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太空漫游》与《流浪地球》中“超级电脑”形象研究

2021-08-10 06:04李小修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莫斯哈尔漫游

李小修

(齐鲁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200)

超级电脑被认为体现着人类大脑的创造力,人机关系是科幻电影和赛博朋克题材故事中的焦点。1968年的美国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开启了美国科技幻想的电影系列,40年之后,刘慈欣小说改编电影《流浪地球》于2019年公映,由此也被认为是中国电影界的“科幻元年”,可见其历史意义。莫斯(MOSS)目前是中国本土科幻片内仅有的“超级电脑”形象。这一形象和《2001:太空漫游》中“发现号”上的超级电脑哈尔9000(HAL9000)有着类似的技术使命,它是空间站“领航员号”的核心智能主机,是流浪地球计划与火种计划的监督者和执行者。莫斯本身的命运承载着中国科幻艺术对技术伦理的反思主题,对比哈尔9000的形象,更可见它们审美核心的差异。

一、源头、发展与变化

(一)源头对比

早在上世纪20年代,人类制造出的智能形象已在电影上出现,如《大都会》《弗兰肯斯坦》等。拥有人类外形的人工智能形象直到90年代仍被延续,如《机械公敌》《黑客帝国》。1968年,在由库布里克执导的《2001:太空漫游》中的人工智能形象——著名的哈尔9000,则代表了另一类型,即纯技术形态的力量加入了科幻电影系列①。

哈尔这一虚构形象的构想与世界电脑技术的前沿发展有密切关联——尽管库布里克当时否认“哈尔(HAL)”其名与IBM这一伟大的电脑公司有关,但在影片拍摄期间,整个剧组与IBM公司有着深度合作[1]。有学者与观众列举各种媒体访谈或库布里克其他影片中的“彩蛋”证实,“哈尔(HAL)”其名即IBM的三个字母在英语字母表中分别顺次往前推一个。不仅名字与IBM公司有关,哈尔9000这一角色外形的一部分还由IBM公司建造。为了免于给这家技术公司带来负面效应,影片在处理哈尔9000谋杀船员情节时与IBM达成一致——银幕上不显示IBM公司的LOGO(即电影制作通行的内置广告手法),仅在片尾字幕上标注IBM公司。由于拥有重大技术渊源,哈尔9000在参与故事叙事时注定携带着多方面的智慧与艺术之力,这台非人化的“超级电脑”以机器的纯粹性忝列叙事矩阵中,其技术形态的存在是对艺术传统中“形象观念”的超越。

中国科幻电影的起步不仅晚于好莱坞科幻电影,更是晚于中国科幻小说。作家刘念慈以科幻小说《流浪地球》为世人所知,其另一则短篇科幻小说《全频段阻塞干扰》则幻想了男主角控制着空间站撞击太阳的故事[2]。但在将这两篇作品合并改编成电影时,作者增加了一个重要的、非人化的超级电脑形象“莫斯”。在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发行的简中小说版《2001:太空漫游》的书评上,刘念慈坦承:“我的一切作品,都是对《2001:太空漫游》最拙劣的模仿。”也就是说,在将太空科幻电影化——视听化呈现时,那个重要的叙事力量“莫斯”的构想、外形、声音、情节走向都来自哈尔9000的启发。可以说《2001:太空漫游》是电影《流浪地球》另一个源头,是好莱坞的前辈“超级电脑”(形象)衍生了后代、中国“超级电脑”(形象)。

(二)发展与变化

从叙事的尺幅上看,电影《2001:太空漫游》和《流浪地球》的“超级电脑”叙事都从一次任务开始,到它们受损无法继续行动为止。但这两个“超级电脑”形象后续的衍生与变化却大为不同。

在技术想象的无限可能中,“超级电脑”哈尔9000拥有合理演变的能力,借助于娱乐产业链,“太空漫游”小说演变为系列化的《太空漫游四部曲》,其中第二部被改编成了电影《2010:太空漫游》(2010,1984,Metro Goldwyn Mayer出品),哈尔9000得以在后续系列电影及小说中有更长久发展的故事线和背景故事以及复杂的变化。首先,在“太空漫游”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中,作者亚瑟·克拉克称“发现号”飞船为“母舰(mother ship)”,赋予其女性的第三人称(she);哈尔9000是母舰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却被赋予了男性第三人称(he),哈尔9000负责照料飞船及全体船员,在小说中具有双重性别——性别恰恰是人类的属性[3]。第二,在第二部小说和改编电影中,哈尔9000不再作为反面角色登场,而是一个正面角色。情节方面,钱德拉博士为了研究哈尔9000的异常,带着超级电脑萨尔9000登场。萨尔9000在故事中重复着哈尔9000做的运算,并解释了哈尔9000的异常行为成因是接受了来自白宫的命令,导致其原有指令互相冲突。在电影改编版本中,此情节得以保留。但设置角色时,角色萨尔9000的配音者为女性,这与为哈尔9000配音的男演员道格拉斯·瑞恩形成一种性别对比。萨尔9000与钱德拉博士一同扩充了哈尔9000的角色关系——一种类似家庭中兄妹与父亲的关系。最后,在第三部小说中,哈尔9000发现了早期被抛出“发现号”而且在宇宙中冷冻数十年的宇航员弗兰克(参见《2001:太空漫游》小说与电影),并将其复苏。在1997年发行的第四部也是最后一部“太空漫游”系列小说中,为了摧毁神秘巨石,哈尔9000与大卫·鲍曼结合而成的形态“哈曼(Halman)”向巨石释放计算机病毒,但“哈曼”同样被病毒感染,作为芯片储存在月球表面,等待后人能够破解病毒的那一天。可见,哈尔9000是一个巨大想象集团的母体,它可以无限再生。诞生于中国科幻电影中的“超级电脑”莫斯则是其灵感启迪下的衍生之一。

然而,中国科幻创作尚未形成产业链,多种原创故事都是一次性的封闭式叙事,不考虑角色的持续性发展空间。综合小说—电影的双媒介看来,《流浪地球》中的“超级电脑”莫斯原本具有阻止主要人类角色行动的能力,但故事在技术想象上却将它物理化地烧毁,终止了它的使命;从剧作角度看,其“人物弧”——character’s arc(指人物形象发展变化的可行空间)的跨度不如哈尔9000那么长远,目前尚无可见的形象流变。

二、哈尔9000与莫斯的叙事特征

电脑是人类的技术发明,技术发明的精神性价值毋庸质疑——在艺术作品中,“超级电脑”的形象更是具有不同寻常的审美价值[4]322-333。

(一)时长份额与角色的分量

《流浪地球》总长118分钟②,线性讲述一个单部的故事,“超级电脑”莫斯出场时间不足其总容量的1/5;而142分钟长度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③中则有三个相关度并不紧密的独立故事并行发展,“超级电脑”哈尔9000在第二个也是所占时长最长的故事里,出场60分钟。显然,虽同为“超级电脑”形象,在故事的流程中,莫斯的时长远不能与哈尔9000相比。两者同样是主角团队的阻力性角色,从身份功能上来说,莫斯虽然是贯穿始终,影片赋予它的叙事时长非常有限,却还使之兼有其他技术道具功能,比如以画外音方式播放地球形势实况,接通空间站对地面的通讯等。哈尔9000有足够的叙事时长,一直是飞船的技术核心,不“兼职”其他功能。这就使一个“超级电脑”在长时间内维持着高度集中的身份,另一个不仅时长较短,被分配的叙事份额偏少,而且分散。

在“飞船空间”中,“超级电脑”与影片人类角色的关系也有不同——《流浪地球》不强调莫斯与影片主人公刘培强的关系,它与人类角色互动也是机器式的、程式化的;而《2001:太空漫游》特意强调哈尔与人类船员的富有变化的复杂关系。在《流浪地球》故事后期,莫斯为刘培强展示“联合政府”批示的多国“文件”,并接通刘培强与联合政府通话,说明它从属于飞船之外的联合政府,终究,是某种意志的执行机器;相对的,哈尔9000的同事只有大卫·鲍曼等人,而它与这些人也并非明确的从属关系,影片甚至强化“超级电脑”不断发展的独立意志。人机关系是20世纪科幻艺术重要母题之一,人类主人公的行动与人类的创造物——“超级电脑”的预设相悖时,作者必须在取舍间做出选择。在《流浪地球》中,不论是为“领航员号”空间站导航还是执行火种计划,莫斯被编导规定,自始至终履行联合政府预设的任务,它被限定为一台超级电脑,不具备明显的“人物弧”;而影片《2001:太空漫游》的三个并行故事中,人类的创造物哈尔9000却由于越来越强烈的独立性而成为一个“超级电脑”形象,一个呈现出鲜明的成长轨迹的反派[5]。

面临危机,科幻电影中的“超级电脑”不仅没能拯救人类,反而是人类生存的某种阻力。大反派哈尔9000谋杀了“发现号”上除了大卫·鲍曼以外的所有船员;莫斯虽然始终服从人类,最后关头拯救地球的仍然是人类角色刘培强等人,那台貌似强大的超级电脑注定被毁灭。从对科学技术的反思上看来,超级电脑并不能作为人类最终的救赎。

(二)视听形象

除故事情节、人物关系演变之外,视听语言参与了两部“超级电脑”电影的叙事。

首先,两部电影都以极度克制的手法将“超级电脑”的视觉形象规定在机器设备的感官界限内,但电影镜头的手法使这些设备上的“灯”起到了“以静制动”的作用。哈尔9000形象是一个镶嵌在“发现号”操作面板上方平面上的圆形摄像头,内部是带红光的镜头,如同一只红色眼睛。类似的形象处理方式也见于其他影片中的一些智能战机,或者带有监控功能的仪器上;莫斯同样有红色镜头作为代表性的形象,不同在于莫斯外形上有一大一小左右两个镜头,有的场景中搭配白色外壳,后方还有可以移动的白色吊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移动。在有些场景里,莫斯的两个红色镜头镶嵌于类似金属机箱的结构上。而且,莫斯可以与屏幕上显示的文字指令一一对应地简单移动,总之,在外观上,它的人机交互方式比哈尔9000灵活得多。

随着情节的进展,“超级电脑”的视觉形象在作相应的调整。例如《流浪地球》21分05秒(图1),“超级电脑”的主要造型:突显其精密和高科技机械特征,在这个镜头中,莫斯白色吊臂移动、转向,跟随人类角色刘培强的步伐;《流浪地球》1小时42分53秒,莫斯与主人公刘培强敌对的后期,红色摄像头在金属机箱结构中的造型在变化,可以看出其左右两个红色镜头的形象特征。此时,阴沉色调和警示性的红灯体现其危险性。

图1 《流浪地球》21分05秒

两台“超级电脑”在造型上的变异还暗示了更多内在差异。在《2001:太空漫游》故事后期,随着大卫·鲍曼进入哈尔9000的计算机核心部分,哈尔9000的内部呈现在银幕上——一个以红色灯光照亮的机房空间,一人高,墙壁上插满长方形芯片。这里被影片中的人类角色定义为“发现号”飞船的大脑,它的造型与当时的大型计算机高度一致,同样也使人联想到人类器官的内部,为受众的共情提供了感官上的基础:《2001:太空漫游》1小时53分28秒(图2),大卫·鲍曼拆掉超级电脑逻辑与学习终端时的画面,可以看到右侧哈尔9000的经典造型,画面上方和中间的白色条形物均为其“芯片”。对比其他红色部分,哈尔9000在剧中最为致命的逻辑与学习终端被处理为白色透明物,暗示简单与神秘。后续1小时51分55秒,大卫·鲍曼进入哈尔9000红色的机房,此时配合人类角色呼吸的同期声,营造出人类器官内部隐秘的致命感。

图2 《2001:太空漫游》1小时53分28秒

莫斯的外形突显可见的移动动力,哈尔9000则更加突出内在的可探索空间和危险感——作为超级电脑,它们都是人类发明制造的工具,但它们又体现了人对自己所创造的超级电脑的不同理解:作为超级电脑,哈尔9000是人类意志的一部分,又是人类探索的目标之一,人类试图了解其内部发生的一切,此时,“超级电脑”是人类自我认知的意愿投射。莫斯本应也有相同的功能,但这方面的寓意功能显然没有被充分开发。

第二,人们必须为人工智能赋予某种特定的人类语言才能实现人机对话理想。在科幻电影中,哈尔9000与莫斯都是青年男性的声音,多数情况下它们的声音表现出标准化的“机器腔”。它们配有人类语音,但不使用电音处理,语流、节奏处理也与日常对话不同,体现它们非人类的本质,从而为科幻艺术的深化留下了空间。从语种来说,哈尔9000仅使用英语对话,而莫斯的两位配音演员分别使用英语和汉语与其他角色对话,双语种原本意味着文化上更丰富的可能性,可惜这一设置并没有相应情节上的补充。另外,它们的语言风格也有所不同。哈尔9000的对白中口语成分比较多,特别在故事后期,它长久地关注人类成员的言行之后,开始使用大量与人类情感有关的词汇,比如“我有热情和信心(I have such enthusiasm and confidence)”,甚至有地道的美式口语:“听着,大卫,你是老大(Look, Dave, you’re certainly the boss)。”等等,富有人类言语的修辞感,暗示它有着像人类心灵一样的不可探测的动机。进一步考察围绕在“超级电脑”哈尔9000周边的人物语言,则有大卫·鲍曼和其他机组人员“我觉得它有点不对劲”的议论,其口气是以对待人物角色的方式平等对待哈尔9000。比较而言,莫斯的对白更加程式化,更加精简冷漠,它从不使用第一人称“我”,而是将自己处理为它者化的“莫斯”。这暗示了莫斯还不像哈尔9000一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自我”意识。

在调度视听综合音效塑造“超级电脑”形象方面,前文所提的哈尔9000仿人类器官内部的场景中,电影使用同期人类角色的粗重喘息声,使人联想到活体的生命。而《流浪地球》中多处在呈现“领航员号”空间站的外景时采用了莫斯的声音,如此,使莫斯移动吊臂等行动在空间上更加合理,也更有效地将莫斯与环形的空间站连系起来,丰富“超级电脑”多元的外在形象。

定义角色性格的是贯穿始终的个性化的语言与行动。二者一如蒙太奇的基本类型,手法上存在着对位或同步之别。《流浪地球》中,莫斯的声音形象与其行为基本是一致的,而哈尔9000的声音形象与其行动呈现出较大的张力。

首先,两个“超级电脑”角色的引入方式不同。哈尔9000在影片中部登场,由一位节目主持人采访介绍出场,哈尔9000自我强调“从未有一台9000系列电脑出现过错误或信息失真(No 9000 computer has ever made a mistake or distorted information)”。莫斯作为空间站,在影片开始五分钟出场,在地面和空间站两组人物双线行动中,由身份不明的旁白音引入一段技术性的客观介绍;此后,其经典造型在影片21分钟时伴随刘培强出场。莫斯两次出场,既没有与其他角色之间的相互认同,也没有自我定义,作为人类创造出的“超级电脑”完全没有自由随机的能动性。

通常,角色引入或登场是他系列行动的开端,对其角色后续发展有定调的作用。莫斯出场简单是为了让位于重要的人类主角团角色。而哈尔9000是作为反派登场的,是构成冲突的另一方,由节目主持人提问,引出回答,进而最大程度展示其完美、自主的特征。

引入后,两个角色都遇到类似的小事件——转接主要人类角色家人的电话。两者都表现的驯服乖顺,完全符合人类对超级电脑的功能上的要求。但是二者在行动路线上并不一致。哈尔9000随机自主地参与了与其他人类角色的一场讨论,这场讨论是多方对话与互动——人类船员在吃饭,人类主持人在提问,哈尔9000则在特写镜头表现下,一边自如地回答问题,一边监控着飞船全场。这场讨论的主题是超级电脑是否拥有人类的感情、人类是否乐意与超级电脑交流、哈尔9000是否会犯错。关于后者,哈尔9000称自己不会犯错,为后续反转做了铺垫。对比另一部超级电脑莫斯,在被影片引入登场之后,没有表现出相关的自主性。

面对行动幅度受限的“超级电脑”角色,如何赋予此不可动形象以动感?在好莱坞电影中,有一种常用的表现角色情绪状态的镜头,这种镜头要求画面或场景内仅保留要表现的角色,而不可以有其他角色——一定时长的特写镜头或者一定景别下的、仅包含所表现角色的镜头都被叫做 “私人瞬间”。考察与两部有关的影片可见,莫斯只有被预设的逻辑动机。虽然在矛盾激化的故事中部,刘培强使用过带有道德判断色彩的“叛逃”一词,似乎暗示这个从不用“我”自称、也没有人类情感的超级电脑知道什么叫做“叛”而且会“逃”。在故事最后,电影给出了莫斯行为异常的逻辑动机,它解释了自己接受了联合政府对于局势的评估,因此需要率先保证“领航员号”空间站内人员的安全,这与刘培强立场相对立,但非关“叛逃”——与人类的情感无关。因此,它没有被“私人瞬间”镜头所表现。

哈尔9000在与人类感情相关问题上表现的模糊而丰富,具体表现为镜头的运用方式更多样。影片多次赋予它人类角色般的特写镜头、“私人瞬间”和主观镜头,如哈尔9000观察“发现号”机组两位人员,或是故事展开以及读唇语窥视人类成员谈话内容时,电影多次使用了哈尔9000的主观镜头。除此之外,在哈尔9000与人类角色对话时,片中还使用不少正反打镜头。这些镜头在其他电影中大多用于表现人类角色的对话,例如:

《2001:太空漫游》57分23秒(图3),还未正式引入角色哈尔9000时的特写镜头。这里使用了哈尔9000最富有特征的红色镜头形象,并且在镜头反光上呈现出一个正在打开舱门的人类角色以及角色所在的“发现号”飞船环境。这种镜头的处理方式暗示哈尔9000正在注视人类世界。影片1小时01分28秒,电影初次引入哈尔9000的典型造型——红色圆形镜头镶嵌在面板上。在此后的诸多不同场景里,哈尔9000都以这个造型出现[6]。

图3 《2001:太空漫游》57分23秒

《2001:太空漫游》1小时02分05秒,在节目主持人采访哈尔9000问及其能力时,插入的哈尔9000主观镜头。俯视视角突出其监控与掌控感,由于出自特殊视点,镜头使舱室变形,再辅以蓝-白色灯光,产生了一种冷淡、诡异、不安的气氛。

《2001:太空漫游》1小时07分钟54秒的主观镜头(图4):“超级电脑”正密切关注着大卫·鲍曼,后者正在绘制另一位人类成员。飞船内复杂的光源使大卫·鲍曼面部呈现出典型的两分法光影,暗示“超级电脑”超越机器属性而具有感性体验和对人类的情感判断。

图4 《2001:太空漫游》1小时07分钟54秒的主观镜头

《2001:太空漫游》1小时26分15秒时哈尔的一个远景景别的景深镜头。在这个镜头中,两位人类船员在前景秘密交谈如何解决哈尔9000异常,哈尔9000位于画面中间的远景中,警觉地监视着他们。

在两部“超级电脑”故事进行到中部时,电脑开始对抗人类成员的行动。此时的镜头处理手法明显不同:带有莫斯的画面中总有刘培强或其他人类角色出现,或采用中景或全境处理;表现哈尔9000的镜头则有景别上的明显区分,有拍摄到全部哈尔9000的红色镜头的,也有只摄入了哈尔9000局部的特写镜头,两部“超级电脑”在主体能动性上显然轻重有别。

叙事艺术的核心在于不同力量的戏剧性对抗。人与其创造物之间那种控制与反控制的对抗关系从弗兰肯斯坦时代就引起科幻创作的高度重视。在最终如何阻止一个人物的行动,或者如何“杀死”一个人物的问题上,两部影片处理的差异显示了创作者对“超级电脑”角色的不同态度。

刘培强要求莫斯接通联合政府,莫斯照做了,联合政府没有通过刘培强关于拯救地球的提议,因此他要违规操作引爆“领航员号”空间站。此时莫斯依旧提示刘培强没有操作权限,并且听命于联合政府,开始报警,试图唤醒冬眠中的其他机组人员来制止刘培强。刘培强用一瓶酒直接点燃了它的外壳,使它不能继续执行任务:《流浪地球》1小时43分52秒,一个移动镜头是莫斯被刘培强用白酒点燃的样子。这个镜头中还出现了莫斯的最后一句台词: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我们不知道它所说的“人类”是否将刘培强列为例外——他的举动恰恰拯救了地球人类。简言之,莫斯没有直接造成任何一个人类角色死亡。

同样,在影片《2001,太空漫游》的对抗走向高潮时,人类无法毁灭“超级电脑”,所以大卫·鲍曼必须“给超级电脑做脑部手术”,将哈尔9000的逻辑与学习终端拆下来,使它失去行动力。“手术”过程中,哈尔9000与人类角色有更多动作与对白上的互动,所用时间更长。哈尔一开始不断对抗,拒绝为人类角色打开舱门,而后在大卫·鲍曼开始卸载它的逻辑与学习终端时,哈尔9000疯狂求饶,诉说自己对任务的热情,直至说出那句堪称经典的台词——“我害怕”——出于恐惧,人类深刻体验的情感之一,它开始与人类以平行关系对等交流,或者说,是在作某种人性化的交易:它透露了自己的出生时间(1992年)、产地(伊利诺伊)与“导师”等“私人”信息,等同于交代了一个人的真实身份,以此努力将自己与人类世界联系起来,使人类角色疑虑它已处于半癫狂状态[7]。

在两部影片的对抗临近尾声时,超级电脑角色都不敌人类角色,并以变调的声音发出各自最后声音:哈尔9000唱了歌《Daisy Bell》,不论半疯的超级电脑能否理解歌唱的含义,它所能做的已被降格到人类婴幼儿水平;莫斯则说出台词——“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遗憾的是这句话后刘培强强力毁坏了莫斯,橙色火焰升腾而起,观众的确有了简单痛快的观影体验,但主创者也终止了人与超级电脑智力对抗的可能性。

三、审美差异的根源与影响

哈尔9000与莫斯形象处理差异的根源诸多,都体现着主创的科幻趣味与对现代科学伦理不同层面的思考。电影对哈尔9000的处理方式看似新奇,但有欧洲近现代文学的传统。在科幻小说之母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中,实验中诞生的怪人在偏僻的冰原上死于人类追杀,如果说怪人之死表现出了人对其创造物的怀疑与畏惧,那么,1921年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的剧作《罗萨姆万能机器人公司》则比较自信地探讨了人与机器人的关系;而《2001:太空漫游》公映时的20世纪60年代,被誉为科幻黄金时代,与亚瑟·克拉克并驾齐驱的作家阿西莫夫在小说中甚至规定了“机器人三大定律”,更加深入地探讨了人与人造物的伦理关系,这是西方近现代科幻文学中的哲学命题,它必然被带入到当代美国电影。

上述科幻作品唤起了人造之物的人性及其与人类关系的大讨论。1947年,第一台电脑“埃尼阿克”诞生,美国的晶体管、集成电路科技随着八大电脑公司迅速发展,电脑、互联网技术以及更便捷的通讯技术开始由军用大范围转为民用,这一切技术的基础正是超级电脑。可以说技术发明越高端,相应的伦理哲学思考越深入,有关超级电脑的科幻电影建构了技术属性与伦理属性角力的叙事空间,哈尔9000正是它们共同的产物,体现着美国文化对这一命题的深入探讨。它也挑战不同国家、不同门类的艺术家的想象力及电影工程师的创造力和哲学家的思想力。比如游戏《传送门》(Portal)中的智能GlaDos,声音形象类似中国科幻电影中的超级电脑莫斯、近20年来银幕上呈现的新的智能战机形象、日本动画《战斗妖精雪风》中的智能战机雪风与驾驶员和地面部队的互动。这些作品中的人机角色互动在很多手法上模仿了哈尔9000和人类船员的互动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此类人工智能角色在日本有着不一样的发展,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开始,赛博朋克元素出现,日本在此类智力创造物角色的处理上,形成了不同于美国的文化特征。比较而言,《流浪地球》的大主题为英雄救世,叙事中则携带有更多中国文化元素,比如故事发生的春节时段、家庭团圆、国家级的伟大工程等等,在这一大主题中,人类角色与超级电脑的关系不再是故事中的重点,片中的“超级电脑”莫斯,只是拯救地球的高级技术工具。这使得它与哈尔9000的叙事功能有了轻重之别,但也许它恰恰表达了中国科幻电影在科学伦理上的重要理念。

四、结语

《流浪地球》和《2001:太空漫游》不论小说还是电影的主题都和而不同。电影作品中,它们同样具备超级电脑、深空远航、寒冷严苛的太空环境、远离日常世界等特征,电影《流浪地球》与好莱坞常见的科学探索类题材不同,它的主题是人类的星际流浪与英雄救世,是关乎整个人类迁徙的叙事,因此被称作伟大工程主题[8]157-180。在此背景下,莫斯继承了哈尔9000角色的一定特征,比如红色镜头,它暗示出危险感,比如行为上的“叛逃”,代表超级电脑捉摸不定。但有关莫斯的镜头不像哈尔9000一样被赋予人类的属性。在行为和思维上,莫斯更为简单,并且服从多于自主思考。更重要的是,哈尔9000作为影片中的最主要的反派角色,其价值在于代表人类的自我审视和疑问,与人类意志对峙。在与人类角色的冲突中,这种审视疑问贯穿始终,无法被献祭。而作为次要反派角色的莫斯在《流浪地球》中具有另外一种功能——在人类需要被拯救时,它是必要的技术条件。作为一种技术献祭,它是一次性的,注定被牺牲。在银幕上,莫斯是对哈尔9000的道德化变奏,也是中国影视作品处理这一题材的起点。

相对于莫斯被终极性地毁灭,哈尔9000的外壳—身体自始至终保持完好,没有受到机械损坏。被剔除人性后的“超级电脑”还保持着它的电脑属性,重装后可以继续存在。《2001,太空漫游》开启的人类智慧游戏仍在进行,人(科学发明者)与人自身的创造物(人工智能或超级电脑)之间的博弈还会翻新曲。

注:

① 影片的另一位主创,亚瑟·克拉克执笔的同名小说同时出版。

② 电 影2001: A Space Odyssey影 片 片 源:http://www.bilibili.com,2021.

③ 电影《流浪地球》影片片源:http://www.bilibili.com,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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