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

2021-08-06 04:46楚歌
当代人 2021年7期
关键词:女贞桂香泡桐

南方的初秋,我在一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寻找一种芳香。南方的初秋和盛夏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不再闷热,植物的绿意没有丝毫消退。那香味就在绿意中蔓延、回绕。是我似曾相识的植物芳香。

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是一排排、一株株的香樟树,树上结着绿色的小果实,从夏天长到秋天,果实渐渐饱满、圆润,等到深秋的时候颜色就会加深,直至变得紫黑。香樟树虽然名字里有个香字,但它作为树时几乎是没有气味的,花和果实也是淡淡的植物原味,像平淡无奇的人不做张扬之事般含蓄内敛。香樟树有这么一个带香的名字,源于樟木一种特殊味道,其实那也不是惯常意义上的香味,不像玫瑰或百合的气味那般高昂。花朵的香味总是轻飘的、上扬的,便于招惹蜂蝶。木材的香味是向下的,是沉甸甸的。

但我的的确确闻到了阵阵芳香,有时淡渺得找不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类似于梦境深处那样的虚幻地方,飘了很远很远的路,越过了很多障碍,到达我身边时,已虚弱得若有若无。有时却又浓郁得像是就在隔壁人家,在墙头的那一侧,等我寻到墙根下时,又忽地没了踪影,蹿到了前面路口的拐角处,一步步诱惑着我去找寻它。

女贞树总是能让我产生幻觉,不单单在这里,是在任何地方。在这样的光影交错中,我听到远方传来了依稀的口哨声。一些旧日的文字就那样跃入了脑海。

在一封青春的信笺里我写过这样的文字:春天的时候我们走在路上,路旁种着女贞树,正开着一穗穗的花,我把手放在额上,遮着阳光,去看那一穗穗的花,淡黄抑或微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甜,父亲走在前面,他吹着欢快的口哨,那是一曲《孤独的牧羊人》;夏天的时候,我们也走在路上,女贞树结满了一串串青色的果实,风温和如春天般吹过,但没有了香甜的味道,只有父亲略显忧伤的口哨,那是悠远而怅然的《小路》……

这篇怀念父亲逝去和我青春情感的文章,是一篇私密的日记,藏在抽屉的深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次走过一株开着碎花抑或是坠着小果的女贞树时,耳边总有口哨声飘来又飘走,欢快或者忧伤。女贞树和口哨声不能分离。后来,在一个静默的黄昏,一个没有女贞树开花和结果的地方,我把这篇日记读给一个青年听。太阳刚刚落下,空气中有灼热的气息在燃烧,如同燃烧青春的信笺。黄昏里我抬起朦朦的泪眼,而他吹起了口哨,是那首《小路》,低沉、轻缓,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女贞树开花的香,像灵魂寻找肉体一样悠悠地飘来。

合上记忆的闸门,我走过那个路口,又站在一排排的香樟树下,我抬头看着那些树,也看到光和影在它们的枝头跳跃。

在旧时江南的一些地方,香樟树是陪伴着一个女孩子成长的树木。女婴一声啼哭,墙篱下的一株香樟发芽了。日月穿梭,香樟树枝叶婆娑婀娜,它在长大。女孩也腰身日渐丰盈,她也在长大。探出院墙的香樟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召唤着能言善讲的媒人踏薄了女孩家的门槛。待到女孩出阁的时候,香樟树刚好成材,它被疼惜女儿的父母打制成一对箱子,盛着或丰厚或单薄的嫁妆,陪着女孩远嫁他乡。

那箱子的气味,除了樟脑油的挥发性的霸道气味外,应该还有一部分是沉下去的幽香吧?这是香樟木箱子用以抵抗时间流逝的最珍貴的部分。这缕幽香,时间越久越厚实,它超越香樟木初始的气味。该挥发的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挥发殆尽,该沉淀的却越发深厚,经年累月,一层层的,像一把没有形状的锁,锁住了箱子里的物件,也锁住了女主人年轻而动荡的心。日子或许是人人所知的美满,又或许是难以启齿的幽怨,但是没有关系,这缕沉沉的幽香将教会女主人隐忍,教会她在漫长的日子中、在隐忍中开出花来。她是多么爱她的箱子啊,她一次次打开它,有时候不是为了取物件,只是为了嗅嗅箱子里的气味,嗅嗅时间的气味。

时间安排了她的归宿。斜阳轻洒窗棂的某个午后,箱子被再次打开,动作节奏与往昔不同。是另一双手了。箱子的合页处吱扭了一声,像低低的呻吟,箱子疼了一下。它知道它的女主人已经住进了一个更大的箱子里,更大,也更深厚。

我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香樟木箱子,我的女性长辈中,祖母没有,外婆没有,母亲也没有,她们都没有如此奢侈的陪嫁。香樟木箱子属于那些深深的巷子里、朱红的大门后,被人层层保护起来的旧时的南国女子吧?

如此说来,香樟树是不是还应该有另一个名字呢?每一种树,是不是都另有一个被人赋予了新意的名字?而每一个人是不是又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树呢?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树,就像每个人不论尊贵还是卑微,都在夜的幕布上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一样。这样,当我注目一株树的时候,当我在它的枝叶光影里独行的时候,我是在和一个人交谈吧?当我看着春天里它萌芽、夏风里它吐蕊、秋季里它结果、冬日下它落叶时,也一定是这个人在用生命告诉我生命本身的丰富和华美。这样,那个人就从来没有远离过你,即使死亡,也不会真正把你们分开,因为那株属于她的树,一直伫立在那里。在那里,比人的生命更坚强也更久长。

属于祖母的树,一定是桂树。祖母生在鄂南,那是一个桂花之乡。一声女婴的啼哭,催开了一所老屋后山坡上馥郁的桂花。那桂花不是一株两株零散地开着,而是漫山坡密集地绽放。祖母的家乡,山是香的,水是香的,迎面走来的人也带着一身香风,那是因为在溪水中洗好的衣裳,晾晒在屋前,布的纤维拼命地吮吸桂香,干了以后收在柜中,日后再拿出来,穿在身上,布缝中就溢出桂香来。

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象祖母出生的那个秋天的场景,想象一条溪流穿过老屋门前,覆满飘落的碎花,脆亮的婴儿啼哭,回荡在浓郁的香甜里。我向祖母描述这幅美妙画面的时候,祖母总是笑,那笑容就像秋季的天空,淡然而寂寥。她说,傻丫头,哪里有那么好,桂花倒是又香又甜,但是女人的命都是苦的。

她只说到这里,便打住话头。直到时光流逝到祖母的垂暮之年,握着她干如枯枝的老手,我才知道,这个旧式贫穷之家的第三个女婴,并没有像盛放的桂花一样,给这个家庭带来甜蜜的讯息。出生后的第十天,一团足以致一个婴儿窒息的棉花,被她的亲生母亲堵在了她的口鼻上。

我听得心发紧、手发颤。山坡上的桂花树,在那一刻,是不是也屏声静气停歇了芬芳?祖母述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仍然淡淡地笑着,像述说别人的故事。时间早就抹平了她的怨恨,毕竟她活了下来,是生的欲望让出生才十天的婴儿,挣扎中竟然用小手扯出了棉花。

站在当今的立场上责怪那位狠心的母亲或许是武断的,在那个年月,贫穷之家的女婴,她的命就像一只小猫小狗般低贱。她的母亲认为与其以后被饿死冻死或是受苦受难,不如早些让她去富贵人家投胎。

那只最初拯救了自己的手,此后也一直在拯救自己,从无停歇,像山坡上的桂花一样,结苞、绽放,从无止息地吐露芬芳,那是一棵树活着的使命。我摸着祖母的手,像隔着万水千山抚摸那些桂树,指尖触到了桂香。

苦难并没有结束,出生不过是磨难的开始,一切如她母亲的预料。在历经了桂树八度花开花落之后,家里实在容不下这张从来不敢多吃一口饭的嘴,祖母被卖到了同乡的一个富裕之家,以童养媳的身份,在另一片山坡上做着成年人的活计:放牛、砍柴、下田、洗衣。还是那样的一个个秋季的天空,云朵如一个孤儿一样在山坳里漂移;还是桂香缭绕,日子在芬芳中卻没有丝毫的香甜。

其间的磨难像桂花一样稠密、细碎,无法细数。后来祖母被迫独自漂泊他乡,她终于有勇气逃离家乡,却无法挣脱桂香如蛛网般对她的缠绕。或者说她不愿挣脱,她愿意随身带着这张网。她的旧包袱里,有几瓶她亲手酿制的糖桂花,一层桂花一层糖,密密地匝实,严严地封口。在异乡的小屋里,她拧开瓶盖,桂香像魂灵一样从瓶中飘出。

异乡的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她的天穹怎么总是布满了乌云?哪一颗星辰能够佑她渡到苦难的彼岸?或许,直至那一天,她盛装躺在棺木里的那一天的到来,祖母的苦难才真正走到了尽头。

她葬回了家乡。她活着时满世界奔命,但临了临了,终是舍不下故乡,舍不下故乡的一缕桂香。还是在深秋,桂花正在纷纷扬扬地落,像下一场桂花雨,那也是桂树的泪,满坡满坳的桂花接回了这个苦难的女人。祖母入殓的那一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山坡上,已经开过一期花的株株桂树,竟然挣扎着,再次浓香绽放。我知道了,桂树在合适的温度和光照下,竟然可以花开二度、芳香二度。

桂树,它是祖母的树,想到祖母,必能想至桂树,必能想至哽咽不止,想至泪流满面。我不知道祖母是否认同我把桂树作为她的生命之树。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向她提及过。但我想,祖母一定是认可的,她自绣的寿衣上,有一束鲜活的桂枝,那桂枝总是摇曳在我的眼前,让人心碎却并不悲戚,我知道,故乡的桂花,一片片落地为泥的时候,一定会慰藉坟茔中的那颗心。那小小的一方土多么强大,它冰凉,也温热,它埋葬了苦难。

总是在春天,响晴的春天。外婆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一幅春天的画卷。北方邙山岭下的农家小院,一院子的泡桐树,小鸡在树下觅食,大黄狗在南墙根儿打盹儿。泡桐树下有纺车,纺车旁有棉条和线锥,针线筐里有绣了一半的枕套,还有一本磨损了边角的繁体字的书。我站在窑洞顶上看外婆的小院,春天,她的小院陷落在紫色的泡桐花海里,她踮着小脚,端着一只瓦盆从窑洞口向院门走去,就像一艘小船在花影间时隐时现。

小院是外婆的全部世界,她守着她的世界,守着她的泡桐花。外婆有一双三寸金莲。小脚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她的父母“疼爱”她的见证,在那个年代,女人小脚意味着幼时父母就为她的未来筹划,换言之就是父母珍爱她,让她带着一双合乎标准的小脚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这没什么好谴责的,每个年代的爱是不一样的,有时候爱就以畸形的姿态出现。

她的父母折裹了她的脚却教她识字,限制她身体的自由又赋予她见识的宽阔。书是一扇门,打开一个广阔的世界。这矛盾的“爱”令外婆的前半生在对自由天地的向往中惆怅、忧伤。

外婆一生擅长绣花,她坐在泡桐树下绣各种各样的花,见过的花,她绣得以假乱真;没有见过的花,她绣得比真的还美。绣花针是她的笔,隐喻她对远方的向往。她选纯白的缎料为底色,如苍茫的天空,如北方冬天无垠的雪野。白色在北方民间是孝色,是悲,几乎没有哪个旧式女子会轻易去挑战白色,外婆对白色的运用近乎大胆。在这纯净的底色上,各种鲜艳的花朵得以展示自己的颜色,得以更自由地开放,像她的心和她的梦。

小脚限制了外婆走向更远的地方,却也使她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小院那么小,她看好她的小院即可,看好她的泡桐花即可。她的泡桐树一到春天就绽放淡紫色的花朵,空气中流了蜜般甜润。一树树的小喇叭,像是对着天空在喊着什么。我能记忆外婆的样子时,她已经进入生命的后半程,那时的她是一个热爱小院也热爱泡桐花的老人,时间消解了她的惆怅和忧伤。时间很强大,能消解一切。

她用泡桐花煮水,她说泡桐花味苦,是一味好药材。不过她煮好的微微发黄的水,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泡脚,泡她的那双三寸金莲。她一层层解开白色的裹脚布,露出两只畸形的“粽子”,她把双脚浸入冒着热气的水中,慢慢泡,脚浸热了,柔软了,才用手擦揉,扳开畸形的脚趾一折一缝地清洗,大拇趾之外的四个脚趾都是蜷缩在脚心里的,趾甲一长出来就会刺到肉里,要经常修剪,而把拗折畸形的脚趾一只只扳出来,洗好修好后再放回陷窝里,常常会让外婆的额前累出一层细密的汗。她牙缝中发出嘶嘶嘶的轻微吸气的声音,那是扳扯的痛,也是温热的泡桐花水令双脚舒服的痛快。她说,多亏从书里看到了这个法子,她可怜的脚啊,才能这么多年没有生疮发烂。她看着满院的泡桐花,希望春更久一些。

我18岁那年,外婆辞别她的小院也辞别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地方。春日尽头,她的泡桐花瓣洒落一地。

只是外婆的墓前,除了一尊高大的墓碑外,并没有她熟悉又钟爱的泡桐树,甚至没有任何树,周围是北方惯有的麦田。或许北方的墓地,没有栽种树木的习俗?每次去看望外婆,这都成了我心中深深的遗憾。

我做不了主,在外婆的墓前,栽一株属于她的树,让繁花落地,暖暖生香。

或许,我能做的,是在一个芬芳的春日里,把我的这些心思,说给那一朵朵的泡桐花听。它们正盛开着,散发着温润的气息。

抑或,也不必说,外婆自己或许早已化作了一朵甜香的泡桐花,回到了她的树枝上。

如此,那些我念想中的芳香,是不是也融合在一起,在这个我客居的南方城市的空气里,在我日日的行走中,于某个街巷的深处,悠悠传来?或许我永远找不到它,却可以时时嗅到。如同我从没有香樟木箱子那样的嫁妆,却依然可以想象自己拥有那样一只小小的箱子。装几件闺阁的旧衣裳,淡了颜色,散了花边,却有旧日的暖香。如果可以,再装一穗女贞树花、几朵淡紫色的泡桐花、一捧碎碎的桂花。孤寒的时候,在这缕淡远的芬芳里,取暖。

(楚歌,本名贾志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文艺报》《草原》《黄河》《湖南文学》《星火》等文学期刊并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曾获大地文学奖、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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