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畅销的《百年孤独》,只是魔幻拉美的入门读物

2021-08-11 13:40张伟劼
新晨 2021年6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拉丁美洲博尔赫斯

每当提起拉丁美洲或南美洲时,我们总爱用“魔幻”去形容。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罗贝托·波拉尼奥……这些闪光的文坛巨擘,让拉丁美洲的魔力持久地吸引着世界的目光。

当我们讨论拉丁美洲的“魔幻”时,就离不开对拉丁美洲文化、历史、政治的理解,有了这些,我们才能体会为什么这片荒蛮的土地上,能够涌现出如此多文学明星。

胡安·鲁尔福《燃烧的原野》的中文翻译、南京大学西语系主任张伟劼将在这份书单里,介绍拉美为何“魔幻”,又为何不局限于“魔幻”。

1845年,因政治迫害流亡智利的阿根廷作家、政治家多明戈·F·萨米恩托出版了一本人物传记,这本书在后来的版本中定名为《法孔多: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的文明与野蛮》。

萨米恩托在书中描绘了军阀法孔多的形象,藉此抨击当时的阿根廷统治者,并探讨了阿根廷在走向未来的道路上必须面对的深层问题。

书中有大段关于阿根廷地理地貌特征的描述:广袤的原野,大片的无人区,“一个阿根廷人在凝视地平线的时候,会看到什么?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目之所及的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唯有孤独、危险、野蛮人、死亡。于是,诗歌诞生了”。

从19世纪初开始,布拉沃河以南的美洲大陆上出现了一系列从欧洲殖民统治下脱离出来的独立共和国。新生共和国的知识精英们要创立属于本国的文化、本土的文学。他们发现,本国的地理空间是如此巨大而复杂,共和国的土地上居住着如此众多的“野蛮”部族,他们和生活在城市里的“文明人”不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不在同一个时代。

在阿根廷、乌拉圭这样的国家,诗歌、小说、散文从蛮荒原野开始,而在墨西哥、秘鲁这样的国家,曾经诞生过辉煌的古代文明,这些文明被西班牙殖民者摧毁殆尽,留下微弱的气息,隐藏在混血民族的灵魂最深处,在现代文学里复活。

无论如何,拉丁美洲文学在走向现代的道路上注定要肩负一个使命,这个使命可以用一句名言来表述:认识你自己。

阿根廷在《法孔多: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的文明与野蛮》中看清了自己的面貌。阿根廷潘帕斯草原的茫茫虚空不仅催生了诗歌——其杰出代表有被视为阿根廷民族史诗的《马丁·菲耶罗》,也催生了——正如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所指出的——博尔赫斯的奇幻想象。

尽管博尔赫斯居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南美洲最为欧化的城市之一,博尔赫斯却坚持认为,他生活在潘帕斯的原野上,因为这样的城市没有沉淀千年的根基,这样的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对欧洲文明的拙劣模仿。

熟谙西方文化却不甘于模仿,然而又必须从本土文化的茫茫虚空出发,于是博尔赫斯这个“流亡南美的欧洲人”选择了创造一些全新的东西:阿莱夫,一种可以从中看到世间万象的神秘圆球;特隆、乌克巴尔和奥比斯·特蒂乌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隐藏的千万个平行世界……阿根廷文学终于成为了自己。

在墨西哥哈利斯科的炙热平原上,一个孤独的旅人前往一座已经废弃的村庄,寻找他的生父佩德罗·巴拉莫。

在哥伦比亚一望无际的大沼泽地上,背负原罪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着他的家人和伙伴们艰难跋涉,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定居地。同样是在蛮荒原野上,拉丁美洲“新小说”要在艰难求索中确立自己的身份。

《佩德罗·巴拉莫》中的寻父之旅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鬼魂游荡的世界,终日暗无天日的坟墓,在坟墓里,绝望的魂灵继续言说。在这个人鬼不分的故事里,墨西哥古代先民的生死观仿佛复活了,神魔的话语讲述的并非虚妄,而是现实的苦难,是墨西哥人一直在遭受的:被抢掠、被毒打、被强暴、被侮辱……正是一部魔幻现实的血泪史。

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同样有冤屈的鬼魂出现。正是为了躲避亡灵的骚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才带着家人背井离乡,最终落脚于一块叫“马孔多”的处女地,百年孤独家族的神话在此轮回——既有来源于《圣经》中的神话,又有来自本土民间信仰和传说的新神话。

20世纪下半叶,随着拉丁美洲在国际舞台上越来越引人注目,拉美“新小说”也在世界文学的市场上脱颖而出,用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形式书写拉丁美洲的创世神话。

《百年孤独》讲述的马孔多百年史就是拉丁美洲的历史。殖民征服、血腥内战、新殖民主义、工人运动……这些史实是哥伦比亚的,也可以是墨西哥的、智利的、巴西的……它们都可以在看似荒诞不經的故事中一一找到对应。拉丁美洲人在阅读这些神话时意识到:原来我们有相似的历史,相似的命运,我们是一个共同体。

拉丁美洲小说也藉此树立起自信:原来我们完全可以用并非诞生于本土的语言——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写出让全世界读者着迷的从本土生长出来的故事。

然而,一味地展示本土文化和历史的奇特之处,滥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公式,终究会让新奇变成俗套,让崇高沦为媚俗。

另一方面,那些想摆脱“魔幻现实主义”套路的新生代作家,又不得不面对前辈作家创造的辉煌文学成就所留下的阴影。要实现超越,先得喊出几个响亮的口号,以表明与前辈决裂、再创辉煌的决心,“麦孔多”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个文学流派的名字是《百年孤独》的魔幻小镇“马孔多”和“麦当劳”的结合,以戏仿的方式否定和告别马孔多——拉美文学不应再拘泥于那些个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化符号,而应真实地再现走向21世纪的拉丁美洲的新现实:全球化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多的拉丁美洲人生活在城市里,人们的生活被大众媒体越来越紧密地包围起来……

同时,拉美文学也可以写不在拉美本土发生的故事,为什么不可以呢?在罗贝托·波拉尼奥的长篇巨著《2666》里,我们读到的是整个世界:在欧洲,有一群研究同一个德国作家的日耳曼文学学者,为了见一见作家本尊,学者们来到墨西哥的一座毗邻美国的城市,追寻这位神秘作家的踪迹,他们了解到,在这座边境城市发生了许多起女性被害案件,大多数都成了悬案,案件一宗接一宗地被描述,仿佛永无尽头……那位德国作家之所以出现在这座城市,与这些案件有一些间接的关系,他的故事说来话长,他曾经参加过二战,去过苏联战场……

21世纪的拉美文学既书写本土,也书写世界,从世界出发看本土,也从本土出发看世界。拉美文学真正成为了世界文学。

下面这份书单,就是拉美文学如何成为世界文学的一份“路线图”。

《马丁·菲耶罗》

何塞·埃尔南德斯(阿根廷)著,赵振江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

高乔人是生活在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从事畜牧业的混血民族,长期被视为野蛮人,被当成阻碍阿根廷进步的有害因素。1872年,何塞·埃尔南德斯发表了长诗《高乔人马丁·菲耶罗》,模仿高乔游吟诗人的唱诗形式,讲述了高乔人被奴役、被追捕的悲惨生活,成为畅销书。后来作者又出版了续集《马丁·菲耶罗归来》,与前一部作品合为《马丁·菲耶罗》。

在阿根廷民族建构的过程中,发哀怨之声、诉坎坷之旅的马丁·菲耶罗成为阿根廷人的化身。在博尔赫斯看来,这是一大遗憾,因为马丁·菲耶罗是一个逃兵,阿根廷的民族气质竟然是由一个逃兵来代表的。他认为,如果把《法孔多》作为奠基式的文学经典,阿根廷的命运或许就不会那么糟糕了。

《腹地》

欧克里德斯·达·库尼亚(巴西)著,贝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与《法孔多》一样,《腹地》这部纪实作品先用大量篇幅、地理学的语言描述本国的长期为城市知识分子缺乏了解的地区——巴西的“腹地”,一个极不适宜人居的干旱地带,然后才开始讲述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历史事件:19世纪末爆发的卡奴杜斯农民起义。这批饱受贫困和饥饿折磨、被巴西官方视为需要教化的野蛮人的农民,在一个许诺天国降临的“劝世者”的领导下,聚集起来反抗巴西中央政府,打退了官军的数次进攻。

达·库尼亚曾在这场残酷的巴西内战中担任随军记者,随军远征巴西腹地,见识了本国长期被忽视的现实,对巴西这个新国家的现状和未来有了深入的思考。1902年,他出版了《腹地》一书,该书成为巴西民族身份建构进程中的重要著作。

《博尔赫斯小说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著,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

博尔赫斯从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也没有拿过诺贝尔文学奖,或许是因为,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诺贝尔文学奖,都配不上他。博尔赫斯的写作风格也不大像拉美作家,而更像一个英美作家。在博尔赫斯的虚构作品里,鲜有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文学表现的现实不仅仅是庸常的社会生活,更是无穷的宇宙、无尽的历史、人的存在的无限可能以及文学本身。

他的视角是上帝的视角,他的世界是书本构成的世界。也许正因为此,他的奇幻想象可以超脱俗世,预见未来。“阿莱夫”这个收录世间一切镜像的圆球,不正是互联网在20世纪幻想文学中的前身吗?《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提到的时间结构,不正与今天科幻剧中令人着迷的“平行世界”概念相类似吗?但博尔赫斯又常常表现得好像他对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搞明白,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别人的一个梦。《南方》中主人公与高乔人的决斗,究竟是现实还是一种濒死状态下的幻梦?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

《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哥伦比亚)著,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

作为20世纪60年代拉美文学的巅峰,《百年孤独》不仅是哥伦比亚的创世神话,更是拉丁美洲的创世神话,也有人认为它是整个人类的创世神话,因为孤独正是人的本质。

在小说第一章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率领族人踏上征途,意欲探索连接世界与马孔多的通道,最终止于令人绝望的汪洋大海,就像人类一次又一次地将探测飞船射向茫茫太空,孤独地寻找在更远的未知世界可能存在的智慧生物。马孔多的原型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加勒比海沿岸的一个小镇,曾经因为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带来的“香蕉热”经历过短暂的繁荣,美国人离开后就破败了——典型的新殖民主义现象。

马尔克斯是带着乡愁编撰他的马孔多故事的。乡愁是一种与现代性紧密相关的情感,急速的社会变化促使人们对往昔越发眷恋。《佩德罗·巴拉莫》《百年孤独》和《绿房子》都有作者的乡愁倾注其间。它们是真正的现代小说。

《佩德罗·巴拉莫》

胡安·鲁尔福(墨西哥)著,屠孟超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

卡洛斯·富恩特斯用一句话总结了这部中篇小说的情节:寻找父亲然后与他团聚,也就是寻找死亡然后与死亡团聚。寻找佩德罗·巴拉莫的,是庄园主佩德罗·巴拉莫的众多女人生下的众多儿子中的一个。他按着母亲指给他的路,来到那个曾经美得像天堂的村庄时,才发现这里成了一个幽灵出没的荒芜之地,他遇到的人其实都是鬼,最后他自己也成了鬼。

小说展现的是墨西哥大革命之后墨西哥农村破败凋敝的普遍景象,佩德罗·巴拉莫对心仪女子的思念和他给当地村民造成的种种苦难,形成天堂与地狱式的对比,构成一个富有意味的墨西哥神话。用文学史的眼光回头来看,《佩德罗·巴拉莫》不啻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先聲。

《绿房子》

巴尔加斯·略萨(秘鲁)著,孙家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

几乎与《百年孤独》同时问世的《绿房子》是秘鲁的现代传奇,但丝毫没有魔幻的元素。巴尔加斯·略萨自认为是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小说伟大传统的继承者。

故事一开始把读者带入秘鲁的亚马逊雨林,警察与修女展开搜捕土著人女孩的行动,这个故事还没交待完整,接下来场景转到了圣玛利亚·德·聂瓦镇的传教所,住持嬷嬷开始调查这里刚刚发生的一起孤儿逃跑事件,对嫌疑犯的盘问进入关键环节时,镜头忽的又一转,到了雨林中的一条河流上,巴西籍日裔走私贩伏屋和他的合伙人阿基里诺出场……再往后,读者又被带往远离雨林的沿海沙漠城市皮乌拉,领略秘鲁外省城市生活的独特风情……就这样,仿佛电影一般,镜头不断地在不同的场景之间来回切换。

作者用这种方式表现了秘鲁的多重现实:多个气候全然不同的地理区域共存,不同的历史时代同时存在——雨林中过着原始社会生活的土著部族与沿海大城市中过着现代资本主义生活的市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

《美洲纳粹文学》

罗贝托·波拉尼奥(智利)著,赵德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千万不要把这本书真当成一部美洲纳粹文学选集。这本选集收录的美洲作家没有一个是真的,书中提到的那些纳粹文学作品、纳粹文学出版社也都是杜撰的,但并非不可能存在——美洲确实存在法西斯主义的土壤,只要条件允许,纳粹的病毒或病毒变体也能在美洲大肆流传。

书中的这些作家好比青年希特勒的翻版——徘徊在文艺界边缘的小人物,内心里有着疯狂的、残忍的梦想,为了满足变态美学理想可以干出反人类的暴行。其中的一个恶棍、从诗人变成智利空军飞行员的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的故事,在长篇小说《遥远的星辰》中变换人名重新讲述了一遍。就在《美洲纳粹文学》首版的1996年,有两个拉美文学的流派宣告诞生:爆裂派和麦孔多派。

(来源:硬核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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