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编（八）

吴悠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刚刚开完选题会的唐维虹回到办公室，屁股才沾椅子，就接到了一个未保存号码的来电。“您好，哪位？我桂湖日报唐维虹。”“唐总您好，我是庐源交警支队马立华。”原来是省会庐源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交警支队支队长马立华。唐维虹很奇怪，自己从未联系过公安口，这样一位公安系統的重要领导突然来电，所为何事？

“马局您好，有事您说话。”唐维虹说道。马立华开了腔，原来是这么件事儿：前几天，庐源市中心静华区交警大队长李卫安刚刚处理完一件事故，过了中饭的时间肚子很饿，就开着警车到了一家快餐店门口，下车进去买了份快餐，被市民拍到了，以“公车私用”为由发帖上了网，还喊了记者。马立华请求唐维虹压下记者采写的舆论监督稿子。

原来又是个说情电话。唐维虹从做记者起就最烦说情电话，好不容易找到的选题，千辛万苦采访好，冥思苦想写作好，对方一个说情电话就白费了。当了领导也是一样，虽说给了对方面子毙掉稿子，看上去让对方欠了人情，但多数时候这种事情对方事后是不认账的，一句“党的媒体就应该坚持正面宣传为导向嘛”就觉得这事儿是理所当然，人情没落着，还落着记者的埋怨，觉得自己胳膊肘往外拐。“马局啊，不是我说，如果按您说的，李大队长把警车停在快餐店门口，进去买了份吃的出来，被网友拍到，说他公车私用一点都不冤枉啊。”

马立华语音更低，语气也更和气了：“我知道，唐总。但是老李情况不一样，咱们不也得区别对待嘛。他十年前就是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省劳模。但是他一直拿自己当普通警员一样出现场、查案子，落下很多病。胃病和低血糖就是其中两个。那天查案子到中午1点多才结束，等到开回局里，食堂也打烊了。真要开车途中犯了低血糖要晕，不是要出事故了嘛。中途买个汉堡吃，不过分吧？把前因后果了解到了，就不觉得是违纪了吧？”

听完这段儿，唐维虹品出其中味道：简单当作一个舆论监督选题，有点浪费。“马局啊，我懂您的意思了。这个稿子我这里给您说，不发了。但以后，我们的记者要去采访公安交管方面的事情，你们可得高抬贵手啊。之前我可听我们记者反映，好多次被你们政治处挡驾，以要请示为由阻拦，活活把新闻逼成了旧闻，害得记者出不了活啊。”

这个“买卖”，唐维虹有把握做成。如果毙掉一个稿子，能给记者采访开一扇大门，是“划算”的。更何况，联系前因后果，确实不能简单一批了事。那会伤了老英模和其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警察的心。“唐总你放心，我也跟你打包票，以后涉及我们条口的事情，你们记者来采访绝不挡驾。有人再敢阻挠，叫记者打我电话，就这个号码。我替老李，不，替我们全市交警谢谢你啊！”

当晚，唐维虹在稿库里看到了这篇稿子。有图片，车牌清晰、人物可辨。是直接删掉吗？唐维虹站起身，望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直接删掉，跟记者解释原因，记者肯定会觉得是个借口。那能不能换个方法，既让记者看到劳动成果，又让公安局方面满意，更对报社未来和公安系统搞好关系有益呢？

突然，一个来自十几年记者生涯累积的思路就像闪电一般划过唐维虹脑海。她点开了“修改”键，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舞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马立华怀着紧张的心情从办公桌上拿到当天的《桂湖日报》，看看昨天那位精明干练的女总编有没有兑现诺言。在二版头条，看到了这一篇稿件：《这样的“公车私用”我们舍不得批评！》，稿件把他昨晚跟唐维虹说的内容补充了进去，把舆论监督稿件摇身一变成为一篇正面典型报道。“嘿，还真有两把刷子。”马立华把报纸扔到桌上，嘴角溢出一丝笑。

不久，李卫安的正面报道被庐源市委主要领导看到后，就把他从区交警大队长提拔为市公安局党委委员、政治处主任。可想而知，自此之后桂湖日报的公安新闻，就一路畅通无阻了。同样高兴的，还有原稿的采写记者。原来担心被毙稿，现在非但上了二版头条这样的好门脸，而且冲击年度好稿乃至当年市好新闻都是极有希望的。

“听说了吗我的总编大人，H省出现了跟非典差不多的肺炎，没多久要放暑假了。要是有携带者回到桂湖，可就不好啦。”这天早上，邓子良一边往餐桌上端冒着热气的粥，一边问唐维虹。

唐维虹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我当然看到新闻了，不然好意思做总编么？今天开选题会我就要说呢。你要不要先听我汇报一下啊？”说完把一颗剥好的鸡蛋扔进邓子良的碗里。

一个小时后，唐维虹在当日选题会上郑重地提起此事。她对各部门负责人说，不要觉得非典过去快20年了，就不当回事儿了。新华社已经发稿了，就说明不是小道消息。“从今天开始，教育、交通、卫生条口记者要密切关注：哪天放暑假，暑运什么时候开启，我们省大概多少在H大读书，在H省工作的人，这些信息每天都要有动态报送、发布。现在省委宣传部、政府办公厅、卫计委没对报道提出要求，我们就要提前一步，保障信息准确的前提下，及时发布。”

“最近几个星期的报道，我提几点意见。”唐维虹说完预防疾病的工作，说起了评报。“上周五二版头条《老先进住上新房子》，故事讲得不错。但是缺乏必要因素，为什么陈先勇退伍回村工作那么多年，才住上新房？是钱不够，还是自己推辞了好几次？前言要搭得上后语。建议记者去补充采访，写个后续，挖出一口井来多打几桶水嘛。”

“昨天一版报眼《清华专家团来庐源为发展“搭脉问诊”》，标题做得不错，但是我们不要把八项规定理解、执行得过犹不及啊，我看稿子里说是清华校长带队来。同志们，清华的校长是副部级干部啊，双方领导会见的时候知道咱们这边提省委常委、庐源市委书记，对方咋连人家校长的名字都不提？就说‘由校长带队的……，缺乏起码的尊重啊。”

接连点评了好几篇稿件的缺陷，唐维虹“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就在此刻，贾春和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就不对了，想说又似乎在等谁问才会开口。唐维虹拧好杯盖子问：“出什么事儿了吗春和？”贾春和结结巴巴地说：“唐总，热线部编辑来电话说有人打电话给报社新闻热线，说庐源火车站一名乘客从H省省会W站上车，在庐源下的车，车站乘警看他从W来，就要他去医务室测个体温，他不同意，说是歧视他，和乘警发生了肢体冲突。”

唐维虹眼睛都瞪大了，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了贾春和的话：“这不就是新闻么？快安排记者去，谁现在没采访任务就去火车站采访，回来发稿。不要等，新闻就怕等，一等就馊了。”贾春和点头，随即打电话去安排了。

一个小时后，稿件入库。唐维虹点开后逐字逐句进行了编辑，确保文中没有一个词给大学生戴上H省流传的肺炎“帽子”后签发。半小时后，桂湖日报客户端推送《为何我从W来就必须测体温？庐源火车站一男子与乘警发生肢体冲突》。

看着浏览人数和评论数不断增加，唐维虹在喜悦的同时伴随着紧张。她依稀记得2003年初“非典”横行期间，一些报纸在未经上级宣传部门同意的情况下报道本地发热患者为“非典疑似病例”被批评处分的往事。这次若是被中宣部新闻阅评组点名了，恐怕省委书记也难保。板子打下来，轻则处分，重则免职。

当晚，稿件就成为转载量飙升的“爆款”。得知这个消息后唐维虹的心依然提着。这是她就任总编辑以来签发的第一篇真正可能引起社会热议的稿件，究竟是会和预料的一样被点名、批评，还是能平稳过渡，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嘀嗒、嘀嗒”，办公室大钟可没那么多思绪，依然坚定地走着。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这个声音还没那么清晰，今天上午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来。这个声音传到唐维虹耳朵里就格外清晰，似乎在告诉她：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这是个埋着的“雷”。

“砰、砰、砰”三声敲门打断了唐维虹的思绪。原来是杨纯进来问，火车站那个稿子见不见报，大家拿不准。有人说网上已经这么火了，报纸见报没关系;也有人说，网上的稿子出了事情可以撤稿，白纸黑字印刷上去可就见了报赖不掉了，万一被追查起来，吃不了兜着走。

唐维虹犹豫再三，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先不见报了吧，等有了后续线索发篇大的。”送走杨纯，她也松了口气。似乎有点后悔这个决定没什么“气魄”，又为自己没太冒进而感到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