炉火烧得正旺,铝壶里水已经沸腾了,在快乐地尖叫着。大家见老爷子回来了,就推了麻将全站起来让座。三轮车司机和于小贵把羊肉袋子扛进来扔在地上,老爷子付了三轮车车费,打发他走了后他发话了,羊已经杀完了,这袋子是羊肉和下水,那袋子是羊骨头。

老爷子见了三个女人的打扮,吓了一愣,以为自己走错屋了呢。揉了半天眼睛,酒醒了一半,听到爹一声爸一声的才听出是她们三个。他嘴里叨咕着,活见鬼了。才走了一天,人变得花里胡哨的。这世道变了,挺好的孩子都学坏了。

大陈说,雷爹,不是学坏了,是我们这些年活得太窝囊太累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女人要活成新时代女性的新风范,新姿态!

雷老爷子竖起大拇指说,你们的装扮我看不惯,但这句话提气,我服!

大陈子给老爷子倒碗茶水,告诉大家,这羊肉钱她自己出了。今年面馆增加了项目,尤其是下半年来了个“程咬金”,今年的钱挣得比往年厚一点。

小陈子插嘴说,谁家的男人谁都夸。你家小男人姓于同“鱼”,本身带财,贵嘛贵人,你的贵人。

大陈子说,就你屁话多。我宣布,大家今年过年从三十开始,一直到正月初七,都在我的面馆。过了初七,雷老爷子还在我这里吃,其他的想男人的看男人去,打牌的你输得脱光了裤衩子也和我无关了。

雷老爷子笑得一口水喷到了地上,他摇晃着站起来笑道,好玩的就是老陈了,她输了脱了裤头,那老霍又该去找小媳妇去了。大家一阵哄笑,老爷子趁机走了。

大年轰轰烈烈地过去了,转眼到了开春。来了一群人,拿皮尺量院子量房子的,在房墙上用刷子写红色大大的“拆”字的。白字黑字的政府公告也贴了出来。三家巷的后面的平房区立马就要拆迁了。

小阳春的天气残雪消融,三家巷的路面水洼泥泞。雷老爷子在大陈的面馆从江南春饭店要了一桌子菜,请大伙吃。喝酒中,他打着算盘给两个陈退房租钱。本月底就拆迁了,到租期还差两个多月,每人退了一千元。大陈和老陈两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要。雷老爷子发了脾气,说楼盖完了,你们不收就不租你们的房子了。

老陈支吾地说,雷老爷子,我和老霍马上要回襄城了。我的女儿在襄城开发区买了幢一楼,开了个打工子弟辅导班,有好多孩子家长在工地上,孩子需要长期托管,我是回去给孩子们做饭去。

大陈说,我也不租了。于小贵的姐的平房也拆迁了,三间的平房守在道口,去年就拆迁完。现在楼也盖完了,给了一百多平方米的门市房。她姐找了我好几次了,要和我们合伙开个小酒店。

雷老爷子看看大陈,说没有人租了?你们都走了,就剩下小陈了。

小陈低下头说,拆迁后盖楼,我要把我的门市房卖了。黄涛的爸爸在他们家乡包了座小山包,投资养山鸡。我要先去那里适应一下,等他出狱。

外面谁家放起了鞭炮,“噼哩啪啦”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雷老爷子眼泪落了下来。大陈向她俩使了个眼色,说,爹,今年是牛年,牛马年好耕田。你听外面的鞭炮是为我们的祝捷声。是托你老爷子托的福,我们在三家巷日子过得这么红火。正是有了你老的大恩大德,才有了我们的今天。你放心吧,我们走哪儿都是你的女儿。我们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你当爹的能不高兴吗?

雷老爷子擦了眼泪,举起手中的酒杯,与她们碰了杯,说,牛年春光无限好,三家巷里飞出三只金凤凰。

老霍哭了。老陈哭了。大陈哭了。小陈哭了。小于傻笑,被大陈打了一巴掌,他笑得更恣意了。转眼大家又破涕为笑了。外面的鞭炮又响起来了,阳光射进来照得每个人的脸红通通的。干了这杯酒,祝福的酒,踏上征程的酒,有谁能辜负这好时代好春光呢?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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