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谶言

2021-08-05 07:57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4期

陈尚君

唐代诗歌,家喻户晓的是那些名家所写的名篇,各时代因为阅读感受与文化水平的差异,流传的经典也有很大不同。若要网罗那时期的所有作品,则不难发现边界极其含糊,取舍更谈何容易,恰巧碰到我这样一根筋的治学者,硬是希望将其区割明白,并校录成大众可以阅读的可靠文本,水平不够是显而易见的,水平不够又硬是希望处理妥帖,怎么处理都难免捉襟见肘,也是可以预期的。不过人生在世,不做几件惊世骇俗的事,不给平淡无聊的人生增加一些有趣的谈资,那就真是白活了。抱持此一高尚而不切实际的理想,努力了四十年,不久前终于将大著(好像这个词只能称呼别人的著作,自己只能称小书,偏偏这本书多达1300萬字,称小书太矫情了吧,就误用一次)交稿,松了一口气,可以分别作些介绍。这里先谈唐代的谶言。

一、 唐王朝的开国谶言

谶言是一种与时代剧变或个人命运有关的预言类的文字,有时押韵,有时不押韵。也不知起于何时,也不知哪位先哲发明。可以肯定,谶言是预言家的创作,预言家的职业身份,恰巧与历史学家相反。历史学家研究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真相昭然大白,当然引不起全社会的兴趣。预言未来,就比较有趣一些了,关心的人也多。当然因为事件还没发生,预言的文字又比较艰深,不到事件发生,谁也猜不到,发生后也须有人解读,方能让人体会。两汉间谶纬书流行,说明那时候的预言家很多,皇家重大决策也借以预卜吉凶。唐宋时期严禁谶纬,知其常为社会上不安分守己者提供借口。禁是禁了,预言的传统并没有断绝,皇家有重大举措,也需要其来帮忙。这不,大唐王朝建立的第一天,就有许多谶言被罗列出来,证明李家兴,杨家败,是天命所钟,用现在的话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隋末大乱,隋炀帝久困扬州,对重要人事安排并未放弃。他选择李渊任太原留守,是基于对这位表兄能力与忠诚度的长期观察。李渊的母亲与炀帝之母为亲姐妹,炀帝即位后,李渊做过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入朝为殿内少监。大业九年(613),迁卫尉少卿,从征辽东,负责粮草供应。十三年(617),授太原留守。太原时为与突厥对抗的前线,拥有重兵。李渊这年五十二岁,向无特出表现,又属懿亲,炀帝能不放心吗?可惜炀帝真看走眼了,李渊到任,立即袭杀炀帝的亲信,实控军权,随即以勤王之名,夺取关中。时群雄并举,李渊不具备一统天下的实力,就先立代王杨侑为帝,尊炀帝为太上皇。次年炀帝被杀,李渊实力加强,方于义宁二年(618)称帝。加强军备的同时,舆论宣传也立即跟上,大量童谣、谶言风靡一时。最著名的是《桃李子歌》:“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李是唐姓,桃谐音陶,而陶唐为李姓所出,寄意李应称帝。至于后二句,当时就没有明白解释,乃至李渊强做解人:“花园可尔,不知黄鹄如何?吾当一举千里,以符冥谶。”(《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更妥帖的谶言纷纷呈上。有说隋末有谣:“桃李子,洪水绕杨山。”炀帝听说过,估计李姓会取代自己,于是诛杀李金才。后来李密据洛口仓,也引此以为天命在己。唐人解释洪水寓渊字,以为得到正解。此谣别本云:“桃李子,洪水绕杨山,宛在花园里。”见《长短经》卷四,解释花指“华不实”,园即囿,与侑音同,“言杨侑虽为帝,终于历数有归,唐王当践其位也”。类似的谶言还有“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木里。莫浪语,谁道许?”隋末一度兵势浩大的李密认为是对己有利的谶言,盖“莫浪语”即守密勿多言也。在扬州杀炀帝后北上自建许国的宇文化及,不久败亡,释者谓“谁道许”为惊疑之辞,言许难持久也。这里,可以看到一则谶谣的不同文本与各自解释。

据说炀帝在扬州宫中,曾听到《李花谣》:“江南杨柳谢,江北李花荣。杨柳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见晚出的《迷楼记》,更可能是唐中期后编造,过分明显地写李之代杨,非当时宜有。

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成书于武德三年(620),在录群臣拥戴李渊即位的《劝进疏》后,录有几则谶言:“东海十八子,八井唤三军。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此则托言为北周慧化尼歌词。李字分拆即为十八子,此言李渊具备称帝之吉祥。“丁丑语甲子,深藏入堂里。何意坐堂里?中央有天子。”丁丑为李渊举兵之年,也明其有天子气象。更威猛的是举出蜀郡名道卫元嵩于北周天和五年(570)闰十月所作诗:“戌亥君臣乱,子丑破城隍。寅卯如欲定,龙蛇伏四方。十八成男子,洪水主刀傍。市朝义归政,人宁俱不荒。人言有恒性,也复道非常。为君好思量,何□□禹汤。桃源花□□,李树起堂堂。只看寅卯岁,深水没黄杨。”近人余嘉锡撰《卫元嵩事迹考》(收入《余嘉锡论学杂著》),述卫事迹亟详。《北史》卷八十九《强练传》:“又有蜀郡卫元嵩者,亦好言将来事,盖江左宝志之流。天和中,遂著诗预论周、隋废兴及皇家受命,并有征验。尤不信释教,尝上疏极论之。”如果确信此诗作于唐立国前近五十年,当然是伟大的预言,可惜至今所见书证,都在入唐后,令人不能不存疑。此篇传本皆缺四字,“十八成男子”谓李,“洪水”“深水”皆指渊,反复预言李兴而杨没的事实,更似出自唐臣的手笔。不过卫元嵩时负重名,不久还要为武后站台,敦煌遗书伯二三八五也存其《十二因缘六字歌词》。

二、 武后称帝的相关谶言

贞观间流传“当有女武王者”的谶言,太宗听到了,他没有从武姓女子王天下的思路展开调查,而是杀了宿卫的名将李君羡。原因嘛,因为得知李君羡有个“六娘子”的小名。据最新出土的李君羡墓志记载,事发在贞观二十二年(648)六月,也即太宗去世前一年,地点在玉华宫,一处僻远的避暑行宫。估计当时太宗身体已经不太好,对太子李治的能力也不尽信任。估计李君羡宿卫当值,与太宗聊起日常,无意说到自己的小名,无端触动了太宗的杀机。曾取女孩名字的武将,不正契合谶言吗?为了大唐社稷与儿子的未来,太宗绝不手下留情。那年武后二十五岁了,为太宗才人也十多年了,太宗后宫嫔妃众多,小小才人恐怕连面圣的机会也没有,更说不上有颠覆大唐的未来。太宗的想象力毕竟很有局限。

《太平广记》三九一引《宣室志》载:北魏名道士寇谦之,经常刻石为记,藏于嵩山。高宗上元初,有采药民得之以献,其间有“木子当天下”语,契合李唐之兴,也有“止戈龙”,止戈为武,预言武后称帝。又曰:“李代代不可移宗。”又曰:“中鼎显真容。”预言有唐中兴,中、睿承继。还有“基千万岁”,连玄宗也说到了,很可能即玄宗时编造。

武后从太宗才人到高宗皇后,从与高宗并称二圣,到高宗身后垂帘听政,最终自立称帝,这一过程,今人知之已详。但她以女身为人主,所经历舆论反对及软硬兼施之过程,远非《广卓异记》或《镜花缘》所云一夜催开百花、群臣信服那么简单。从强硬的立场说,武后镇压了李敬业与诸王的反抗,也鼓励告密、重用酷吏,镇压不同声音。所谓武后新字,更是让所有识字人临文知畏的创造发明。仅此还不够,她还需要从佛法和天命上说明女主称帝的合法正当。她最信任的肖小者如薛怀义之流,揣度圣意,造伪书《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简称《大云经疏》),不仅援据佛典,论证女身可以称帝,更在疏解时,创造性地编造了众多歌谣谶言,以证明武氏称帝之上合天命,下协民情。敦煌遗书斯二六五八、斯六五GA996二存《大云经疏》残卷,保留了大量相关谶言。

《大云经疏》也引隋时童谣:“猷水竭,武井溢,此中当有圣人出。”且说隋末刘武周占据北方,以为言己为圣人,而疏文解读则认为“明水流之义,本应神皇,非关人姓刘也”。当然更多的是应合时事。如《证明因缘谶》:“水东值明主,得见明法王。尊者愿弥勒,为我造化城。上有白银柱,下有万世铭。天女著天衣,柱上悬金铃。召我诸法子,一时入化城。”这里有女主,女主应合法王、弥勒,而且明确水东即指神都(武后时称洛阳),化城即指明堂,“天女”二句即指“圣母神皇服衮龙之服也”,“应明堂演四时声教”。所引《广武铭》有“三六少年唱《唐唐》”、“次第还歌《武媚娘》”等句,疏释前句:“三六者,十八也。十八子者,李也。此显皇家姓氏也。唐者,圣朝国号也。”释次句:“此明三圣之后,即神皇临驭天下也。”仍引卫元嵩谶:“两角麒麟儿,世民皆不识。长大威仪成,献者得官职。贤臣今在朝,竖子去君侧。能善作分别,永隆安社稷。”疏解首句指武后母亲姓杨,羊有两角,故名。“长大”二句指“神皇年几长大,威仪成就,有献忠赤者,咸赐官职,长享荣禄之应”。后四句则指“神皇圣察,鉴其善恶,屏弃奸慝,清肃朝行”,“永隆之始,庶人贤作乱,神皇以至公驭物,不私于子,善能分别,徙之巴州”。武后为垄断权力,不惜贬死亲生太子李贤,但在《大云经疏》作者笔下,这是至公驭物,清肃朝行,而且早在百多年前即有预言了,一切皆遵循天道。还有《天授圣图》:“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瑞石》:“我女一人千千年。”这就不用解释了。《龙吐图》:“戊子母圣帝,千年基明唐。一合天地心,安令李更长。”疏云:“明神皇以至道化人,合于天地之心也。”“言神皇安宗社,使国祚长远之义也。”《推背图》:“止戈昌,女主立正起唐唐。”疏云:“此显神皇立正,重起皇家圣业也。”最有趣的是这一首谶:“陇头一丛李,枝叶欲雕疏。风吹几欲倒,赖逢鹦鹉扶。”疏云:“鹦鹉者,应圣氏也。言诸虺作逆,几倾宗社,神皇重安三圣基业,故言‘赖逢鹦鹉扶也。”要用武字构想吉祥物,作者的想象空间很有限,只有那尖利嘴巴与漂亮羽毛为世所知的鹦鹉。李树凋零,风吹欲倒,一只勇敢的鹦鹉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何其豪迈!但就是一只鹦鹉而已,即便今天可以见到的金刚鹦鹉,也很难构成如此雄壮的画面吧?但迎合者全不顾这些。诗人阎朝隐有长诗《鹦鹉猫儿篇》,知道那时鹦鹉可风光得很呢!

三、 谶言与唐之内忧外患

唐朝立国289年,其间经历许多战乱党争,国势也几度苍黄,在谣谶中都有记录。

据说隋大业初有谣言:“白杨树下一地水,决之则是刘,不决则是李。”此谣正史不载,仅见《册府元龟》卷九二二,谓太宗时刘德裕等人因私怨而结党,以为谶言应在自身而谋叛,最终失败遭诛。

中宗时,韦皇后势炽,其女安乐公主也蠢蠢欲动。有人迎合献谶云:“黑衣神孙披天裳。”并说:“天下苍生犹以武氏为念,大周必可再兴。”并劝公主夫妇常着皂袄子以应之。唐隆政变,公主夫妇皆被杀。

安史之乱之发生,据说早在梁代,宝志和尚就预言到了。《安禄山古谶》:“两角女子绿衣裳,却背太行邀君王,一止之月必消亡。”此谶较早的来源有二,一是诗人刘禹锡所谈,见《刘宾客嘉话录》,并解释说:“两角女子,安字也;绿者,禄也;一止,正月也。果正月败亡,圣矣,符志公之寓言也。”二是唐乾符间范摅《云溪友议》卷上《南阳录》,且引及李筌之说。筌为唐代好言方术的名家,在其存世著作未及于此。范书释谶意,多“太行,山字也”一句。范书又引李遐周谶:“樵市人将尽,函关马不归。道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预言马嵬杨贵妃之死,更似事后的附会。

宝志是梁武帝时候的异僧,附会他头上的故事和谶谣很多,历五代而不衰。宋初《杨文公谈苑》载其有铜牌记,多谶未来之事。有云:“有一真人在冀川,开口张弓在左边,子子孙孙万万年。”据说南唐中主名其子弘冀,吴越文穆王诸子皆以弘字命名,皆与此谶有关。

《安禄山事迹》卷下载,安庆绪未败时,有谶云:“渡河野狐尾独速,明年死在十八日。”“胡绝其后,死在合河口。”至乾元二年史思明再叛,解安庆绪邺下之围后,在安阳河口杀安庆绪部下名将九人及安氏兄弟五人,皆与谶言所云契合。

黄巢军起前后,有关谶言也很多。卢言《卢氏杂说》载,“宣宗时,京城买枣团,以黄米黑面為之”,时称“黄贼打黑贼”,预言黄巢之兴。《云仙杂记》卷九载,有民众于猪肝中得一纸,上书“烟苍苍,明年无粮”。次年乱起,州郡多荒。《广卓异记》卷六则载黄巢将起前有谶:“黄蛇独吼,天下人走。”预言了起兵的规模和影响。又说黄巢未败时,有谶云:“黄巢须走泰山东,死在翁家翁。”最后黄巢确实死在泰山,至于接纳他的那家人是否姓翁,那就无从查实了。

四、 禅宗之伪造谶言

一般来说,谶言都与政治事件有关,但也有例外。禅宗僧人在弘法授徒时,为了扩大影响,排斥异己,也多取此道。最著名的是中唐时期附会在禅宗初祖菩提达摩身上的诸多谶记。

《祖堂集》等书所载与达摩有关之谶多达三十多首。首先是达摩东行前,其师般若多罗告他的谶言四首。其一云:“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恓恓暗渡江。日下可怜双象马,两株嫩桂久昌昌。”先告东行路途艰难,且从广州到金陵,再北上弘法之孤独。但有傅大士与僧宝志之护持,可以弘法昌盛。其二:“心中虽吉外头凶,川下僧房名不中。为遇毒龙生武子,忽逢小鼠寂无穷。”这里说到周武帝之灭法与梁武帝之尊法,虽有灾难,终无大灾。其三:“路上忽逢深处水,等闲见虎又逢猪。小小牛儿虽有角,清溪龙出总须输。”深水指李渊,小牛指傅奕反佛,龙出指法琳护法,皆唐初事。其四:“震旦虽阔无别路,要假侄孙脚下行。金鸡解衔一颗米,供养十方罗汉僧。”这首诗必须稍作解释。震旦指中国,是从印度高僧的立场加以称呼。侄孙指传法之人。二句意谓中国地域广大,要弘传佛法,必须将之传给广大而得力的徒众。金鸡,《祖堂集》原注谓指南岳怀让和尚,他是金州人,故以金鸡相称。一颗米,谓指马祖道一,在江西弘法。十方,为什邡之意,马祖为什邡人。

在禅宗史上,以达摩为东来初祖,四传至五祖弘忍。弘忍传袈裟于六祖惠能,惠能南行至韶州传法,是为南宗。惠能弟子众多,早期有名的是法海、玄觉和神会,神会甚至有七祖之称。大历、贞元以后,则以南岳怀让传马祖道一、青原行思传石头希迁两家影响最大。达摩所涉诸谶涉及面很广,就上引几则来说,显然是马祖门下禅僧所附会,藉此以争在禅史上的正统地位。达摩之可靠事迹不太能完全究诘,其名下之著作也多有可疑,就上引诸谶言,当然不是南朝人所为,以之视为唐代禅宗史的珍贵文献,还是不能忽略的。

五、 谶言作者之零星记载

看来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谣言满天飞,谶言连续出。虽皆非无根之谈,要具体追究作者,有时又难免全无头绪。虽然如此,也有偶存痕迹的。

著名诗人骆宾王就造过谣。高宗死,武后擅权,作为功臣之后的徐敬业欲举兵讨伐,找骆宾王谋划。时秉政的是中书令裴炎,徐欲图成功,想拉裴参与。骆静思良久,造谣曰:“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先教裴炎庄上孩子传诵,再让都下童子皆唱,连裴炎也听到了,于是遍访学者求解,据说骆宾王因此说动裴炎,同意共同举事。就今知史实言,裴炎是否参与谋叛,还真不好说,但他受此谣影响而丢掉性命,则是事实。

李白很可能无意中制造了谶言。他撰《胡无人》诗,有“太白入月敌可摧”句。据说安禄山死时,恰好“太白蚀月”。

敬宗时,李逢吉秉政,名相裴度方守山南,自请入朝。逢吉欲沮其事,乃让门下士张权舆造谣云:“非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非衣”指裴,“天上有口”指吴,即淮西被裴度剿灭的叛将吴元济。张更借此上奏,云裴度“名应图谶,宅据冈原,不召自来,其心可见”。即先造谣说裴之功业与休咎,复弹劾其有非分之想,“宅据冈原”是说裴度居处的地理风水。好在裴度为人谨慎,造谣并没有起到作用。

《旧唐书》卷一四二《李宝臣传》载,河北三叛镇,魏博田承嗣欲挑动镇定李宝臣与幽州朱滔的战事,乃伪造石记云:“二帝同功势万全,将田作伴入幽燕。”让人偷埋到镇定境内,再指示挖出,使李野心勃然,起兵攻朱滔。兵势不可解后,田方承认石记为自己伪造。

上述几例,仅是唐代数量巨大的谶记谣言中,很少的可以究明原委的个案。大多谣谶皆无从追明真相,原因应该不难理解。

六、 涉及有唐国运的谶言

有没有一则谶言贯穿唐一代,而且居然实现了呢?说来你可能不信,还真有一例。

署名李德裕撰之《周秦行记论》(见《李文饶文集》附《穷愁志》卷四)云:“余尝闻太牢氏好奇怪其身,险易其行,以其姓应国家受命之谶曰:‘首尾三麟六十年,两角犊子恣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及见著《玄怪录》,多造隐语,人不可解。其或能晓一二者,必附会焉。”此篇牵涉到极其复杂的学术问题。一是有关《穷愁志》,一般说是李德裕晚年在海南泄愤而作,傅璇琮先生撰《李德裕年谱》初稿,疑全书皆伪。后参考周建国的意见,再版时改为大多为真,部分为伪,此篇仍断为伪,但伪的下限则在唐末前。二是有关《周秦行记》,是一篇托名牛僧孺的小说,传世文本甚多,以第一人称写作者夜经汉文帝薄太后墓,与历代诸后妃遭遇,风流一夜,次日登程,方发现是座古墓。文中借太后之口,称德宗为沈婆儿。大约牛僧孺早年以小说著名,敌对者造此以揭其不臣之心。或传为韦瓘作,也无确证。三则古时祭祀,以牛为太牢,羊为少牢,时人撰《牛羊日历》以攻牛僧孺、杨嗣复一党,用意亦同。牛僧孺撰《玄怪录》在早年,有政治寄寓,及多用隐语,皆所常见。至此论举谶言称牛“以其姓应国家受命之谶”,加给牛的是重大到大约李德裕本人也不会相信的罪名。说此谶涉及“国家受命”,则牵涉唐初开国谶言,至今未见有此节。《大云经疏》讲到武后母姓杨,有“两角麒麟儿”一语,也不知相关与否。但涉及牛姓将不利于国家之谶言首次被提出,则为开元二十五年(737)名相张九龄门下士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事。《旧唐书》卷一GA996三《牛仙客传》云周私语于御史大夫李适之:“牛仙客不才,滥登相位,大夫国之懿亲,岂得坐观其事?”李奏于朝,周贬死。同书卷九九《张九龄传》则云:“子谅以妄陈休咎,上亲加诘问,令于朝堂决杀之。”“妄陈休咎”即涉及牛姓为相对国家不利的議论。《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即言“监察御史弹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胡注即引“两角犊子”一节为证。周之弹文没有存世,他的上奏涉及哪些与国家命运有关的不堪言论,至今无法知晓。但在他进言后,暴怒的玄宗不仅置他于死地,三天后将曾荐举他的张九龄罢相,五天后将太子在内的三个亲生儿子处死。所涉问题之重大,当不难揣想。

百年以后,这则谶言又用到了牛僧孺身上。更诡异的是,最终篡唐自立的朱全忠,其姓从字形说,即为牛八。《旧五代史》卷三《梁太祖纪》云:“天后朝有谶辞云:‘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当时好事者解云:‘两角犊子,牛也,必有牛姓干唐祚。故周子谅弹牛仙客,李德裕谤牛僧孺,皆以应图谶为辞。然‘朱字,‘牛下安‘八,八即角之象也,故朱滔、朱泚构丧乱之祸,冀无妄之福,岂知应之帝也。”所引谶言,与《周秦行记论》所引,仅自、恣一字不同。《旧五代史》成书于宋初,所据主要为五代实录。此节言梁太祖即位后的瑞应图谶,可信出于《梁太祖实录》,出自梁臣手笔。所列举天后朝有谶,周、李据以讪谤二牛相,朱滔、朱泚因此有不臣之想,是当时所传如此。

呜呼大唐,开国有“桃李”、“十八子”之谶,两百多年间一直受困于“两角犊子”之妄言,最终为朱姓所灭。天命有常,天道佑善,何至如此乎?读史至此,能无困惑乎!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