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个军礼要多久

2021-09-06 01:46王顺法
莫愁·小作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部队

周田养,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陶渊村人,于1956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所在部队驻扎在福建前线的平潭岛。

1

初夏,10岁的周田养推着装着猪灰的独轮车下地种山芋,经过秋花家门前,惊得她爸陈老大差点掉了下巴:还是个小娃啊,这两百多斤的独轮车,能推着空车走动就不容易,咋还能推得了三担猪灰?于是,他朝身边同样在用惊讶的目光盯着田养的秋花笑道:“大丫头,这娃有趣,送一碗麦茶去?”

秋花点头,马上舀了一大碗早上泡在大瓦罐里的元麦茶,端去田养的地头。

秋花再回来时眉飞色舞,“哪有这样的人?接茶前,先是朝我敬了个军礼,还说自己是儿童团的。喝过茶,大嘴向我一咧,马上又翘着屁股挥刀割麦!快马能有好路走吗?这不,一刀割破了手指,满掌是血呐,可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在小道上抓把土一抹,收血,只当没事,继续拼命干活!”

陈老大听了没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朝闺女笑。

那年稻子金灿时,18岁的陈秋花,成了全县最后一个坐花轿的人。她嫁给了时年16岁的周田养。

小夫妻恩爱万分,来年夏天,秋花就为田养生下了一个闺女。

冬季,征兵工作开始了,17岁的田养作为村民兵连长,带领20多个适龄青年去参加应征体检。因为已结婚生子,从规定看,自己不必参加应征,但田养抱着好玩的心理也和同伴们一起参加了体检。哪知结果震惊了全村:20多人去参加体检,唯有田养一个人条件合格!

能不能出兵事关全村的荣誉,秋花知道拦不住这个铁汉,送田养入伍时,含泪宽他的心:“家里一切有我顶哩,你在队伍上一定要当个好兵,争取多立功,多受奖,让我们母女俩脸上有光彩.....”

2

自从田养进了部队,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回村来:入伍不满一年就入了党;同年成了练兵标兵,当上班长;次年又立了三等功并当上了副排长。

他们的部队驻扎在福建沿海前线的平潭岛。

这年,田养又荣立了三等功一次。这个带兵的模范,让团长、政委特别看重,作为表彰,团里在将立功喜报寄给家乡地方政府的同时,又寄出邀请书,邀请秋花作为模范军人的爱人到部队做客。

好消息震动了全乡。

那时交通不便,从江苏宜兴到福建平潭,路上至少要花10天时间。由于秋花不识字,乡政府领导经过开“诸葛亮会”,特地从医院取来一块巴掌大的医用白胶布,先在上边写好“江苏宜兴陈秋花”,然后将它贴在秋花外衣的胸口处,以防人走失。乡里还发了电报,告诉部队秋花的出发时间,务请部队派人到福州火车站接人。

秋花先乘汽车到无锡,再转乘火车,她硬是坐了整整7天7夜才到了福州火车站。

部队首长安排田养带了一个班的战士,提前一天,到福州站接人。

正是盛夏,接到秋花时,田养被眼前这个背上、腰间、手里挂满大包小包的女人惊呆了:秋花单薄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皱巴巴地粘贴在身,汗水粘着头发遮着了大半个脸。秋花朝自己圆睁着的一对大眼睛,有惊喜,更多的是疲惫不堪。尤其是她右手还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想必就是自己生下她4个月后就不管不问的亲闺女啊,母女虽是两手紧紧相连,手腕处还有一根细布绳互系着。而此刻,小女孩在见着他这个匆匆奔来的陌生人,双眼马上露着一片惊恐,直往秋花的大腿边躲闪。此情此景,让田养噙着泪水,不曾开口,先向秋花敬了个军礼。

见状,刚刚围拢过来热闹起哄的战友一下子全沉默了,他们齐刷刷向秋花举起了右手。

第二年春天,秋花为田养又添了一个白胖儿子。

田养在部队不断进步,至入伍第9年的秋天,他先后得了5次三等功,奖状更是拿到厚厚一沓。

当了8年的副排长,退伍时,营、团首长都纷纷感到亏欠了这个带兵好手,他们经商量后特事特办,让田养以正连职干部待遇转业,不过,为他落实的工作单位,在邻县。

田养只想和秋花待在一起,为把欠下秋花9年男人的责任赶紧还给她,他毅然决定放弃干部的岗位,选择回家种田。

3

放下枪再次拿起锄头,田养感到分外亲切、踏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把部队的好传统带回来了,干起农活来总是一马当先,在生产中真正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

队里有了一个好带头,群众个个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受田养影响,生产队社员的精神面貌很快为之一新,劳动热情得到彻底激发,田间地头,大凡有他出现的地方,必是你追我赶的劳动场面。过了两个月,田养当上了生产队长。一年后,他成了“林家大队”的大队长,再后来,因工作出色,他又升任伏东乡的供销社副主任。

田养回来不久后的几年,秋花先后又生下两个孩子。既要保证生产队里的每天出勤,又要照顾好四个孩子的生活起居,秋花生活虽苦,可每天有喜欢的男人陪着过日子,她的笑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

好日子过得悄无声息,田养才回来十多年,转眼间,大女儿已长大成人,他四十出头就成了外公。到了1984年,秋花那个从部队带着身孕回来生下的男孩也要成家了,这甜蜜生活让48岁的秋花在梦里都会笑出声来。

就是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家人正在开开心心吃着晚饭,秋花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她只是随便朝地上张了一下嘴,就见一口鲜血喷得红了地面。这可把田养吓坏了,他急忙把秋花送进了医院。

诊断出来了,秋花的病是血吸虫病的晚期,已严重肝腹水。那个姓梁的医生告诉田养,除非发生奇迹,否则,秋花至多只有两年的存活期。

田养心痛之极!梁医生看着田养的伤心样,深表同情,他将秋花的病情再三分析后,告诉田养:要保秋花的命,主要是家里人心要细,要注意她的发病规律,发现苗头及时就医。要让病人多休息,要加强营养。

一夜之间,田养变得如绣花女一般心细。他到处查找资料,弄清楚这病易发热,尤其在患者的大便上最容易发现问题。因此,要掌握秋花的发病规律,就必须每天仔細观察秋花的大便情况。也就从那时开始,他不仅完全包下了倒马桶的活,还在秋花每天早上用马桶时,像个贴身警卫守着,每当秋花方便结束刚刚站起身子时,马上会笑吟吟地向她行个军礼,然后立刻拎起马桶,去屋后的茅厕仔细观察她的粪便。这事开始时秋花很不习惯,怕人背后有人笑话自己男人。这个时候,田养都会郑重其事地跟秋花说:“小姐姐啊,你为这个家从不顾及自己身体,吃尽了苦头,现在是我为你分担的时候了!”

这是一场与死神的决斗。为让秋花能尽量延长生命,田养总为她买最好的护肝药,为她四处求偏方,大凡听到哪里有看肝病的郎中,路途再远也去赶去配药。那时,家中也穷,人家熬中药只熬一次,就丢药渣,他舍不得呐,要把草药熬个三次才肯丢了。

真爱产生了奇迹,当年的梁医生,断言秋花只有两年的存活期,可在田养的百般呵护下,秋花硬是挺过了34年,让秋花看着儿女们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又让她看着重外孙们一个个来到人间。

2018年的冬天,秋花84岁,在最后的日子里,秋花拉着儿女们的手,一一交代:“娘的这辈子能跟你爸,真知足了。我的后半生一直是让你们爸当手心宝捧着过的,他那几十年的军礼……反正娘的生活就如在蜜罐中泡着般幸福啊!娘的日子不多了……他也已是82岁的人了啊,当兵的人,到现在,个性一丝没改,闲不住,还在村里做着收党费、收农保、垃圾收集的工作,娘只能托你们多多关照,代我服侍好这个好人……”

秋花走了。秋花由田养亲自埋在老屋后边的山岗上。这个老兵曾私下跟一个老战友说,“秋花待的那地方好哇,我住老屋的二楼后房,每天清晨,只要推开窗子,就能与秋花打个照面,让她见着我给她行的军礼……”

王顺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南大学兼职教授,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钟山》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扬州在北》《天狗》。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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