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桥

2021-07-22 05:45藤泽周平
世界博览 2021年13期
关键词:美浓次郎亲生

桥物语

作者: [日] 藤泽周平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译者: 王了了出版时间: 2021-3页数: 308定价: 58

阿江是深川富川町一个叫美浓屋的布料店的女儿,不过是美浓屋的养女。说是养女,其实是小时候被美浓屋的老板和平捡回来的,就这样作为美浓屋家的女儿被养大,今年已经十八。所以听到十八岁的阿江,要嫁给美浓屋的继承人信次郎的时候,谁都没感到惊讶。信次郎今年二十三,是个仪表堂堂,也很热衷于做生意的年轻人。阿江也出落成了美人,大家都认为这桩亲事很理想。

阿初每次提到这事儿,总是很羡慕的样子。现在两人说话的地方是深川西町的米店田川屋,阿初是这家的女儿,同阿江是在外学习的课上认识的朋友。阿初比阿江年长一岁。

“阿初,我最近吧……”阿江突然表情严肃地对阿初说,“有时会想起很奇怪的事情,让人很不愉快。”

“哎呀,什么事儿呢?”

“是关于抛弃我的父母的。”

“但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一直這么以为来着。”

田川屋店面很大,面朝院子的阿江的脸,由于绿叶反射的光,显得有些苍白。

“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

阿江那时五岁。五岁的阿江站在桥旁。夜色渐浓,附近微暗,不见人影,只有桥下的小河不断流动的水声。听好了,在阿江面前蹲下的男人说:

“老实在这等着,不许从这里走开,明白吗?”

男人说罢,用让阿江感到疼痛的力气紧紧握了握阿江的手,然后站起来转身过了桥。目送那背影融入微暗的暮色之中。男人一次也没回头。阿江的记忆,在这里有些间断。接下来能想起的是边叫着“爹爹”,边徘徊在不知何处的昏暗的路上的情景。

“所以,那时会想父亲不要自己了。最近总觉得马上就能看清父亲的脸。”

“还是想把亲生父亲找出来见一面?”

“不是那样。”阿江将眼睛从阿初身上移开,又望向明亮的院子,“并不是想见面,只是自己过得很幸福,想知道那个父亲过得怎么样。渡桥的那个背影,看起来很凄凉。”

阿江说话的时候,从走廊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是阿初的哥哥昌吉。昌吉用闪着暗光的眼睛看了看阿江,然后就马上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因为他那样。”阿初“啧”了一声,用不屑的语气小声说,“就因为有个这样的哥哥,所以没有什么好人家上门说亲。”昌吉好吃懒做,听说有时会去哪儿的赌场,沉迷于赌博。

七月炽热的太阳终于西沉,阿江低着头有些匆忙地走在街上。

“等一等。”那声音低沉温柔。

阿江回头看,一个五十岁前后,身材消瘦、个子也不太高的男人站在那儿。男人的脸被晒得黝黑,头发全白,面颊凹陷,眉眼细长亲切,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阿江。男人穿着打扮不是很讲究,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需要有所防备的坏人。男人很有节制地和阿江讲话。

“你叫阿江?”

“是”。

“这样啊。”男人盯着阿江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请问……”阿江面向男人,“您是哪位?”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不不,不是美浓家,我认识你的亲生父亲松藏。”

阿江倒吸一口凉气。于是男人回应阿江的目光,点了点头。男人眼中依然闪烁着温柔的光芒。阿江感到那目光仿佛将要把自己包裹。阿江向男人走近,低声问:“你说认识,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男人低下头,“三年前死了,死前很想见你啊。”

阿江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男人又小声说:

“松藏说过,你是被扔在桥边的。我叫弥之助,有空的话来找我吧,我和你讲讲你父亲的事。”

“我一定过去。”阿江说。

于是弥之助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阿江站在原地目送那背影走远,然后也迈出了步子。但走了五六步,像是突然被谁拍了下肩膀,她回过头。刚刚那个自称弥之助的男人,是否就是所谓已故的父亲,这种怀疑掠过阿江内心。如果只是父亲的朋友,不会只听了父亲的话,就特意来找他的女儿吧。这样一想,阿江觉得转身走在桥上的这个叫弥之助的男人的背影,与五岁时看到的父亲最后的身影很相似。

弥之助住的地方,阿江马上就找到了。叫吉右卫门的铺子是一间低矮的小房,寄生一样建在武家大宅的墙根底下。

阿江出现后,弥之助激动地高声招呼着,拿出像仙贝一样被压扁的坐垫,小声嘟囔着“得给你倒些茶”,手忙脚乱地去了厨房。

“您别忙了,坐下吧,我自己倒。”

阿江有些不过意,说着自己去厨房烧了水,沏了茶。厨房很寒酸,什么都没有。味噌罐的盖子也没盖好,旁边放着些剩下的已经打蔫的青菜。弥之助这个男人,好像是一个人住,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生活的气息。

“松藏是个倒霉的男人。”终于在客厅坐下后,弥之助以这样的开场白,讲起了阿江父亲的事。松藏虽然不是老板,但是个有营业许可、手艺还不错的木匠。过了三十岁,很晚才有的老婆,老婆在孩子出生第二年死了。生活没了奔头的松藏,工作上渐渐松懈,开始去赌场赌钱,而且陷得很深。

“我和你父亲认识,就是在那时候。狐朋狗友说的就是我们啊。”弥之助说着,黝黑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那期间我们俩搭档做的事出了差错,两人都没法继续再在江户待下去了。听了当时照顾我们的老板的指示,逃到了常陆那边。松藏就是那时遗弃的你。”

弥之助声音有些嘶哑。阿江眼里噙满泪水,低下头,泪水扑簌簌滴落在膝盖上。

“和我说了这么多,谢谢您。”阿江说。

这时从玄关传来男人的声音,像是有谁来拜访。弥之助放下茶杯迅速站起来离开了客厅。在玄关两人小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弥之助和来找他的男人去了外面,家里顿时变得静悄悄。

两人回到位于偏房的卧室,信次郎拿出账本和算盘算起账来。阿江沏好茶,开始缝补衣物,有时会抬起头看看丈夫。从紧闭双唇皱着眉头、对照账本打着算盘的信次郎的表情,可以感受到父亲卧床不起后,信次郎将店里的所有责任背负一身的认真。阿江觉得,丈夫和之前漫不经心帮忙打理店铺的时候大不一样,身上有了商人一样的坚韧。

——真是好丈夫啊。阿江想。被美浓屋捡回来真的太幸运了。这样想的同时,住在小泉町寒酸的小屋里的男人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觉得那人是自己生父的这种想法,吸引着阿江去那间小屋。之后阿江又去弥之助的家探望过两次,买来鱼烤好让弥之助吃,洗好脏衣服再回去。这些不能就这么瞒着信次郎。

“嗳。”阿江放下缝补的衣物对信次郎说,“最近碰到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那人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信次郎吃惊得不得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江。

煮了款冬菜,又煎好了鱼,再把饭做好就行了,阿江回到了客厅。

“对不住啊,总是麻烦你。”弥之助说,“让你破费,还让你帮忙做饭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我也是顺便过来。”

“什么都没对家人说吗?”

“嗯,只对丈夫稍稍提了弥之助的事。”

弥之助突然挺直了弯着的腰,说:“不是说过来这儿的事,不能和别人说吗?”

“没关系啊。”阿江吟吟笑道,“就只说了我遇见可能是自己生父的人。”阿江试探说,然后一直看着弥之助。

弥之助黝黑消瘦的脸上,现出无比狼狈的神色,他别过脸,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哪是什么亲生父亲,这可是不得了的误会啊。”弥之助这样说的同时,突然有人进到家里,连声“你好”都没说。进到客厅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年轻人,胡楂青青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是安吗?”弥之助用有些责备的语气问,“进别人家门前,最起码先打声招呼。”然而这个叫安的男人,无视弥之助的话,背靠客厅的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行为举止随便得很;然后就这样抱着膝盖,默不作声一直盯着阿江。阿江感到很害怕。

阿江看着弥之助向他求救。弥之助开始阴沉地看着阿江,但和阿江一对视马上就转移了视线,弥之助用低沉恐吓的声音对安说,“还没到你出风头的时候,闭嘴赶紧回去!”“那可不行啊。”阿江突然站了起来。听二人的对话,阿江感到危险向自己逼近,但伸手想要拉开拉门的时候,阿江被男人从身后紧紧搂住。叫安的这个男人,用蛮力控制住阿江的身体,轻轻松松地把她抱起来,拖到了旁边的屋子。阿江拼命反抗,男人毫不留情,一把将阿江扔在了榻榻米上。

——会被杀掉吧。阿江想要爬进客厅。安的身体压了上来。男人的汗臭和狐臭,让阿江快要窒息。她大声地呼喊:“爹,救我!”突然一个黑影跑了进来,阿江感到身体一下子恢复了自由,赶紧爬著向客厅逃去。两个男人撕扯起来,房子吱吱呀呀作响。

“快逃!”背向阿江的弥之助,转过头说。

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阿江看见回过头的弥之助面如土色。

“我不会让你轻易逃跑!”

安压低声音说,突然手上拿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别碍我事!快滚开,你这老头!”

“爹!”阿江大喊。

“我没事儿,快逃!”弥之助抓住猛地冲过来的安的手腕,大声对阿江说。

阿江听见两个人重重摔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她奋力拉开拉门,从玄关逃了出去。

“叫安的男人抓住了。”来拜访的捕快德助说。阿江遭遇那事儿之后,信次郎拜托德助调查。“这回他们的阴谋就都清楚了,起因是什么西町田川屋的儿子。说是起因,不过那混账小子好像并没有直接参与,但有唆使的嫌疑,就把他叫出来问了下情况。那些家伙想出的骗局把老板娘你引诱过去。要是去了那个叫弥之助的大叔那儿,他们打算强行把老板娘你关起来,绑架,然后向这边索要赎金。”

“太危险了。”信次郎说。

“是啊,太危险了。老板娘完全中他们的圈套了。”德助喝着阿江倒的茶,很有滋味地抽着烟,“但那个叫弥之助的,不知什么原因,没按原计划行动,跟同伙闹掰了。”

果然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吧,阿江想。阿江想起拼命保护自己逃跑的弥之助。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那个叫弥之助的大叔?这边没查到他的行踪,还在找。”

“那个人救了我。”阿江像是求情似的说。

信次郎和德助互相看了一眼。

“我还是觉得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阿江说。信次郎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苦笑着摇头。德助也缓缓摇头说道:“老板娘你误会大了。虽然还没抓住弥之助,但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年轻时候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原来可是敲诈勒索坏事干尽,让官府伤透脑筋啊。自始至终都是赌徒,也没有老婆孩子。一次也没成过家,所以对老板娘你说的当然都是谎话。”

——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那个人对我那么亲切,最后还冒死救我?是因为即使是那样的赌徒,上了年纪也想有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吗?

阿江的眼睛深处,浮现一座幻影般的桥,但没有看见从桥上走过的男人的背影,只有桥。阿江的心中涌上些许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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