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运动员离奥运会越来越远了吗？

吴阳煜

2018年9月1日晚，韩国U23足球队成为了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男子足球比赛的卫冕冠军。当晚，队长孙兴慜的笑容中，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正在荡漾开来。

按照韩国的兵役制度，作为职业运动员，除非孙兴慜代表国家队夺得亚运会金牌或奥运会前三名，否则就必须回国服至少为期23个月的兵役—而他在雅加达亚运会开幕时已经年满26岁，意味着这届亚运会，成为了他免除兵役的最后机会。

赛后第一时间，托特纳姆热刺俱乐部就在社交网络上为孙兴慜送上祝贺。除了本国球迷以外，孙兴慜所效力的这家英超劲旅，应该就是这届亚运会韩国队最大的支持者了。在上一届的2014年仁川亚运会，韩国队在男足决赛中击败朝鲜夺冠。当时孙兴慜却因其所在的德甲俱乐部勒沃库森不肯放人，和冠军奖杯失之交臂。隨后第二年，心有芥蒂的孙兴慜就转会到了热刺。

热刺成人之美，为孙兴明“助逃”2年兵役，写就一段皆大欢喜的佳话。但这样的幸运儿故事，并不总是在世界职业体育的每个角落上演。更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在于，面临大赛抉择时，运动员本人的参赛意愿和其所属的俱乐部、所代表国家地区等利益相关方的关注点，并非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一致，该如何通过理性协商与衡量得出最优解，考验各方的统筹能力和协调水平。

FIFA主席“请愿”放行梅西

比孙兴慜亚运夺冠再早十年前，在2008年已经贵为天才少年的里奥·梅西，就没能沾染上这般好运气。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里奥·梅西不可阻挡地率领阿根廷国奥队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摘得金牌。但在开赛前，梅西险些不能站到“鸟巢”的绿茵场上。

早从当年的4月开始，梅西就对外频繁发声，表达自己希望代表国家队夺金的心愿。有意思的是，当被问及参加奥运会和世界杯预选赛会否发生冲突时，梅西的回答是他希望能同时参加这两项赛事。

尽管梅西自己想在奥运会上为国争光的愿望强烈，也愿意承担加倍负荷的比赛强度，但因在同年8月份要参加欧洲冠军联赛的资格赛，梅西所属的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并不遂其所愿，反而态度极其坚决地要求他留在队中。对于这支西甲的传统豪门，让自己队中最具分量的攻击领袖千里迢迢奔赴他国，只为参加几场体现国家荣誉的比赛，归队后还很大可能出现竞技状态的波动，这样的买卖实在不划算。

但梅西更不舍得就此放弃自己的奥运梦，加上背后有阿根廷国奥队的声援支持，从而和巴塞罗那俱乐部形成了僵持之势。直到其后国际足联的介入，才打破了这一僵局：国际足联在该年7月16日知会巴塞罗那，必须让梅西参加北京奥运会，理由是其为适龄球员，俱乐部无权阻止。

可就在两天前的7月14日，梅西还回到了俱乐部参加集训。眼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国际足联前主席布拉特在专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对阻挠自家球队23岁以下球员参加奥运会的三个俱乐部狠批一通，其中就包括了巴塞罗那。不服气的三家俱乐部以国际足联的决定缺乏法律依据为由，上诉到国际体育仲裁法庭，闹出更大的纷争。

矛盾缘何如此棘手？回过头来看，国际奥委会和国际足联的相互忌惮和防备，也许是埋藏更为久远的根源问题。自奥委会前主席萨马兰奇和国际足联前主席阿维兰热的谈判而起，奥运会的足球比赛打破了业余原则，职业运动员才得以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赛场上登场亮相。但出于奥运会足球项目分散世界杯等赛事关注度的担忧，在该届奥运会上，国际足联做出参赛运动员年龄限制在23岁以下的决定，在其后一届的亚特兰大奥运会，又做出适当放宽，允许每队拥有不超过3名的超龄球员。

在和职业联赛发生意外“撞车”时，对于运动员而言，对奥运会的向往和所属联赛的约束之间，很多时候都会形成冲突，屡屡上演奥运会和各家俱乐部之间的“抢星大战”，成为国际足联和国际奥委会需要出面调停解决的难题。

关于奥运会职业球员年龄限制的争论一路未休，但U23+3名超龄职业球员的规定延续至今，并影响了亚运会和其他大洲的运动会，形成传统。约定成文后，根据国际足联的《球员身份及转会规程》里，关于放行球员回国参加国家队比赛的规则，作出了这样的优先权判定：“如果球员被其国籍所在协会召回参加国家队比赛，其所属俱乐部必须放行。球员和俱乐部之间任何与此规定相反的协议无效。”

但并非所有需要国家队出征的比赛都能得到俱乐部的无条件放行，闹到国际体育仲裁法庭的三家俱乐部，正是抓住了这样的规则漏洞。在总则第2、3条款里，国际足联又对上述“比赛”做了特别限制：“对所有列入国际比赛日的比赛以及任何由国际足联执委会做出特殊决议的有关比赛，本条第一款规定之放行球员必须遵守。”“对于未列入国际赛事日程的球赛，不强制要求放行球员。”

由此可见，热刺放行孙兴慜征战亚运会的决定，用“高抬贵手”来形容或许并不为过。可以说，能够得到国际足联保护的各大国际A类赛事，相比各国职业联赛，确实更具优先权。但更为普罗大众所熟知和热衷的亚运会乃至奥林匹克运动会，却并不在其保护范畴之内。从相关条款分析来看，作为国际足联组织的成年国家队之间的正式比赛，国际A类赛事对参赛运动员年龄并无限制，包括世界杯、联合会杯、各大洲锦标赛等，在每月都会根据成绩来换算国际足联的排名。

但在奥运会和亚运会上，男子足球项目是极少数有年龄上限的运动项目。在和职业联赛发生意外“撞车”时，对于运动员而言，对奥运会的向往和所属联赛的约束之间，很多时候都会形成冲突，屡屡上演奥运会和各家俱乐部之间的“抢星大战”，成为国际足联和国际奥委会需要出面调停解决的难题。

特别是对于众多欧洲豪门俱乐部，夏季奥运会在7、8月份进行，此时欧洲五大联赛都已开始，而奥运年往往遇上欧洲杯举办，俱乐部更是苦于球员接连参加欧洲杯和奥运会带来的“空档期”。另一方面，奥运会又与世界杯的举行时间时隔两年，奥运会和世界杯的预选赛都是提前一年就已开始，这意味着如果不做出取舍，等于每年都有大赛任务，任何一个俱乐部都会觉得负担沉重。同时，联赛也会被过于密集的奥运会、世界杯预赛割裂成碎片。因此，欧罗巴豪门拒绝放行核心球员参加奥运会，是常有的事情。

从上述国际足联相关条款来看，当时确实没有相关法律条文，可以强制性命令这些俱乐部“交人”。这也是为什么，早在当年2月，布拉特还曾“晓之以情”地呼吁道，“我们知道我们的规章。奥运会上超龄球员的放人，不是强制的。这将是俱乐部和各国足协间的事。但对任何球员来说，奥运会足球比赛都代表着职业生涯的光辉时刻，我希望大家能找到一个灵活变通的解决方案。”

“梅西们”能否参加奥运会或亚运会，自身为国争得荣誉的强烈意愿固然重要，背后还不仅仅是国际足联、NBA董事会等管理机构和奥委会、俱乐部各方角力的结果，有时也是个人为实实在在的职业生涯发展考虑。“特别是对于很多欧洲足球运动员来说，因为大赛关注度高，他们会把这种国际大赛当成自己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在国内某职业足球俱乐部负责球员培训事务的陈晨这样告诉南风窗，“对于这些职业运动员其实也意识到，如果能在更高级别的赛事中有亮眼的表现，可能大賽一结束，就会有大的俱乐部把他们买走了。另一方面，一些小国的运动员可能一辈子就只有一次机会参加如欧洲杯这种级别的赛事。他们有的会选择在原来平台多停留一段时间，以保证自己可以上场的竞技状态。这些都会对运动员的个人生涯纵向选择发挥一定影响。”

宝贵的个人休整期

当年的金童梅西对奥运抱有如此深刻的执念，不惜和自己的豪门老板闹翻，只能靠更高级别的国际足联出面撑腰，才得以梦想成真；而在美国最高级别的职业篮坛，不少球员对奥运会的逃避情绪形成了巨大阻力，却也是公开的秘密。大洋彼岸，美国职业篮球联赛（NBA）密集的职业赛程同样和奥运会过不去。

那些在NBA 30支球队征战的数百名球员，他们应该是地球上篮球水平最高的运动员。但每逢四年一度的奥运盛会，不少NBA球星都会想办法推脱，高挂免战金牌。原因不少，但最主要的一点是，NBA每赛季极为繁重的常规赛和季后赛赛程安排，对球员的身心造成极大负荷，实难再分出精力应付奥运会和世锦赛这类国际赛事。

球员在随队训练时，基本是以针对接下来比赛的攻防训练为主，根本没有时间根据自己的身体和技术弱点进行提高性的训练，只能等到休赛期加练。

正如现今7月份还在酣战的NBA季后赛，就很好地体现出球员的苦处。北京时间7月7日上午，密尔沃基雄鹿队的当家球星吉安尼斯·安特托昆博，才在总决赛第一场里火线复出，首发上场。可另一边厢，在两天前的奥运落选赛最后一场比赛中，他的祖国希腊队惨败被捷克队，被淘汰出局，无缘东京奥运会。

拿着五年2.28亿美元的薪资，在球队冲击奥布莱恩杯的紧要关头，安特托昆博自然没有办法回归国家队救主，但这从侧面也反映出NBA作为商业联盟，对球员“压榨”到极致的本质属性，和追逐荣誉为主要源动力的奥运会赛事间的天然冲突。

本赛季尚未结束，2021年月11日，NBA就告知各支球队，联盟倾向于下赛季以正常日期开赛，即训练营计划于9月29日开始，常规赛计划于10月20日开始。而目前七场四胜制的总决赛系列赛倘若打满七场，赛程还需排到7月23日—留给争冠球队仅有大概两个月的休息时间，遑论派出队中主力跨越太平洋亮相东京。

关于NBA常规赛82场的赛制，一直以来球员工会都有呼吁缩减的声音，但NBA官方的态度始终非常坚定。经过多场高强度篮球比赛的拼搏厮杀后，短暂的休赛期对NBA的球员显得弥足珍贵。“在赛季开打后，很多时候每支球队打完一个客场，就要立刻赶往美国其他州打下一个客场，有时甚至还是隔天比赛的‘背靠背。球员在随队训练时，基本是以针对接下来比赛的攻防训练为主，根本没有时间根据自己的身体和技术弱点进行提高性的训练，只能等到休赛期加练。”除了在休赛期的训练计划不想受阻以外，有职业篮球圈内人士告诉南风窗，经过漫长的赛季征战，休赛期的适当休息，对NBA球员们的身心恢复甚至养伤极为重要：“他们可以通过这段时间调整好自身的竞技状态，进行心理调整，特别是在身体有伤病的情况下，对于听从国家队征召这件事上，就会更加谨慎，毕竟这和球员自己的职业生涯挂钩。”

大赛突围激励改革信心

不可否认，无论是球员，还是球队，抑或是管理机构，对于赛事的抉择都会落到自己利益相关的层面去做出决定，但必须要看到，有时对一项赛事的取舍与否，甚至留力几何，都会对运动项目的长远发展造成影响。

尤其是疫情“黑天鹅”干扰下，今年下半年关于中国足坛职业赛场的赛事选择也值得关注。继去年采取空场赛会制后，本赛季的中超联赛则面临着与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12强赛，还有亚冠赛事的赛程冲突，其抉择考验着相关各方的统筹与运营水平。

在全力保障打好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大目标下，身处“三选一”的特殊时间节点，赛事的选择评估更应超越球员个人意愿和俱乐部、联赛自身的考量，和激励行业改革信心紧密联系起来。

回顾20年前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中国男足以一比零战胜了阿曼队，历史性地取得了2002年世界杯的入场券，这为其后中国足球从联赛管理到相关体制、机制的建立，再到青少年足球运动员的培养，以及场地设施的进一步完善，提供了高昂的发展动力。

如今，从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40强赛成功突围进入12强赛后，中国国家队再度对2022年世界杯决赛圈发起了冲击。对此，上海市足协培训主管江澍认为，目前中国足球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而且在很多领域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处在改革的攻坚时期，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成绩更为显得重要：“世界杯公认是象征足球界最高荣誉的赛事，也是世界上传播范围最广的赛事，这对于中国足球事业的激励，无疑是巨大的。中国国家队作为最能代表本国足球水平的标杆，它的成绩不仅仅是一次赛事结果的体现，更关系到了以后足球改革怎么走、社会各界对于足球项目的继续深化改革是否能保持信心等问题。所以，相关部门才会集中全部资源，全力保障国家队备战，力求取得突破。”

中国男足以一比零战胜了阿曼队，历史性地取得了2002年世界杯的入场券，这为其后中国足球从联赛管理到相关体制、机制的建立，再到青少年足球运动员的培养，以及场地设施的进一步完善，提供了高昂的发展动力。

但毫无疑问，在经受这样重大且复杂的赛事抉择考验的时候，对于运动员的关怀是必不可少的。江澍也向南风窗表示，赛程的密集及赛历调整，必定会对参赛运动带来很多影响：“在心理上，开赛时间的不确定性肯定会影响球员在间歇期的训练心态，因为他们缺乏一个明确时间坐标。这样对他们调整好竞技心态、在训练中长期保持动力，是不利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