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记体小说《溪鳗》的文体价值

2021-08-13 11:00朱青
艺术科技 2021年11期

摘要:《溪鳗》是林斤澜“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的开篇之作,总领群篇的文本位置及自觉创新的文体实践使其在当代新笔记体小说中独树一帜。同时林斤澜还拓宽了短篇小说文体写作的叙事空间与审美空间,巧妙地将小说文化内蕴的传统因素与现代因素结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溪鳗》中“常中出奇,隐中显魅”的艺术风格,奠定了其饱含新时期文体新质性的总基调。

关键词:新笔记体小说;文体实践;文化蕴涵;审美风格

中图分类号:I24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11-0-02

1 文体与“文体革命”

新中国成立至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国当代小说的文体始终被政治氛围笼罩下的公式化与现成化模式支配。在“传统潜结构”与“红色叙事”的文学范式流行数十年后,20世纪80年代初期,小说界终于出现了“文体革命”。文体自觉意识的复苏及多元艺术风格的探索,都昭示当代小说已经穿越了时代的窄门,有了相当独立且宽广的创作空间。但是,由于当时文坛过于注重使用西方现代主义手法进行小说的形式实验,没有充分地将形式技巧和精神融会贯通,导致许多流派,如“先锋派”等,在一开始就患上了“文体意识的高烧症”[1]。

因此,在现代手法层出的洪流中,向内回归传统技巧与精神的新笔记小说便显得小众而独特,其“传统与现代”的两面性风格吸引诸多作家和学者纷纷探索。20世纪80年代,作家林斤澜正是在比较开放的文学环境中,开始探索自己的“怪味小说”。围绕此类写作,引发了一阵学术热潮,综合来看,学界对“新笔记小说”普遍持有“源于传统文化并具有当代文体实验性质的小说”这一观点[2]。

而林斤澜既有回归传统的文体意识,又有探索文体现代性的意识。这对于一名作家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优势。有关林斤澜的系列新笔记小说作品《矮凳桥风情》的话题和讨论不断,而《溪鳗》更是其中地位最高且耐人寻味的一篇小说。本文主要从小说的文体实践、文化内涵与审美追求三方面探究其特殊的文体价值。

2 《溪鳗》自觉的文体实践

林斤澜对《溪鳗》的文体自觉实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留白技法、叙述视角和语言运用。

2.1 留白技法

留白本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一种重要技法,画家通过章法调节和布局安排使绘画达成一种虚实相生的境界。后来被运用在写作中,国外也有类似的理论,如博尔赫斯的空白叙事、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等。但国外的理论看重的是通过空缺的部分进行自我质问,从而指向更深层面的真实,中国的留白理论主要是指以审美为基础的技法及其衍生出的较高境界。

林斤澜深谙传统空白之道,他不仅抓住了同时代小说文体的共性,还发展了自己的新路子。汪曾祺评论林斤澜,其叙述的内核就在于“有话则短,无话则长”这就是指小说中存在大量的渲染与情节的中断,这种张力反而使小说意味深长。“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林斤澜认为倘若把实体虚写得恰到好处,就会引导或诱发读者的想象,美或丑都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的东西。

《溪鳗》里的叙事留白是一大特色,主要表现在语言神秘化、人物塑造白描化和情节断裂化三方面。

首先,语言神秘化包括风景隐喻、诗歌隐喻以及语言的迷幻色彩。就风景隐喻而言,文中渲染气氛的景色部分并不是随意书写的。透过袁相舟的眼睛,我们看到了“性”,这种对“性”的书写是比较隐晦的,作家将“性”象征化,正如汪曾祺在《林斤澜的矮凳桥(代序)》中所说,“好像全然与性无关,但是读起来又会引起读者隐隐约约的生理感觉”。这就隐秘而自然地将描摹的空间过渡到想象的空间,将抽象的“性”由景色与意象代替。缺落之处,知觉使其完形,恰如老子所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就诗句隐喻而言,汪曾祺认为,《溪鳗》的契机大概就是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溪鳗》小说写得特别迷离,被一层“幔”所笼罩着,这其中也有气在流动,但是这种灵气并非传统的空灵之气,而是特殊的迷幻朦胧之气。不论是风景隐喻还是诗歌隐喻,都赋予了《溪鳗》独特的迷离怪异之感。

其次,人物塑造白描化。无论是女主人公溪鳗,还是镇长的身份与长相,作家都没用笔墨去大肆渲染,而是用一些粗线条简要勾勒。关于溪鳗的样貌,小说始终是侧面描写,“袁相舟上中学的时候,她就鲜黄鱼一样戳眼了”,小说主要描写的是袁相舟眼中及心中所想的女性形象,而不是从正面仔细描摹[3]。

最后,小说的叙事留白体现在情节的断裂上。关于溪鳗与镇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說在提到二人的现状时,借助袁相舟的零散回忆重现当年的会面场景。可倒霉镇长的真实经历每次都被一种夸张而变形的传言所覆盖,最终导致一种后果——情节被迫断裂。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结尾,鹤发童颜的袁相舟在“少说也应当有五十”的溪鳗家,看到了一个喊溪鳗“妈妈”的小女孩,倘若女孩是溪鳗和镇长所生,如此推算,溪鳗的生育年龄不符实际,况且镇长早已是废人的事实也阻止了这种猜想。

到了结尾,便有了一个最大的留白——开放式结局。溪鳗对女孩说的话“像是念咒”,男人听到后“整个人颤颤的,是从心里颤颤出来的,”袁相舟也“踅着脚往外走”,文章至此结束。这种耐人寻味的动作让人浮想联翩:男人与女人、女人和孩子的关系在伦理层面上的真实情形到底如何。由此可见,在适当的时候书写结局比长篇累牍更动人心魄。

小说叙事中留白艺术的运用使《溪鳗》做到了虚实结合,最终达到小说内蕴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2.2 叙述视角

就叙述视角而言,袁相舟吟诵的两首诗是全文解密的关键之处,更是了解文中人物心理发展的突破口。本文对两首诗做出详细分析。

其中第一首诗为: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此时,这首千古谜诗是由朦胧醉意与眼前之景生发出来的,但这是一种连袁相舟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它是具有动物性的一种原始冲动。当看到自然景象时,便联想到同属自然的“花”与“雾”等物象,在酒意的冲击下看到美丽的溪鳗和枯萎的男人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吟哦出来,又引发了“春梦”与“朝云”等具有性暗示的意象,这种意象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如果说第一首在脑海呈现的玄机诗是云雾缥缈的,那么第二首诗则更贴近人间烟火。在看到忙于生计的溪鳗与吃得“汤水淋漓”的镇长以后,袁相舟不忍细看,又趁着酒意赋诗一首:

鳗非鳗,鱼非鱼

来非来,去非去

今日春梦非春时

但愿朝云长相处

袁相舟是离开家乡许久后归来的游子,是介于溪鳗和男镇长之间的中间人,许多传闻也是道听途说,即他用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审视二人。尤其是在写下第二首诗的时候,袁相舟的视角变成了“上帝视角”,开始用悲悯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王国维曾在哲理诗《浣溪沙·山寺微茫背西曛》中写道:“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显然,袁相舟的情思已由一开始迷离朦胧的原始情感降落到人间,倘若把情思具象化,这个意象正是落脚在溪鳗——“鱼非鱼,鳗非鳗”这个像鱼一样的女人身上。他开始同情这对男女的命运,由“朝云无觅处”的虚无缥缈的情欲到“但愿朝云长相处”的悲悯情怀,这种转变其实是对所有“人”的一种关怀,也是文章的人性升华之处[4]。

2.3 语言风格

林斤澜在《溪鳗》中,将日常词语书面化,运用了不少温州方言以及隐晦的喻体语言。

首先,将日常词语书面化,化平凡为神奇。使用口语化语言的好处就是使小说充满烟火气,使得整体语言基调平易又活泼,让人如临其境。比如,小说写一群女人到溪鳗那里是“嘁嘁喳喳”的,男人心思不正时“两眼不觉乜斜”,醉酒后的所见所闻是“模糊糊是一条石头桥,一片哗哗水声。在一个墨黑墨黑的水洞里吗”,生病后的男人念字是“呜啊呜啊”的,女人“嘴唇嚅嚅的”,故事的最后,袁相舟竟然是“踅着脚往外走”的。这些口语化的词句充斥整篇小说,为小说增添了一种朴实接地气的民间烟火之味。

其次,喻体语言的运用。林斤澜小说的语言常常被说是“怪”又“涩”,其重要原因就在于文中时常出现带有隐喻色彩的喻体语言,这增加了阅读的障碍。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体,主要是用“赋”,也就是叙述的方式进行书写,只有在人物语言和描写中会偶尔用到比喻或者象征等手法。林斤澜却大胆运用比喻语言进行叙事,特别是在叙述一些不宜直接描述的内容时,这使得他的小说形成了特殊的涩味语言风格。

3 文化蕴涵

《溪鳗》的内部有一种张力——一面在回归传统,另一面在探索新质,即传统性与现代性共存。

林斤澜小说作品的现代性主要表现在新伦理与旧角色碰撞、不可靠叙述等方面。

第一,新伦理与旧角色的碰撞。在新的时期,新的文化袭来,“文革”残存的旧思想与当代社会流行的新思想在人们脑中并存,女性因文化身份而分属意识形态的新旧两端。作为新文化共同体的一员,新女性认同正义伦理,肯定个人权利,追求恋爱自由,但身为女性,她们的性别认同和关怀伦理的心理,却让她们往往对“旧”的一方充满同情而在权利问题上做出妥协。比如《溪鳗》的女主人公在面对并不平等的婚姻时,她那东方女性的无私奉献精神战胜了个人主义伦理精神,当然在另一层面上也造成了“女非女”以至“人非人”的身份伦理悲剧。

第二,在叙事手法上,林斤澜采用了不可靠叙事的手法,在情节的运用上追求非连续性、随意性和流动性。主要体现在以朦胧的幻象和梦境解构现实,把人物的过去与现在、感觉与真实、回忆与憧憬通过梦境或幻象等方式叠合在一起,再掺以地方风物、民间风俗和传闻轶事,让人物放射出奇谲的色彩,让作品形成恍若梦中的奇异境界。梦幻般的变化带给人梦幻般的感觉,这就是“矮凳桥系列”的“魂”。林斤澜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创作出的作品侧重“歪曲事物的表现法”“造成奇特的艺术效果”,大幅度的时空跳跃和内在结构的相互配合,暗喻诡谲与夸张变形并存。有学者指出,此时林斤澜的小说虽然在吸收、借鉴中偶有冷僻、晦涩、糅合不匀之感,但从整体上说来却日趋圆熟。

4 审美追求

《溪鳗》体现了一种“常中出奇、隐中显魅”的审美追求。

“奇”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经不断美化和“雅化”,最终发展成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独特审美特征。

在《溪鳗》中,林斤澜将“奇”这种非常世界的元素掺杂进去——女主人公身世不明,其女儿来历也颇有说辞,故事情节亦迷离闪烁。试看镇长醉酒后的传闻:“镇长一哆嗦,先像是太阳穴一麻痹。麻痹电一样往下走,两手麻木了,篮子掉在地上,只见盘着的溪鳗,顶着毛巾直立起来,光条条,和人一样高。说时迟那时快,那麻痹也下到腿上了,倒霉镇长一摊泥一样瘫在桥头。”对于二人当年见面的情境描写,小说始终是以奇幻色彩来渲染[5]。

再来看“隐”,小说中的整个背景环境和人物信息都是不透明的,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幔,从整个“矮凳桥系列”小说来看,《溪鳗》运用的是典型的林氏“幔式”情节结构,雾蒙蒙的水汽在矮凳桥上空氤氲着,有一种真实与非真实、滑稽与变形、烏托邦与自然主义之间的张力。

可以发现,《溪鳗》中的奇异情节也无非是“妖由人兴”与“人魅人”的衍生物罢了。作品一面赋魅,另一面祛魅,祛的是“革命与大历史”之魅,添上的是“文学和生活”之魅。作家将小说真正变成了稗官所作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野史,而非过去“文革”话语下的宏观的大历史政治话语。这正是新笔记小说在新的时期所展现出的文体创新之处,从民间小处着眼,挖掘出生活中真正的现代哲学。

5 结语

处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林斤澜,既有意识地避开患上“文体意识的高烧症”,又力图探索出新旧交融的具有文体实验性质的叙事手段与审美方式,最终形成“怪中有奇、奇中有魅、魅中见常”的艺术风格。不管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的叙述策略,还是把野史“正”写、正史隐写的立意安排,抑或是将游词余韵和喻体语言等进行古为今用的创新语言,这些具有时代新质性的现代性特征都让《溪鳗》这篇小说以及林斤澜与之相似的同类小说蒙上了一层隐隐闪烁又引人探索的光芒。

参考文献:

[1] 贺绍俊.文体与文风[J].文艺争鸣,2018(01):51-52.

[2] 程绍国.林斤澜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

[3] 杨联芬.新伦理与旧角色:五四新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J].中国社会科学,2010(05):206-219,224.

[4]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编写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当代文学(第三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230.

[5] 林斤澜.原始森林的神秘——访非杂谈[M].沈阳: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231.

作者简介:朱青(1997—),女,江苏徐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