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口上

2021-09-03 12:01王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8期
关键词:二娃麦垛干活儿

王芳

“麦黄黄,杏黄黄,出嫁闺女瞧看娘”,麦口上,我总要回趟娘家,帮爹娘收麦子。

麦口,麦口,麦收就是一道关口。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起度过关口。一旦遇到什么事儿,有可能颗粒无收,一年的辛勤劳作,老百姓就指望这几天了,和老天争时间,连夜收割脱粒,那是把人往死里整的活儿啊!麦口上,帮爹娘收麦子的还有我二舅,但那是从前,现在二舅很少来了。我问起二舅的情况,母亲总是叹气,说:“好久不来咱家了,不认路了。”

二舅大把的少年时光是在我家度过的,即使我上学了,有了弟弟妹妹,他还是经常来我家,帮母亲干一些挑水之类的体力活儿。麦口上,二舅总是把所有的缸挑上满满的水。二舅挑水时,我总是跟在后面,去时,他两手握住扁担,身子故意扭动,水桶也跟着扭动,有时动作太剧烈,摇落了水桶,我就哈哈大笑。他从不让我靠近水井,只许我远远待着,说井里有水鬼,专捉小孩儿。回来时,扁担弯弯,发出“吱呦、吱呦”的声响,二舅快步如飞,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二舅长成大小伙子就不经常陪我疯玩儿了,有时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发呆。隔壁邻居一个叫二娃的女子,我该叫姑姑的,经常来我家串门,向母亲要一些绣花的花样之类,和二舅说说笑笑,很谈得来。母亲也总是制造机会,让他们单独相处。二娃姑姑胖胖的,很健壮,走路说话风风火火。看得出二舅很喜欢她,领着我常在二娃姑姑家门口转悠,见二娃姑姑出来就眉开眼笑,顾不上我的调皮捣蛋,只顾和二娃姑姑搭讪。可是后来,二娃姑姑出嫁了,二舅好几天不说话,依旧坐在石凳上发呆。再后来,二舅也结婚了,舅母比二舅大好几岁,很瘦,病恹恹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但舅母对我很热情,总是乖乖长乖乖短地叫我。

结婚后的二舅很少来我家了,整日在地里忙活,一刻也不闲着。麦口上,二舅一边忙自家的,一边来我家帮忙。七八亩地,爹娘根本忙不过来。麦子熟了,成熟之快,可谓一眨眼、一阵风似的,呼啦啦满地尽披黄金甲。稍一疏忽,麦头就焦了,割麦时,满地的麦穗头,让人心疼。如果下雨,更是糟糕,连阴雨一下就是几天,万一麦穗发芽,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麦口,就是“龙口夺食”,麦口上,没有一个闲人。那天,二舅帮我家割了一天麦子,最后他和我父亲累得直不起腰来,跪在地上割麦子。割完麦子,还要把一地的麦子运到麦场里,连夜脱粒。父亲心急,找来手扶拖拉机运麦子。那时我已上初中,能顶半个劳力了。我和弟弟妹妹把麦个子一个个扛到车旁,父亲用麦杈挑到车上,二舅负责装车,把麦穗头朝内,均匀铺好,不能装偏了,否则路上就有翻车的危险。我们谁也不说话,其实,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又累又困,机器一样机械地走动,只要停下来,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有时竟想,如果下暴雨多好,就不要出去干活儿了。

装完麦子,天已经黑了下来。麦垛黑漆漆的,小山似的耸立,二舅站在上面,柳枝一样摇晃,父亲吆喝一声,让他站稳。用手指粗的绳子,牢牢地勒住麦个子,勒出几道沟,麦个子低下头,撅起屁股来。二舅趴在麦垛上,不再动弹。二舅要压车。至今我也不明白,为啥要压车。我不想走路,也想压车,觉得在上面躺着一定很舒服。但是,二舅不让。

拖拉机喘着粗气,“呸呸”几声才摇晃着身子上了路。我们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平。在前面拐弯处,车身剧烈地颠簸了几下,二舅的身影就如一片大树叶子,从麦垛上飘了下来……

我至今也不能忘记那一幕,本来飘下来的应该是我。好在二舅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有生命之忧。二舅在医院里醒来,第一句就是“麦子收完了吗?”二舅的生命和麦子息息相关。

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二舅又遭受一场劫难,也与麦子有关。

二舅五十岁那年,麦收时节,遍地金黄。麦口,麦口,这次二舅没有度过这个关口。二舅吃过午饭骑车去麦地割麦子,被一辆疾驶的五征三轮车撞倒,五征车不顾二舅死活,驾车逃逸。二舅被发现时,全身是血,已奄奄一息。送到医院抢救,好几天昏迷不醒。我去看他时,二舅躺在病床上仍是昏迷,血从耳朵里流出来,我一勺勺给二舅喂饭,他只是机械地吞咽着,饭汁从嘴角流出,我泪水哗哗直流,那个逗我哈哈大笑的二舅不见了,那个整日笑哈哈的二舅不见了,那个勤劳能干的二舅不见了……

后来,五征车始终没有找到,为二舅治病花了十几万元,亲戚朋友的帮扶只是杯水车薪,医院报销后二舅还是背负几万元的外债。更不幸的是,二舅落下严重的后遗症,脑子受撞,引发癫痫,一段时间就发作一次,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再也不能干活儿收麦子了。但他知道为他看病欠了许多钱,每天都嚷嚷着去干活儿,表弟不同意,他就每天清晨早早起床,挎起粪箕子去拾大粪,春夏秋冬从不间断。麦地里堆了好多好多,根本用不完,麦子一个冬天都是绿油油的。麦口上,二舅常常放下粪箕子,蹲在地头,看着别人割麦子,满眼金黄映得二舅的臉也成了金色,二舅笑着,抚摸着麦穗,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二舅清醒时,还记得我家,常常跑到我家帮母亲干活儿,有时还到隔壁二娃姑姑家门口转悠,也不说话,母亲心疼得直掉泪。

后来二舅的病越发严重,脑子越发不好使了。从前还能骑车找到我家,现在不能了,母亲说二舅已经一年不来了,可能不记得路了。

其实,二舅本该很幸福的。他勤劳能干,从不闲着,农忙时种地,闲时到工地干活儿,组建一个建筑队帮人盖房子。二舅,诚实善良,找他盖房子的人很多。在村里,二舅第一家盖起楼房,没人比得上,日子红红火火。是那场车祸,毁了一切。

又到了麦收季节,麦浪滚滚闪金光,机器隆隆打麦忙。麦口上,我仍回娘家,只是再也看不到二舅的身影。我的二舅,你还好吗?我知道,无论怎样,二舅都离不开麦子,离不开土地,那是根,任何人都剪不断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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