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太远

2021-08-09 07:41黑孩
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女护士纸盒桃子

院里靠墙根摆着两个大泡沫箱,一个是为流浪猫三色毛准备的,另外一个是为流浪猫桃桃子准备的。泡沫箱是我去附近的超市,跟市场里的人要的。每个箱子都有一个小方口,是我用小刀割的,可以说是三色毛和桃桃子出入泡沫箱的门吧。

今年的冬天冷得早,今天格外冷,平时是到了下午六点,我才往泡沫箱里塞暖宝宝,但今天外出买东西的时候,风拂过我的面颊和手,感到钻心的疼,所以还不到下午五点,我就拿着暖宝宝去院子了。

一般的情况下,三色毛和桃桃子都是在箱子里取暖,但今天只有桃桃子坐在车轮胎旁,见了我也不跑过来。我说:“嘿,这么冷,快去箱子里啊。”同时就看见泡沫箱旁边有一团黄乎乎的东西,赶紧走过去,发现是金黄毛。

金黄毛也是流浪猫,去年春天流浪到我家的院子时,我对它金灿灿的毛、修长的身子以及圆圆的眼睛一见钟情。说真的,流浪猫的生存环境非常艰难,尤其是冬天,一方面要抵御寒冷,另一方面还要在保持体温的情况下寻找食物和水。据说,每年冬天都有很多流浪猫因为无法度过寒冬而死。因为这个原因,流浪猫的寿命一般只有三四年。从这个意义上说,金黄毛应该不到四岁。

那时候,我打算在家里收养金黄毛,每次它来的时候我会特地用伊纳宝做诱饵。几乎没有不喜欢伊纳宝的猫,金黄毛也不例外。有几次,我打开家门,故意在家里诱惑它,趁着它进来就赶紧关门,但是它发现门关上了就会用脑袋撞门,为了它不撞坏脑袋,我不得不赶紧打开门。这样反复了好多次以后,金黄毛突然销声匿迹了。

我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超市,从我家过去的话,骑自行车要三分钟,中间必须穿过一条小街,街右边几乎全是一幢幢新盖的一户建,而左边差不多都是老房子,宅院深深,墙头探出一棵棵柿子树。有两次,我骑自行车看到了金黄毛,一次是它穿过小街钻进左边的一家院子里,还有一次是它趴在右边新房外设置的狗房的屋顶上。我想这一带大概就是金黄毛的势力范围了。

金黄毛之后,先是一只有三种颜色的猫流浪到院子里,再之后是一只灰白两色的猫流浪到院子里。很明显的是,两只猫并没有血缘关系。虽然这两只猫没有令我产生在家里收养的心思,但我对猫一向都是来者不拒,所以就把它们当院猫收养了。我给它们分别取名字为三色毛和桃桃子,又带它们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听医生说,三色毛是母的,桃桃子是公的。一母一公,换成人家的小孩,就是一男一女,可以形容为“花生”,令我蛮欢喜的。

夏天和春天,我在院里放纸盒箱,秋天和冬天放泡沫箱。夏天加驱蟲剂,冬天加羽绒被和暖宝宝。可以这么说吧,三色毛和桃桃子已经成了院子里的一道风景。日本电视台有很多有关猫的节目,只要赶得上,我肯定看。我最喜欢节目里常用的一句台词:悠闲的风在吹拂。有时候,我会在房间里,闭着眼睛,想象有三色毛和桃桃子的院子的风景,于是心会慢慢地酥软下来、舒展开来……大约是一个月前吧,一天,我刚出家门,金黄毛突然从信箱上跳下来,冲着我咪咪地叫。看它的表情,好像跟我并没有分开很久似的。我甚至有些激动,赶紧打开一袋伊纳宝喂它,它吃完后回头就走了。接下来的几天,金黄毛天天都来,实际上,有时流浪猫为了争势力范围会大打出手,三色毛和桃桃子很要好,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但金黄毛再一次出现后,三色毛不敢待在院子里,桃桃子则会发出威吓的声音,我不禁烦躁起来。还有,对面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很喜欢猫,但后面的邻居异常的讨厌猫,有一次对我说流浪猫把他们家院子里的花草都尿死了。在日本,保健所基本上不轻易抓流浪猫并处死,但如果有市民投诉,事情就会麻烦了,不仅我会被保健所叫去谈话,恐怕也会让三色毛和桃桃子无法在院子里居住下去。如果金黄毛跟桃桃子天天在院里打架的话,猫的尖叫声也许会招致后面的邻居去保健所投诉。另一方面,凭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照顾金黄毛,因为我每次喂它猫粮,它只吃伊纳宝不吃豆。如果是豆的话,它用鼻子闻闻就走了。我觉得它来找我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想吃伊纳宝。我想,反正有人照顾它,干脆顺其自然,用不着像一年前那样尽力用伊纳宝留住它吧。差不多连续三天,金黄毛来了,我只拿豆给它,到了第四天,它再一次销声匿迹。

直到今天,我看见泡沫箱旁边那团黄乎乎的东西,而且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是金黄毛。

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用手抚摸金黄毛的时候,它的身体冰凉冰凉的,一动也不能动,嘴里发出的声音好似呻吟。我赶紧跑回家,对老公说:“那个金黄毛,在车后边,一动也不能动,奄奄一息了。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带它去医院?”

老公正在做饭,一边在菜板上切胡萝卜,一边对我说:“那我们带它去医院吧。”

我说:“那可得赶紧。我现在去把金黄毛装纸盒箱里,你做开车的准备。”然后我想起一件事,补充说:“你先给动物医院打电话,简单说明一下金黄毛的情况。”

老公说:“好。”

我找了一条毛巾和一个纸盒箱,急匆匆去金黄毛那里抱它,它发出一声呻吟。这时候,老公拿着车钥匙出来,我托着纸盒箱站在路边,等他把车开出院子。

医院离我家不远,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看到老公手里的纸盒箱,柜台的女护士问:“是不是刚才来电话的山本先生?”

老公说:“是。”

女护士又问:“是第一次到医院来吗?”

我抢着回答说:“来过两次,两次都是带流浪猫做绝育手术。”

女护士说:“带诊察卡了吗?”

我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忘记带了。”

女护士说:“请告诉我你家里的电话号码。”

我说了电话号码后,女护士马上查出了以往我带猫来做过手术的档案,让我们随她去最里边的诊察室。男医生已经在等着了,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是你们照顾的流浪猫吗?”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很快回答说:“不是。这是第一次看见它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我撒谎也许是我在心底深处不想惹新的麻烦。我以为医生还会问一些问题,没想到他的提问已经结束了。他指示女护士将金黄毛抱到诊察台上,我发现铺在纸盒箱底的毛巾上有血迹,于是“啊”了一声。医生看我,我指着纸盒箱说:“怎么会有血迹啊,会不会是交通事故?”

医生用一根很长的棉棒在金黄毛的嘴里涂了两下说:“不是交通事故,是牙周炎。”

这时候,我看见金黄毛的嘴里都是血,问医生:“牙周炎会这么厉害吗?满嘴都是血啊。”

医生说:“流浪猫中这种情形很常见的。”

我心里想,难怪金黄毛不吃豆,它的牙已经咬不了豆啊。刚要跟老公说这件事,转念想起刚刚跟医生说第一次见金黄毛,只好将话咽到肚子里,但心里很难受,有无边的茫然。早知道金黄毛有牙周炎,我就不会只给它豆而不给它伊纳宝了。我用手摸了一下金黄毛的脑袋,心里面都是悔恨。

医生对我说:“不做血液检查就没办法确诊,但血液检查要花一万多元。”

我看了一眼老公,他没露出反对的样子,于是对医生说:“好啊,就请做血液检查吧。”

检查结果要二十分钟后才能出来,我跟老公抱着纸盒箱回到候诊室。刚才女护士抽金黄毛的血时,因为它体温太低,在前爪扎了两针都没有抽出来,结果是医生在脖子处找到了血管,从脖子那里抽的血。一转眼,女护士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条大毛巾盖在金黄毛身上。我将手放在金黄毛的鼻子前,勉强能感到一丝呼吸,但已经不能说是潮湿的鼻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以前住同一街区的老邻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名字应该是石井,领着一只大黑狗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见了面,相互都吓了一跳。石井妇人对我说:“啊,好久不见了,一切都好吗?”我说好,然后问她好不好。她说好,同时盯着我手里的纸盒箱。我让她看纸盒箱里的金黄毛,告诉她猫是流浪猫,并把发生的事跟她重复了一遍。她吃惊地“哎哟”了几声说:“好可怜,一定是上帝安排它去你家找你,上帝知道你会救它。”

我无法想象有一个上帝存在,无法相信这个上帝会关照一只流浪猫和我。上帝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虽然在院子里奄奄一息的是金黄毛,但如果换另外一只猫,我想我一样会带它来医院的。反正对于我来说,猫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比死个不相干的人更令我难受。我有一个比较荒诞的观点,认为人类会从各个方面保护自己,而流浪猫等小动物,不仅受人类的支配,也很少得到相应的保护。打一个最简单的比喻吧,流浪猫跟我居住在同一个地球上,生活在应有尽有的土地上,但是却没有足够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有些人类觉得它们多余,觉得它们对自己有妨碍的时候,可以根据自己制定的政策对它们实行管制。如果所有人都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那么所有的流浪猫就会全部被饿死。与其说我喜欢猫,不如说我从心底深处同情这些弱者罢了。

我有意岔开话题,问她怎么又养了一只新狗。她看起来很悲伤地对我说:“以前养的那三只狗,有只叫布丁的,还有只叫奶酪的,都因病而去了天国。小女儿专科学的是动物护理,但是她讨厌在动物医院工作,不想每天看到血和死亡,所以在动物美容院工作。这只狗,就是小女儿从动物商店带回家的,怎么说呢,小女儿对它一见钟情。”

我问:“可哥呢?”

石井妇人说:“可哥还活着,不过也老了,不喜欢散步了。”

我说:“有十几岁了吧?”

不等石井妇人回答,女护士招呼我跟老公去刚才的诊察室。医生递给我一张纸,我知道是化验单,但是根本看不懂,于是很认真地听他的说明。按照医生的话来说,金黄毛的情况很糟糕,可以说到了危笃状态,即使是家猫,即使接受最好的治疗,恐怕也难以存活下来。金黄毛不仅有心脏病,还有肾病、低体温症、糖尿病和艾滋病,尤其肾脏的化验指数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无法测试了。医生这样对我说:“熬不过一两天了,有可能现在就断气。”

医生的话是在告訴我,金黄毛只能等死了。我的心一下子阴郁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医生看到我在流泪,问我:“虽然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已经特地带它来医院了,为了它可以好受一点,可以给它打两个点滴。只是打点滴的话,又要花几千元。”

我跟老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这次是他抢着说:“它的状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剩下的就是希望它能够好受一点,请给它打点滴吧。”

女护士拿来点滴,医生用打针的方式,将液体直接输到金黄毛前爪的血管里了,一共用了不到两秒钟。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医生的态度不亲切。我想,因为金黄毛是流浪猫,所以医生的态度和举止,才会从头到尾都这么公式化,这么硬邦邦的。我问医生可不可以让金黄毛在医院住一个晚上,他眼也不抬地回答说:“不行,请你们带回家过夜,如果有需要,明天再带它过来。”

我板着脸回到候诊室,来不及跟石井妇人说话就被柜台的女孩叫过去。柜台的女孩告诉我要支付一万四千元。从背包里掏钱包的时候,我看了石井妇人一眼,她也正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看。柜台的女孩问我:“明天要预约吗?预约的话几点比较合适呢?”

我正考虑几点比较合适的时候,石井妇人走过来,对我说:“你先不要预约,回家后给一家叫竹冢的动物医院打电话,我听说那里有时候会免费为流浪猫治疗。”

其实,医疗费这么高,金黄毛又没有上动物医疗保险,继续治疗下去的话,搞不好真要花个十万二十万的。听石井说竹冢的动物医院有可能免费为流浪猫治疗,我马上对柜台的女孩说:“我先打电话问一下竹冢的动物医院,如果那里不免费的话,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过来预约时间。”

回到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早先,金黄毛来家里吃伊纳宝的时候,每次都会跑到二楼的客厅转一圈,客厅是它熟悉的地方,所以我决定把它放在客厅里。老公去厨房做饭,我从衣帽间找出一个布制的小盒子,又去浴室找来一条更大的浴巾。我把医院的大毛巾铺在盒子里,毛巾上的血迹比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又多了一些。接着我把金黄毛从纸盒箱抱到毛巾上,把大浴巾盖在金黄毛身上。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气,这才对老公说:“难怪金黄毛不吃豆,根本就咬不动啊。”

老公感叹地说:“让我觉得惊异的是,猫在死的时候,会选择没有人的地方,金黄毛却是特地跑来我们家。再说了,它奄奄一息到这个程度,得经过多大的努力,才能来到我们家的院子啊。金黄毛一定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把最后的力气,都拼在到你身边来这件事上了。仅凭这一点,今天的医疗费,花多少都是值得的。金黄毛真的很聪明,知道这时候只有你会帮助它。而你呢,已经做到了最善,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就看金黄毛的命了。”

我说:“早知道金黄毛的身体到这种程度,我就不会不喂它伊纳宝了。”

我蹲下来,将手伸到浴巾里,金黄毛的身体还是冰凉冰凉的,但比刚才柔软了。

老公说:“你怎么可能想到金黄毛会有病呢?不过你也不要想得太复杂了,你应该想的,就是还能为它做点什么。也许有奇迹,明天早上起来,金黄毛跟健康猫一样了呢。”

我从抽屉里拿出三个暖宝宝放到金黄毛铺着的毛巾下。老公说得对,我现在想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找不到意义,莫名的虚无感和无力感充满了我的心头。

睡觉前,我不放心,去看金黄毛好点了没有。金黄毛蜷缩在盒子的一角,一动不动。但我感觉它正在用身体感知我,与我交流,因为它叫了一声,虽然叫声非常短,只有一个音节,风吹过似的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把椅子上的坐垫拿到它的鼻子前面,它曾经好多次用鼻子闻这个坐垫,于是它的身体有了反应,开始叫,但叫与叫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叫声也越来越微弱。我意识到,刺激它等于给它增加负担,于是抚摸了一下它的脊背,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呢。

起床后,我马上去看盒子里的金黄毛怎么样了。感觉到我的到来,金黄毛稍微抬了一下头,竟然冲着我叫了两声。叫声比昨天晚上大很多。我知道金黃毛又在跟我说话,但是,说真的,我不喜欢金黄毛的叫声,听起来揪心。我用手摸了摸金黄毛的身体,虽然由它体内发出的冰凉依旧,但暖宝宝把小盒子搞得暖暖和和的。我找来一个小杯子,先是装进去一点热水,接着装进去一点凉水,然后用小手指试了一下水温,不热不凉,正好。我用吸管滴了几滴水在金黄毛的嘴边。

老公已经去公司了,我就给他发短信,告诉他金黄毛能抬头了,能叫了。还告诉他,我用吸管滴了几滴温水在金黄毛的嘴角,金黄毛的喉结动了,好像咽下去了。不久,老公回信说:“既然有好转,说明昨天输的液起作用了,今天上午最好再去医院,再给金黄毛输一次液。”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医院上午十点钟才开门,无事可做,我决定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

上午八点半,只剩下客厅的地还没有吸尘了,怕吸尘器的声音会吓着金黄毛,我想干脆等它精神一点的时候再说。我又在盒子边蹲下来,想不到金黄毛突然将头抬得很高,冲着我很大声地叫了一下。我感到它身体热起来:金黄毛好了,奇迹出现了。但说时迟那时快,金黄毛突然蹬了几下后腿,然后身体慢慢地静下来,然后一动也不动了。金黄毛是侧身躺在盒子里的,朝上的那只眼睛是睁着的,所以我觉得它还活着。抚摸金黄毛身体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过了五分钟,又过了十分钟,金黄毛的一只眼就那么睁着,令我开始感到害怕。再摸金黄毛的身体,说不出是凉是温,说不出是硬是软。我呆呆地坐在金黄毛身边,一直等到上午十点。

上午十点钟,我给动物医院打电话,报告了金黄毛的情况后,我说不知道金黄毛是死了还是活着。可能我的声音过于紧张,接电话的女孩子立刻叫来了医生。医生对我说:“你看看它是否还在喘气。”

我说:“我不会看。我看不出它是不是还在喘气,但它的一只眼睛是睁着的。”

医生说:“你用手在那只眼的前面摆一摆,看看它是否眨眼睛。”

我壮着胆将手在金黄毛的眼前挥了挥,对医生说:“它没有眨眼睛。”

医生说:“照你所说的情形来判断的话,它应该是死了。”

我说:“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也许它只是看起来死了,实际上并没有死。万一它还活着的话,我没办法进行下一步。”下一步就是给保健所打电话,通过保健所联系动物火葬所。我把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我还是想带它去医院,让医生来判断它是否真的死了。”我再次深呼吸了一下,问医生:“如果只是请医生看一下是不是死了,医院还会收费吗?”

大约过了五秒钟,医生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下午有手术,如果你上午能带猫来医院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说:“好,我马上带猫过去。谢谢了。”

老公不在家,我不能开车,所以打算抱着小盒子走着去医院。出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家里有以前小狗用过的婴儿推车,于是找出来,把小盒子放到小狗婴儿车上。

明明是万里晴空,但我身体的感觉却是凉飕飕的,吸到嘴里的空气也是冷冷的。有时候,我觉得天气跟一个人的心情有关,好像现在,因为金黄毛可能已经死了,所以我觉得太阳是那么高那么远,太高太远以至于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挑最近的小路,差不多走七八分钟就到了医院。一路上,我尽可能走比较平坦的地方,所以到医院的时候,小盒子的位置几乎纹丝未动。动物医院在二楼,没有电梯,我只好把小狗婴儿车放在停车场的一角。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抱着小盒子走上楼梯。

候诊室里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昨天的女护士看见我后,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到了诊察室。我先跟她道歉,说百忙之中打扰医生真的不好意思。女护士一边说没关系,一边用手将金黄毛的身体摸了个遍,然后,她悲哀地对我说:“医生正在处理一个应急手术,估计来这里还要等一段时间。但是,以我的判断,它应该已经死了。”

女护士让我抚摸金黄毛的身体。金黄毛的身体比早上硬了很多,几乎可以说冰凉冰凉的了。女护士又让我看金黄毛的四条腿。金黄毛的四条腿笔直地伸着。然后,女护士拿起金黄毛的前爪,试着让它弯曲下来,但没有成功。于是,女护士对我说:“已经完全僵硬了。其实,昨天你们带它来的时候,它已经快不行了。”

我学女护士的样子,拿起金黄毛的前爪,动作很轻地试着将它弯曲下来,也没有成功。但我一直反复着这个动作,感觉时间正在逝去,时间是一块块空白,时间被切割了。

女护士说:“是不是跟昨天的感觉不一样?”

我说:“是。”

女护士说:“昨天它的身体能伸能屈。”

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是动物医院的护士,你这么说,我就相信它的的确确是死了。这样的话,我想医生就不必特地赶过来了。”

女护士赶紧说:“好啊好啊。”

女护士送我出候诊室,我对她说:“打扰了。谢谢了。也代我谢谢医生。”

女护士说:“哪里哪里,不用谢。”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连小狗的婴儿车都推不稳当。

早知道金黄毛这么多病,早知道金黄毛会死,它想吃多少伊纳宝我都会给它吃的。怕金黄毛跟桃桃子打架,怕家里的大铁门撞坏了金黄毛的脑袋,可以买个猫笼子,可以把金黄毛关在猫笼子里啊。

我一路上都在找责备自己的理由。

每当有风吹过,就恍惚闻到金黄毛身上那股死亡的气味:野花被烧焦的气味。

回到家,把小盒子放在客厅里,我先是给老公发了一封短信,告诉他金黄毛还是死了,我很难受。他知道我不太爱哭,但如果是动物的事,就会哭得惊天动地,所以立刻打电话给我,劝我一定不要纠结金黄毛的死。按照他的话来解释,金黄毛活着等于是在受难,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他还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有一句话说“万寿无疆”,正是金黄毛的死,才使它跟我的距离变得这么近。最后,他这样对我说:“金黄毛有它的命,而你呢,已经做到最善了。”

我无法接受老公的定义:“如果我稍微小心一点的话,换一句話说,如果我能多拿出一点爱心的话,也许金黄毛的生命就不会如此简单地溜走了。”

老公说:“你看看我们家的周围,再看看那些公园,到处都是流浪猫。你能全部都照顾吗?”

我说:“我早就想好了,至少可以照顾那些跟我有缘的,就像金黄毛。而实际上,我也是这么做的。”

老公认为,这种时候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我根本听不进去。他让我好好安静一下就挂了电话。

我去了家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茁壮生长的植物,角落里就有好多种野花不畏严寒地盛开着。说真的,快六十岁了,金黄毛的死使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死亡。爸爸死的时候,我因为在外省,所以来不及赶到他的身边。妈妈死的时候,我因为在外国,所以也来不及赶到她的身边。三姐死的时候,我同样因为在外国,没有来得及赶到她的身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告别,真的可以说是非常糟糕,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痛苦毫无声响地走在心头,而亲人的脸是天空中的雨,从头淋到脚。怎么说呢?爸爸,加上妈妈,加上三姐,在我的心里挖了三个黑洞,每个洞都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金黄毛死了,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小黑洞,正好可以藏一只猫。复数的洞好像墓地排列在我的胸口。关于墓地,我想有了思念才会有它的意义。墓地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我内心自然生成的几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黑洞,可以说是无形的吧。当我们的人生选择四处漂泊的时候,总会不得已失去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公园里的花太多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结果只挑了一朵小黄花和一朵小红花。关于花的语言,世间也有很多解释,但那些解释跟我无关,我只是想挑最好看的花献给金黄毛。金黄毛是我所见过的流浪猫中最特殊的一只,因为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是我一个人的猫。

正午的阳光映着地面上我的影子,很鲜明,像另外一种花,也很好看。

把花送回家,我又去了一趟超市,挑了一个看起来特别干净的纸盒带回家。太阳照着客厅和小盒子里的金黄毛,金黄毛现在应该暖和过来了吧。我将大浴巾铺在新纸盒底,小心翼翼地抱起金黄毛。这时候,从金黄毛的嘴里流出了很多黑色的血,我突然意识到,昨天带它看医生的时候,它嘴里的血根本不是什么牙周炎。是的,金黄毛其实早就吐过血了。我找了一条小毛巾,用温水擦干净金黄毛的脸和身子,然后把它放在大浴巾上,然后又把医院给的大毛巾盖在它的身体上。之后,我用手轻轻地将金黄毛的眼睛合上。金黄毛看起来跟一只活着的猫没有什么两样了,平平凡凡,似乎正在安睡。再之后,我把小黄花和小红花放在毛巾上,把一个伊纳宝放在鲜花的旁边。做完这件事,我突然很夸张地哭了,不仅流泪,还放出高声,还混着鼻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为了死亡而哭。不久,有一种东西一泻千里般在我的心中泛滥起来。我拿出纸和笔,开始给金黄毛写信。

亲爱的金黄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尝试着来到我这里,或许是想我能够救你。没有救活你,我觉得特别特别悲伤。你知道,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金黄毛,所以,金黄毛啊,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愿你是家猫或者人类,愿你幸福。今天,你去了天国,愿你在天国不寂寞不孤单,请带上我的信,让我的愿望一直陪伴着你!

我把信放在伊纳宝和鲜花的旁边。突然,我觉得从脚底升起了一股暖流。或许,金黄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它一生中唯一感到安宁的时刻,因为身边有我的陪伴。是的,金黄毛最后看到的是我,最后得到了我精心的照顾。金黄毛病倒在我家里之后,很多次,我尝试着替它跟不知是否存在的上帝祈祷,希望上帝救救它。结果金黄毛还是死了,这使我醒悟到:即使上帝是存在的,但上帝只是拯救灵魂而不拯救肉体,上帝的伟大在于可以让一个瞎子睁开眼睛。我觉得这样的上帝是平庸的。对我来说,仅剩下的唯一的安慰,就是金黄毛没有冻死在露天里,而且因为输了液,死得比较舒服。至少,趁着咽气之前,金黄毛竭尽全力地争取到、体验到了一点哪怕是极微薄的爱。我拍了拍金黄毛的脑袋,对它说:“金黄毛,谢谢你来找我。”

我给保健所打电话。他们听了我的说明后,告诉我动物火葬所会直接跟我联系。我问:“是当可燃垃圾烧掉吗?”

接电话的女人很肯定地说:“不会,是小猫小狗共同火葬。”

我说:“好的,拜托了。”

十分钟后,动物火葬所来电话通知我二十分钟后到我家接金黄毛。因为金黄毛是流浪猫,希望我在它死的地方做见证人。我说不用了,并解释金黄毛只是昏迷在我家的院子里,我已经带金黄毛去过医院,现在已经装在一个很干净的纸盒里,车来的时候就可以接走了。

来电话的男人谢了我,我就问他:“是当可燃垃圾烧掉吗?”

男人说:“好多客人都问同样的问题。我们这里是小动物共同火葬,火葬前有专门人士为它们唱经念佛。请放心吧。”

我放心地呼了一口气说:“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盖上纸盒的盖,一边对金黄毛说:“对不起,我要跟你告别了。”这一次,我觉得野花被烧焦的气味好像消失了。

动物火葬所的车来了,是一辆小卡车。我以为车上会有很多纸盒,但是没有。男人接过装着金黄毛的纸盒,放到车里。我想说“再见”,但觉得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告别方式。车开走的时候,我只是对着车挥了挥手。

小卡车载着金黄毛走远了,看不见了。

此时正是三色毛跟桃桃子在车顶上晒太阳的时间,虽说是我见惯了的风景,但觉得多了一抹忧伤。金黄毛僵在泡沫箱旁边的样子还清晰地留在我心里。因为金黄毛死在我的眼前,所以连它死前的世界都被我一遍遍地再现。时间因死亡收缩又展开了。

回到家,我环视着客厅,忽然觉得不习惯,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已经控制不住了。

傍晚,桃桃子說什么都不肯进泡沫箱,我觉得奇怪,打开箱盖看到铺在里面的小羽绒被上都是血迹。说真的,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至少,金黄毛挣扎着来见我的时候,是等在一个相对温暖的地方啊。

我把沾满金黄毛血迹的小羽绒被装到塑料袋里,然后骑自行车去一家叫唐吉柯德的店买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风,路过金黄毛经常出现的那条小街时,我看到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得到处飘舞,最后消失在路口的拐弯处。我意识到,在这条小街上,再也看不见金黄毛的身影了。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有一种悲凉,从头到脚地覆盖了我。好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路过这条小街,我肯定会想起金黄毛,同时在心里泛起忧伤。我的忧伤有多少,以及会持续多久,我说不清楚,也许只能靠时间来计算了。

写金黄毛的故事时,我的心一直很难受,很痛。痛苦绝对是官能的。写到最后的感觉是,似乎我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走了一趟。潜意识里,我希望找到一个地方,并希望那个地方可以埋藏我的痛苦。此刻,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不在别处,正在我编织的这篇文字里。有时候我们面对的世界很残酷,但还是要去拼命爱它。

原刊责编    周洁茹

【作者简介】黑孩,1984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1992年留学日本。现定居日本。在《收获》《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作家》《长江文艺》《芙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多篇。《惠比寿花园广场》获第五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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