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那只猫

2021-09-05 08:17尹大宁朱麦可
西湖 2021年9期

尹大宁 朱麦可

1

女人推开房屋中介办公室的玻璃门,走了进来。那一瞬间,熙淑感觉自己的身体缩紧了。她反复琢磨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是一个从森林大火中满身黑灰走出来的人?

女人穿了一件黄褐色的巴宝莉外套,围了一条灰色围巾,耳旁别着一个白色发卡。大概四个月前,熙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不过,熙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否也是这副样子。总之,熙淑费了好一阵子才认出她。去年12月初,女人通过熙淑的房屋中介租了一套二十四坪[1]的公寓。熙淑打了个招呼,示意女人在椅子上坐下。

“来杯速溶咖啡吗?”

女人看看挂钟,轉过头来看着熙淑,目光涣散。熙淑望着她,身子微微发抖。

“速溶咖啡?有别的吗?”

“还有绿茶和薏米茶……不过是茶包。”

“算了,不用了。”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膝盖上。

“那房子我不能住了。搬来这里真是个错误。”

熙淑顿了顿,冷静地答道:

“传贳[2]到期前违约的话,需要支付房东的那份中介费,这个你知道吧?”

女人没有作答,只是表情冷漠地坐在那里。

“我记得你才搬过来没几个月啊。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女人的目光这才微微聚焦。

“问题?”

熙淑点了点头。

“冬天时并不知道这种情况,随着天气变暖,天花板漏水呢。我去楼上反映过,也没有什么用。噪音又很严重,整夜有种捣衣物的声音,根本睡不好。而且,邻居家的孩子也哭个没完。”

熙淑猜测,捣衣服的声音应该是她耳鸣吧。

“其他问题呢?”

“几天前,我养的猫死了。”

“……”

“晚上回家一看,客厅里到处都是脚印。阳台窗户和厨房碗柜的门也开着呢。死去的猫放在冰箱里。”

熙淑记得,女人是独居。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只能是有人故意杀死了那只猫。知道玄关密码的某个人,那就是女人的熟人之一。熙淑呼了一口气,说道:“阳台顶棚漏水确实是房东该解决的问题,房客解决不了。不过,死了猫这件事,我就不清楚了。”

“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你总算听明白了。请尽快帮我解决吧!我想快点离开这山脚下。”

“你白天在家吗?”

“晚上九点才回来。”

女人说自己在地铁站附近开了一家小店卖衣服,从手提包里掏出楼门和玄关的门禁卡递给熙淑。虽然不知道二者有什么差别,女人却说不能告诉熙淑密码。两张门禁卡连在一个钥匙环上,还挂着一个鱼头状的饰品。

女人离开中介办公室之后,熙淑找出女人四个月前填写的传贳合约。金成姬,42岁。她与熙淑同岁。

女人来访的那天是接近四月的周六下午,雨下了一整天,还刮着风。熙淑打电话给房东说明情况,房东表示租来租去太麻烦了,干脆趁机卖掉。

2

两天后,熙淑去看了成姬租住的房子。她正准备关门,来了一对新婚夫妇模样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女,要找传贳房。不过,目前的房子都不符合他们的要求。

“最近传贳很难找,尤其是三十坪左右的。面积降一点,趁此机会直接买下来怎么样呢?传贳和购入的差价并不大。”

男人看了看女人,说道:

“这个不好说。我们可以先看看房子吗?”

熙淑联系成姬,她却说八点才打烊,让熙淑先带他们看房子。这对新婚夫妇年纪轻轻,倒是很有眼力,自然也就容易挑剔。他们逐一查看了里屋与小屋、洗手间、阳台,男人说道:

“放洗衣机的阳台顶棚有漏水痕迹呀。你看,都已经起皮了。客厅是后来加宽的对吧?附加的天花板中间部分凹陷进去了,耷拉着呢。窗框的底盘也用了便宜货,所以要保持室温,暖费可得贵上一倍呢。”

旁边的女人也插了一句。

“扩建时,洗手间没动呢。厨房的水池子也得全换。”

“已经是二十五年的老房子了,得重新装修后才能住人。”

“所以这房子多少钱?”

熙淑说了一下行情,男人立刻给出了一个离谱的低价。熙淑低声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那是传贳价。”

“被前面那一片建筑遮住了视野,即便靠山,这价格还真是不便宜呢。”

“去年冬天的行情比现在还要贵两千万呢。从四月到六月是淡季,房价下跌。到了夏天,就会重新上涨的。”

熙淑已经猜到了他们不会出手。虽然这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此刻的熙淑只觉得又累又饿。

送走他们之后,熙淑又在那间屋子里待了一段时间。因为什么缘故呢?她刚才没有注意到,现在才发现装饰柜顶上有一个小型音响,正在播放FM广播。熙淑仔细打量着屋里。空气中瞬间有种冷清的感觉袭来。虽说是独居,可毕竟是女人的家,简直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这也未免太过冷清了吧?老旧的电视机上放着一顶栗色毛帽,客厅里还有一个单人沙发,仅此而已。家里连个常见的相框也没挂,里屋的窗边只有一个简易衣柜歪斜地立在那里。

熙淑去厨房一看,根本没有开伙的痕迹。熙淑很紧张,小心地打开了冰箱门。冰箱侧格里有几瓶烧酒和几罐啤酒,没有猫。对面阳台的晾衣架上摆着快要枯死的天竺葵和茉莉。熙淑离开之前,给花盆加了水,关掉收音机,又重新打开。

过了晚上九点,熙淑独自吃着晚饭的时候,成姬来电话了。她问熙淑是否在家。熙淑说得等一会儿。熙淑正准备挂电话,成姬立刻又问熙淑在不在办公室。“不在,办公室七点就关门了。”熙淑终究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反问了一句,“怎么了?”过了片刻,成姬含糊其辞地说道:

“没什么,随口问问。”

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

3

第二天,熙淑不由自主地再次去了成姬家。她看着公寓花坛里的樱花树上的朵朵樱花,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季节就是如此令人心烦意乱。熙淑先看了看阳台上的两盆花,天竺葵和茉莉有了水分,一天之内便已经起死回生。那天,收音机依然开着,播放着电影《教会》中的双簧管演奏曲。熙淑仔细聆听着那个声音,重新查看了一下厨房与冰箱。看起来依然很久没有开伙,罐装啤酒空了两个。

熙淑突发奇想,进入里屋,打开衣柜看了看。听说成姬开服装店,衣柜里却没挂几件衣服,样式也很单一。衣柜底层堆放着几件内衣与几个包。熙淑拿起成姬之前穿过的那件黄褐色巴宝莉,站在镜子前试穿了一下。她看着不算陌生的自己,强挤出干涩的笑容,把风衣重新挂了回去。熙淑重新回到客厅,把单人沙发转向阳台,坐下来注视着窗外。春寒风猛烈地吹着。据说晚饭时间会下雨。每到这个时间,熙淑便会很想喝一杯。不过,她在努力克制。如果喝了酒,心情便会难以控制地变得抑郁而低落。

熙淑独自坐在别人家的空房间里,莫名想起去年春天发生的一起恐怖事件。她当时带领一名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去看房,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瞬间被逼入绝境,发生了那种事。她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混杂着尖锐的石子的泥水之中。随后,男人从钱包里取出现金放在餐桌上,慌张地跑了出去。她反抗不了男人的腕力,无助地哆嗦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之后才能入睡。“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如习惯一般地反复絮叨着,却无法从记忆中将这场事故抹除。

从结婚初期开始,熙淑便与丈夫关系不和,一直过得稀里糊涂。从那时起,这种不和莫名变得明显而频繁。丈夫可能从极力避免同床的熙淑身上感觉到了什么苗头,各种找麻烦,最后竟开始家暴。初一的女儿目击了这一切,表示无法再与父母同住,纠缠着要去姥姥家。丈夫是一家歌手企划公司的音响技师,平时跟随外出公演,回家时间很不固定,也不怎么和熙淑联系,有时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常事。生活费虽然不多,却也不会按时支付,熙淑觉得这样的丈夫不如没有的好。熙淑开始做想都没想过的中介工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总之,考虑到孩子,她一直忍耐着。不过,把孩子送去娘家之后,只剩熙淑孤身一人,想到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家,她总是心惊胆战,度日如年。每次这种心情袭来,熙淑便会感到十分无力,切实意识到自己非常需要孩子。

熙淑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天气情况,从沙发上起身。刚好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看房子,她便趁机离去。似乎忘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熙淑关上玄关门,走向电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在屋里听到了猫叫的声音。

4

成姬每隔三四天便会给熙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询问房子什么时候才能转手。那段时间虽然来过几波看房子的,却都像之前的那对新婚夫妇一样,挑各种毛病以求降低房价,或者只是毫无意义地不断询问能否租住。这里属于首尔地区公寓房价的最底端,又位于山脚下,没有什么投资价值,中介并不好做。周围时常有这样一个说法:一旦进入这个小区,如果不是中了彩票大奖,便再也搬不走了。生活状况不佳或者搬来养老的人口比例很高。这里除了空气质量良好之外,不但交通不便,学区竞争力也比其他地区差一大截。

社区内樱花盛开的日子,熙淑又一次独自去了成姬家。因为想起了阳台上的花。说不定她也想确认一下猫的存在。又或者,她暗自渴望在那个像仓库一般空空如也的空间里随意放纵自己。

熙淑打开玄关门,发现地上放着一双男式皮鞋,吃了一惊。她赶快转身准备离去,却已经和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对视。熙淑心底像煤炭一样累积的恐怖静静地苏醒过来,身体僵在原地。坐在沙发上的白发男人看着这边,说:

“你是谁?成姬不会在这个时间回家。”

男人戴着墨镜,嗓子里发出尖锐的声音。他一只手拿着拐杖,熙淑因此更加恐惧。

“我问你是谁!”

男人以威胁的嗓音督促道。熙淑不由得声音颤抖着回答道:

“我是从房屋中介来看房的。”

男人看起来短暂思考着什么。

“那你别管我,做你的事吧。不过,可以先给我倒一杯水吗?我从刚才就口渴,刚好来人了。”

他压低声音说道。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看不清眼前,只能看到一点,朦朦胧胧。”

那么,他是怎么进来的呢?熙淑脱了鞋,犹豫着走进厨房,拉开了冰箱门。看不到矿泉水或者水壶。没办法,熙淑只好用杯子接了自来水拿过去。男人没有接熙淑递过去的水杯,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熙淑陷入了以前的熟悉感觉,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缩紧身体。

“喝自来水倒不如喝酒!冰箱里应该有酒吧?”

熙淑不知不觉地颤抖着。她觉得应该尽早离开这里,却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男人控制着。

“你可以在那里站一会儿吗?站在那里听我说几句话。”

“……”

“我也有可以进入这个家的钥匙,每个月的这一天来收生活费。我是住户的父亲,不过我们见不到面,因为她极力躲着我。我只能在这里待一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月一个小时的意思。操!”

熙淑端着水杯,像个稻草人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没必要那么惊慌,难免会有这种父女关系。世界上所有父母的内心都是如此,我也觉得女儿活到现在亏欠我很多。那么,她当然应该付给我生活费。难道不是吗?而且,我又看不见。”

熙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真是一位可怜的老人。”

他的眉毛像松毛虫一样慢慢地蠕动着。

“谁说不是呢。”

熙淑顺势挖苦道:

“追著独自生活的女儿,每个月像债主一样收钱,您很开心吗?”

老人干咳了一声,答道:

“我这把年纪,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

熙淑再次挖苦道:

“那么,猫是您杀死的吗?”

老人的嗓音变得凄厉。

“你说什么?猫?”

“是的,是您把猫杀死之后放进了冰箱吗?”

如拉下闸门一般,一阵沉重的沉默之后,男人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疯话呢?你精神正常吗?我这副样子,能抓住一只苍蝇吗?猫应该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别瞎操心了,你还是给我倒杯酒吧,陪我聊聊天,就当是行善吧。”

“看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啊。”

熙淑有种遭到强暴的感觉,慌忙离去。她全身渗出黏糊糊的冷汗,瑟瑟发抖。回到办公室,发现袜子上沾了一些黄色粉末。看来成姬的家里漂浮着松花粉末。

那天晚上,成姬没有联系熙淑,却突然来到了办公室。当时是七点左右。从白天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成姬收起雨伞,进入办公室,像晕倒一样扑通坐到了椅子上。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雨水,开口问道:

“房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卖出去?”

她看起来焦躁不安。

“最近的房子几个月都卖不出去。我觉得,首先要解决阳台漏水的问题。明天给房东打电话,让他处理一下吧。”

成姬叹了一口气,答道:

“今天我爸来过吧?”

“……”

“那恶人说什么了?你没事吧?”

熙淑没有正面回答,回避道:

“你找好搬家的房子了吗?”

“没有,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先卖出去,我才能打听新房子。想在服装店附近找个单间,不过也不确定。月租总是上涨,生意也不太好。”

“当初为什么搬来这里?只要住进来,想要搬出去可就难了。”

“我听熟人说的。因为在山脚下,适合散步,空气也好,刚好适合独自养生。其实,我身体不太好。”

熙淑无话可说,整理著桌子,准备下班。成姬盘腿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熙淑。两个女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同时说出了一句话:“要不一起吃个晚饭?”

5

两个女人在公寓商业街的一家烤肉店吃烤肉。熙淑点了烧酒,成姬点了啤酒。两人喝着酒,话逐渐多了起来。成姬先谈起自己想要搬离的地方。

“我想去幸信生活。”

“幸信?那不是京畿道吗?比一山新都市还远。”

“是的。你知道京义中央线吧?从汶山到砥平的往返线路,途经幸信。”

“是,我知道。”

“每个周末从幸信乘坐京义中央线,去德沼或者两水里吹吹风,不是挺好吗?还能在乡村市场吃点好吃的。砥平的米酒很有名,我也想去看看。而且,瞧着近期这势头,京义中央线是不是会一直通到朝鲜啊?那就可以去开城和新义州,还能去平壤吃冷面呢。”

熙淑不经意地笑了。

“幸信还有高铁呢。釜山、木浦、丽水,只要下定决心,几个小时就到了。能看海,距离金浦机场也很近,难道不是吗?”

“在那里开服装店能行吗?”

“我正在流动人口众多的花井站附近打听行情。从幸信坐区间车,只需要二十分钟。”

“听起来还行,交通也很方便。”

“是吧?”

“如果你搬去幸信,还会把钥匙给父亲吗?”

成姬的脸色黯淡下来,像是被人戳了一下,皱起眉头。

“看来我不该说这些。肉要糊了,边吃边说吧。”

熙淑举起酒杯,和成姬碰了碰杯。

“只要父亲的眼睛没有问题,我就不会如此束手无策。从十年前开始,他的青光眼开始加重,现在几乎看不见了。父亲从年轻时便一度生活放荡,伤透了妈妈的心,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你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妈妈在很久之前得癌去世了,我有一个大我五岁的哥哥,脾气不亚于父亲,所以根本指望不上。父亲像只吸血虫一样,只追着无辜的我,不断向我伸手。他公务员届满退休之后,一直拿着退休金呢。”

熙淑借着酒劲,继续追问道:

“你没有结婚吗?”

成姬假装没有听到,不断喝空酒杯。熙淑突然担心她这样喝下去会出问题,同时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

“那个人,”成姬停顿了一下,又重新艰难地开口说道,“那个人五年前去世了。”

“……”

“算是客死他乡吧。在丽水南边尽头,有一个叫作白也岛的地方,乘船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狼岛,他死在了那里的一家民宿里。”

熙淑一阵眩晕,眼前摇晃起来。她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喝酒。外面依然在下雨,偶尔可以听到风声。

“丈夫去世一年前,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出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努力恢复正常生活。车祸之前,他在初中当棒球教练,出事之后就不能做了,所以去了朋友的手机店帮忙。还没到两个月,他就说干不下去了。此后,他每天拖着一副不便的身躯出门转悠。他拄着拐杖,能去哪里呢?刚开始是一两天不回家,接着是三四天,然后是一周、一个月。电话也不接。他好像去过江陵,还去过木浦、西山。我后来才知道,他每天都吃迷幻药。最终,他也算是死在了这个药上吧。”

熙淑无言以对,避开了成姬的视线。

“这人真差劲啊。在这个世界上,比我们痛苦的人多了去了,大家不都在挣扎着活下去吗?”

熙淑不断点头。

“成姬,你说得没错。”

“……”

“对不起,跟你说这种话。”

“没事,都是事实嘛。总之,从那之后我也有了罪恶感,很难忍受。很久之前,我的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酒过三巡,这一次成姬问起熙淑的事情。

“我都不好意思说。”

“不想说就别说。”

“不是,只是活得太屈辱了,有时候还会觉得很恐怖。”

熙淑对成姬坦白了自己的故事。不过,去年空屋里发生的那场事故,她没能说出口。成姬仔细地聆听着熙淑的故事,说道:

“既然你想当歌手,唱歌一定很好吧?”

“结婚之后,一次也没有唱过。以后也没有机会唱了。”

“为什么啊?我们一起去KTV吧!”

熙淑像朵枯花一般苦涩地笑了。

6

此后,过了十天左右,熙淑收到一条信息。当时是周六下午五点左右。

“熙淑,你晚上有时间的话,可以过来一趟吗?在服装店附近有一家济州餐馆,我以前去过几次。我们一起过去吃晚饭吧!”

熙淑过了片刻才回复,因为她正在考虑今天或者明天去娘家看孩子。

“最近非常适合晚上赏樱花。到了下周,樱花就该谢了。”

熙淑觉得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于是应了下来。她发完短信之后,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晚上出去吃饭,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熙淑从公交换乘地铁,下车之后给成姬打了一个电话。成姬说,从四号口出来直行五十米,就能看到星巴克旁边一家名为“最佳”的服装店。因为是周末,道路从傍晚开始便热闹起来。

“最佳”服装店非常小,只有四五坪的样子。成姬每周去一次东大门提货,还会顺带卖些进口商品什么的。

“最近一段时间,附近入驻了一些高级餐馆、咖啡店什么的,慢慢热闹起来了。每个街区都开了一家服装店,店铺租金也跟着上涨。”

两个女人锁上店门,怅然地向着居民中心方向走去。一群年轻人正在准备路演。他们搭起舞台,挂起幕布,正在搬运音响设备。熙淑看到这副光景,突然想起丈夫的存在,呼吸变得不稳定起来。成姬带熙淑去了居民中心对面的“涉地可支”餐馆。她们坐在角落座位,熙淑点菜之后,生鱼片、紫菜和寿司米饭端了上来。成姬在干紫菜上加了一勺米饭和沾了酱料的生鱼片,一边展示一边告诉熙淑“像这样卷着吃”。接着,她又打开汉拿山烧酒,为熙淑倒了一杯。烤青花鱼、鲍鱼、海鞘片、炸海鞘、海鞘湯,逐一端上桌来。

“这样一顿饭得花不少钱吧?”

成姬咀嚼着回答道:

“不会,每个人还不到两万韩币。再加上那瓶烧酒,两个人五万差不多吧。跟吃五花肉差不多。”

熙淑这才感觉到什么苗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成姬不好意思地笑笑,答道:“熙淑,你还挺有眼力。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人一起吃饭,就联系了你。”

熙淑十分吃惊。

“那今天这顿晚饭我请吧,你请咖啡。”

“不用啦,上次你请过了嘛。”

熙淑趁此机会,也聊了聊房子的事情。这段时间虽然也有人来看房,却没有人签约。前几天,一位陪伴老母亲一起来看房的儿子倒是挺满意,母亲却摇摇头,认为距离超市太远,又是高层,非常不方便。此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还有一对带着三个孩子的夫妻,他们表示翻修至少要两千五百万韩元,坚持要求房价减半。成姬听完之后,说:

“顺其自然吧。反正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也不能随意处理。”

熙淑平时不喝烧酒,酒性很快开始发作,身子热乎乎的。许久不出来吃饭,感觉紧张缓和了不少。

到了九点左右,她们出了餐馆。道路上充斥着歌声。她们走在人群中,熙淑莫名感到一阵愤懑。她总是看向樱花,揣测着自己的心事,这种心情加重了。她们进入咖啡馆之前,熙淑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与满天星搭配的捧花送给了成姬。

她们坐在咖啡馆里聊天,成姬突然谈起一个意外的话题。

“熙淑,如果你没什么事,一会儿去我家再喝一杯?在地铁站附近有一家酒类专卖店,我们去买瓶冰酒回家喝吧。”

熙淑表示第二天要去娘家,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成姬。

“哦,这样啊,那就下次吧。”

与刚才不同的是,时间越久,熙淑的心情越是沉重而低落,逐渐变得不安起来。外面传来的嘈杂的声音,愈发加重了这种状态。熙淑为了防止成姬察觉,压制着内心,又续了一杯咖啡喝下。她想尽快醒酒。到了十点,熙淑督促成姬该走了。熙淑莫名感到急躁,提议打车走,成姬也表示同意。

十点半左右,熙淑到家。丈夫黑着脸独自坐在沙发上喝酒。熙淑问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就回来了。丈夫已经微醺。他可能没有洗漱,穿着外套,脚臭味很重。他缓缓地询问熙淑刚才和谁见的面。熙淑把包放在餐桌上,准备去里屋换衣服。

“我问你话呢,刚才去和谁喝酒了,这么晚才回来?”

熙淑转身回答道:“管我见谁呢,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也有我的事情,和其他人一样,也有自己要见的人。”

“我现在是作为你的丈夫在问你。”

那一瞬间,熙淑突然一股情绪涌上心头。她甚至不想做任何辩解。

“平时根本不联系,像住旅馆一样,这种人能叫丈夫吗?算是孩子的父亲吗?”

“所以,你就一整天和其他男人鬼混,是这个意思吗?”

熙淑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低级的戏码令人厌烦,能不能换个花样?”

丈夫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走到熙淑身边。熙淑本能地吓得颤抖,犹豫着后退了几步。再也无处可退时,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脸上不断火烧火燎地疼,耳朵里传来熟悉的辱骂声。熙淑战栗着捂住耳朵。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刚才还不如去成姬家呢。

7

第二天,熙淑打电话给成姬,询问是否可以去她那里住几天,又说不要问原因。丈夫在家躺三四天就会走。在那之前,她需要一个安身之处。回娘家,想都不敢想。她看着镜子,左脸颧骨部位淤青红肿。成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短暂沉默之后,表示熙淑随时可以来。

熙淑提早关了办公室的门,去了超市。她想和成姬一起吃晚饭。鸡蛋、橙汁、豆腐、蘑菇、生菜、调味大酱、半斤煮汤用的猪肉,熙淑结账之后,立刻去了成姬家。她担心丈夫会打电话,关闭了手机电源。

熙淑来到成姬家,大致清扫了一下,把收纳篮里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她清扫时,看了看阳台仓库和衣柜,哪里也没有看到猫。熙淑煮了泡菜汤,做了鸡蛋羹和调味大酱汤,然后洗了生菜,简单地张罗了一桌。不久之后,她在阳台晾衣服时,成姬回来了。成姬可能也去了超市,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两个女人吃过晚饭,又煮了菊花茶喝,在客厅铺上垫子,一起坐着看电视,喝起罐装啤酒。成姬什么也没问,只是不断偷看熙淑脸上的淤青。电视里正在播放乡村独居老头的纪录片。他与一头驴相伴生活,一起散步,一起买菜,一起下地干活。两个女人沉默着坐了许久。成姬先开口说道:

“比起和一头驴生活的老头,咱俩现在这样要好得多吧?”

熙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是耳鸣吗?熙淑听到哪里有人在吹太平箫的声音,其中不时混杂着捣衣物的声音。熙淑感觉自己的身体缓缓地热了起来,是感冒征兆吗?

成姬未能察觉熙淑的状态,在一旁继续絮叨着。

“虽然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样,但我有段时间经常自残,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大概有人为我灌输了深深的负罪感吧。熙淑,你绝对不要这么做。”

熙淑感到一阵严重的眩晕。她想问成姬什么,却没有开口。熙淑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身体明明发烫,却又感到发冷。

“我曾经养过一只小猫仔,有一天打开冰箱一看,它冷冰冰地死在了里面。”

“……”

“是猫咪自己进入了冰箱吗?”

成姬不知道怎么了,眼泪簌簌直掉。熙淑耳朵嗡嗡响,向一旁倒去。成姬这才晃着熙淑的身体,焦急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成姬把手放在熙淑的额头上,赶快扶她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体温计。熙淑全身发冷,哆嗦个不停。她让成姬给她拿被子,成姬却听不清她说的话。

“天呐,三十九度多!怎么办?”

成姬慌张找了泰诺林塞到熙淑嘴里,又用湿毛巾擦拭着熙淑的额头和脸。

然而,熙淑却一直没有退烧。成姬凑到蜷缩在地板上发抖的熙淑的耳边,大喊道:

“我给你叫车,去急诊好吗?”

熙淑拼命摇头。她不想去急诊。成姬拿出被子,盖到了熙淑身上。熙淑需要退烧,成姬不断给熙淑量体温,并用湿毛巾为她擦拭身体。熙淑意识朦胧,思考着深深隐藏在自己生活中的恐怖。她想得越多,抖得越厉害。熙淑勉强伸出手,紧紧抓住成姬的手。

熙淑在成姬家一动不动地躺了四天。这期间,成姬也没有上班,随时往返于药店,精心照料着熙淑。熙淑十分固执,坚决不肯去医院,一步也不愿离家。她对成姬深感抱歉,却又极力自我辩解说,以后可以偿还。

8

熙淑康复之后,两个女人并肩走在樱花已经凋谢的路上。时间尚早,俩人却都已经关了店门。成姬问,我们去看个电影?熙淑却说,只想在街上走走。

两个女人在越南餐馆吃了米粉,坐在户外咖啡馆,像老友般聊了很多。

“在春天結束之前,我们坐着京义中央线去德沼或者杨平吹吹风怎么样?在乡村市场吃点好吃的,再去砥平喝米酒。”

“这个想法不错。不过,不如干脆去更远点的地方?”

“远点?哪里?那就坐高铁去釜山或者丽水?”

“不,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那就去金浦机场,坐飞机去济州岛?我有不少积分呢。”

熙淑回头看看成姬,再次说道:

“我啊,想去比那还要遥远的地方。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的那种远方。”

成姬像一只鸟一样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注释:

[1] 韩国常用土地或房屋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

[2] 传贳,韩国常见的租房形式,租户付给房东较大的一笔保证金,房东拿这笔钱进行投资,利息或收益就是房租,租房者不再每月交房租。

尹大宁,1962年出生于韩国忠清南道礼山,毕业于檀国大学法语专业。1988年,小说《圆》当选“大田新春文艺”,以此登上文坛。曾获“文学思想”新人奖(1990年)、“李箱文学奖”(1996年)、“金裕贞文学奖”(2007年)等。已出版小说集《谁杀死了那只猫》《大雪注意报》《半月》《陶瓷博物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