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论诗 酷似林黛玉

2021-07-27 02:10广东刘黎平
金秋 2021年8期
关键词:学诗香菱林黛玉

◎文/广东·刘黎平

林黛玉是《红楼梦》中的文学形象,一辈子除了曾在扬州和金陵之间来回过一两次之外,大部分时间不曾走出深闺大院,主要是待在大观园里,在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之间走动,是一位大家闺秀,柔弱女子,无惊天动地的举动,她能和曾国藩有什么共同点呢?曾国藩是晚清重臣,一生南北征战,先是征讨太平军,其发迹也源于此,后来又和捻军作战,功败垂成。他还是洋务运动的发起者,一生不管争议如何,确实是个实实在在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人物,这个人怎么能和小说中虚构的贵族小姐有共同点呢?

然而,凡是古代中国有文化的人物,都是爱好诗歌的,尽管有时候两个人物八竿子都打不着,但在诗歌这个领域,却可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林黛玉与曾国藩亦如此。

学习写诗,必须先熟读作品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的是中国传统的写诗之道,强调先要熟悉优秀作品,熟读文本,然后才能有感性积累,从而从事文学创作。而且诗歌必须含蓄,讲究意蕴,切忌直露浅俗,这些也必须建立在详熟前辈大师作品的基础上。

再说林黛玉,在贾府女性当中绝对是诗词高手,如果拍合影,恐怕应该坐在第一排,只凭“冷月葬花魂”就能独步《红楼梦》。薛宝钗虽然有诗才,但和黛玉比起来,不免俗了一分。黛玉作为诗人已经是高手,而作为老师呢?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就有个香菱学诗的故事,通过香菱的请教,林黛玉的指教,道出了学诗必须先熟悉优秀作品的道理,同时晚清重臣曾国藩关于读诗写诗的见解,也和林黛玉有异曲同工之妙。

薛家的丫鬟香菱,也就是《红楼梦》中甄士隐的女儿,被拐卖为婢女,虽然遭遇悲惨,但文艺青年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不会放弃追求艺术和美好的梦想,一旦和林黛玉亲近,马上就提出要跟林黛玉学诗。香菱并不是没有基础,她也私下里学过一些诗歌,这也不奇怪,早在《唐诗三百首》问世之前,《千家诗》已经影响千家万户,《红楼梦》里的女性聚会,也以千家诗为口令。香菱跟黛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明香菱在这个领域并非一无所知。

黛玉首先排除了香菱的畏难心理,她将诗歌创作之道总结起来,使其显得很简单。她说写诗算什么难事,也值得你辛辛苦苦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增强了香菱的信心之后,黛玉老师就告诉香菱的学习之道,要细读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是细读杜甫的诗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说完了这些话,然后就将王维的五言律诗送给香菱,叫她去苦读熟读。香菱领了这份家庭作业,果然觉都不睡,通宵点灯读诗,“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

林黛玉教香菱如此读书,而《红楼梦》问世百来年后的曾国藩是怎样教导子弟读诗歌的呢?我们来看他的书信记录。

在咸丰八年(1858年)八月二十日写给曾纪泽的信中,他要求曾纪泽“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首”,所谓五古七古,就是指五言古体诗和七言古体诗,而且还有仪式感,要读出感情,要读出气场,“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先高声朗诵之后,还得持续下去,用比较低的声音密密地吟咏,先前如同春雷,后来如同细雨,“以玩其味”,在气势上和玩味上齐头并进,然后古人写诗的情境和气势,才能涌上心来,与之合而为一。香菱在灯下专心读王维之诗,估计也是高低声相间地用功。

再往前推,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三月初五日写给弟弟们的信件中,他说“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曾国藩生怕弟弟们不能领会,强调了一句:“至要至要。”

要读哪些专集呢,从曾国藩自己编辑的诗歌书籍就可以看出一二,他闲暇时间所编辑的《十八家诗钞》,就大量收集了李白、杜甫、王维的诗歌,动辄几百首,每一种体裁的诗歌都集中在一起,这和林黛玉要求集中精力在王维的诗歌上用功如出一辙。林黛玉在王维的诗歌专集上画了一个个红圈圈,要求香菱重点诵读和学习,其实也相当于临时编了一本教材,这种教材和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的相同之处在于,不零碎选作品,而是大量同类型的诗歌集中在一起,让学生“高声朗诵”和“密咏恬吟”。

向最牛诗人的老师学习

林黛玉老师和香菱同学第一次上课交流时,香菱说喜欢陆游的诗歌,谁知道黛玉马上纠偏:“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了这个格局,再学出不来的。”

看到这里,不免有些惊奇,令人错愕,连陆游的诗都不算上乘吗?那要谁才能入你的法眼呢?其实,黛玉的这番话,也正是宋明清时期文化人的共识:要学好诗,必须以《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盛唐诗为范本,这样才能走上正道。盛唐之后的诗歌虽好,但不足以取法。这种观点不管科学与否,在当时确实是主流。

例如《沧浪诗话》就认为,想要学好诗,就得从先秦两汉和魏晋诗歌、李杜入手,“皆须熟读”,这样才“不失正路”。晚清的曾国藩也如此认为,在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信中这样写:“尔要读古诗,汉魏六朝,取余所选曹、阮、陶、谢、鲍六家,专心读之。”这些诗人,就是指三国魏晋时期的三曹、阮籍、陶渊明、谢灵运、鲍照等,其诗古朴高简,可以打好写诗的底子。而黛玉教导香菱的又如何呢?我们且看,黛玉认为,在熟悉了李白、杜甫、王维三家之后,“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其中的应是指东汉诗人应玚,刘应该是指建安七子中的刘桢,或者东晋的刘琨,庾则是南北朝时期的庾信,杜甫夸他“文章老来成”。

曾国藩

两相对比一看,曾国藩开的书单和林黛玉开的书单几乎如出一辙,尤其是十分重视汉魏六朝的诗歌,是不是曾国藩看了《红楼梦》受到启发了呢?难道林黛玉是曾国藩间接的老师?其实也未必,在曾国藩的日记、笔记和书信里,似乎找不到他爱看《红楼梦》的记录,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林黛玉的观点趋同,其实也就是说他和曹雪芹的观点趋同,曹雪芹只不过是通过林黛玉的口,以林黛玉立言,讲出了自己的诗歌主张。

我们今天的人喜欢唐诗,而唐代那些大诗人,他们的老师又是谁呢?最直接的老师就是魏晋南北朝时候的诗人,例如陶渊明,建安七子,三曹,竹林七贤等等。李白就屡次表达了自己对那个时代诗人的崇拜,例如“中间小谢又清发”“令人长忆谢玄晖”,杜甫、王维他们都是如此。想想看,李白、杜甫等人已经是中国古代最牛诗人,而他们强大的能量,直接来源于魏晋南北朝这些师傅,牛人的师傅,后人当然也得膜拜和学习。这就是为什么历代学诗的人都强调汉魏古诗的原因。不是曾国藩师法林黛玉,而是英雄所见略同。

讲究诗在功夫之外

香菱之所以能悟到诗歌的妙处,还在于生活经历。她在接触王维的山水风景诗之前,由于坎坷的生活经历,就已经对于诗中所涉及的自然风光有了感性的认知,等到一用功读古人的诗歌,所见与所读结合起来,油然就产生意会的妙处,小姑娘打了一个很恰当的比方,“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原来,当她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时,想起某年进京的时候,泊舟江上,看到碧青的烟连云直上,于是意识到了这两句诗的妙处。

读诗要和生活相结合,才能有感悟,曾国藩也讲过:“作诗文……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所谓的“积理至富”,就是说平日的积累,诸如生活体验积累,达到了一定的丰富程度,则自然于诗有感悟,说的不就是香菱对于“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体会吗?

如此说来我们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今天的家长教孩子学古诗,未必能有立竿见影之用,但是现在熟悉了,在将来的经历当中,遇到类似诗中的情景,一下子就会喷发出来,将诗与生活融为一体,提升人生的艺术修养。林黛玉的感悟,香菱的感悟,曾国藩的感悟,和我们就会融合贯通,长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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