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对我情深意重

2021-09-05 08:17强雯
西湖 2021年9期
关键词:石棺泸县石刻

强雯

生亦何欢,死亦何幻。对于中国古人,生死不是让人恐惧的事情,而是期待、幻想、憧憬。他们怀揣着这种美好之情,安静地走向那个暗黑世界,并且把对身后世界的幻想留在我们生活的现存物质世界中。它们多以石刻画像、碑刻、冥界器物的形象面世,历经风雨沧桑、青苔暮霭,从这里,可以慨叹人类对美好精神世界的恒远追求。

美术、文学、哲学、考古学……在笔者走访的一些乡县级博物馆中,打捞其熠熠生辉的时代特征,有绝大的审美之趣、审美之思。它们是凝固的时光,永不可磨灭的岁月微光。是这些微光照亮我们去理解未知的路径、世界。

——题记

南宋人何以“死而后快”

赶到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时,是中午一点,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安保人员说,午间休息闭馆,两点钟才开门。

按照通行惯例,全国的博物馆统一在星期一闭馆。我第一次遇到博物馆中午要闭馆的,不是只有机关或公务员机构的办证大厅才执行这种制度吗?安保人员半开玩笑地说,都是泸县出土的宝贝,这些文物价值连城,中午没人看管,万一被偷了呢。

既来之则安之。

好在博物馆本身就位于温泉景区,深棕色的博物馆建筑现代、时尚,周围环抱一条河流,浮萍其上,步道相随,你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县城里的博物馆。

泸县古属梁州,后属巴国、巴郡。汉景帝六年,也就是公元前151年,“封赵相苏嘉为江阳侯”,建江阳侯国,这标志着泸县建制开始。现在,泸县属于四川省泸州市,虽是一个小县城,却也史接千载,文根丰厚。

两点一到,等候的人们鱼贯而入。

武士、四神、伎乐、侍仆等石刻画像扑面而来。一尊尊堪比艺术品的石刻映入眼帘。原来,2002年全国考古有了重要发现,泸县乃至泸州的宋墓群数量之大、保存之完好,令人惊叹。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也由此应运而生。

考古发现,泸县石室宋墓多是同坟同穴异室的长方形单室墓葬,也有相通的双室或多室墓葬。墓葬一般长5.5米左右,宽3米左右,高2.5米左右。墓葬分别由墓道、墓门、墓室组成。墓室由条石构筑成仿木结构的形式,内有多种精美雕刻和仿木构件。墓顶有盝顶、藻井顶和穹隆顶三种。不过为了方便保存和展览,博物馆里只展出了“零件”,相比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原样复建墓穴的工程量的震撼,虽然少了现场感,但这也是大多数博物馆展览的一种方式。

仔细观摩,这些石刻艺术主要是南宋时期的墓葬石刻,多是2002年到2010年从泸县牛滩镇、泸州瓦窑堡的乡间征集而来。

泸县的石墓是典型的石室墓,被泸县人称之为“生基”,是墓主人仿照生前住宅的建筑风格,在地下用石料构筑的仿木建筑。这是他们死后的安息住所。与汉代石棺画像相比,早期浓郁的神仙氛围已被生动的世俗生活所取代,人们对遥远天国的神往转化为具体而形象的地下家园。

这种家园非常活泼,接地气。比如“高浮雕二男侍从石刻”相当喜庆,左边的男性手执酒壶,右边的男性端着一盘着装,官帽高高耸立,两人均面露微笑。中间是一座椅,一副恭请老爷的状态。这种“请老爷上座”的画面还不止一处,有一男一女侍从、二女侍从、一女侍从、一男侍从等多种,绝不雷同。真正地在细节上做文章。

其中,高浮雕瑞兽門扇石刻十分惊艳。这扇石门画像分上下两部分,门扇上部浮雕一男一女,男人左手持笏,面容得意,身着官帽朝服,女人笑容甜美,头挽高髻,手持元宝,富贵之极。这两人的背景是一个圆形,象征圆月,而下方浮雕一只三足蟾蜍,寓意着“蟾宫折桂”,下部浮雕是灵鹿与飞鹰,都是富贵权势与美好的象征。

武士,是泸县石刻艺术作品的大宗,通常立在墓门两侧,充当着镇墓守卫的角色。武士的形象大多取材于宋代军士,情态各异:有的身披甲胄,手持斧头、戟等各种武器;有的手提恶鬼,脚踩祥云,形似神将;还有的头戴交角幞头、手执骨朵。

这些武士石刻被集中在一个房间里,可见数量之庞大。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还有4尊女武士石刻,这是中国迄今发现的宋墓中绝无仅有的女性武士形象。她们脸庞丰腴,柳眉细眼,但神情威严、刚烈,凛然不可侵犯。若不注意,还一时难分雌雄。

在汉代石棺中通常可见“开门”系列石刻,即两扇门的画像中,推开了一扇门,一个人从门里探出头来,而在泸县出土的宋代石刻中,这些“开门”系列的石刻则更显丰富,从造型到故事寓意都偏向于世俗之乐。

泸县出土的这些“开门”石刻中,既有女子像,也有男子像,不像汉代同类题材的石刻,几乎都是女性。也许是这个动作本身就包含了一种俏皮,所以主角她(他)的表情也通常是面有微笑,而且手持各种玩意儿,十分可爱。比如有一尊男子像笑得尤其夸张,谁见了都会忍不住笑,仿佛在告诉来人“欢迎光临”,又仿佛是房间里的百乐景象让他还有情绪滞留,让人不得不揣测,或许门里正是一派享乐的好风光呢。另一尊女子像则是手持一面镜子,那镜子面大,醒目,十分夺目,平添几分妖娆,还有手持侍盘的。

北宋重文轻武,实内而虚外,靖康之变,皇帝被金兵掠走。南宋建立后,政治偏安,虽余惊未消,依然有着“偷生”的乐趣。而作为巴蜀一带的泸县,很可能受这种大局的影响,在现实和墓葬文化中,对灾难临近前有一种“及时行乐”的心理诉求。世俗层面的欢乐和无拒,似乎让他们没心没肺,抑或是战争随时会来,不如活在当下。死后,他们也不幻想当个神仙,进入仙境,而是依然企望快活如人世般的世界,“死而后快”,既是对当下的认真,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如此看来,大难临头的人民聪明地把握了生命的精髓,这种精髓在美术、人文方面都带来了不俗的影响。

虚无道场

“山侵河处河镜倾,河侵山处山岭遶”,一米二高的山花碑,阴文,华丽中浸润伤情。云南大理苍山洱海的美与哀,在全碑楷书中显得正式而汹涌不绝。山花碑碑质为大理石,藏于大理市博物馆碑林,号称白族第一碑。

碑刻,镌刻在石头上的字词,没有一个字是白写的。一个侵字,让人思量其深意。

翻开历史卷宗,确实有深意。这与元末明初的各方政治、军事势力有关。

朱元璋虽然击败了大多数元朝残余势力,在南京称帝,建立明朝,号洪武元年,但云南一带在明初并未被其纳入版图。天高皇帝远,更何况是开国皇帝,人家地方势力强大,不买账也说得过去。

不过云南一带坐地为王,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政治联盟。那时,地处西南一隅的云南一带依然处于元代梁王的据守控制之下,臣属蒙古“北元”政权,那梁王凭借边疆山高皇帝远和苦心经营云南百年的根基实力,自坐为大。当时云南主要是蒙元势力,由蒙古政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和大理国王后裔——土酋段氏总管段明把持。梁王,以昆明为统治中心,大理段氏,控制着滇西一带,都听从北元指令。

这让朱元璋如鲠在喉。

“云南僻远,不宜烦兵。”明朝初期,朱元璋以招安为策,先后七次派出使臣前往滇地召谕梁王,力争以和平方式解决云南问题。梁王一口回绝,并几次杀害明朝使臣。朱元璋颜面尽失,却也只得咽下这口气。

直至国力休养生息了十余年,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朱元璋决定以武力征讨:“云南自昔为西南夷,至汉置吏,臣属中国,今元之遗孽把匝刺瓦尔密等自恃险远,桀骜梗化,遣使招谕,辄为所害,负罪隐匿,在所必讨!”

在云南曲靖的白石江战役中,血流成河,明朝军队所向披靡。后直逼昆明,将梁王的势力一锅端了。明军继续南下,到达大理。洪武十五年(1382年)闰二月,段氏后院大理被明军攻克,第十二世段氏总管段明束手就擒。

半年之后,云南江山易主,尽归明朝。为开发西南、巩固边防,明太祖下令,在云南省府昆明建立云南都指挥使司和云南布政使司,管理云南军政事务,着手处理接收云南事宜——奉旨将蒙古梁王集团成员,梁王家眷、元蒙上层官员和大理段氏贵族头领全部押解北方,交由朝廷处置;清扫元朝残余势力和大理地方势力,就地遣散并安置数十万蒙古士兵俘虏;建立明朝新的政权机构;于军事要冲设置卫所,屯兵戍守。之后,洪武十七年(1384年)三月,傅友德、蓝玉率部分征南大军班师回朝,留下沐英继续镇守云南。

山花碑是这个时期的孕育物,碑上共有10首山花体诗歌,排列整齐,看上去也十分利于朗诵,不过初读山花碑的美感很快被细读的艰涩所替代,有些词句简直不通,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在借用汉字的音和义来写白语、读白音、解白义。白族没有自己独立的文字。碑上刻的,就是这样的古白文。比如,“长寻细月白风清,不贪摘花红柳绿。用颜回道譃浮生,得尧天法度。”这还算是比较好理解的,是说月白风清之日,不要贪爱繁花之美,用颜回的道术来理解虚浮的人生,就能得到像皇帝尧时一样的盛世景象。

有的句子能在汉语俗语中找到对应,但是个别字词却查找不到,比如“分数哽侔圡成金,时运车舛金成土,聚散佀浮云空花,实阿芣不无。”这句话的意思,在《金瓶梅》《三言二拍》《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中都有提及,其表述的是:“时运来时土成金,时运走时金成土。悲欢离合一杯酒,聚散成败转头成空。”

白族与汉族在文字上的姻缘,在山花碑上表达得其实比较甜蜜。诗句中隐晦无力的抗争,也在唤起相似的历史记忆。比如汉文化历史上刘邦项羽争雄、霸王别姬,痛与虚无,大致无差。

苍山洱海是大理白族人的家园,苍山景色向来以雪、云、泉著称。经夏不消的苍山雪,无论是阳春三月,还是萧瑟冬季,都使苍山显得娴静安然,冰清玉洁。洱海,在古代文献中曾被称为叶榆泽、昆弥川、西洱河等,位于云南大理郊区,为云南省第二大淡水湖,因为湖的形状酷似人耳,故名洱海。

先扬后哀的歌调,是一个人看尽繁华后的虚无与悲凉,这种声调,在清代《桃花扇》中,是同样的迷离。“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在《红楼梦》中,哀凉更是一阵阵入髓,叹富贵命运、王孙权贵,最后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山花碑碑文的作者,刻写在碑末的诗句中,名叫杨黼,生于明代,大理下阳溪人,其先辈是大理国和元代的名仕望族,《明史·隐逸传》中载有他的传记。幼时读书万卷,但一直生活在民间,有不少著述,山花碑是他用白族传统的诗歌形式写成的歌颂洱海风光的山水诗。明代著名白族文人李元阳还专门为其写过《存诚道人杨黼传》。

但要真正读懂这些诗,还需要读一读山花碑另一面刻写的《圣元西山记》。这其实是碑石的正面。它披露了杨黼的身世:远祖杨连在大理国时“为王左右”,祖父杨智系元代云南平章大理路总管段功家臣员外,曾授元帅。后段功被梁王所害,杨智闻讯后亦赴死,其父杨保也是段氏元帅,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傅友德率军平滇时,自缢殉国。家族不幸,江山易主,百感交集,集于一文。

美则美矣,然人事无常,唯花叶草被,代谢不辍:苍山永恒,洱海唯新,渺小的命运和无穷的山川互为注释。

一千零一夜

把神秘的、出生入死、出神入化的故事雕刻在厚实、沉重的石棺上,千年之后,世人看着这些石刻画像、神话故事,竟然会忘却了死亡的恐怖,大概这最具备《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精髓。这些故事神奇、幻灭、大胆,充满不可思议之美,让人忘却了现实的寒意、虚弱、绝望。

这些石棺故事并不在《一千零一夜》的原产地阿拉伯,而是在中国四川,长江、赤水、习水交汇之地——四川合江县。合江县汉代画像石棺博物馆因这些大规模密集的崖墓文化而诞生。

一個淫雨霏霏的冬季周末,我一身泥泞地叩门而入。下午五点,视线昏暗,刚刚装修完毕的博物馆,三十余座汉代精美石棺整齐地排列开来,好像巨大的隐形之物在四周审视我,晦暗、凛冽、众目睽睽,这些散发着土尘的千年之物,真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我突然想起电视剧里权贵对死士们的安抚,会提前备好棺材,然后对其说,“我已经替你们备好一切了。”镜头再扫过一列列整齐、阴森的棺材,在或明或暗的灯光效果中,加深了人们对亡灵的敬畏和害怕。

不过,合江县汉代画像石棺博物馆的灯光非常明亮,在精品石棺陈列厅中,每具石棺都用玻璃围了起来,一方面是保护其不受污染损坏,另一方面,因为有玻璃隔离的缘故,人们近距离观察石棺也滤去了某种恐惧。

这么密集的石棺、石刻画像陈列于此,是源于合江县有大规模的汉代崖墓发现。合江崖墓群有12个点,分布在福宝高村等全县12个乡镇。乡场、马路边、砖瓦厂……崖墓中的石棺被发现后,考古工作者统一将其搬运到了合江县县城集中保护。

石棺上的画像虽然多为墓主人的生前愿望,但如仔细观摩下来,却会发现其中有不少历史、文学、美术的渊源和趣味,可称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在棺身四周以及部分棺盖上雕刻有各种有关天界、昆仑仙境以及出行之乐的内容,构图疏朗简洁,图像以形写神。

比如在编号为25号的石棺上的《秦五女入蜀图》,其典出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故事。石棺左右各有五男五女,分别代表秦五女、蜀五丁,再现了《蜀王本纪》中记载的秦惠王以五女子馈赠蜀王,蜀王遣派五男丁迎接的历史典故,是巴蜀当地历史的生动再现。

在编号为22号的东汉石棺上,则是《董永侍父图》。画面左侧的大树下有一辆独轮车,车上坐着手执鸠仗的老者,老者右边有一男子站立,手执锄头似乎正在田间犁地。画面右侧则是一匹硕大骏马拉车而来,马旁还有一个马夫正拉着纤绳。此画与山东嘉祥县武梁祠后壁画像中那幅有榜题“永父”的构图几乎一致。汉代倡导孝行,并以“孝”作为衡量人品的一条重要准则。董永孝亲的故事既标榜了墓主人的孝行,也有教化后人的作用。此石棺1999年于合江镇出土。

出行是一件愉快的事,踏春、赏秋、避暑、逞冬,各有各的乐趣。古人在生活方面精于享受,乐山好水,在石棺上,更有丰富的再现。生得享如此之乐,死也若由此,慰为大乐。5号石棺上是一幅车马巡行图,画面正中刻画有一匹矫健跃动之马,拉着轺车,轺车上坐着两个人,应当是墓主人与御者。车前有两个“伍佰”开道,车后有两个侍从,皆手执便面(扇子),后面一人胳膊里还抱着行囊。呼前拥后,好不快哉。此石棺1999年于合江镇出土。

1号石棺上有两幅重要的图画故事,一是《龙虎戏璧图》。一龙一虎左右相对,中间的玉璧用绶带系绕,青龙与白虎分别代表东西方二神。璧是祭天所用,龙虎有引接天地之力,图画反映了墓主人乞求顺利升天之愿。二是《求药图》,在石棺另一面,画面右侧的西王母肩膀生出两翼,着宽衣大袖,端坐于龙虎座上。她的左侧有人伸出双手,手上捧一颗丹药。在汉代人心目中,西王母掌管着不死仙草,人们认为在升天之际服用西王母赐予的仙药,就可以成仙。

4号石棺上,最宏伟的画像要属《车临天门图》。墓主人坐于马车上,奔向中间的天门。这天门楼宇重檐,似欧洲城堡,又似皇宫大院,一派不凡气象。天门左侧则是端坐于龙虎座上的西王母。此画再现了墓主人升仙进入西王母所在的昆仑仙境的过程。在4号石棺的另一面,则是如《山海经》图画般的《神灵异兽图》。从左到右依次为方胜、站立的蟾蜍、蹲坐的玉兔、奔跑的九尾狐、行走的三足乌、左顾右盼的鸩以及几乎要撑破画面的三尾鱼。《山海经》里有记载,这些神灵异兽都生活在昆仑山上,陪伴西王母左右。毫无疑问,这群拥有仙气异能的异兽正代表着西王母所辖的那个奇妙的昆仑世界。

天上的世界如此美好,但也有规矩,不亚于庭院深深深几许的人间。等级秩序是必须的,懂规矩会门道,也是升天的必要步骤。

在15号石棺上,一幅《拜谒图》展示了升天的流程。图中两端各刻一厥,代表天门,左边厥与房屋之间的人物为墓主人,右边厥与房屋之间的人物为亭长。这个房屋画得很大,几乎占据了画面的四分之三,足以彰显出门第之森严、巍峨,象征了天界的权威。这是典型的“天国拜码头”之意,展现了天门亭长迎接墓主人进入天国仙境的场景。在这具石棺的另一面,则画下了热闹非凡的《仙境图》。从左到右,分别有在宴饮的墓主夫妇,在玩六博棋的仙人,助兴的蟾蜍、玉兔、三足乌、九尾狐,可以说是一应俱全,这应该就是幸福的天上生活。在这里没有神仙凡人的差别,只有天下一家的和睦。和神仙在一起“众乐乐”,也加深了人们不畏惧死亡之心。作为一种信仰或宗教,它多少消解了生而为人时经受的苦难。

这样的石棺画像不仅是为墓主人乞灵,对生者也有一定的宽慰和安抚。

除了宏观叙事,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这些中国传统故事中的神兽,也会单独成画,雕刻在合江东汉石棺上。

比如1996年在合江镇文桥片区黄溪村的长江岸边砖瓦厂出土的一具汉代石棺,就彰显了朱雀和玄武之美。石棺前档为《朱雀图》,朱雀偏于画面左侧,直立,头戴胜,突目,曲颈,展翅,翘尾,两脚曲立,呈欲飞之状。石棺后档为《玄武图》,玄武形似乌龟,张口,直颈,四脚直立,呈爬行状。一条蛇恒绕龟背,蛇尾绕于龟尾之后,蛇上身以及颈部曲转向后,蛇头张口与龟首相对,似乎在交流什么。这具石棺被定为国家二级文物。

还有一尊国家一级文物的宋代石棺也是同样题材。这是1989年在合江镇马街柿子田村出土的一尊砂岩石质石棺,长2.2米,宽0.76米,高0.81米,编号为14号。石棺呈“几”字形,棺身前档刻朱雀,后档刻玄武,左边刻有硕大的青龙,右侧刻有巨型白虎。值得一提的是朱雀的形象非常可爱,为正面造型,双脚直立,双翅耷拉,颈后有似开屏状的羽毛张开,有警卫之范。

纵观这些石棺,是整石开凿而成,费时费工,想必当时价格不菲。在汉代崇尚厚葬的时期,这种石棺成为富强豪族的“身后娇宠”。画像石墓的溯源应该出自中原,在洛阳博物馆可看见大规模的石棺画像,那时,中原是政治经济中心,主流文化的所在地,巴蜀一带应该是受其影响,才悄然流行起来。

汉代石棺文化代表了汉人追求永恒不灭、长生不死的理想。汉代的厥、碑、墓室无不与石头有关。石头是最坚硬最永恒之物,就如同大海永不枯竭一样。“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说的正是石头的难朽。

合江虽是四川东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县,但历史底蕴丰厚,它是连接贵州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带,大娄山山脉从黔北向境内延伸,县城南部多丘陵、山地,北部以浅丘为主,中生代侏罗纪与白垩纪红色砂岩露头颇多,岩层厚度大,为崖墓、画像棺的开凿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合江,作为长江流域汉代画像石棺分布最集中的地区之一,其数量之多、题材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合江崖墓群出土的具有代表性的32具石棺陈列于合江县汉代画像石棺博物馆内,还有近百具散存于未发掘的崖墓内。

驱车前往福宝高村汉代崖墓群,我一路在423乡道上盘旋,回形针一般的弯道无数,时速不超过三十公里,依然觉得快,隐隐有种不安。冬日枯黄的田地透出清寒,在423乡道西侧五十米处,看见一块青石斑驳的石碑,上面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福宝高村崖墓群”。

停车,观望,寻找。

冬日的寒气弥漫在整个乡间,杂草、树林、荒田。举目四望,不知何处是悬崖,更别提崖墓。拦住往來的摩托车,跟老乡打听崖墓何在,他们只把手臂一挥:“在石碑那下面,下面。”下面是哪里?我顺着石碑往河流方向步行了百余米后,草木深锁,泥泞缠绕,间或有暗坑,无路可去,只看到废弃农房一所,无草的田地几块,河流浑浊流淌。雨继续下,滋润着山川万物,褐色的野蘑菇在酸枝草周围肆意生长,三两丛竹子发出沙沙之声,我知道就是在这块地方,某个隐秘之处。

他们在安息。

这些汉代的亡灵安守了千年。放弃。我回头往上攀爬,再次看了看那块验明正身的石碑,且让它们继续安守。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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