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叙事节奏

2021-07-19 20:34高珊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5期
关键词:贾政凤姐宝玉

高珊

《红楼梦》的叙事手段极其丰富,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对叙事节奏的把控十分老到。“节奏”本来指的是自然、社会和人的活动中一切有规律的变化,本文将“叙事节奏”抽象为两类叙事中的变化来分别讨论,这两类变化是:情节的缓急变化和内容的详略变化。

一、情节缓急变化

小说情节的发展,常常如江河奔流,有时平缓,有时湍急。《红楼梦》也是如此,故事往往在平缓发展中突然紧张起来,其后又归于平缓。

以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为例,这一回写到了好几个比较大的情节单元:一是周瑞家的与宝钗闲聊,引出“冷香丸”的来由;二是周瑞家的从薛姨妈那里拿到十二枝宫花,分别送到各姐妹处;三是凤姐带宝玉到尤氏处闲话,宝玉因此结识秦钟,并约定日后一起读书。这三个情节单元的发展本来比较徐缓,但行文至此回最后部分,凤姐准备带宝玉回荣国府时,却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书中写道:“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于是,故事在此处横生波澜,引入了焦大这个人物并介绍了他的身份,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从后面焦大的醉话中,读者们又从侧面了解到了宁国府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龌龊事,书中在此处写焦大之言语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焦大所说的“爬灰”和“养小叔子”皆为礼教大妨,若是他自说自话也就罢了,作者在此处更添一笔,以宝玉和凤姐的对答来了个火上浇油,书中如此写道:“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镇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叻,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得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咱们到了家,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既然焦大说得言之凿凿,那自然是确有其事;既然凤姐反应这么大,那说明她也是知道大致情况的。这么大的丑闻,透过焦大之口说出来,又被凤姐的表现坐实,这就像是在平缓的江河中横生的巨浪,令情节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可是正当此时,作者却不再就此事铺衍,而是在第八回开头,笔锋一转,写到凤姐回禀贾母秦钟上家塾之事与尤氏请大伙去看戏之事,闲闲几笔,即令故事重归平缓。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从第七回到第八回,情节发展呈现出“缓—急—缓”的变化规律,这也就是这部分所强调的情节缓急之节奏。

又如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这一回主要写宝玉挨打这一件事情,但在情节发展的缓急上却波澜起伏。一开始作者先写到宝玉在门厅正好撞上父亲贾政。贾政对宝玉怒喝一声,质问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猥猥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唉声叹气 ,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这番质问声色俱厉,着实令人难以回答,情节在这里变得紧张急促起来,读者也都为宝玉捏了一把汗。可是下面作者巧妙地采取“横云断岭”法,插入一段回事人的禀报:“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将贾政给支走了。正当读者为宝玉松了一口气,以为他逃过一劫时,故事再生波澜,这忠顺亲王府来的人竟是来向宝玉讨蒋玉涵的,贾政一听说自己的儿子竟然养优伶,大骂宝玉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正当雷霆轰鸣之时,作者却又以宝玉的狡辩来缓解这种紧张的局势:“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恐有讹传,也未见得。”正当读者期待宝玉能以口舌之利逃过责罚时,忠顺亲王府的人竟然指出他腰间的红巾正是蒋玉涵所佩,这下宝玉无可抵赖,只得承认,以至于“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作者在此基础上更下了一把火,让贾政遇上贾环,透过贾环之口,又把金钏因宝玉之事自杀的事透露给了贾政,可谓是火上浇油。至此文中写道:“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子!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在里头去,立刻打死!”正如暴雨前的电闪雷鸣,故事的紧急程度至此达到了一个高峰。作者于此却不急于好戏的开始,却又将情节放缓了下来:原来此时贾政忙于送客,给宝玉留下了找救兵的时间,可惜要找小厮,却不见人影;遇见一个老婆子偏又耳聋,把“要紧”听成了“跳井”,把“叫小厮”听成了“不了事”,带动着情节产生了两次缓急之间的小变化后,才进入“宝玉挨打”的正文,这是最大的高潮。打过三四十下,王夫人来救,是第一次缓;再过一会儿,贾母来救,是第二次缓,到这里,故事才由急促发展到平缓。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就“宝玉挨打”这部分文字来说,从“打前”到“打中”再到“打后”,情节经历过多次缓急变化,作者利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和老到的手法,充分调动了读者的情绪,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令叙事过程有着很强的节奏感。

二、内容的详略变化

《红楼梦》在详略上也常常交替变化,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叙事节奏。有的部分精雕细刻、浓墨重彩,有的部分却微言大义,寥寥数笔带过。

如第三回《贾雨村黄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都京》,从林黛玉进入贾府时便开始借林黛玉的眼睛,详详细细地描写荣国府中的主要人物。未进荣国府,便写府前狮子、门口列坐的人、出来迎接的人。进入府中,从垂花门写到游廊,再写到穿堂、正房、厢房,其中摆设、装饰面面俱到。写人物时,从贾母入笔,再到凤姐、王夫人、李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最后更是详写宝玉,从形貌、语言、神态、动作,无一不至。到了这回结束时,作者却轻轻一抹,几句话便转到薛蟠:“姨表兄薛蟠—仗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至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开始,又转到李纨,也是短短几句,便交代了李纨和贾兰的身世。在经历了这两段人物的素描之后,作者便借薛蟠这根线,展开了贾雨村断案的一大段故事情节。这部分情节是详写:先写雨村断案的过程,门子如何使眼色,展示“护官符”,再交代案件的来龙去脉。事件中夹杂着薛蟠、英莲(即香菱)、冯渊等人的是非恩仇,也側面勾勒着雨村的多重人格,笔触细腻生动。但在此事结束后,便三两笔带过,文中道:“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不大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作者没在案件结束处作丝毫停留。可以看出,从“林黛玉进贾府”到“葫芦僧判葫芦案”,作者在篇幅上进行了“详—略—详”的变换,产生了内容详略变化的节奏。

又如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这一回有三个大的情节单元,在第一个情节单元中,书中写的是李嬷嬷因为袭人没搭理她,而她自己又输了钱,于是迁怒袭人,叫骂不休。这段情节的语言描写非常详细,李嬷嬷怎么骂的,宝玉怎么分辩的,凤姐怎么解围的,都写到了。而在进行了这些详写以后,作者轻轻一笔,将李嬷嬷带走:“(凤姐)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此处略写省却了不少麻烦,如若继续写袭人怎么争辩、李嬷嬷再怎么骂、丫头们又怎么再来帮忙,势必要无休无止,令读者厌烦了。

此回的第二个情节单元,写的是贾环在宝钗处跟丫头们赶围棋玩,因为连输了几盘,贾环便耍赖不给钱。在被宝玉教训之后,回到房内,又被其生母赵姨娘唾弃。这个情节单元中,对人物的描写十分细腻:宝钗的心思细密,莺儿的气愤委屈,贾环的自卑猥琐,赵姨娘的下流不堪都通过作者的语言描写和神态描写表现出来了。可是行文至此,该何以为继呢?如果写贾环顶嘴,就得接着写赵姨娘进一步的训斥,很无趣;如果贾环沉默,情节就无法推进。于是作者再次引入凤姐,通过略写结束情节:“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这跟前一个情节单元采取了一样的处理方式,即引入王熙凤,迅速平息争吵的局面,如果不是这样,赵姨娘和贾环的对话必定会陷入死局,详写之后的略写起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紧接着的第三个情节单元,写黛玉和宝玉因琐事闹别扭,宝玉对黛玉进行劝慰,黛玉对湘云调笑,湘云对黛玉反击,宝钗对二人劝解。在这个情节中,人物很多,笔触交叉变换,直到四个人难分难解之时。作者以略写收束:“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从以上的例证中,我们不难看出,《红楼梦》在内容详略上也是有变化、有节奏的,我们在读《红楼梦》时,也应仔细感受这种类似于呼吸般的详略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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