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中的声音与误认(评论)

2021-09-10 04:57张世维
小说林 2021年5期
关键词:太贵变形记张勇

与陈巨飞相识三年,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前段日子,他忽然发来一篇小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小说与诗的写法不尽不同,他能写好吗?心存怀疑,我翻开了他的小说《变形记》。读完这篇小说以后,我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两个陈巨飞,一个是诗人陈巨飞,还有一个是具备了小说家潜质的陈巨飞,可以肯定的是,两个陈巨飞都在写作上有着无限的可能。

小说以“变形记”为题,可能是为了向伟大的经典致敬。它的情节可以概括为:农民工王太贵出于偶然解救了一场绑架,随后却被尴尬的身份所绑架,最终用一次绑架摆脱了自己被绑架的身份。在这个绕口令似的句子中,我们能够读出“绑架”的多重指涉,一是绑架的原义“用强力把人劫走”;二是绑架的引申义,即出于他者的胁迫所导致主体的异化。主体异化所导致的后果有卡夫卡式的“虫化”,也有卢卡奇式的“物化”,在陈巨飞的小说中,主要表现为主体身份的误认,进城务工的王太贵因为一场误会成为“亮点人物”,但其社会形象与本体形象的冲突日益激烈,复归身份的冲动最终使他走向极端,成为第二场绑架行动的实施者,以此聚集他者的目光,乃至自我发声,使主体身份复归本原。笔者认为,我们可以从三个角度来读这篇小说,一是小说中潜藏的“进城”结构,二是社会与家族对话所形成的“和声”般的复调,三是主体身份的误认与错位。

从主题来看,小说暗藏了一个新农民工进城的故事。与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相比,陈巨飞《变形记》中的农民工形象的确展现出巨大的时代变化。随着网络媒介的发展,城市与乡村的生活景象被逐渐拉近,主体的陌生化叙事不再成立,陈奂生的“城市历险记”再也不是“进城”这一叙事结构的书写对象。换言之,城市景象已不再是一个全然的他者,在进城以前,农民工就已将城市生活摸清了底细。然而,他者景象的消弭必然带来自我的不平衡,正如小说中表现的那样,新式的“农民工进城”必然会面临更具当下性的矛盾与冲突。

小说中有两个典型的农民工形象,一是主人公王太贵,他较早进城务工,是工地上的钢筋工带班班长,吃苦耐劳,是农民工进城的正面案例。另一个是王太贵的表弟张勇,为了还债,他来到王太贵所在的工地做水电工,但贪图小利的张勇导致工地验收未能过关,被包工头辞退,不仅没赚到钱还赔了不少,是农民工进城的反面案例。到此可以看出,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中国农民身上最为典型的优点和缺点。随即,故事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正当张勇酒后挟持包工头之时,脚手架上的王太贵失足跌落,极为巧合地砸死了张勇,救了包工头一命。在王太贵昏迷期间,记者胡文写下一篇反响极大的报道,题目是“农民工制服绑匪,王太贵大义灭亲”,自此,王太贵同时成为社会的英雄与家族的败类,社会的声音与家族的声音以相同的节奏交织缠绕,形成“和声”一般的精巧复调。

如果把《陈奂生上城》和《变形记》做一个声音学层面的对读,不难发现,陈奂生式的农民工进城是一出默片,主角陈奂生在城市空间中毫无发声的勇气和权力,仅仅是一个被救助的对象,但当他回到乡村空间又成了“英雄”——陈奂生将自己无声的旅途吹嘘为一场“身份的历险”,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变形记》中的新农民工进城却截然不同,“进城”结构已经可以称为是一场“辩论”(胡记者与刘主任的说服行为),甚至是“搏斗”(张勇与王太贵的绑架行为)。表面看来,农民工进城后声音的强弱发生了变化,他们貌似有机会与城里人形成对话关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新农民工的声音反倒被更为严重地压制了,王太贵与张勇的融入都只是城市包容性的假象。与此同时,在网络信息使城乡空间融合的背景下,乡村再也不能成为他们的避难所,返回可能会面对更可怕的身份误认,绑架行为是他们获取发声权的极端方式。与陈奂生时期的“进城”结构相比,新农民工进城获得了更多的目光注视,随之而来,其发声的来源也更为多元,“自我的发声”常常被代替为“他者替自我发声”。声音所导致的后果是存在状态的变化,与陈奂生式的“英雄”相比,《变形记》中“英雄”的存在状态在城乡之间发生了置换,如果说陈奂生是城里的多余人、乡村的英雄,那么王太贵则是城里的英雄、乡村的败类。

身份的误认是作者推进情节的叙事方式,这种带有古典美的叙事方式不禁让人想起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或是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前者是隐藏身份导致的误认,后者是置换身份导致的误认,前者将对象视为他者,后者将对象视为权力的声音,这两种误会所导致的张力在自认为掌握真相的读者,以及身在戏中而不知的角色之间。自此,写作中的“误认”或“身份错位”呈现出两条具有谱系学意义的写作线索。艾伟的长篇小说《爱人同志》,讲的就是一个偷看女兵洗澡不慎被地雷炸残,却被误认为是英雄的侦察兵的故事。如果说《爱人同志》是一个“误认”的完成时,开篇就将身份的错位(英雄)贯彻到底,那么陈巨飞的《变形记》则是一个“误认”的进行时,王太贵的社会身份不断经历巨大的变化,可以概括为:“工地班长——救人英雄——亮点人物——绑架犯”。 值得玩味的是,王太贵的家族身份同时以相同的节奏发生巨大的变化,可以概括为:“村中能人——杀弟凶手——不肖子孙——绑架犯”。可以看出,王太贵的两条身份链条首尾近似,中间两段却天差地远,有云泥之别,两者的龃龉之处看似是大舅一家不解实情,胡记者和刘主任不愿出面作证所致,实际背后暗藏了权力与话语之关系,以及城乡文化的相对独立性。

记者胡文是小说的关键人物,他不仅写下了那篇决定王太贵命运的报道,更是昧着良心胡编乱造,将平凡的王太贵塑造为一个道德上的完人,最后如愿调入省城。正是因为胡文一篇毫无采访、全凭主观臆断的报道,王太贵被一分为三,他既是吴老三及其他社会公众眼中的救人英雄,也是大舅一家眼中的杀人凶手,而王太贵自己知道,这两个身份都是误会,他仅仅是失足跌落的倒霉蛋。然而,王太贵的主体性并不强大,他首先被胡文说服,继续扮演救人英雄,说服显然意味着语言的绑架。作者借胡文之口,点明了小说的主旨,“我们都在绑架别人,又被别人绑架。”在记者误认的报道后,躺在病床上的王太贵被抛入三重目光的审视之中,一是公众看待英雄的目光,二是家族看待凶手的目光,三是自我審视的目光(小说中出现了王太贵照镜子的情节)。三者的目光不断对王太贵的身份进行塑形,不仅导致了身份的错位,也使王太贵逐渐丧失了独立存在的主体性。在三道目光的持续注视中,王太贵最终以极端的方式——绑架刘主任的女儿,他希望借此机会抵消看待英雄的公众目光,同时给看待凶手的家族目光一个交代(这其中的隐喻是:逃脱凶手嫌疑的方式就是成为另一个凶手,这与《德伯家的苔丝》的结局不谋而合),最终还原自己错位的身份,唤回自己的本真。但身份的不断错位使他难回原点,正如小说中王太贵所见到的景象:“王太贵看见夕阳渐渐地熄灭,掉入山那边的深渊去了。”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工在一次又一次的误认中逐渐滑向深渊。

王太贵的存在方式像极了一个镜中的“局外人”,与封闭心灵、拒绝外部声音、随意杀人的默尔索截然不同,王太贵可谓是一个“局内人”,他听从一切外部的声音,尽力融入社会。如果说默尔索是一个“无求之人”,那么王太贵便是一个“求全之人”,但“求全”必然会与自我发生冲突,就在王太贵逐渐进入“道德完人”的角色中时,一面拉康式的镜子唤醒王太贵的主体性。在镜中,王太贵重新认识了自己,然而现实主义的荒诞之处在于,人性的复苏并不意味着故事的圆满,反倒往往走向悲剧。

现实生活中,人很容易被金钱、名利、道德伦理、社会身份等等各种无形的事物支配,从而导致主体的身份游离,产生身份的焦虑。与此同时,主体的焦虑也会反作用于主体,使之产生胁迫他者的念头,从这个角度来说,《变形记》正是一面现实生活的镜子,每个人都被某个他者所绑架,每个人也成为绑架他者的行动主体。无论是绑架者还是被绑者,两者都处于海德格尔所言“被抛”的状态,小说《变形记》,正是陈巨飞对当下的人,尤其是底层人民生存状态的反省与深思。

作者简介:张世维,生于江苏镇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当代小说与诗歌。有文章发表于《长城》《芒种》《鸭绿江》《文艺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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