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小说家》的奇幻风格、元叙述文本与游戏性写实主义

2021-07-07 14:57段婕
电影评介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说家奇幻现实

段婕

从《美人鱼》(周星驰,2016)到《红海行动》(林超贤,2018),再到《捉妖记2》(许诚毅,2018)及《流浪地球》(郭帆,2019),中国商业电影依托成熟的特效技术与工业美学,在内容题材、视觉风格、影像表现等方面不断经历着突破与创新。2021年贺岁档,路阳导演的《刺杀小说家》再次以较高标准的影像细节向观众呈现出中国电影人向电影后工业美学实践的深度开掘。根据路阳的叙述,《刺杀小说家》完成了中国电影没有涉猎过的奇幻类型。参与了《流浪地球》《悟空传》等国内顶级特效电影制作的特效指导徐健则坦言,《刺杀小说家》的特效制作比《流浪地球》难很多,是一个“巅峰级的挑战”。这样行业顶级标准制作出的奇幻影像在视觉奇观之外有何意义,又如何参与知识与文化生产过程呢?

一、网络小说般奇幻风格影像的首次呈现

在百花齐放的2021年贺岁档影片中,《刺杀小说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其超高标准的制作水准与前所未有的技术介入,以及与此偕行的高成本与数码影像奇观。此前同样涉及“穿越”元素与异界战斗、且力邀一众巨星加盟的《功夫之王》(罗伯·明可夫,2008),成本也只达到了5亿元,同一类型的《长城》(张艺谋,2017)在全A级好莱坞顶级电影工业班底完成制作,人民币成本也不超过6亿元。这些发生在架空历史背景下,兼具武侠、传奇、爱情、冒险等类型要素的商业电影往往被称为“奇幻电影”。然而《刺杀小说家》的“奇幻风格”却是建立在不同叙事层级的交融中的,它也是制作团队在打造“奇观”上最具突破与创新性的影片。在前期筹备阶段,《刺杀小说家》就是全球极少数入选IMAX特制拍摄项目的影片之一,这意味着在拍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画面细节都要几乎不计成本地、以超大超清晰的IMAX银幕为基准参数进行描画渲染;而电影中的大部分画面都采用了特效制作,前期大量以动作捕捉技术与虚拟拍摄的镜头更需要数码特效的丰富。据统计,这部制作成本高达6亿多元的影片的最后成片中,特效镜头数量在总镜头的数量中占比达到了74.2%。[1]《刺杀小说家》的制作团队要以如此巨额成本呈现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呢?《刺杀小说家》根据网络青年小说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一直追查失踪女儿小橘子的中年男性关宁,在巨型公司阿拉丁的指派下前往两江市刺杀一位神秘的小说家路空文。根据阿拉丁信息主管屠灵提供的信息,路空文的网络连载小说《弑神》与现实间存在奇妙的对应,关宁也在梦境中感受到了《弑神》世界中小女儿发出的感召,与路空文化敌为友、共同解开两个世界关联真相的故事。在“现实”的时空外,耗资甚巨的特效镜头呈现的正是影片的另一层叙事,即小说《弑神》中的世界:异世界皇都的少年空文与姐姐被赤发鬼手下黑甲追杀,姐姐为救少年空文死于黑甲之手,空文联合黑甲奋起反击,在烛龙坊与白翰坊相争后的混乱中救下一名叫小橘子的女孩后向统领皇都的“神”——赤发鬼发起了最后的挑战。呈现这一“戏中戏”的世界不仅要跨越双雪涛原著小说的语言表达,向数字电影的影像呈现这一跨媒介的转码,还要将作家路空文《弑神》的网络小说风格与中国电影工业制作方式结合起来,新鲜、生动、逼真而可信地传递出皇都十三坊并立、玄幻战争打响、凡人弑神的异世界图景。尽管以泛古代为背景的架空玄幻风格网文已经成为当下中国大众文化生产中不可忽略的现象,但在电影中用多项尖端技术将其呈现为影像符号的尝试还是首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刺杀小说家》团队在这一方向上作出的努力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

为了跨越双重跨媒介呈现的沟壑,制作团队在电影拍摄前期用想象力与创造力将异世界场景中的每个场景与人物都进行了细致的勾勒,在后期特效技术的赋能下最终构建出一个细节丰富、完整可信、风格奇幻、想象力自由驰骋的“非现实”世界。小说异世界线索在少年空文的叙事视角中,渡口一战后来到的首个场景即是皇都燭龙坊的暴民在赤发鬼的教唆下进攻白翰坊。空文由于周身有独眼黑甲所缠绕被烛龙坊人误以为同伙,他看到烛龙坊张灯结彩并有花车祭司以为是盛大的节日,没想到却在人潮的裹挟中误打误撞参与了对白翰坊的攻击。这一段落由实景结合特效技术打造,在5个月的时间中,前期团队在17万平方米的场景场地上搭建了20多个摄影棚,用以呈现2000多张概念设计图与2095张分镜头故事版中的奇幻故事,这一工作量数倍于之前国内的奇幻影片;《刺杀小说家》不仅搭建了“故事发生的场地”,更创造出一个“故事发生的世界”:IMAX标准的数字特效制作将节日庆典般暗调场景中的多个彩色光源描绘得如梦似幻,“灯会”中簇拥着灯车和花车的迷狂人群身着服饰风格统一但造型各异、酒神狂欢般的非理性状态与战前压抑的末世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白翰坊的一轮弓箭射击后,战局陷入焦灼阶段,烛龙坊先从阵后推出赤发鬼的巨型灯车,以3条由蒲草和热气球捆扎而成的火龙根据赤发鬼灯手指的方向,向白翰坊门投下火油,再由花车上的祭司点燃火箭并射向城墙,霎时,白翰坊化为一片火海并发生爆炸。导演用大量运动的景深镜头对在天上飞舞的龙灯进行了造型、功能、细节等方面纤毫毕现的刻画,出现在电影主海报上的龙灯也是最能代表本片创作者想象力的“拟像道具”之一。串联的红色热气球构成龙灯身体的主体部分,热气球下悬挂的吊舱中乘坐了投掷火油的烛龙坊暴民,在镜头与龙灯相向运动时仿佛龙灯从观众身边飞过,狰狞恐怖的龙爪与龙头、迎风飘舞的红绸、龙眼中向外喷发的火焰都为观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体验。在短暂的压抑过后,烛龙坊群众的癫狂状态伴随彩车上狂舞的祭司与漫天飞舞的龙灯、化为火海的白翰坊达到了高潮。从汤姆·甘宁“展示视觉奇观、直抵观众注意力和好奇心”的“吸引力电影”理论的角度来看,CG特效与后期渲染在这一段落中成为从感觉上和心理上将观众情绪向预期方向引导的最有效手段与最具“进攻性”的要素。[2]在特效技术结合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想象力后创造出的震撼观感,不仅为观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奇观,还成功渲染出天马行空的奇幻风格,为空文的小说赋予了“改变现实”的力量。

二、元叙述与小说、电影及现实的互动

在奇幻風格的架空世界与天马行空的特效场面之外,《刺杀小说家》的现实生活线索构成了影片故事产生与发展的基础。有的观众认为双线并行的叙事方式在抬高创作难度与制作成本的同时加大了部分观众的理解难度,制作团队在关宁寻找女儿或少年空文复仇的故事中选择一条线完整做完即可,或令影片成为类似《英伦对决》(马丁·坎贝尔,2017)般动作型的情感大片,或成为类似《功夫之王》的架空异世界玄幻大片。以本片的资本投入与制作团队功力而言,这样的叙事方式在商业回报和影片整体完成度上都更加稳妥。然而,以“戏中戏”的元叙述结构放大现实中存在的问题,以“小说改变现实的力量”突出写作行为与写作者的能力并向原创作者致敬,才是《刺杀小说家》双线叙事的创新之处与价值旨归所在。无论是没有隐藏在赤发鬼与久天过往中的、神灯集团CEO李沐因利益纠纷暗害小说家路空文之父的过往;还是互为镜像的落魄小说家路空文和失孤父亲关宁在笨拙的相处间相互传递坚持的信念,令《弑神》中的故事最终圆满完成的故事,都显示出元叙述的作用与价值。在叙事作品中,叙述者自我意识常常在“戏中戏”等“关于叙述的叙述”中反身性地体现出来,凸显出艺术家进行自我表达的媒介本身,并成为创作者结构和反思自身的契机,这就是叙事学中的元叙述观念。《刺杀小说家》围绕着小说家的特殊能力设置了一个展开网络奇幻小说风格的架空世界,伴随着路空文的构思与关宁的梦境逐步推进,甚至“打断”现实时空的故事。但这种处理方式不仅没有弱化影片映射现实问题的力度,还在两个世界的交叉缠绕中进一步将现实存在的问题放大或前台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否定”并“创造”出了新的现实。

在影片前半部分,现实世界中关宁刺杀小说家路空文与小说世界中少年空文刺杀赤发鬼并行,但伴随关宁主视角下对路空文身世的调查,以及不断进入脑海的皇都梦境与小说连载的推进,现实世界与小说世界中的人物一一神秘对位,从同名的少女“小橘子”到红甲武士与关宁脸上的神秘伤疤,再到被追杀的少年空文与被关宁刺杀的小说家路空文,以及暗害早年合作伙伴、获取无数用户信息、掌握商业帝国与世俗权力的李沐与害死好友久天、号令天下的赤发鬼的对位关系,都提供了元叙事交错对位的张力。在影片高潮与结尾处,路空文被李沐派来的杀手刺伤进医院抢救时,关宁在李沐的嘲笑与威胁下在空文的笔记本电脑上继续写作,在小说世界中以红甲武士的身份跨越叙事层级对赤发鬼展开了复仇。影片没有明确展现李沐的下场,但即使观众不相信“小说能改变现实”,或者李沐的健康没有在巧合下受到红甲武士刺杀赤发鬼的影响,关宁的行为也为观众揭开了李沐商业帝国基石中的黑暗角落。导演将双雪涛原作中小说的名称《心脏》改为与“刺杀小说家”对应的《弑神》,突出了双重叙事维度的关联与对应。关宁与屠灵的叛变使李沐同时作为刺杀行动的发起者与最终目标,在小说结局后从现实和小说中完成了双重“自我抹除”,“显影为启动故事又退出故事的空白力量”,以及“真正刺杀发起者(更上一层次的小说家——双雪涛、路阳等创作者)的替身”。[3]在小说《弑神》(或《心脏》)与《刺杀小说家》现实的对位之外,电影(或小说)《刺杀小说家》大量的剧情也对路阳(或双雪涛)现实生活中出现的问题进行了对位与呈现。《刺杀小说家》电影与小说中的角色大多都是城市的边缘人物,例如关宁与千兵卫,以及路空文与小说家。尽管小说家这一角色以写小说为生,且具备优秀的写作能力,但其作品在传统的纯文学或严肃文学领域始终游离在一种边缘性的环境中,小说家本人也由于老伯/李沐的暗中打压从未正式发表过文章,生活潦倒困顿,这也是辞职在家写作,却屡遭退稿的原著作者双雪涛借“小说家”之口宣泄出的愤懑。落魄的关宁、一手遮天的赤发鬼与分裂的皇都十三坊,则隐隐指向市场化改革时东北国有资产与集体资产被吞并,下岗潮中无数工人一夜之间失业在家、落魄潦倒的事实。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艺术作品的四要素:作家、作品、读者与宇宙,作家创作了“作品”这一内部自洽的世界,而“作品”总会涉及、表现、反映某种客观状态或者与“一个直接或间接地导源于现实事物的主题”有关的东西,它“由人物和行动、思想和情感、物质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觉的本质所构成”[4],即宇宙。无论何种风格的作品,都无法脱离文本产生的环境,会在不同内容与风格的虚构中对现实进行或写实或夸张的描绘。少年空文与关宁的刺杀、小说家/路空文的写作、路阳/双雪涛的创作在奇妙的对位连接中呈现出莫比乌斯环式的纽结,凭借写作信念的感召进入小说或电影的“异世界”,也成为创作者在自反性的叙事中展现故事与社会现实之间深刻互动的契机。

三、跨媒介的影像呈现与游戏性写实主义

作为一部成熟的工业化作品,《刺杀小说家》在国产奇幻风格电影的特效呈现上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新高度;两条不同维度的叙事层级又在形而上的同构与互动中揭示出复杂的社会因素。在现实与叙事交叠的复杂图景中,具有不同媒介特性的同时呈现令观众将观影体验与阅读网络小说、收看网络直播与AR投影中的多种感受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各种媒介技术的并置令影片中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场景:CG特效层层渲染出游戏风格的异世界,掉落悬崖、受到斩击的平凡主人公少年空文不仅没有受伤,还通过姐姐留下的宝刀与神秘的人形铠甲走上了“弑神”之路;“现实世界”中追踪人贩的关宁在向人贩子运送拐卖儿童的卡车扔石头时,一个短暂的第三人称HUD(Head-Up Display)视点镜头突然出现,显示出石头的运动轨迹和速度;屠灵与关宁为是否刺杀路空文起冲突时,屠灵将一个玻璃杯扔向镜头方向,玻璃杯碎裂在镜头旁。这个小景深镜头位于房间地面的角落,镜头中呈现出的人物动作是模糊和变形的,但导演要强调的并非冲突中两人的动作,而是玻璃杯在观众眼前碎裂的视听震撼——这些非现实的影像提示观众,关宁与屠灵所处的电影空间与少年空文、红发鬼所处的异世界一样是一个媒介化了的虚构世界。少年空文、红发鬼所处的异世界有着相对明确的作者,即小说家路空文,但影片叙述的故事所揭示的,却是路空文并非《弑神》唯一的作者,在路空文顶着现实生活的压力对写作心灰意冷时,被李沐派来刺杀的关宁将坚持的信念传递给他;在路空文失去灵感时,关宁记录梦境的笔记本又给予他帮助;在路空文重伤住院时,关宁索性替他写完了小说的结局。可以说,关宁、指示关宁接近路空文的李沐与屠灵、乃至异世界中引导关宁前往弑神的小橘子等人,都是《弑神》的作者或内容生产者。那么,《刺杀小说家》世界的创造者在双雪涛、路阳与制作人员之外是否还另有其人呢?具备多重自反性与元叙事特征的《刺杀小说家》是怎样完成意义生产的呢?

在影片高潮部分,身为读者的关宁替代了路空文的作者位置,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为小说《弑神》书写了结局。结局中,关宁化身的红甲武士不再遵循小说世界的限制,毫无预兆地对赤发鬼发动了日本动漫《美少女战士》中水冰月的变身魔法“变成月亮消灭你”、特摄片《恐龙特急克塞号》中将活人发射出去令人变身为超能战士的“人间大炮”、以及中国网络上由网红“酷酷的滕”与“社会王”的视频对话衍生而来的终极武器“冒蓝火的加特林”,如“金手指”般瞬间扭转了战局。东浩纪提出了战后日本在文学史与漫画史的相互交错中发现或创造出的“角色属性资料库”,以及在以“角色属性资料库”为想象力的环境中诞生的“游戏性写实主义”。“游戏性写实主义是游戏或网络亦或是后现代的消费,社会这类媒体的新环境传达互动取向的媒体渗透侵入进入出版业这个老旧环境资讯内容取向的媒体,而在其边界地带不断地被孕育产生出来的一种创作手法。”[5]当奇幻世界中的红甲武士以“人间大炮”等并非来自《弑神》中的武器反身摧毁了《弑神》中的最强者与奇幻世界观时,电影影像实际上也以数据库的写作方式完成了对《刺杀小说家》的反叛。无论是《弑神》还是《刺杀小说家》,这样的写作或编剧逻辑对熟悉“网游开挂”“网文金手指”的互联网时代观众而言,都是可以充分理解的。

结语

作为我国首部将奇幻想象与现实情感两种类型在叙事维度上扭结起来的电影作品,《刺杀小说家》依靠电影工业与视觉效果技术的进步,不仅为想象力的表达开掘出更高更远的创作空间,而且对奇幻情节的视觉化也并没有掩盖影片本身的人文关怀力度及对历史现实的触及,为观众传递了富有新意的奇幻美学体验。

参考文献:

[1][美]汤姆·甘宁.吸引力电影:早期电影及其观众与先锋派[ J ].电影艺术,2009(02):17.

[2][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31.

[3]王昕.《刺杀小说家》:作者空文与刺杀书写[ J ].中国作家,2021(4):57.

[4][美]艾布拉姆斯.镜与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03.

[5][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2:游戏性写实主义的诞生[M].唐山:唐山出版社,201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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