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短篇)

2021-08-11 11:24麦子杨
西湖 2021年8期
关键词:神龟夜明珠长老

1

大眼鸡从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门鳝的,谁都记不起了,连大眼鸡和门鳝也记不得了。大眼鸡和门鳝一看就是天生一对,像大海与船,一个负责晃荡,一个负责摇荡。大眼鸡皮实,门鳝的牙齿专门为大眼鸡生的,鳝牙从嘴里往手臂上长,十个手指头尖成鳝牙,扎在大眼鸡身上,大眼鸡结结实实地又叫又跳,啪啪得浑身都像大眼鸡一样通红。要说这事儿,都是女人叫的,但门鳝能叫大眼鸡叫,这就不是一般的门鳝了,这就是负有使命的门鳝。

但是大眼鸡不是想叫就能随时叫的。沙岗岛民们暗暗掌握了大眼鸡叫的规律,一般是半夜鸡叫,月圆潮涨时分,门鳝就要叫大眼鸡叫,大眼鸡一叫,沙岗岛就立马安静,搓麻将砌长城做手工忙家务的都屏声息气,好像大眼鸡和门鳝就一墙之隔。整个弧形的岛像一只耳轮,肉肉地支棱起来,听着大眼鸡一浪高于一浪的欢叫,合起大海涨潮声,岛上男女就放心了,该干吗干吗,麻将该胡就胡,困的招来瞌睡虫,睡不着的也整婆娘学着叫。

每天一早,大多风平浪静。大眼鸡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不是一两天了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而门鳝,小眼睛,单眼皮,长发沾了柚子油般地油光水滑,空气中扭摆的腰肢像鳗鳝,闪动得海风一愣一愣的,仙女似的,洒扫庭院,侍弄花草。仙女嘛,花花草草总是免不了要养些,但门鳝像门鳝与生俱来的刺一样,她只喜欢种养仙人球,像她门鳝浑身长刺,有毒的刺。一棵院后的仙人掌还长得人头高,脸庞大的仙人掌被门鳝拔了刺,用小刀削下来,片出掌心,敷脸,敷全身每块皮肤。渔民们都知道,给门鳝的刺扎伤见血,三步之内瘙痒无比,三分钟内红肿麻痛,三十分钟内挠破皮肉,俗称“三步鳝”。唯一的一剂救命药就是以毒攻毒,活捉一条门鳝,生生地把门鳝的肉剜一小坨出来,按在伤口上当狗皮膏药,连敷三天,方才消肿。有好事岛民一时雄起,凭捕鱼血力方刚,也想拔门鳝的骚刺,但抛尽各种香饵,都被扎得遍体鳞伤,捉不上手泥鳅一样滑溜溜的门鳝,剜不下一小粒肉作解毒丸。为保命,只好重金出岛另寻门鳝,复仇般折腾一宵,剜掉一身骚肉,才得以保全性命,休养生息十天半月,看水期合适,出海挣回被门鳝扎掉的半船海鲜。这样来回反复,浪潮冲刷,倒是给人生增加一鳞半爪趣色。

“她就在那——”大眼鸡每天都要喊上好几嗓子。大眼鸡看到了什么?这是沙岗岛全体岛民好奇了好几十年的悬案,好像都知道真相,但谁都不说破。大眼鸡嚷“她就在那——”时,大眼鸡的花名就是这样形象逼真出来了的:大眼鸡的眼睛像大眼鸡鱼的眼睛,睁得浑圆巨大,整个眼球眼看要暴凸出红眼眶,珍珠一样死白的眼白瞪着不远的远方。远方这当口被一尾修长的门鳝堵上了,门鳝的丰乳堵枪眼一样坚强颤抖,嗔道:“喊什么喊?我就在这!”

门鳝是大眼鸡的活动门,打开这扇门,大眼鸡伸手就够到汹涌波涛,他要划动双臂,在门鳝身上泅到彼岸。

这时候门鳝就妖娆了,岛上传说“狡鳝三变”,先从一只讨生计的蚱蜢舟变成一艘光溜溜的舢板船——哦,一块床板,船木做的床板,有吊诡的木眼、淫荡的木纹,大眼鸡睡上面,双手化桨,在门鳝的侧乳划来划去,摇摇荡荡,最后变成冲锋艇,冲浪冲得大眼鸡死去活来地嚎“救命”!

2

大眼鸡并不傻,门鳝问他划水上哪?

“她就在那——”

门鳝说:“嗯,她就在我这儿。”

大眼鸡放心地笑了,他知道他要找的,藏在门鳝这儿。

大眼鸡只能在大海涨潮、门鳝赤条条成一条门鳝、啪啪啪锵然有声收拾自己时,才能找见他要找的珍藏。

“你轻点轻点。”这当口,门鳝锋利的鳝刺都柔软下来,潜水一样躲进皮肤里,双手像地陪导游,牵引大眼鸡找准出海口:

在宽阔起伏而水草茂盛的滩涂,大眼鸡忙得口水满脸,屈起手指抠挖,像抠挖银白沙滩上的沙蟹洞穴。那些满滩骚动的沙蟹,爬得门鳝心痒难熬,冷不防地被螫一口。

大眼鸡欢叫:“找到了找到了!”

大眼鸡从门鳝的鳝刺丛中钻身出来:“找到了找到了!”

门鳝停下扭动的身子,似乎拨开了一层散珠水花。她眨眨眼,眼睛里落下一粒接一粒的泪珠,串成一串滚落在枕头巾,枕巾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露水汪洋成了大海,涨潮时,她变成了肉鳝一样雪白的珠女,让大眼鸡从她身体深处,探捕夜明珠。她每次都让他得手。

每次,大眼鸡为了珍藏他的珍藏,涎着发酸的口水,光身子变成一只硕大的象鼻螺,整个身子成了一条长舌,撕咬收起锋芒的门鳝,用舌尖卷,衔她入嘴,恨不得吞进肚子。

门鳝双腿挟得紧紧,像一只车螺,两扇螺壳门关得死紧。

岛上的女人特嫉恨门鳝,劈头劈脸质问:“门鳝,你干吗不老的?”

门鳝当然不会说她有高过人头的仙人掌。

岛上的女人不依不饶警告:“门鳝,你这样子,弄得男人心都野了。”

门鳝咯咯一笑:“这能怪我?”

“不怪你怪哪个?老不了就成妖。”女人们笑着晃着肥臀晃远了,晃入浅水湾去养珍珠。

门鳝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哪有不老之术,只是她们不懂,看她身材似一条鳗鳝,不晓得她像一只鲍鱼,藏匿温暖的沙层,越老越鲜嫩泽润。每块皮肤,都夹在仙人掌里。每次大眼鸡钻出她的牙缝,她都闻到了自己的巫气。

3

渐渐地,岛上新栽的仙人掌多了起来。

男人女人也用心听出了玄机,大眼鸡喊的“她就在那——”可能是“第三者”,另一个“她”,插足大眼鸡和门鳝之间。

上了年纪的海佬和成天赖在三婆庙等死的渔婆,都记得大眼鸡是告诉过沙岗岛上的男女老幼的,告诉过他们:夜明珠她在那,快要死了,旱死了,她渴,大海干枯了,夜明珠跑去哪了呢?

沙崗岛的每年宗庙祭祀,已成方圆百里“非遗”大节。岛上九十七岁的长老神龟比九十七岁还要显老。杵在赑屃旁的长老神龟显然从秦汉过来的,五官已像秦朝的石碑一样模糊,头顶当天的日头,汉赋一般朗声道:“见过夜明珠,救过夜明珠一命者,即夜明珠恩公。恩公在哪,夜明珠就在哪,夜明珠去去还要回来,回来矣!回来矣!”

这恩公,是大眼鸡。

庙门外正中的旗杆上,十万头的公馆鞭炮,与海面上锚泊的珠船十万头鞭炮对仗,轰击海岛长空。

护珠行动,不能全靠大眼鸡一人之力,得靠全岛信众紧密团结在长老神龟周围,帮助大眼鸡,夜明珠迎回来,定居沙岗岛。迎回来的夜明珠,自然由不得大眼鸡了,大眼鸡尽可以把夜明珠藏藏掖掖,这个小性子,全岛人倒是由着大眼鸡使。

鞭炮声中,长老神龟与赑屃都合上了眼皮。海水旋即满上眼袋。

大眼鸡闻到硝烟味,窒息似的翕动鼻泡。还等不到海风吹来,大眼鸡又嗅到海泥的腐烂腥气,那是海底沤了多少年才蓄下来的腐尸味。记得很久以前的那年春尾,饿得海枯石烂,人人都饿成了死鱼眼,干等死鬼来索命。一些还剩一口气的沙岗岛民,迸尽最后一口气,围着四面海水,翻遍了可以翻动的礁石,翻找最后一根海藻和最后一只石头蟹。

大眼鸡的父亲恶鲨领着膝头高的大眼鸡走向大海。大眼鸡那时候看上去,眼睛出奇地巨大暴鼓,随时会掉下晒得冒烟的沙滩。

但有一个叫老龟眼的老人站出来纠正,说恶鲨是被别的帮派追杀逃回岛的。“那是一场运动,从鲤鱼地海水一样漫上我们沙岗岛。”

老龟眼身旁的饿死鬼并不比老龟眼老,只是一副饿过的干柴身架,反驳道是饿得,我记得,不是饿得你就打死我——我宁可被打死。

饿死鬼让庙前榕树下的老伙计们记起那年饿光景,浅海的珊瑚最先浮上尸来。隔夜的大退潮,红树林裸露所有根须纠缠的前世今生,鱼虾蟹贝直接上岸投胎。大海哗啦一声,干脆旱掉。

岛民们破天荒看见了这一湾海湾的海底。那是一个盛满灰黑泥浆的大锅底。脚下的海滩,被太阳晒出一片一片盐渍。

海湾的对面,隐露出一线起伏的绿色生机。

大眼鸡第一个伸脚踩进旱掉的海湾,向对岸走去。

大眼鸡是被父亲恶鲨推下大海的。恶鲨噩梦中听到了密集上岛的脚步声枪声。

老龟眼说,那帮比恶鲨更恶的鲤鱼地大白鲨,在江边抢了船就杀上沙岗岛。好在大海在这天早上枯了,老龟眼说这叫老天不让恶鲨绝后。

已变成泥淖的大海,陷进去会没顶的,会像海水淹没的红树林,死得很难看,七孔加上屁眼都会塞满泥浆。大眼鸡不想自己这种死法。他央求背上高跷的父亲:自己死了,别烧,那皮肉见火吱吱烧得多痛呀。父亲说不烧。大眼鸡说不埋进土里,那样被泥土压得喘不上气来多难受呀,地里多的是蛐蛐、八足、蚯蚓、蜘蛛、地龙、九毛虫、蟑螂、毒蝎子和蛇,不用说那咬得自己多痛,吓都吓死人!父亲答应大眼鸡也不埋。大眼鸡最后央求父亲,也不要扔进海里,又咸又呛的。父亲摸了摸大眼鸡的头顶,盯儿子一眼:“你这小鬼,咋懂得这么多?”

大眼鸡望着一海烂泥,黑到泛起一层油光的烂泥有稀有稠,有些板结了。大眼鸡听见烂泥冒泡说话,像奶奶火光中卡在喉咙的话,妈妈咀嚼泥巴的空嘴巴,妹妹从海底伸出来的小手。一海烂泥在大眼鸡面前没完没了,他看见烈火中永生的奶奶,看见奶奶亲手点火,把自己烧掉,母亲被邻居死死拽住,邻居说别去送死了。进城讨饭回来的父亲讨回了半碗馊掉的锅巴,看到老娘被烧成一条木薯秆的身子,对木薯秆说娘,你就为省下一碗木薯,也不要把自己烧成木薯秆啊!大眼鸡的母亲一觉饿不醒,被埋进了木薯地里。那块木薯地,母亲带大眼鸡去捉过蛐蛐、八足、蚯蚓、蜘蛛、地龙、九毛蟲、蟑螂、毒蝎子,还遇见过蛇。母亲告诉大眼鸡这蛇叫草花蛇,头又圆又细,胆小,咬人也没毒的。大眼鸡想到母亲在地下,那些蛐蛐、八足、蚯蚓、蜘蛛、地龙、九毛虫、蟑螂、毒蝎子和蛇,能放过母亲吗?妹妹,软软地被父亲搂在怀里,抛下山崖下的海水时,大眼鸡朝父亲嚷:“妹妹还没死,我看见她的小手指还在动。”

山崖下的海水被溅得老高,起了一个浪头,又平复了,但自始至终大眼鸡没有听到一点回音。大眼鸡是不是失聪了?大眼鸡的父亲恶鲨不知道,听觉关闭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大眼鸡的食欲关闭了,七天只喝水,不吃一块木薯片。

大眼鸡的父亲麻木地对大眼鸡说:“你真耐死。”

大眼鸡知道父亲不想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之后,那样就不能给儿子收尸了。

率领儿子踏进干枯的大海,做父亲的拉紧儿子的手,似乎儿子是自己最后的救生圈。但这一切又都像幻觉。恶鲨的发小,后来变成老龟眼的小龟眼摇醒恶鲨的恶梦,说他们抢船上岛了,你快跑!恶鲨本来以为是恶梦,醒了,梦想成真。那还不如不醒。恶鲨从结满蛛网的角落翻出爷爷的高跷,背上,拉上大眼鸡就奔岛西头。

岛上所有人都不相信大眼鸡父子能走过大海,这片海湾西面是印度洋,东头绕过海南岛是太平洋,海水是印度洋和太平洋杂交的海水,特深,特蓝,特鬼。尽管这片海水一眼一眼退,海一点点干枯,但人们还是相信,也许半天不到,印度洋和太平洋就会补水进来,最迟一天,恶鲨父子腿脚逃得不够快,不是被追兵剁死,就是被印度洋和太平洋淹掉。

但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死得越来越多,看来都得走恶鲨父子这条路。天灾连着人祸,恶鲨见陆地上无救,说:“走出这个海,兴许有救。”

谁敢再相信他呢?岛上领头人不做海,不老老实实传承祖宗传下来的打海捕鱼、耙螺养珠,居然要做当代愚公“移山填海”,领导岛民们改造沧海变良田。大眼鸡的父亲造孽,被岛民们骂了祖宗十八代,落下恶鲨这一恶名,直到要不负众望,眼看要用死来救赎。长老神龟的父亲警告过恶鲨:“不要以为你从部队转业回来,脱下一身狗皮,就能沧海变梯田,那是要饿死人的!”

饿死人的不是大眼鸡的父亲,而是大海突然枯了。用长老神龟的父亲饿死前的话来说就是:“报应。”

恶鲨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父子俩遭报应,鲤鱼地的人杀来了,说是抢船上岛,鬼才信!恶鲨只能逃往大海,躲过一劫是一劫。他想过了,父子俩不是被陷进海泥沼地里,就是逃到一半,被四面涨来的印度洋和太平洋淹没。

死了就算戳数!大眼鸡这样想,相信牵着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想。

大眼鸡和恶鲨都是要活在水里的,哪怕浑浊的泥浆水。但这片海怎么说干就干了呢?印度洋和太平洋怎么就忘记给这海湾补充救命水了呢?不会是遥远的帝修反在上游拦坝断流了吧?恶鲨踩着海底烂泥,知道全岛人不把自己沉海底,不是自己改恶归善,而是三个亲人用死来平复了一岛怨气。

使自己死掉,是恶鲨最后的想法。

恶鲨摇摇晃晃地插在海心烂泥里,感觉喉咙奇痒,他畅快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但油黑的污泥上没有鲜血,恶鲨感觉是吐了一口鲜血,三个亲人的血。他问儿子大眼鸡,看见血了吗?

大眼鸡摇摇头,用眼睛告诉父亲,他看见岛上的人与鲤鱼地追来的人,在岸边看他俩去送死。

恶鲨露出恶本性,朝自己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要让自己流血,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不想回头,看一眼给自己送殡的人。

4

大眼鸡说父亲问我看见血了吗?我说没有。我和父亲都闻到了血腥,海底烂泥下的血,我们的脚板和十个脚趾,被海底的螺壳割破流出的血,钻心地痛,烂泥成了止血粉,我们拔出左腿,迈出右腿,不断地踩着烂泥前行。

门鳝说你看见我的血了吗?

大眼鸡说没看见,我闻到的。

门鳝说我感觉被你插了一刀。

大眼鸡说我抽刀而出时,感到刀在流血。

门鳝说我记得你去屋后用海水洗了洗。

嗯。大眼鸡说,这一洗,我和父亲的血,变成了你的死血。

你才死血!

海枯那一年,恶鲨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烂泥里,双脚被海底的螺壳割破。恶鲨担心自己和儿子的血会招来群鲨,但最后招引来更恶的大白鲨。

“他们追来了。”

大眼鸡奇怪父亲后脑勺不长眼,怎么看见的?

“儿子,”恶鲨低下头,几乎低到了泥浆里,说,“我感觉到海底在地震。”

大眼鸡还奇怪父亲背着这么重的一副高跷,现在却毫无用处。

恶鲨看出了儿子的疑问,拉着儿子的手说,还没到用的时候。

大眼鸡说一路烂泥走来,我和父亲看见种在海里水泥柱上的珍珠养殖铁笼,挂着几片蚌壳。我们撬开铁笼,珍珠螺旱死了,螺肉给海水吞掉。水泥柱上的牡蛎没有海水也死了。

门鳝说海都死了,还有哪不死?恨不得都一块死。

门鳝又说饿死鬼说礁石上的牡蛎早被凿干了,最后连石头也被凿烂。不是海枯石烂是什么?门鳝笑了笑,说能看见一回海枯石烂,值。

这样死得值!大眼鸡说父亲对着压下来的天,和踩脚下的海,头也不回,恶狠狠地吼。

他们追上来了!大眼鸡揪紧父亲的衫尾,像揪紧了鲨鳍。

大眼鸡发现鲤鱼地追来的人,像鲤鱼扑腾在干枯的海面上,拍打的泥浆溅了一身。

突然,一条深海暗沟,天堑一样拦在面前。

恶鲨这才解下背上的高跷,几下就绑上双腿,抱上大眼鸡,大步往深海走。

大眼鸡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欢叫起来。父子俩踩着高跷走,海水还是没过了胸膛。

身后的鲤鱼飞不过来,咒骂和泥浆一起扔过来。

走到暗沟一半,恶鲨停下来,眼睛四处搜索。

骑在父亲肩膀的大眼鸡问父亲找什么。

父亲说:“夜明珠。”

暗沟的前面是一片更大的木泥柱,柱上掛着的也是笼子里旱死的珍珠螺。大眼鸡说我看见父亲全身冒烟。

门鳝说那是你父亲的魂魄被蒸发。

大眼鸡说父亲也快和大海一样干瘪了。

良久,恶鲨说:“夜明珠有她的水路。”

大眼鸡记得父亲说夜明珠是珠王,她有她海底的水路,我们走过她的水路要小心落脚,别踩断了她的水路。

大眼鸡觉得父亲饿昏了。

恶鲨双手撑了撑突出的眉弓,对着珍珠养殖铁笼说她带她们走了,大眼鸡,你看到的只是她们的身体,神灵跟着她们的珠王走了,像我们一样。

大眼鸡说父亲一辈子最高大威猛的形象,就是踩着高跷在暗沟中央,突然耸动双肩,对儿子说:“喏,她就在那——”

大眼鸡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头顶大太阳下,只见一片金光,在暗沟深处升起。多年后,大眼鸡对门鳝说,夜明珠她在发光。

门鳝报以一笑。

恶鲨踩定了高跷,背着大眼鸡伫立暗沟之中:“我们给夜明珠让路。”

大眼鸡说我看见父亲的嘴角不断滴出血来,像一条勾破的鲨鱼腮,血滴得越来越密,把暗沟都染红了。

门鳝说那不是你顶着太阳光看走眼了,就是饿晕了。

大出血。大眼鸡说我在背上,看到父亲的背脊,从红螺变成了白螺。

门鳝笑着合上瓷实的门牙。

再趟水前行,恶鲨感到胸口一热,抹了一把红嘴角,绕行夜明珠的水路。恶鲨说,他们不懂大海的潜流,那是干枯不了的暗沟,只有夜明珠能给自己打光,找到潜流水路。她能来去自由,死里逃生,逢凶化吉。大眼鸡听见父亲喃喃自语,感觉夜明珠就是说书先生说的观世音,法力无边。

走出暗沟,走了很远,大眼鸡发现了海蟑螂,舔了舔嘴唇,他还记得前些天与小伙伴们捉了蜻蜓揪掉肚子,与海蟑螂一起烤了吃。大眼鸡不再关心夜明珠,问父亲:“我们能走出大海吗?”

恶鲨唱了起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但我们还有明天吗?明天会不会饿死?大眼鸡对门鳝说连我都发现走错了方向。我们本应朝着东方、露出楼顶屋瓦的城市对岸走,穿过这片海,就能爬上城市的海岸,城市富到流油,我们捡两口剩汤喝总会有的。

那你不赶紧告诉你父亲?

告诉了,但他无动于衷。走过暗沟,父亲止了血,解下绑腿,仍把高跷背回背上。我们晕乎乎的,不是因为饿,饿过头了就没感到饿了,这是死里逃生的兴奋劲。

大眼鸡说我们满身黑泥,变成了非洲人。

门鳝说,我知道,后来你看我也成了非洲妞。

恶鲨一边往大眼鸡认为错误的方向走,一边说:“儿子,我刚从海城保卫战回来,鲤鱼地的人打进了海城。现在登陆海城不是要饭,是上门送命。”大眼鸡记得父亲还朝他挥挥手,指给他看东面海岸线上的海城:“你看到那幢最高的三层楼了吗?那是海城总指挥部,楼顶有一台防空警报,现在你看见了吗?是一条妖魔鲤鱼——”大眼鸡噢噢了几声,他没有看见妖魔鲤鱼,只是想起有时顺风,防空警报拉响,飘过这片海湾,大眼鸡听到的巨大刺耳嗡嗡声,原来就是父亲手指下的这幢楼顶发出的;大眼鸡和岛上的玩伴还以为海城先闪电,打雷隔一会才传过海到沙岗岛。

恶鲨的方向是没错的,他说我们朝西,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那个地方叫西场,以前百民们叫“小香港”,是海城西门江的入海口,鱼米之乡。

大眼鸡暗自高兴,从海城逃回岛的父亲懂得真多,带自己走过大海,踩着高跷背自己过暗沟,留住血光中的夜明珠,看得清妖魔鲤鱼,走到一个叫“小香港”的鱼米之乡,大眼鸡瘪得巴鲽鱼般的小肚子马上就能饱鼓起来。

门鳝停下抚摸大眼鸡背脊的手,她不想大眼鸡舒服得想睡。大眼鸡每次都只讲一节,门鳝听书一样,每个潮涨之夜,狂潮拍岸后都撂下一句“后来,还有……”问题是门鳝百听不厌,也只有大眼鸡这段说书,才说得口齿清晰。

5

包围沙岗岛的这片海,岛上的人都摇艇划筏渡过,但大眼鸡的父亲恶鲨是第一个踩着高跷走过这片海,一去不返。用长老的话来说,那是恶鲨的罪身铅一样沉重,渡不回岛上了,只能托魂漂回,每个月明浪高的子夜,恶鲨的阴魂借着夜明珠打出的白光,返照沙岗岛。

今晚月圆。大眼鸡枕着鳝肚,说走到太阳下海,我回头看见夜明珠藏身的暗沟边,鲤鱼地的人干着急,他们没有渡船,也没有高跷。大眼鸡说着,侧身伏在门鳝胸前的波涛里,说太阳那天下不了海,滚一身烂泥巴。父亲说只要印度洋太平洋不开闸,我们就能胜利走出这片死海。我跟着父亲追随太阳落下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烂泥越来越烂,我们陷得越来越深,有几回泥沼差点陷到我的嘴巴,父亲回身提了我一把。

门鳝说我们在岛上看见了。

走上西场沙岸,太阳刚陷进泥淖。父亲始终不回头,上了岸,父亲一屁股瘫坐在干枯的草丛上。我看见父亲转身过,咯了一口烂泥一样的积血。只片刻,父亲拭净腮帮,叫我起身,说要一鼓作气,去西场觅食。但想不到“小香港”空无一人。父亲始终不相信,一路嘀咕这个场面只出现在你爷爷对当年日本鬼扫荡的回忆中,他们不是战死,就是饿死。说西场空无一人也不尽对,我们在村尾找到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大爷,老大爷和我们互不讨厌,老大爷一身屎尿,我们一身臭泥。老大爷虚脱得像一尾骨鱼骨,气若游丝地说我这儿的屎尿都不新鲜了,最后吃下的那块木薯来自清朝末年。

父亲知道老大爷饿晕了,问西场的人都死哪去了,莫非像当年躲日本鬼一样躲进六万大山?

“他们不是进城打仗,就是上山觅食了。”老大爷像口授遗嘱一样让我们挨近他,“山上能吃的都挖完扒光了,六万大山不成,还有八万大山、十万大山。”

山,再也爬不动了。追兵,被暗沟天堑阻挡了。走过这片海,都是千年遇一回。没想到,门鳝你会追来。大眼鸡对门鳝说,父亲拉我走,身后是这个滚满屎尿的大爷呼出的最后一口长气,游荡在“小香港”的长空。父亲和我不敢在空得发慌的西场待了,那股发出屎尿臊味的长气,幽灵一样盘旋在我们头顶。

我问父亲:“我们还得走回去吗?”

父亲摇摇头。这样空着肚子,走到半路会饿死。那不是羊肠小道,也不是乡镇公路,是大海。何况,鲤鱼地的人不但占领了大海的中心海城,还占领了大海的制高点沙岗岛。

站在饥饿的西场海边,父亲变成了一头十足的恶鲨,却对大海充满了善意。

父亲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必须填饱肚子。”

我这么小,都觉得父亲说了一句人说的“神话”。

父亲发癫一般顺着西场的海岸线暴走,越往西走,天色越暗,直到一片海底树林拦在面前。

“这是红树林。”父亲告诉我。

借着早出的圆月,我明明看见这片海底长出来的树林低矮墨绿,一点也不见红。父亲说我们摘树上的榄钱,它能骗饱肚子。

我问父亲:“能吃嗎?”

“比观音土好。”

父亲领着我摘了一小片红树林的榄钱,比我的小拇指小,父亲尝过两颗,苦涩得吐出胃里的酸水:“比蛇胆还苦。”

父亲说这片大海就这片红树林果实了,只有红树林根底还有水,有水就有鱼虾。

父亲进村找来两片大母瓦,架起两块火砖砌一个灶头,用大母瓦盛上井水,叫我生火煮榄钱,他去红树林捉鱼虾。

天麻麻亮的时候,父亲捉了足足十多条龟鱼,与榄钱搭配,在大母瓦片上蒸炒炖煮。我歪在灶边睡熟了,不知道这一晚,父亲是如何折腾这片干枯的海和红树林。我是被榄钱炖龟鱼的香气熏醒的,父亲已鼓胀着肚皮仄一旁。我以为父亲吃饱喝足睡得横七竖八,我不想过早吵醒父亲,见灶火成灰,大母瓦片上的海味温热,忙七手八脚吃干净这片母瓦片上的榄钱和龟鱼。太阳完全跳出海底烂泥时,我去扒拢马尾松毛来生火,准备煮多一瓦片榄钱炖龟鱼。这时分,我发现父亲嘴角流出白沫,脸色在黎明时分渐渐变青。

我扑过去。父亲像一头死鲨搁浅沙滩上,全身冰冷,像海底烂泥。

6

“你咋记得清这条暗沟?”门鳝每次问大眼鸡,都刨不出新意,但门鳝的坚持,坚定了大眼鸡的“座标”。大眼鸡总是一板一眼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海城那幢防空警报的楼与西场正对这儿,是夜明珠的水路。”

大眼鸡没有记错,他对门鳝说这么干旱的海,没有暗沟,夜明珠她会干死。父亲说夜明珠会顺着暗沟,跑去南越那边,等这边的海水满了,她指定回来。

她凭什么指定要回来?门鳝是真的好奇。

她喝过父亲的血。

门鳝将大眼鸡的秘密告诉长老神龟,长老神龟在宗庙祭祀时,用汉朝的嗓音传诵一遍,听得全岛渔民和珠农们都要烧香膜拜放鞭炮。岛外的人,特别是鲤鱼地的人根本不信这套神话鬼话,说:“大眼鸡就一神经病,搏死食龟鱼,食到榄钱不退水。”不管各级领导干部如何做思想工作破除迷信,但沙岗岛已是全世界最好的南珠珠苗养殖基地,证明大眼鸡的父亲恶鲨所言不虚,珠神报恩,岛上珠池满溢真金白银,这片海再也没干枯过。

神龟自从当上沙岗岛长老后,一直按照大眼鸡说的夜明珠逃生“座标”去拜访暗沟,但都不得再见夜明珠倩影。长老神龟焚香祭拜,禀告庙堂已建好,跪求夜明珠现身,让全岛供奉代代,万岁春秋,以佑沙岗岛鱼满船舱,珠光宝气,人丁兴旺,富贵千秋,福泽万代。

很多摸螺养珠高手照着大眼鸡的“座标”去请夜明珠,每次都是两手空空回来。有人开始怀疑大眼鸡提供的“座标”准确性,那条暗沟会不会在海底漂移?有人说那时大眼鸡才多大,屁小孩,懂个啥?胡编乱造,害人忙活几十年。有人不同意,说童言无忌,恶鲨死了,目击夜明珠落水处,就只大眼鸡,不信他,信你?鲤鱼地的人扬言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恶鲨被榄钱和龟鱼毒死后,沙岗岛又推出被毒残的大眼鸡,目的就是以种种举动迷盅世人,独霸夜明珠。

以沙岗岛长老神龟为首的长辈们坚决驳斥鲤鱼地:你们认得大海吗?我们沙岗岛从西汉始就是名扬四海的珠岛,珠王夜明珠的家叫南珠池,又名杨梅池,《汉书》有史为证。恶鲨作恶,自食苦果,但恶鲨最后以死赎罪,以血哺珠,放夜明珠一条生路,留住南珠就是留住我们的根。恶鲨还留下一个活口,大眼鸡。

大眼鸡有功之臣,被供了起来,门鳝体贴成了门神。

但这阻挡不了越来越多的人说大眼鸡是一个傻子,也越来越多的人说大眼鸡是一个先知。这些冲突的纷争,都是大家吃饱了饭,打出的饱嗝。用长老神龟的话来说,就是别人想抢沙岗岛的风水,抢夜明珠。那些恶人,特别是世世代代以来,一有天灾人祸就上岛作乱的鲤鱼地的人,简直就是一群最恶毒无耻的大白鲨,居然还想这片海再一次干枯,用以验明那条海流,暗沟里的夜明珠。

沙岗岛便处于四邻乡镇如潮水的谣言围攻中,好像庄家轮流坐,夜明珠不应只有一个家,夜明珠应像公共月亮一样,挂在天上,照耀祖国大江南北,四海之内皆有份,不应只挂在沙岗岛上。

7

每年老历九月九采珠日,长老神龟率领全岛百民祭拜后,大眼鸡举手一指,那个固定的“座标”就成了下海探访夜明珠的勇士们的角斗场,这已经成为一个民间非遗传统节目。趁着众人的热闹,大眼鸡摸向搀扶自己的门鳝。

“夜明珠。”

“藏这儿?万一滑进去咋办?”门鳝脸红忐忑。

大眼鸡说:“你有那么滑水?那就屙尿鼓一鼓屙出来了。”

“看你说的——一点不傻。”

大眼鸡是真傻,医生证明,开始是赤脚医生证明,后来是海城医生,最后是省会藤城人民医院证明,大眼鸡是“双中毒”,一素一荤,素毒是未退够水消毒的榄钱,荤是反季节的花背龟鱼。

门鳝记得那个晌午,鲤鱼地的人撤退后,父亲带她走向干枯的大海,没有遇见海流暗沟,但她对大眼鸡和所有人都說遇见了。

大眼鸡放心地摸了摸门鳝藏起来的鳝刺。

门鳝的父亲一踩上西场的沙岸,就仆然倒下。门鳝闻到榄钱炖龟鱼香,想回身拉父亲一把,却被父亲用最后一口气往前推。门鳝知道父亲要自己活,吃饱了才能救父。

门鳝救父心切,也是饿得奋不顾身,扑向母瓦片上的榄钱和龟鱼,只扒拉几下,狼吞虎咽了瓦片上的美味。大眼鸡从父亲恶鲨的身上回过头来,发现了这个门鳝饿鬼还在舔绿色的嘴唇,他冲上去,拦腰抱起与自己平头的门鳝,把她反身倒伏在礁石上,发狂地拍打她的胸背。门鳝哗哗叫,胆汁全吐出来,鼻涕口水连成蛛网一片,她哭道:“可惜了……”

大眼鸡背着门鳝去看僵硬的父亲。门鳝明白过来了,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还伏在沙滩上,手指在风中抽了几下。她请大眼鸡背她过去。

门鳝的父亲动不了,但他都看见了,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说:“榄钱……当春,要过两回水……”他再加上三个指头,就不动了。

大眼鸡和门鳝走回沙岗岛,大眼鸡走到一半就像脚下的烂泥软塌,他知道自己与父亲一起吃的榄钱龟鱼毒性发作了。父亲暴食,天未亮就中毒身亡,大眼鸡吃了两口,毒得一路瞌睡。踩过一半海,大眼鸡身子发虚,冷汗淋漓。门鳝扔掉了所有的榄钱和龟鱼,背上大眼鸡。

大眼鸡说:“门鳝,我们俩清了。”

“清得了?”

大眼鸡不傻的时候想两清,赶门鳝走,去嫁别人生个后代。门鳝呢,她不信邪,不信大眼鸡中这些毒再憋不出一男半女。

那是年轻时的毒药与解药。门鳝拉大眼鸡去海城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反正大眼鸡百分之九十九是死精。

门鳝打心眼儿说:“那我就为剩下的百分之一。”

“不!她就在那,我看见了——”大眼鸡先知一样傻笑,永远长不大,也永远老不成。门鳝用鳝肚一样柔软的胸脯哺育他。

长老神龟祭拜,乞求请回珠王夜明珠,恭请神童智力的大眼鸡上座。长老神龟以为大眼鸡不懂,大眼鸡不懂别的,但懂长老神龟他们怕夜明珠哪天又会顺着暗沟水路,溜到别人家的地盘。

“你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大眼鸡先知一样沙哑地说,他大手一挥,指着他的方向——尽管这时海城的那幢楼顶装有防空警报的三层楼已拆掉多年,从沙岗岛这片海看海城,已是高楼林立,西场这边的大海养殖空前扩大,红树林倒是被砍了不少建虾塘,当地政府提出的口号是“再造一个海上‘小香港”。但大眼鸡举手指明的方向一点也不偏差,好像时针与分针,只有停留下来,才永远是记忆的死角。

大海涨潮,门鳝为了那百分之一希望,巨浪般啪啪撞向大眼鸡,好像要严刑逼供,把一个秘密堵死。但再也不能从大眼鸡的嘴里抠出什么来了,也不能打他身上抠出一男半女。门鳝打开后门去清洗身体时,突然发现:自己只是怀上了夜明珠。

8

为了那百分之一希望,门鳝高价请来常上抽沙船的川妹子小晴。

这一年多来,沙岗岛东南西北被四艘航空母舰般的抽沙船包围了,抽沙船昼夜抽沙,抽到大眼鸡每晚都被噩梦抽醒,推开门鳝,满岛狂奔:“沙岗岛要塌了沙岗岛要塌了!”

半晚三更的狼嚎,吵得岛上的人怨声四起。长老神龟觉得大眼鸡这句“半夜鸡叫”是先见之明。大家宗庙里坐下来一议也是,集思广益,细思极恐,这四张大船的大股东就是鲤鱼地的人,看来鲤鱼地亡我沙岗岛之心不死,日晚抽沙,没完没了,不知抽到哪是尽头,沙岗岛根底说不定哪天就被抽松抽空,大眼鸡说的坍塌就会发生。

以长老神龟为首,全岛居民联名上访,但抽沙船打起了游击,上级有关部门来查时,停抽几天避风头,根本不把岛会不会被抽沙抽沉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的,是随抽沙船一起出现的三五脂粉女郎。岛民们说,那些抽沙工,至少有一半工钱油水,被这些脂粉女郎抽走了。

门鳝请来的,是门鳝经过多日观察,最漂亮最骚媚的小晴。

“小晴,你给我治治我男人。”

门鳝盘成一团,躲蚊帐后。

小晴当然没有夜明珠。但大眼鸡以为小晴是门鳝,伸手硬要抠出夜明珠。小晴拍落大眼鸡的手,用涂过猩红口红的嘴唇衔住了大眼鸡,大眼鸡定海神针一般动弹不得,只管呜呜地哭。

小晴的专业知识过硬,敬业精神尤其可嘉,她忙中不忘瞟向蚊帐后一眼,向她的雇主传递信息,那就是你男人比骨鱼的骨更硬。

下来的时候,大眼鸡已呼呼大睡。门鳝送小晴回抽沙船路上,俩人已成了小姐妹。小晴向门鳝灌输了许多新知识,末了加多一句:“你们都不活在现实的。”

长老神龟就是这一晚在路上堵上门鳝的。那是一个棘竹长成的狭长拱洞,岛上的星星扎在棘竹丛里,显得长老神龟浑身光芒。越活越年轻的长老神龟,据老龟眼他们说是历代长老年纪与长相最不相符的,今年虚寿九十八。

看着远去的小晴扭成一团黑影,长老神龟回过神来,长叹一声说:“门鳝,这么多年,难为你服侍大眼鸡服侍得这么好。大伙都晓得,大眼鸡的老爸恶鲨用血用命救过全岛,大眼鸡中毒病成这模样,说真咯,我九十多了,也闹不清楚,他病成了傻瓜,还是病成了先知。咳,但我代表全岛广大人民群众,恳求你门鳝给他家接续香火,只有根留得住大眼鸡。不瞒你说,现如今我们岛周边都在抢夜明珠,大眼鸡成了抢手货,只有他才见过夜明珠,甭管他真不真,全岛甚至鲤鱼地的人,都看见恶鲨驮着大眼鸡踩高跷踩过了暗沟,见到了也知道夜明珠走的水路,从哪儿下水,从哪儿上水。”

夜明珠咯咯大笑,她紧了紧夜明珠,她真想像吞口水一样把夜明珠吞进小腹,让夜明珠在自己的子宫怀孕。这个想法让她吃惊。

长老神龟在月下不解地瞅着门鳝。

门鳝说只要大眼鸡在沙岗岛,“夜明珠就是真的”。

长老神龟愣了一愣,他料不到门鳝的刺软中见硬。看来,剜下一坨老龟肉,也补救不了她这一扎。“我看見夜明珠在你的珠池里。”

“那天,我背着大眼鸡走过这片海,刚踏上岸,海水就来了。”门鳝说,她怀疑长老神龟还有繁殖能力。

连长老神龟都忘记了,长老神龟记不起九十多年前的秦汉了,只记得夜明珠照耀下的明朝太监那些事。

突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跳出来:“我看见,她回来了,就在那,就是她!”

麦子杨,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中短篇小说集《表妹》、诗集《众里寻他千百度》等。

郑润良点评:

最好的小说一定是有趣而又深刻的。在这样一个多媒体共存、碎片化的年代,无趣、枯燥的小说一定是争取不到读者的,但是仅仅有趣是不够的,没有深刻的内涵,读这样的小说和刷小视频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们有幸在本期读到两篇既有趣又深刻的小说:韩国作家李英勋的《寻书人》和中国作家麦子杨的《夜明珠》。

有趣离不开悬念和出其不意的情节设置。《寻书人》的开头场景是一个陌生女人登门拜访“我”。她不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却知道“我”的地址和借阅信息,并且愿意用一本全新的《追忆似水年华》来换取“我”手中的旧书。“我”终于被她的诚心打动,也知道了她自杀的丈夫生前可能在那本旧书中留下了遗书。同样,《夜明珠》也是充满了悬念:“大眼鸡”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门鳝”为何能够永葆青春?“夜明珠”究竟有没有?夜明珠真的藏在门鳝的身体里?一直到作品结尾,作者都没有给我们明确的答案,真相似有如无、似隐若现。

其实,真相并不重要。陌生女子的丈夫究竟有没有在书中留下遗言、夜明珠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并不需要真的知道,关键是作者想借此表达什么。无论是寻书,还是寻找夜明珠,其实都是在寻找一种失去的诗意与灵韵。

在德国美学家本雅明看来,“灵韵”是古典时代艺术的重要特征,在《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中,本雅明指出,灵韵就是“将人际间的关系传播到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中去”。如果能够看到事物的灵韵,也就意味着“赋予它以回眸看我们的能力”。只有这样,人与自然,人与物之间才能达到真正的融合之境。随着科技的发展与高度现代化时代的到来,这一境界必然消解殆尽。乡土生活的灵韵体现在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亲密关系,“自然”对于人而言不仅仅是外在的冷冰冰的物体或者消费的对象,而是陪伴左右的有生命感的个体。“夜明珠”和普鲁斯特的经典作品可以分别看作乡土与城市诗意和灵韵的象征。这两部作品都在表达“诗意和灵韵已然消失”,或者说都在表达“我们不会放弃寻找诗意和灵韵”。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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