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东诗选 (诗歌)

2021-08-31 21:58吴少东
红豆 2021年7期
关键词:高悬草莓

吴少东

缓慢的石榴

我愿把石榴比为男性的中年

我看重他的缓慢

那些赶早的花瓣,零落

成泥,他才在暮春的高枝

点燃火焰

青春过后,打成的一副铠甲

把浆果之心厚厚裹住

轻易不示于人

一个老兵在阻击的午后

在枪声骤停与再次大作前

坐靠着壕堑,不慌不忙

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

我迷恋这缓慢的力量

自春至秋,以一生百

满腹珠玑与满腹牢骚

没什么不同,不想与旁人道

石榴酒与五谷酒没什么不同

都曾让我沉醉

血色罗裙翻酒污

旧时石榴裙,今日布衣衫

我的所好没什么不同

简单化与复杂性是合体的果实

他在众叶震颤的风中

压弯枝头

停车场尽头的一棵栾树

停车场的尽头。有一棵栾树

我用整整一年的光景探望她

春发绿叶,夏开黄花,秋结红果

她的原色,我一一见过

放弃众多空置车位,没有减速

径直驶向它,落在它矩形的孤寂中

历经的那些空地,是它大面积的留白

也是我四季的盲区

在这个城市我已错过数次停泊

围着一座建筑一次又一次盘行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一圈又一圈

像滑丝的螺钉,自己拧紧自己

人到中年,依然偏爱局限的美

那些宽阔,我已走了过来

我视整张宣纸无一物,只偏爱

旁逸的枯枝与白眼朝天的鱼

众多条条框框,既然不能逃脱

那么我选最僻远的一个。我选

有立过高上枝头,冬日里飞落

满地的栾树叶子的那一个

红草莓

关于草莓,我只想说三句话

但一开口,满畦的红灯笼

便照亮了暮春

“告诉我,你喜欢草莓吗?

喜欢,得等它们熟了,现在才五月。”

德伯家的苔丝,有着草莓色的嘴唇

她一直以为果实的铃铛在枝头甩动

形而上的事物通常声东击西

而现在,才四月,绿意疯长

蔓延的藤条悬挂锥体的宝石

暖湿的香气微风中缓慢弥散

我此生中最重要的人,正辗转归来

四月,也在瞬间变成五月

我能想见微酸与鲜甜的交集

越过三万里山水的团聚,这些

都可以涵养在一颗红草莓中

附着物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游鱼

想着它的一生与我的半辈子

万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鱼除了

托付的水,只有最后的刀锋

我摆脱不开的东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药片

永久蛰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觉不出重量

烈日

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

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杨树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众多的黄叶落下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许多的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

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

圆月高悬

圆月高悬,我在打量元宵的深夜并没有新的发现。

圆月高悬,像确认正月的印章

与往年的流程没什么不同

——明亮的部分依旧明亮

——暗淡的部分依旧暗淡

河水五彩斑斓,从富人区流过

注入漆黑的湖泊

我想寻出今夜的不同

圆月高悬,像呼吸不畅的口型

圆月高悬,像捂住春天的口罩

我在三层无纺布后面艰难喘息

为了呼吸通畅,我咬紧牙关、闭住嘴

不吐露任何不确定的言辞

年轻时悲痛欲绝的泪,又流出

圆月高悬,像一颗硕大的泪珠

圆月高悬,像我胸前丢失的一粒纽扣

母亲走后,我胸口一直漏风

丢失的割裂的曾经抱持的,一直都在

像圆月高悬,我却伸不可即

良宵如此,哪有什么异同

我企图熬制的定心丸,此刻浮于天庭

但清辉万里,我又不能不设身处地

江湖远阔,而今夜圆月高悬

喊花

小雨停下后,我来到河边

一只灰翅浮鸥收足展翼

从右岸飞到左岸

我立在一株高大的苦楝树下

“嘿,你身后的紫色花

好美啊,它叫什么呀?”

對岸一位女子冲我喊道

紫白色长裙在水波里荡漾

我循声望见她身旁的杨槐

正垂满一串串香甜的花穗

我告诉了她花的名字

却不知道她的芳名

预知的情节

缓慢到来的秋天没能颠覆我

我谙熟其中的情节

园林工从三伏天开始,一直

在林中捡拾断落的枝叶

秋分后他们将收获更多

仅凭短瞬的声音也能确定

有些事闭着眼睛也能

猜中辗转腾挪的落点

大海有着惯常的风暴

小岛有着膨胀的热浪

这些并不复杂

我闭着眼睛也能预知情节

荒原密林,山川湖海

那些兜兜转转,均有

死路一条,与出口一道

这世界运作太久

没有新鲜的理论可言

常识已足够揣度一切

反复与始终,无关紧要

情节的推演,八九不离十

晨起的惯性

这些年,惯性已经养成

不开灯,不以强光遣散

一天初始的状态

也不一下子拉开帷幕

我偏爱清晨涌现的首句

在没被黎明浸染的卧室

我会静坐片刻,排出体中的

黑暗,让其加大室内的暗度

然后拉开,第一道厚重的窗帘

看白纱外浩大的晨曦

我当然会分开最后一层薄纱

让光线一下子涌入,那时

我已适应这黑白渐变的世界

会带着普照的阳光,看待

所有的树木、人群与过往

灯笼晃动

夜巡的保安在楼宇间东张西望

手心握出笔直的光,晃过

漆黑的窗户与绿植

粗亮的光柱,打在不明物体上

我看出了他的随意性

忽然他将一棵石榴树的树冠

照得通体透明

无数的红石榴同时燃亮灯笼

挑挂在枝条的高处

我在阳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他拐过楼角的瞬间,院落顿陷

黑暗,而我伫立成黑暗

高悬的一部分

我的一些疑点,如熄灭的灯笼

重又被点亮,在夜风中晃来晃   去

通讯录

二三十年来手机换了又换

但一直没换号码

两千多人从三星导到苹果

又导到华为,几乎没有

删除任何人

我将一桶流水倒进另一桶

滴水不漏

有些人聚过走过就不联系了

有些人走过散过又联系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二三十里者,一两百里者

皆有,千万里者也有之

我都给他们留着门

方桌上的那壶酒还放在那里

几个朋友早逝多年

至今也不舍得删除他们

我的手机里有华庭,有冷宫

也有坟墓

暴雨

暴雨骤然下来时

我们正在大厦里讨论

一个城市的历史

起初并不知道雨有多大

争论的缝隙间,传来雷声

我们暂停了该市三千年的沿革

雨点没有直击大地

风将其成片推移又瓢泼出去

一排白亮的刷子在空中摆动

雨水之后

雨水之后,一场雨泼了下来

雨水只是立春后的节点

这一天不一定非得要下雨

这一天后一定会有雨下下来

年纪愈大,愈发信赖农历

许多年前我就厌倦诸多理论

对以为首创的高论者自生斥力

晚霞不出门,朝霞行千里

常识里藏有雨伞和草帽

伟大的先哲千百年前遍竖灯塔

这个时代我们仅需垂手仰望

雨声中有的只是磅礴的昭示

训诫者该撞墙而死

穿荆过棘的我,自有痛感提醒

熟知的常识已足够指引我一生

这场雨的前奏没有响雷

那么多条雨同时击打大地

我信这雨声甚过雷声

我如一名双盲实验的患者

我辨出了雷的宽心丸雨的新药

七月初的一天夜晚

晚宴没有饮酒,山下作别后

独自疾驶在高架桥上

走在熟悉的路上,我很安心

也能辨出建筑物的昼夜异同

风,从敞开的车窗刷进来

不像是七月的

刚才额外的欣喜

不像是我的

我的性情大异

一进入庚子年,便觉巨变

我否定了整整一个春天

我已认不出摘下口罩后的自己

每天频繁洗手,仿佛

那僵直的十指不是我的

此刻,城市上空,白云被灯火

烧得通红,像一张隐忍的脸

大雨初歇,暴涨的江水开始回落

像常发完脾气的我

没顶的石马从皖南探出

半个身来

所在

雷聲滚过高空时

我买药归来

提着温经散寒的几味药

站在一株暮春的槐树下

预设的一场朝雨没有出现

妻子偕儿进香去了

我见过那座山下的庙宇

它的墙面是明黄色的

此时我脚边落下的槐树叶子

也是明黄色的

我们携带迥异的浮世之脸

但慈悲有着相同的光芒

早晨我将一壶沸水冷却

分倒在三只杯子里

他们娘俩各带满杯虔诚

剩下的一杯佐我服药

我的体内充满悖论

化解我的那一粒白色药片

无疑是慈悲的

而从锡箔里破壁而出

在地板上滚过雷声

却无处找寻的那一粒

也是慈悲的

我颓废的中年似乎尚未出现

快雪时晴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

想安善。未果为结,

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我知道这短暂的雪

死于纷飞

圆净、势缓、敛隐

外耀的锋芒

过程,不疾不徐

每一片都来不及被模仿

始料未及的时日

我念及远方与河边的林木

枝条稀疏,透露左岸的空寂

雪没入河水,之前无声

之后无痕,像一场

匆匆的爱情。天空

有着噬心的留白

农历年一开始

就乱蓬蓬的,像这

无序的飞雪

我会在雪住后、风之前

拂去积雪,认出

青石上的闪电

这寒冷的绳索勒紧我

也曾指引我

这些年

我一直怀抱青石

穿越昏迷的冬日

我能在坚硬的层面,应对

局面和设下的经纬

宛如繁星的一盘棋

让你执黑,我执白,让你

先手,提走我,就像

阳光融雪为水,水

消隐泥土,是为了忘却过往

我們的每一笔钩挑波撇

这掩埋大地的冬天

被电梯夹扁的脑袋

被关闭的三道重门

与我何干

翌日阳光大好

积雪未及融去,远空

湛蓝、鲜润

若周身无痕的皮肤

你在远方,想必安好

风过也,松枝飘落

粉碎之雪

让我重又郁结

不说了

少东顿首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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