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克利案的离奇判决

俞飞

4月初，美国律师巴里代表他的当事人约翰·辛克利寻求从法庭监督中“无条件释放”，虽然2016年法官已经允许他从精神病院回家居住，但法院也开出一连串附带条件。这位律师强调，辛克利的老母亲健康不佳，而辛克利自2016年从精神病院出院以来，精神疾病没有复发。

“我们希望，在辛克利夫人能够理解的情况下，能够下达无条件释放辛克利的命令。”律师说。

40年前，也即1981年3月底，辛克利向美国时任总统里根连射六枪。控辩双方激辩不休，陪审团认定精神错乱，法官宣告被告人无罪，判决震惊全美。国会和各州议会纷纷修改“精神错乱”辩护标准。

富二代疯狂行为竟然是为爱情

镜头拉回到1981年3月30日，华盛顿下着蒙蒙细雨。下午2点半，演讲完毕的里根总统，步出希尔顿饭店，防弹车后门打开，就等总统上车了。满面笑容的里根，右手高高举起，向欢迎人群频频招手。

一位美联社记者喊着：“总统先生……”白宫新闻秘书布雷迪笑呵呵向记者群走来。突然窜出一名金发青年，猛地拔出左轮手枪，对着里根“乓！乓”连射两枪。

特工麦卡锡一个箭步扑在里根与刺客的中间。“乓！乓！乓！乓！”又是四枪。其他特工一下子压在里根身上，对司机吼着：“开车！快开车！”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现场乱作一团，布雷迪脸冲下倒在地上，左眉上方中了一弹。特工、警察与青年扭作一团。很快，凶手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在严密防护下，押往华盛顿警察总局。

整个枪击过程被三大电视网的记者拍了下来。美国广播公司率先播放这段录像，CNN更是连续追踪报道这一系列事件长达48小时之久。“总统遇刺！生死未卜！”突发新闻很快传遍世界。美国人密切关注事件进展：总统能否挺住？凶手是谁？何人指使？

一颗子弹离总统心脏仅3英寸，幸运的是，里根康复之快堪称奇迹。手术第二天早上，他就接见了前来探病的访客，并签署了一份法案，第13天就出院了。两位受伤的执法人员也逐渐恢复，但布雷迪伤势严重，下身瘫痪。

警方很快查明：26岁的富二代辛克利之所以刺杀总统，仅仅是为了吸引女明星朱迪·福斯特的注意力。

那一天，福斯特像往常一样上课、去图书馆、和朋友聊天。当天下午，她在广播新闻里听到了总统遇刺的消息，但她没有了解更多的细节。晚饭后，她回到寝室，一进门就听室友叫道：“朱迪，约翰·辛克利！”

“约翰·辛克利怎么了？”她问道。以前，朱迪曾向室友抱怨过辛克利的疯狂追求。室友告诉她，企图刺杀里根的正是给她写信的辛克利。

犯下如此弥天大祸的辛克利，究竟何许人也？

1955年5月，他生在富豪家庭，是家里三个孩子的老幺。父亲是一家石油公司的总裁，腰缠万贯，母亲是位全职太太。这个家庭对孩子要求严格，讲究服从。

1973年，在父亲的压力下，小儿子就读于得克萨斯技术学院。他在那儿无心求学，有时间就弹吉他、听音乐、看电视，毫无目标地混了两年。1976年春天，他辍学去了洛杉矶，希望能在好莱坞当个作曲家。

电影《出租车司机》中扮演雏妓的福斯特，楚楚动人，魅力四射，让他神魂颠倒，欲火焚身。德尼罗饰演的男主角——孤独自闭的越战退伍军人，企图谋杀总统候选人以引起其暗恋的女子注意。看了15遍电影的辛克利自比为德尼罗。

对儿子的古怪举止，辛克利的父母焦虑万分，让家庭心理医生对他进行治疗。霍普医生提议，应该将儿子赶出家庭，以促进他成长。或许，正是这一决定把辛克利推向犯罪的边缘。

1979年10月，辛克利因涉嫌骚扰总统卡特曾被捕。随后，里根当选总统，他买了一把手枪准备暗杀。1980年，他的偶像列侬被歌迷暗杀，让他更加趋向自毁的边缘。

在福斯特住所前，他放了一封又一封情书，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一封明信片正面是里根与夫人南希的照片，背面写道：“亲爱的乔迪，他们不是亲爱的一对吗？南希是够性感的。有一天你和我将会占据白宫的，这些乡巴佬会嫉妒得直流口水。在此之前，请你尽最大的可能保持为一个处女。你是一个处女，是不是？爱你的约翰。”

1981年3月，刺杀总统当天，他留下一封信，“亲爱的：在试图刺杀里根的过程中，我或许会被杀掉。不过，没有关系，我只想请你直视你的内心，或者至少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以具备历史意义的这一举动，来获得你的尊敬与喜爱。”

悲哀的是，拼上性命所做的一切只是枉费心机。福斯特表示：“一些人混淆了爱情和妄想，也有一些人被那些妄想者伤害。我对此深表遗憾。辛克利最大的罪过就是混淆了爱情和妄想。他的无知只能刺激我说他错的太多。爱情是幸福的，妄想却很可怜。它是自我放纵的结果。”

美国媒体大肆渲染、輪番轰炸，公众质疑的目光以及警察和FBI的日夜盘问，让福斯特身心疲惫，在《为什么是我》一文中，她控诉：“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权利注视我，指点我，评论我，因为我的职业。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庭审辩论掀波澜

1981年5月，辛克利26岁生日前两天，他试图服安定自杀，11月，他又想在牢房上吊。辩方聘请的精神病学家铁口直断，这些可以证明当事人精神问题极为严重。

辛克利坚持让律师请影星福斯特出庭作证，否则他就不配合律师。1982年3月30日，福斯特在华盛顿联邦法院进行了录像作证。

对辛克利的刑事审判，激起美国民众强烈兴趣。出乎意料的是，引起众怒的他，成功逃脱了美国法律的惩罚，逍遥法外，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检察官指控：被告人犯有非法购买、拥有、使用武器和谋杀总统、击伤麦卡锡、布雷迪等十三条罪行。根据法律，须判处终身监禁。

在儿子被捕后的第五天，他的父母发表声明，声称“约翰是个有（精神）病的孩子”，根据美国法律，精神不正常的人对其行为不负法律责任。身为科罗拉多州一家大石油公司总裁的父亲，不惜重金聘请第一流律师和精神病专家，为儿子辩护。

鉴于刺杀总统的录像在电视上反复播放，检方和辩方在事实问题上没有争议，双方的巨大分歧在于被告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法官帕克的裁决，对辩方最终的胜利，意义非凡。他决定本案按照联邦法律程序进行，这意味着公诉方承担证明辛克利精神完全正常的举证责任，而非根据华盛顿特区法律，由被告人辩护律师证明他的当事人精神正常。

为了鉴定被告的精神状况，法院指定一名精神病专家作了三小时检查，专家的结论是：精神方面完全应该接受审判。被告律师马上争辩：任何这类检查，首先应由被告选择的精神病专家来进行。首席法官驳回辩方意见，但同意被告送联邦精神病院做为期三个月的精神病检查。

检查来，检查去，一直拖到1982年4月27日，也就是枪击案发生整整一年多之后，联邦法院才宣布成立陪审团，公开审理此案。本案陪审团成员由12人组成，7女5男，其中11名黑人，一名白人。

审判开始，首先是听证会。被告方4名律师和6名精神病专家出庭辩护。

控方聘请的精神病学家认为，欣克利行刺时法律上神智健全，明知自己犯罪。三位辩方的精神病学家诊断结论则是，枪击的时候被告人精神有问题。

辛克利过去的沉默寡言，漫无目标的乱窜，写给福斯特的狗屁不通的情诗、歇斯底里的情书，语无伦次的电话，莫名其妙的日记，对父母反复无常的态度，成了辩方强有力的证据，以证明被告人的谋杀动机、谋杀准备和谋杀行为都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产生进行的。

5月5日，检察官埃德尔曼陈述：被告如何蓄意伏击总统，“蹲伏”的姿势是熟练的射手有意识的行为。“六枪，辛克利先生打中了四个人，”他强调，“这是本案关键之所在”。

检方精神病专家接着作证。从辛克利纠缠福斯特不放，刻意模仿电影中的求爱方式，到三番五次地购买枪支，练习枪法，想方设法接近重要人物;从他下决心以谋杀来赢得爱情，到精心研究总统活动时刻表，提前赶到希尔顿饭店，混在最有利于射击的记者群里，在最合适的时刻开枪射击，在没有被扭住前一连开了6枪，连伤4人，这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完全可以证明被告人谋杀动机是自觉的，谋杀准备与谋杀行为是在头脑清醒状态下进行的。因此，被告人罪名成立。

“问题是动机！”辩护律师富勒能言善辩，“谋杀起因于辛克利对福斯特的迷恋，这种迷恋使他需要长期精神治疗”。律师说，由于无法见到心中偶像，辛克利开始退避到“孤立的世界中”，他开始跟踪卡特总统，后来是里根总统。

辛克利的父亲老辛克利在证人席上做了一个情绪激动的发言。提及他和有精神问题的儿子之间的矛盾，他颤抖地喊出：“我是约翰悲剧的原因。因为他无法适应社会，而我竟把他扫地出门。我乞求上帝现在能把我和他的位置换换。”

他悔不当初，在丹佛，儿子准备离开他的时候，他说：“好，现在你靠你自己了，去干你想干的吧。”在法庭上，老辛克利说：“现在回头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老泪纵横，请求父代子过。

庭审最终变成医学观点的争执。辛克利究竟是精神失常的牺牲品，还是蓄谋已久的冷血刺客？

代表辩方的哈佛大学大卫博士指出，病态单相思使“辛克利相信暴力是非凡之举，是有回报的，他觉得自己是在出演一部电影”。公诉方的帕克博士反唇相讥：“辛克利是典型的被惯坏的纨绔子弟，他沉浸在不费力气获取成功和名声中，实施轰动效应的犯罪是引起人们注意的捷径。”辛克利并没有脱离现实，而脱离现实是精神错乱的标志。

媒体后来披露，辩护律师曾向检察官私下提出，可以承认所有指控，条件是检方向法官提议，被告各项罪名的刑罚期限合并而非累加计算，15年监禁辛克利有权获得假释。检方一口回绝，理由是本案涉及总统，这种讨价还价的控辩交易会让公众反感。

听证会整整开了七个多星期，接下来是陪审团审议。12名陪审员的意见不一致，相持不下。第一个发表意见的伯雷德，认为被告人精神错乱，不应判罪。他的意见遭到杰克森的反对。再次读了辛克利在枪击前一小时给福斯特的求爱信后，莱锡特肯定辛克利精神错乱，因为他明知自己这么做确死无疑，但他还是不顾一切这么做了。

莱锡特的意见遭到考伯琳的强烈反对，她发现辛克利的来往信件中，只要是讨钱的，都签“爱你的约翰”，如不是讨钱，则只签个“约翰”而已。一连争论了四天，疲劳不堪的考伯琳动摇了，布朗坚持了最后10分钟，也无可奈何地投了同意被告人无罪的票。

6月21日，帕克法官根据陪审团的决定宣布判决：“因精神错乱，被告人无罪。”

法官同时宣布，辛克利立即送往华盛顿伊丽莎白精神病院，无限期住院治疗，直到确能证明他对本人与社会都不再构成危险时，才能释放。

光天化日之下，枪杀总统案发生一年多才审判，结果被告人无罪。对此，一家美国报纸用了这樣一个标题：“精神错乱的辛克利，发疯的陪审团。” 里根总统的法律顾问米斯讽刺：“你甚至不能用排除一切合理怀疑标准来证明白宫所有员工都是正常的。”

两个哥哥死于暗枪的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火速提出一项法案，禁止制造、装配和出售欣克利使用的“星期六夜特制”牌手枪;众议员帕里斯主张立法严惩暗杀总统及政府高级官员的罪犯;白宫宣布，不再公布总统的活动时刻表。

刺客出院 争议四起

审判结束后，欣喜万分的辛克利写道，这次枪击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表白”，没有丝毫的悔恨。

辛克利案的离奇判决，全美震惊。87%的美国公众认为被告人过度使用精神病辩护且总是辩护成功。美国医学会主张直接废除精神病辩护，美国精神病学会和美国律师协会主张保留，但必须加以改革。

1984年国会制定《精神病辩护改革法》，规定辩方承担举证责任。联邦法院以及三分之二的州法院采纳了这一标准。爱达荷、蒙大拿、犹他、堪萨斯州议会干脆废除精神错乱辩护。

同年，老辛克利以2600万美元出售范德比尔特能源公司，花费巨资用于全国范围广告宣传，以增加公众对于心理障碍和精神错乱辩护的理解。

下身瘫痪的布雷迪，致力于倡导控枪运动，成立了布雷迪预防枪支暴力中心。1991年，向来反对禁枪的里根也表态支持：“周年这个词，一般是用来庆祝那些我们希望记在心里的快乐瞬间：生日、婚礼，第一份工作的。但是3月30日却是个我本该尽快忘记但却无法做到的周年纪念日，4个人的生命被永远改变。如果现在正由国会审议的《布雷迪法案》早在1981年時就已成为法律，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这一法案的通过能让这些数字降低10至15个百分点，那么这就是值得的。” 1993年，国会通过《布雷迪法案》。

30多年住院期间，法院多次安排辛克利探访父母，法官保罗表示：“我们希望，在探访父母过程中，他有机会与人们发展正常的友谊，而且探访期间与辛克利接触的人，都会受到正在治疗辛克利的精神病专家和心理学家的检查。”

多年以来，辛克利多次请求法院，同意他离开精神病院。2003年《泰晤士报》报道，“过去的20多年中，辛克利一直在离白宫不远处的一家精神病院接受隔离治疗。现年48岁的他一身健康古铜色皮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一点不像当年的刺客，更像一个网球运动员。他进入法庭的时候步伐缓慢沉重，但他手上没有戴上手铐，也没有任何警卫跟随”。美国政府强烈反对，出院成为泡影。

时间终归改变一切。2016年7月，法官在长达103页的意见中写道， “辛克利对自己或他人没有任何危险”，允许他下月5日起返家与母亲同住。法院也开出一连串附带条件，例如定期回诊治疗，不准接近总统、国会议员，不允许饮酒、拥有武器，每周还得参加社会服务。

辛克利家人支持法院的决定，也有邻居欢迎他回家。长期为辛克利辩护的律师巴里说，人们应该对法官的决定放心，因为“美国的精神卫生系统和司法系统都在运转，而且运转得很好”。福斯特的发言人拒绝对此发表评论。

里根总统基金会和研究院则发表声明：“我们相信辛克利仍然对他人构成威胁，我们强烈反对他被释放。”前检察官迪杰诺瓦指出：“我认为在辛克利剩余的时间里，他都将成为一种威胁。可以说，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对辛克利获准出院，我并不惊讶，但感到恶心。”里根女儿帕蒂警告：“这个人是一个骗子，很善于欺骗医生，不能相信他。”里根儿子小里根说：“对总统或其他领导人进行攻击是对整个国家的攻击，不能轻易原谅。”

1981年3月30日，华盛顿，罗纳德·里根总统在希尔顿饭店门外遭到约翰·辛克利开枪射击。图为枪击后的混乱场面。 （图片来源：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