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2021-08-09 11:01隋意
中华瑰宝 2021年8期
关键词:张生国风诗经

隋意

爱情是什么?它有着怎样的本质与力量?古人用诗词、小说、戏曲等作出了解答。暮暮与朝朝,还是怨怼与离愁,情与理、爱与欲,都在现实与艺术的时空中产生着交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金代文学家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中问出了这个千年难题。爱究竟是什么?是因激素分泌而产生的情感,还是与生俱来的生命现象?每个个体、每个社会、每个时代也许都有不同的解答。在古典文学的世界中,爱是冲突与调和的产物,痴恋与思怨、情意与礼法、纯爱与欲求在艺术的发酵下,以一种矛盾美学的方式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礼制下的自由

两千余年前的周朝,一位思念情人的男子接连发出三句感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国风·王风·采葛》)。层层递进的想念直白而热烈,将分离时的煎熬用自然时间在心理上的延长表达出来,看似痴言,却正将热恋时难舍难分的状态生动吐露,似夸张,又似实语,度日如年的情思与渴望相见的迫切,都极具感染力。如此浓郁的情感在奔赴战场的征夫口中又是另一番呈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国风·邶风·击鼓》),我曾希望握着你的手至死不渝,但无奈战争危苦,深恐誓言不能实现。

不仅男子对待爱情的态度坦率直接,《诗经》中的女子亦大胆地表达爱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国风·郑风·风雨》)凄凄风雨飘摇,杂杂鸡鸣之下,女子见到了情郎,这些萧瑟寒冷竟也变成了煦风春雨,群鸡欢唱。《诗经·国风·郑风·蹇裳》中的女主人公面对住在溱洧之水对岸的心上人,爽朗地说到,“子惠思我,蹇裳涉溱”“子惠思我,蹇裳涉洧”,倘若你思我念我,就快快提起衣襟渡过溱水、洧水来到我身旁。《诗经·国风·邶风·静女》中的美丽姑娘与心上人约好在城墙角落相会,却故意躲藏引男子寻找,尽显娇憨之态,见面之后将在郊野采摘的荑草赠予男子,情意之缠绵与主动由此又可观一二。

《诗经》中这种自由清新的爱恋气息,得益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封建礼教还未趋苛刻,又因周礼多作用于贵族阶层,对下层民众束缚并不十分严格。但礼制既成,其影响仍不免波及民间爱恋之风。尤其当爱情进化成婚姻,个体构建成家庭,便不可避免地被加上了一层礼制的约束。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中描绘,春桃盛开下,如桃花般美丽的少女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就要嫁到夫家,人们祝愿新娘给夫家带去和顺安宁、子嗣兴旺,“宜室宜家”成为女子贤良的重要标准。类似内容在《诗经·国风·郑风·将仲子》中亦可见到。为情所困的女子向爱人倾诉内心的矛盾,因为忧心父母、兄长、旁人的言语,所以婉转地提醒心上人不要前来相会。可见,礼教下的舆论压力与自由爱恋之间的矛盾已逐渐显露。《诗经·国风·齐风·南山》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到了《诗经·国风·卫风·氓》《诗经·国风·邶风·谷风》中,女子已在爱情婚姻中处于弱势,勤劳持家却无端被丈夫厌弃,多凄切哀怨,已见男女在婚姻关系上的不平等。

真情与反抗

至儒家思想盛行的汉代,恋爱婚姻的礼教化日趋严重,因而诞生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而在下层民众之中,因此而激发的强烈情感以乐府民歌的形式得以传达。主人公的情绪通过朴素生动的口头语言、句式灵活的杂言格式,极具画面感地表现出来。

女子是乐府民歌中爱情主题的主角和倾诉者。她们将自己对爱情的执着、对背叛的决绝,以及对礼教的反抗通过诗的形式表达出来。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即是千古传诵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其在塑造人物上入木三分,主要讲述了焦仲卿、刘兰芝夫妇在礼教的压迫下被迫分离并双双自杀的悲剧故事,以此控诉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并歌颂二人至死不渝的真挚情感与反抗精神。

刘兰芝自幼通晓诗书、女红与琴艺,十七岁时嫁给焦仲卿为妻,日夜辛劳,勤俭持家,却始终为婆婆不喜,受到百般刁难。兰芝写信给在庐江府做小吏的丈夫诉说此中苦楚,仲卿回到家中为妻子求情却遭母亲斥责,并被要求休妻另娶。感念与妻子的情意,仲卿长跪在母亲身前,以表拒绝之意,惹其母大怒。面对母亲的责难,仲卿默不作声,拜别了母亲,回到房中。孝与情的冲突实难抉择,仲卿哽咽着对妻子说:“母亲如此逼迫,我又要回府工作,你且暂回娘家避一避吧,不久我就迎你回来。”面对丈夫的言辞,兰芝心有戚戚,她理解丈夫的无奈,也深知此次一走便等同被休弃。回顾过往,她哀怨地将香囊、妆奁等留给丈夫以作纪念,天亮之后别过婆婆和小姑,又与仲卿互诉衷肠、立下誓约后便流泪登车而去。

自兰芝回到家中,不断有媒人替权贵求取婚姻,她皆婉言回绝,并言明不會再嫁。但这引起了兄长的不满,兄长要求兰芝再嫁太守。无奈兄长如父,兰芝只能任其安排。仲卿闻知此变,急忙乞假告归。夫妻二人相见,皆哀伤不已,为不负誓言,相约黄泉再会。及至兰芝大婚之日,黄昏之后,宴席散去,万物重归寂静,兰芝揽裙投水自尽,仲卿听闻后亦在庭树之下自缢殉情。

二人以生命为代价向以焦母、兰芝兄长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发起了反抗,既然生不能同寝,但求死后可以同穴。焦刘二家最后将二人合葬于华山之旁,在坟墓周围种上松柏和梧桐。枝叶缠绕相通,林中名为鸳鸯的双飞鸟常相向而鸣,提醒世人不要忘了这份真情与遗憾。

这种反抗精神在自东晋起在民间流传千余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中得以承续。同样面对被拆散的境况,梁山伯忧郁而终,祝英台以身殉情。死后,二人化为蝴蝶,翩然共舞,缠绵于尘世之外。

思妇与亡妻

唐宋之时,格律严整的诗词广泛流行。这一时期,爱情主题的撰写者变成了文人。一方面,他们替思妇传言,以诗词诉说思妇以及自身心中的焦虑与痛苦。另一方面,他们也描写自己的爱情婚姻生活,表达对伴侣的爱与相思,有时是琴瑟和鸣,有时则是肝肠寸断。

古代交通的不便利使有情人分隔两地暂不能相见的情况经常发生。短则半月、长则数年的分离,带来的是鸿雁传书的浪漫,还有更为深重的相思苦泪。

初唐诗人王勃《秋夜长》写的是,秋夜漫长,月露清光,思妇想要望一望丈夫去往的远方,却被山川阻隔了視线。因思念而辗转难眠的夜晚,女子拖着鞋子走出长廊,为丈夫槌制衣裳。衣裳上绣着的凤凰与鸳鸯都成双成对,她却孤身一人。龙门在那万里之外的边疆,去路遥远又难行,寒衣做好了也送不到丈夫手中,只剩徒自哀伤。

战争分隔了躯体,却阻不断情义。为丈夫赶制寒衣,成为女子寄托相思的一种象征。一方面,她们饱受恋人远隔的思念之苦,另一方面又时刻忧心着丈夫戍守边疆的困苦或劳损,其背后还有独自照料家庭的辛酸劳苦,以及对自身命运的无可奈何,因而诗词传达出的悲怨更能牵动心弦。

文人擅诗,面对心上人时,亦不吝啬笔墨。以爱情诗闻名的晚唐诗人李商隐,曾写下著名的《夜雨寄北》给远在长安的妻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思念在分处巴蜀和长安的二人之间通过书信传递。诗人归期未定,心中焦急渴盼,望念着快快回到家中,与妻子在西窗下共剪烛花,话一话巴山夜雨时未能言说的情感。

而悼亡诗词则是文人爱情作品中最为感人至深的一种类型。唐代文学家元稹的妻子韦丛出自名门之后,自小生活富足,嫁给元稹后却未能过上好的生活,陪着他历经磨难,半途早逝。妻子去世后,元稹的仕途逐渐平坦,忆及过往,他便愈加悔恨遗憾。他曾作《遣悲怀三首》伤悼妻子,其中有言“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望着妻子遗留下的衣物,悲伤的情绪层层涌来,又叹又恨一别便是永久。而北宋豪放派词人苏轼的悼亡词则更为人所熟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句句沉痛,字字皆透露出发自肺腑的悲意,绵绵情意被生死阻断,只能梦中寻得一见,望着你,我沉默不语,只有泪洒千行。其间澎湃而浓郁的情感,仿佛要跃出文字,引得人们心神黯然悲沮。

爱的多元维度

到了元明清时期的杂剧、戏曲、小说中,爱情的力量变得更为强大。情与理的冲突成为这一时期爱情作品的重要主题。其内容也不再只是只言片语,而是常用数十折来演绎一个完整、宏大而曲折的故事。

元人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写爱情的自由。书生张生在普救寺中对相国之女崔莺莺一见钟情,却无从亲近。恰逢叛将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抢莺莺为妻。张生得崔母亲口许婚后,在友人白马将军的帮助下,替崔家解除了危难。然而,事后崔母却食言赖婚,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他。张生因此思念成疾。后几经曲折,在红娘的帮助下,他与莺莺终得在其住处私会。然而,此事却被崔母觉察,她招来红娘拷问,却不想红娘不卑不亢,据理相争,并巧妙说服崔母。崔母再次应允亲事,但又以门第差别为由,逼迫张生立即上京应试。崔张二人依依惜别,张生到京后考中了状元。其间又出现了郑恒这一反面人物,其为崔母侄儿,与莺莺有婚约在身,为破坏崔张感情,妄言张生已在京另娶。最终,幸得张生及时赶回,二人终成眷属,完满成婚。

明人汤显祖的剧本《牡丹亭》写爱情的力量。太守之女杜丽娘游园之时在梦中对书生柳梦梅一见倾心,甚至成就云雨之欢,醒来后相思成疾,竟伤情而死。其游魂流落地府,被判官准允回到人间寻觅柳梦梅,以鬼魂之身与其日日恩爱、夜夜相伴。最终柳梦梅得知隐情,乃掘坟而助杜丽娘还生。二人既回归现实,便须遵从礼教,婚姻之事要征得杜太守同意。此时,矛盾浮现,杜太守并不承认柳梦梅的身份,甚至不相信女儿的复生。最后二人只得对簿公堂,恳请皇上决断。一番对峙后,得皇帝下旨父女终于相认。柳梦梅在进士考试中摘得状元,和杜丽娘也成得亲事,成就了团圆美满。

相比前朝作品,二者都冲破了礼教的束缚,尽管过程几多曲折,多次出现阻碍男女主人公爱情发展的人或事,但结果均是自由爱恋战胜了封建礼教,实现了大团圆的结局,凸显出至情至性的理想爱情观念。并且,这一时期的爱情不再只强调精神上的契合,而是爱与欲的双重结合,《西厢记》《牡丹亭》都写出了情与欲的不可遏制与合理存在,情起于初见之色貌,又在爱与欲之间发展壮大。可见,在王实甫和汤显祖看来,情是与生俱来、自然生发的,无法遏制,也不应遏制。甚至明清时出现了偏重欲的艳情小说或戏曲作品,如《金瓶梅》等。

而清代长篇小说《红楼梦》作为描写专制社会下的爱情悲剧的巅峰之作,更是集合了种种情之矛盾与冲突,以死求洁的贞烈、年少纯真的爱恋、前世今生的纠葛、门当户对的佳配……爱情在《红楼梦》中是多般模样的。可见,此时爱的维度变得更加多元了。

从先秦到明清,古人用一件件作品构建出爱的永恒主题,对他们理解中的爱情内涵作出个人的解答。或缠绵悱恻,或迷惘感伤,那些爱情中微妙又难言的情绪,透过文字传递给了读者。虽然看待的维度不同,但心意却始终相通。不论是思念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还是至情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都揭示出人们对理想爱情的向往,以及现实之下的层层冲突。爱是人间最美的况味,即便它并不总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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