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也有女主角

马瑞芳

研究者通常认为明代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除潘金莲是《金瓶梅》的女主角之外，其他三部，都没有女主角。《三国演义》从貂蝉到孙夫人，《水浒传》所谓“四大淫妇”，《西游记》层出不穷的女妖，都是过眼即逝，没有能贯穿小说始终，没有一个能影响整部小说情节，没有一个能与小说“男一号”息息相关，与其保持长久联系，甚至影响他的命运。

而我认为，《西游记》有女主角，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是《西游记》基本上贯穿始终的女性形象。

观音菩萨是和“男一号”孙悟空交往最多的女性形象。

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玉帝束手无策，是观音菩萨向玉帝举荐二郎神，才演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小圣施威降大圣”。

又是观音菩萨执行如来法旨挑选取经人、组建取经团队。如来佛并没有具体指导：哪个妖魔可以改邪归正，进入取经团队。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到五行山下五百年，是观音菩萨慧眼识英雄，把孙猴子确定为取经队伍骨干，为便于唐僧辖制孙悟空，观音菩萨给唐僧掌控孙悟空的法宝“小花帽”即金箍。孙悟空一直心怀怨愤。当鹰愁涧收伏小白龙之后，孙悟空宛如受了委屈的孩子对父母撒娇耍赖，倒苦水，撂挑子，连说四个“我不去了”。观音菩萨苦口婆心给猴儿做思想工作，答应急难的时刻亲自来帮他，小说里边这一段特别有趣：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叶，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观音菩萨说到做到。唐僧西天取经路上，遇到各种各样妖精。孙悟空到处求援，诸天神佛都因接到观音法旨，无条件帮助唐僧师徒。唐僧取经几乎变成西天神佛众擎群举的大业。在这些“学雷锋”的“救火队员”中，观音菩萨出现最频繁、为孙悟空排忧解难最多。黑风山降熊怪是她，降红孩儿是她，救活人参果树的还是她。为了收伏吃了若干童子的鱼妖，在孙悟空催促下，观音菩萨亲手编个竹篮，头也没梳就素面朝天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降黑熊怪时孙悟空提了个绝对无理的要求，要观音菩萨变成苍狼精，和他一起去骗黑熊精。神圣的菩萨岂能变成龉龊的妖精？岂不乱套？自降身份？观音菩萨竟然俯允！

更不可思议的是，观音菩萨居然还约上普贤、文殊菩萨，叫上黎山老母，跟取经僧玩了一场令人绝倒的美人计！这是西天取经最风趣最搞笑的段落，《西游记》吸引读者眼球，和这一段很有关系。

观音、普贤、文殊菩萨，再加上黎山老母“扮演”富家母女，哪个起主导作用？当然是“母亲”，吴承恩虽没明写，但美人计是观音设计，自然得她担纲主演，观音菩萨先点化出一个阔绰庄院：宅近青山，门垂翠柏，松绿竹翠，菊艳兰幽。高堂大厦，画栋雕梁。厅堂上挂着寿山福海画，金漆柱上有大红春联，多温馨富足的家庭气氛！然后，扮成半老徐娘的女主人，口若悬河说起自己家庭如何富足女儿多么可爱：

“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

“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用富足的家庭和美丽的“妻子”迷惑取经僧，怪不得本来“革命”意志不那么坚定的猪八戒经不起考验。

佛教传说中，大肚子弥勒佛算是“办公室主任”，笑迎宾客;韦驼是“公安部长”，分工保卫。而《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却把这两位神灵的工作都一起担起来。她不仅像办公室主任一样安排如来佛要东土取经事宜，还像韦驼一样细心为唐僧安排护卫。派出了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沿途护卫唐僧。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鹰愁涧意马收缰”写到藏在鹰愁涧的小白龙吃了唐僧的马，孙悟空要去寻找，唐僧又担心那条龙再出来把我吃了怎么办，扯住孙悟空不让走，孙悟空暴躁地对师父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这时，空中有人说话：“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唐僧听说慌忙礼拜。孙悟空立即神气起来，问：“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观音菩萨派出这么多神将卫护唐僧，让猴儿过了一把领导瘾。

《西游记》中，观音是世事洞明、通情达理的菩萨，可爱的菩萨。她赏识孙悟空，觉得孙悟空人才难得。孙悟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对观音菩萨有份亲情和依赖。西行路上受了委屈，遭师父驱逐时，孙悟空绝不去天宫找玉皇大帝也不去西天找如来佛，而是到观音菩萨身边去，好像遇到困难的弟弟躲到大姐姐身边。孙悟空绝对不会在玉帝、在如来佛跟前掉一滴泪，只会到观音菩萨面前嚎啕大哭，就像受人欺負的小弟弟需要大姐姐擦眼泪。观音菩萨对孙悟空有求必应，慈祥和蔼，不仅帮助猴儿，还常像哄小孩一样对待猴儿，像好朋友听猴儿说知心话，跟猴儿开玩笑。观音菩萨给腥风血雨、打打杀杀西行路平添一抹柔美暖色。而对犯上作乱的猴儿，观音菩萨也会狠狠教训。唐僧到鹰愁涧，被小白龙吃了马，孙悟空与白龙争斗，白龙潜水不出，孙悟空只得请菩萨。在这此前唐僧按照菩萨安排给猴儿戴上金箍。孙悟空见了菩萨先大叫大嚷：“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跟菩萨计较紧箍咒的账。菩萨毫不客气痛骂孙悟空，骂出两个新颖之至的词“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这两句巧话如何解释？“大胆的马流”其实是“大胆的猴头”。“村愚的赤尻”是什么？是“愚蠢的红屁股乡巴佬”。观音菩萨骂孙猴骂得何等生动巧妙有趣！接着菩萨耐心地教育孙悟空：你这猴子，不如此拘系，你又会诳上歁天！孙悟空给说得哑口无言。

观音菩萨在佛界地位崇高，与文殊、普贤、地藏菩萨通称四大菩萨。观音菩萨汉语译名曰“观世自在”“观世音自在”，通译“观世音”。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才改称“观音”。观音本是“外来菩萨”，成佛前是转轮圣王无净念的太子，男性。佛教传入中国后，本土观音传说出现，如朱鼎臣《观音菩萨传》，中国就有了白衣观音、千手千眼观音、鱼篮观音、送子观音等。印度勇猛丈夫观世音变成中国美女观世音。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没变。

吴承恩描绘观音菩萨的美貌和神采绝不吝惜笔墨。

观音菩萨是男是女？在中国最早的传说中，观音菩萨是男的，在杂记小说中，观音菩萨渐渐时男时女、或男或女、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到了《西游记》第八回，“活观音”明确以美女形象登场。从面貌到发型、着装、神态，活脱曹植笔下洛神出水：眉如小月，眼似双星，樱桃红唇。“乌云巧叠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身穿锦城裙，碧玉纽，素罗袍。这面容，这装扮，既可与长安城美丽的大家闺秀乱真，又能与月中嫦娥媲美。与凡尘女子不同的是观音菩萨有她特有的造型：手执净瓶，瓶蓄甘露，斜插垂杨。还有救苦救难菩萨的特有氛围：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瑞气遮迎。

第十二回“唐王秉诚修大会，观音显圣化金蝉”，化身疥癞僧的观音菩萨，在长安城飞上高台，踏祥云，至九霄，现原身：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瑞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这是《西游记》第二次细致如画描写观音菩萨的美丽形象，与第一次描写，即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只隔三回。这次对观音菩萨的工笔素描除了徒弟木叉执棒待立外，还有传说中总与菩萨一起出现的鹦哥、净瓶、杨柳。但是传说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故意没出现。可能顾忌到猛兽出现不利于菩萨善像？第八回已经细腻描绘观音菩萨的发髻眉眼樱唇，也描绘过观音菩萨的绣带、裙衫、罗袍，第十二回重点描绘菩萨头上的垂珠缨络，身上绣金龙彩凤、彩云海浪的袍裙。观音菩萨不仅像民间仕女一样环珮叮当，还三寸金莲！这是吴承恩心目中理想美女幻化菩萨。如果我们胶柱鼓瑟，要求严格遵守历史事实，这样描写就过于超前啦。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女性缠足风俗开始于晚唐五代，乃李后主因其舞娘莲池缠足跳舞而创造。《西游记》却把它提前了几百年，让在唐太宗面前显圣观音菩萨“金莲足下深”。观音菩萨缠小脚了，印度佛教人士看到观音菩萨给中国作家写成这样子，非把鼻子气歪不可！观音菩萨是女人？还三寸金莲？有没有搞错啊？

菩萨也得有生存环境。《西游记》借孙悟空到落伽山向观音菩萨求援做过多次描写。第十七回，孙悟空降不了黑熊怪，驾筋斗云到南海落伽山向观音菩萨求助，他看到：南海千层雪浪，万叠烟波。落伽山峰高耸，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观音菩萨住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有鸟，不像玉帝天宫巍峨，却有份静穆;不像如来佛西天那样庄严，却有份温情。悠哉游哉，可是全世界最宜居住的地方。

《西游記》的观音菩萨，是吴承恩按照中华民众的愿望，按照明代士子审美需求创造的观音，是个中华化、文学化、世俗化到极致的观音，和舶来品的传统观音大为不同：

《西游记》的观音菩萨是女真人、女善人、大美人，真、善、美齐备。

《西游记》的观音菩萨美丽聪慧、慈悲为怀、善解人意、妙语如珠。

《西游记》的观音菩萨是得到吴承恩笔歌墨舞的唯一女性。

说观音菩萨是《西游记》女主角，有几分道理吧？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