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靠一棵草

2021-09-10 03:25龙章辉
湘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班长

1

我上班的车间,在一座山坡下面。车间门口靠山边的地方,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甘冽。井壁上挂有一把竹勺,供人舀水喝。我刚上班那段时间,厂里管后勤的很不负责任,开水总是不能及时供应,工人们一口渴,就跑出车间来井边舀水喝,我也不能例外。

一周后,小腹莫名地开始隐疼。仗着年轻,我毫不在意,以为吃过几顿饭、睡过几夜觉就会好起来。我常常用这种态度对待感冒。感冒见我对它不感冒,往往只在身上逗留三五天就会离我而去。然而,十天半个月过去,那隐隐的疼,仿佛在肚子里安了家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提醒我它的存在,疼得厉害时有撕裂感、还伴有轻度腹泻。这时我仍然不拿它当病,以为是喝了生水的缘故,再来井边舀水时便留心察看了一会。井水清澈现底,水面上浮着一张清白的脸……前来舀水的人络绎不绝,为何别人没事,我竟会闹肚子疼?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后我不再喝生水,去县城买了一只电水壶,将井水烧开了喝。一杯热水下肚,那隐隐的疼在滚滚热浪的冲击下,似乎有些晕头转向,一时竟顾不上发作了。看来我的判断没错!我趁势又喝了几大杯,边喝边在心里窃窃自喜。

当我打着饱嗝、捧着肚腹连跑了几趟厕所后,那隐隐的疼,竟然在热浪退潮之后慢慢苏醒,并逐渐蓬勃活跃起来——它的顽强与坚韧,瞬间摧毁了我的自信,我的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庞“刷”地一下又白了!

没别的选择,赶紧去医院检查——

医生让我躺到靠窗边的一张床上,然后用手指在我的腹部来回按压,不停地问:“这儿疼不疼?”我讲不清,好像到处都疼,又好像到处都不疼。医生连开几张化验单子,查血常规、大小便等等。一应程序走完,我把化验单全部交给医生,然后试图从那张神色凝重的脸上,揣摩出悲喜……我发自内心地渴望那些化验单子能够证明自己平安无事!然而医生看完单子,一句话就将我的愿景化作了泡影。他说你这是慢性肠炎,一般来说急性肠炎倒不难治,慢性肠炎就得好好治了。医生说完就开药。阿托品、大蒜素、土霉素三样。阿托品去痛,大蒜素消炎,土霉素止泻。这是我后来在书本上查到的。慢性病,慢慢治。这些药片的清苦味儿,从此在我的每一个晨昏之间弥漫。在我的感觉里,阿托品效果最好,吃下去不到半小时,腹部的痛感就消失了,大蒜素和土霉素却没什么效果。可阿托品只止痛,不消炎,治表不治本,而且副作用大,不能长期服用。服药一段时间后,腹疼并没有得到明显改观,药一停又反复了。我只得反复地跑医院,医院也反复地给我检查、化验、开药。在此过程中,有人提醒我,治慢性病,西药不如中药有效。我于是又往中医院跑。我就这样黄皮寡瘦地,在西医和中医之间来回跑,觉得西药有效时吃西药,无效了便改中药,中药无效了又改西药……慢慢地半年时间过去了,让人费解的是,那些白白黄黄的西药和黑黑苦苦的中药吃下去,仿佛在给肚子施肥似的,那依依绕绕的痛感,竟越发地茁壮了。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当西医和中医都莫可奈何的时候,我必须要搞搞清楚了。我刚满二十岁,正是最狂妄的年华,然而莫名的疾病剥夺了我的狂妄,让年轻的我暮气沉沉、一蹶不振。我是多么不幸哪!每天一觉醒来,腹部的痛感也跟着醒来。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扁平的腹部,从胃到肠来回触摸按压,每遇到一处褶皱或者沟回时我的手指就会踌躇留连、费尽思量。这时我已经想到了最严重的那种病——有一天我在新华书店随手翻开一本医学书籍,竟神差鬼使地读到了关于那种病的描述:早期无明显症状,类似于腸炎,用常规的肠炎药物治疗会有所好转,但无法治愈……天哪,这不是在说我吗?我不敢再往下看了,合上书慌忙逃离了书店。我不相信,是的,我不相信!我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呢?我不厌食,每餐都能吃,吃什么都香;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在车间干活从不含糊……虽然精神状态不佳,但那是久治不愈的腹痛引起的。我逃离书店后,又忍不住一次次走进书店,心慌慌地东瞧瞧西看看,然后再拐进那个角落,强装镇静地找出那本书,翻到那一页……然后天就塌下来了!

我仍旧锲而不舍地往医院跑。事实上,我不往医院跑又能怎么地?自从怀疑自己得了那种病,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状态——我反复去书店翻看与那种病有关的书籍,对比与自己病症的异同性;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要用手指反复触摸与按压空空的肚腹,看看有无明显隆起的肿块;上厕所时,我要仔细察看大小便的形状和颜色,是否裹有血丝什么的;我隔三岔五地去厂化验室称体重,看看体重是否有逐渐减轻的现象……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忙于求证自己的生命与厄运之间的关联度。

2

我终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了班长的注意。

那天下班,我撇开人流喧嚷的车间通道,独自沿墙根离开车间。自从患病以来,这种踽踽独行的状态就成了我的常态。沉湎于疾病的每一个细节,使我忽略了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孤傲的性格也使得我不愿将内心的脆弱轻易示人。

这时,一只温热的胳膊搭上我的肩膀。我愕然抬头,是班长。这时的班长,脸孔上的严肃已置换成我不太熟悉的亲切。说实话,我不喜欢班长,不仅仅因为他分配工作时的刻板,还因为他老是用嘲讽的语气跟人说话,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人以不轻的压抑感。而班长平日也不怎么待见我。因而,当班长将胳膊亲切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箍着我往前走时,我极不自然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跟他走。班长亲密地在我耳边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跟你一样,我也是个不幸的人,一个人的不幸是孤独的,但两个人的不幸加起来,反而会变成抵抗孤独的力量!班长说完,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胳膊又用力箍了我一下。

我终于明白班长接近我的用意了。

班长的事情我其实早有耳闻——他与总务科的严亮同时追求女工小梅,偏偏小梅有选择性障碍,一会儿觉得严亮英俊潇洒、一会儿觉得班长稳重成熟,情思在两人之间飘摆不定,害得两人不得不明争暗斗,弄得厂里人尽皆知。人们像看一场精彩的电影似的,对故事的结局纷纷议论与猜度。这段时间,严亮追小梅追得很紧,都追上门去了,然后在厂里四处张扬去小梅家追小梅的情况,说小梅的妈妈如何欢喜地煮了甜酒鸡蛋给他吃……从情势上看,严亮明显地占了上风。人们看到班长开始失魂落魄,表现出典型的“失恋”状态,加上他平日的作派,人们几乎一边倒地期望严亮胜出,便极力撮合小梅与严亮,使班长在这场竞争中失去了群众基础,被完全孤立起来了。而班长在失魂落魄中,突然发现身边居然有一个同样失魂落魄的我,这时的他有太多的落寞孤独需要倾诉,正在寻觅倾诉对象的他像溺水中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样,迅速游向我……

此时,终日处于哀怨自怜中的我也正渴望获得消解不幸的勇气和力量,班长的失意与主动靠近使我发现,这世上不幸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即使是清高甚至有些自负的班长,同样也有失意的时候。当班长把他的脆弱一览无余地展示给我时,我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护犊欲望。但我没有对班长说出,因为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和不够格,我的脸颊莫名其妙地潮红了片刻。然而我终于摒弃了对班长的成见,迎合着他伸过来的胳膊,在工友们不解的目光中越走越亲密。因为没有人知道,身染沉疴的我其实比班长更为迫切地需要人世间的温情与关怀。此后,我俩经常在工余时间漫步,交流彼此的现实状况和心路历程,体验着彼此的痛苦与不幸。在听完了我的诉说和忧虑后,班长没有说出我期望中的应对方法和措施,只淡淡的一句“结果不就是死吗?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上帝让我今天死,我决不会贪图活到明天!”没想到这句直戳戳的话,竟一下子捅破了我的忧虑和脆弱,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并且感到弥漫在身体内外的暮气被一扫而尽,内心的朝阳正在喷薄而出!

实际上,班长展示在我面前的脆弱是一过性的,包括对我的亲近。清高与自负的他决不是一个轻言放弃之人。一个不轻言放弃之人决不会轻易言败!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严亮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张扬反过来为他的对手提供了反败为胜的致命武器——当班长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一位能在小梅妈妈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并且在他的陪同下,将严亮张扬的情状与言辞一古脑儿端在小梅妈妈面前时,小梅妈妈迅即为严亮贴上了轻浮的标签,并替她的有选择性障碍的女儿迅速做出了选择。

反败为胜的班长一扫低沉与落寞,重回往日的清高自负。收获了爱情的他渐渐冷落了朋友。没多久,他与我曾经的友情就如一片飘逸的云彩,一点点地淡出了生活的天空。也许,清高而自负的班长靠近我,只是想利用我的不幸来消解他的失意而已,并非想和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事过境迁,他自然会弃我而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对班长的做法抱以理解。

孤独和忧虑又像潮水般淹没了我。这一状况在夜晚来临时尤甚。白天还好,我拼命干活,试图用身体的劳累驱赶体内的病痛。那段时间,我干活的姿态就像在跟谁搏斗似的,肌肉鼓突、牙关紧咬、双眼圆睁,不断地向对手发起攻击……可夜晚就不一样了,随着工作结束,松懈下来的身体如同一片刚经历过战争的废墟,挥之不去的疼痛像硝烟一样在废墟上空久久弥漫。我独自瘫躺在宿舍的床上,不想也不愿去参与同事之间的任何活动,他们强健的体魄和纵情的笑谈会让弱不禁风的我自惭形秽,徒添悲戚之情。往往這个时候,腹内的疼痛和心中的苦水会轮番来袭,而我毫无办法,一任这具破败的躯体在暗夜里坠向无底的深渊……第二天,新鲜的晨光总是及时托住了我的正在下坠的躯体,我在庆幸自己又活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照例要用手指来回触摸与按压腹部,以排查险情。某天凌晨,睡梦中的我在一阵迷糊的快感过后,瘦削的手指在下腹部触摸到了一滩湿滑的液体。我一挣而起!在微弱的光线里紧张地四顾,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宿舍里静静悄悄,只有室友们香甜的鼾声在起伏。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天幕上缀着的几颗星子,正在一眨一闪地泛白。我猛然醒悟到,那滩湿滑的液体只是身体的生理现象而已。被病痛折磨已久的我早已淡忘了这一点。我嘘了口气,并很快意识到这一身体的潮汐对于自己的非凡意义。它的出现,证明了我的身体仍然是正常的、富有生机的。一个具有正常生理机能的身体肯定不会包藏什么大病!这一逻辑的推定让我在这个寂静的早晨喜极而泣。

3

“一、路边荆1两、仙鹤草5钱、车前草3钱、陈茶叶2钱水煎,兑红糖5钱服。本方治痢疾、腹泻。

二、十大功劳1两、陈茶叶2钱,水煎服。本方治肠炎、痢疾。

三、金银花4两焙干研末,早、中、晚餐前用温开水调服2—3钱。本方治肠炎、痢疾、腹痛……”

以上是我从父亲收藏的一本《农村中草药手册》上摘抄下来的。我摘抄了大约二十几条草药验方。这些验方至今仍然驻守在我的一本尘封多年的笔记本上,一待身体出现险情,即可整装出发,走上一道道草木葳蕤的山梁和沟谷,去寻觅那些具有强大生命修复功能的根、茎、叶、花、果……

当西医和中医试尽,腹内的隐痛仍然不屈不挠的时候,我反而平静下来。我不再那么恐惧死亡,也不再去新华书店翻找医学书籍,对比那种曾经让我觉得天要塌下来的病症。泰戈尔说:“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既然死亡如此辽阔壮美,我又何必惧之?

我的不惧,并不意味着放弃和消极颓废。

我回了趟农村老家,把几个月来的身体状况报告给父亲。我的报告是夸大其词的。我当然知道儿子的痛苦在父亲那里是要加倍的,之所以还这样说,仅仅因为父亲在我未成年时对我管教过于严厉。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就像“一个阎王一样”。父亲的威严曾经破灭过我的许多轻狂之举。因此,当我把自己高度怀疑的那种病渲染给他听时,心里竟荡起了几丝快意。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父亲。我看见“阎王”的内心在崩溃……他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凝重,早已戒烟的他找来一盒纸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个不停;我看见父亲在面对如此“重大”问题时的手足无措,作为一介农民的他根本无法也无能去解决这样的问题!同时我也看出了父亲其实是爱我的——这让我想起从小到大,我身上的每一个疮疖,在他眼里都像一场灾难;每一声咳嗽,在他心里都不亚于一场地震……时值隆冬,母亲专门烧起一盆红旺旺的炭火放到我脚下,让我对着火盆烤肚子,并唠叨说你肯定是受了寒,好好烤一烤,把肚子里的寒气逼走,你从小就是个冒风坛子,一经风就感冒……在我小时候,母亲因为跟父亲过不顺,脾气也很不好,我稍有差池便会挨她打骂。我成年后,母亲似乎觉得亏欠于我,便对我格外地照顾,什么事都由着我,脏衣服刚脱下就被她拿去洗了,饭菜盛好了才喊我去吃现成的。有一回我买了块米糖,吃了几口不想吃了,随手丢在桌上,母亲一见米糖就拿起来往口里塞,我赶紧说那是我吃过了的,母亲头一扬,说你是我的崽,你吃过的我再吃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差点让我忘却了她对我的所有不好……看到父母为我的病痛焦急万分的情状,我心里那点可耻的快意渐渐变成了暖意,好像天地间忽然开阔了许多,而我也不再孤独。我有点后悔把这事对父母夸大其词,让父母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父亲有一本《农村中草药手册》,爱好中草药的他凭着这本手册,不仅识尽遍野药草,还治愈过好几位被毒蛇咬伤的乡亲。我想那本手册里,肯定就有治疗腹痛的药方,何不试试草药?父亲听我这样一说,欣然赞同我的想法。他迅即掐灭烟头,打开箱子找出那本红色塑料皮包装的《农村中草药手册》。父亲用他粗糙的手掌抚摸了一下手册的封皮,然后递给我。我如获至宝地伸手接过,立即忙乎起来,一边查阅、一边摘抄,只要是能治腹痛、又没有毒的草药,我都抄了下来。在我摘抄的当儿,母亲已经在清洗熬药用的砂罐了。这只砂罐我从小用到大,一见到它,就仿佛嗅到了从罐口袅袅而出的中草药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温暖而踏实。

父亲之前没有治疗肠道疾病的经验,但那些草药他是全都能识别的,对于它们的生长习性也了然于胸,这就够了。我的想法是按照那些验方一条条地试,这条不行换那条。就像茫茫人海中总有一个女人在等着我一样,我相信总有一棵草在原野上生机勃勃地等待着我……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信心,有信心才会有力量,有力量就会有奇迹!

第二天,父亲带着我,顶着寒风在山坎脚、田埂边低头慢慢寻觅——

我庆幸,在自己山穷水尽之际,父亲还替我保存着一片原野,那将是我最后的依靠!在那里,一棵命中注定的小草挺立在寒风中,等待着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前来投靠,然后用它不为人知的苦来消解他的苦、用它柔弱的枝叶来承担他的不幸、用它旺盛的生机来托举他的生命!跟在父亲身后,我激动地想象着那棵草的样子:根系茁壮、汁液饱满、叶簇蓬勃、亭亭玉立……

4

冬去春来,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几个月来,一有休息休假我便去寻草觅草。我的大脑沟回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草。它们争先恐后、生机勃勃地向我展示疗效。然而百草尝尽,腹中的疼痛仍不见好。迁延日久的病痛又让我心神不定、烦忧丛生起来。我悲哀地意识到:草药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恐怕也靠不住了。这时我不得不认定:我一定是得了之前怀疑的那种病了!种种症状,越来越典型地指向它……设若这一切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了现实,我和我的家庭根本无力承受,只有等死!我再次感到了孤独与无助,并陷入了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我觉得自己被疾病折磨得十分孱弱的生命如同一根绷紧的丝线,一片树叶的重量加上去都有可能造成它的断裂。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不幸呢?我恼怒地用拳头捶打着疼痛不休的腹部,并将那本中草药手册“哗”地丢向房子的某个角落——我决定听天由命、自暴自弃!满腹的委屈憋得实在难受时,我想起了高中时期最要好的同学L,那是一个具有忧郁的诗人气质的人。课余时间,我俩常常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谈起理想和爱情就激动不已,并在激动中完全忽略了各自贫穷的家庭背景……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动情地倾诉自己的不幸,并邀请他来看我,孤独的我太需要慰藉了。

信寄出半个月后,我收到了L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两行字:

“我喜欢默默地被你注视默默地注视你,

我渴望深深地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

具有诗人气质的L用他特有的方式,一下子瓦解了我的孤独;我的孤独霎时像决堤的江河那样,从眼眶里奔泻而出……

就在我哀怨不堪的日子里,一个名叫凤草的女孩进入了我的视野。

如果不是凤草的名字带“草”,如果不是那段时间我对“草”字特别敏感,我想我是不会这么快就关注到她的。因为像凤草这样的农村女孩,通过各种渠道进城务工的非常多,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通过在城里务工,找到一个城里人结婚,从而脱离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后来我还意识到,我关注凤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幸者总是会不自觉地去关注不幸者,而不会关注幸运者。因为在幸运者眼里,你的不幸只会增强他的幸运感,他的幸运却丝毫不会减弱你的不幸;只有不幸者,才能在相互的理解、同情和慰藉中减轻不幸带来的痛苦。

来我们厂之前,凤草曾在隔壁工厂上班。相比那些同样进城务工的女孩子,眉目清秀的凤草似乎是幸运的,上班不久就被厂里一位青工看上。那位青工几番追求,赢得了凤草的芳心。俩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很快便如胶似漆。然而凤草有所不知,那位青工是位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从一开始就只打算与凤草玩玩,短短几个月时间便对凤草腻味了,开始冷落凤草。这时的凤草已有身孕,她借此去找对方吵闹,反而遭到对方的极度羞辱。凤草痛不欲生!在同乡姐妹的劝说下,含泪去医院做了人流,然后辗转来我们厂做工。

凤草的不幸使她对城里男人产生了戒备。面对我的关注,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农村人。我跟她说也不尽然,我也出身农村,父母至今还在农村,怎么会看不起农村人呢?同时我将自己的情况也告诉了她,这才消除了她的戒备心理,并慢慢对我产生了信赖和同情。她让我把那些草药的名字告诉她,她家在一座大山上,那里有很多珍贵药材,周末回家时她可以帮我采一些。但她对隔壁廠那位花花公子始终不能释怀,常常咬牙切齿地说要对他怎么怎么地。当她得知我其实认识那位花花公子时,某天下班后将我拉到一边,神色怪异地塞给我一包水果糖,让我帮忙送给那位。我大惊!质问她你想干什么?她嘻笑着说你别误会,我没有放毒,因为他喜欢吃这种糖,我才买了送给他。我觉得凤草的解释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便坚决不肯接受她的委托!她只好伤心而去。事后,我痛恨自己的绝情,更惋叹自己无力帮助凤草走出过去。

直到电工出身的严亮被厂领导从总务科又贬回了电工班之后,凤草的新生活才终于开始了。

自从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投入了他人的怀抱,英俊帅气的严亮仿佛变了个人。他受不了失恋的打击,终日借酒浇愁。人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嘴里骂骂咧咧、醉醺醺地在厂里晃来晃去的样子。有一次,因为严亮管理的食堂账务出了点差错,得不到财务科的认定,酗酒后的严亮竟然跑到厂部开骂去了。严亮的行为惹恼了厂长,厂长一怒之下,将严亮贬回了电工班。

从失恋到失去好岗位,用工友们的话来说,严亮可谓“背时到底”了。就像穷人比富人更需要宗教一样,落魄之人往往比常人更需要心灵的慰藉和情感的依靠。穷人需要用信仰来抵抗贫穷与苦难,落魄之人则需要用慰藉和依靠来消解不幸。落魄中的严亮茫然四顾,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名叫凤草的女孩。同病相怜、穷途末路的两个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互相慰藉、互为依靠,用自己的不幸去消解对方的不幸,用自己的长夜去照亮对方的长夜……我看见凤草的满面愁容里渐渐透出了霞光,严亮也一点点地恢复了生气。

噩耗是突然传来的——

严亮接到任务,下午五点半与两位同事去改接高压线。这在平时,是件很普通的工作,严亮不知干过多少回了。工作程序依次为挂牌、断电、拉接地保护、上杆验电无异后再接线。严亮毕业于电工技校,且与电已打过几年交道,经验非常丰富,自诩已练成绝缘体。严亮爬上电杆,手刚触及高压线,刹那间弧光迸射,死神从沉默的电线里一跃而起,兀地掐住了严亮的咽喉,将绝缘体的神话撕得粉碎!“哧哧”的电流声在宁静的黄昏轰然鸣响,肉体烧灼的焦臭味四处弥散。人们惊呼着跑过来,看清了眼前的现实后,慌忙去断电。然而晚了,严亮已经被烧焦,黑糊糊的油脂顺着电杆恣意流淌……

仅仅一瞬间,一个鲜活的生命便永远地消失了!

短暂的慌乱后,工友们惊骇地发现,严亮上电杆前,既无人断电,也无人拉接地保护,也就是说,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工友们愤怒地寻找工作的组织者。组织者手捧验电杆,一脸哭相,我还没下指令,他就上去了,你们看,验电杆都还在这里。工友们更加愤怒,难道严亮自己去寻死?!显然,工友们无法接受严亮的猝死。

一起重大安全事故就这样发生了,厂里戒备森严的管理制度和安全操作规程、层层搭建的安全管理班子形同虚设,丝毫也阻挡不了无常的脚步。

这起事故太蹊跷、太不可思议了。工友们交头接耳、众说纷纭——严亮断电上杆后,有人失手合闸通了电;与同事的配合上出了问题,明明未断电,严亮以为断了电,结果……

结果是——凤草这棵不幸的小草,带着比之前更为深重的苦和痛离开了城市,回她的农村去了。那里有适合她的土壤、雨水和阳光。当她恢复了茁壮,会不会有一个人被一条小路牵引着,遍开荆棘来寻她?一棵小草的苦很快会被广大的原野所遮蔽,很快就会不为人知。

而我依旧被病痛所折磨,失魂落魄、穷途末路。但是,当我看到严亮的死叠加给凤草的不幸,突然明白了死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死了,可能会给活着的人留下难以消弭的创痛和思念!我想到了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在茫茫人海中等着我的那个人,于是重新拾起那本被丢弃的《农村中草药手册》,扛起锄头走进原野深处……

我是否找到了那棵等待着我前来投靠的草?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中西用尽、百草尝遍。因而有一天,当我惊异地发现腹中的疼痛已经荡然无存时,竟然难以相信和接受这一事实。我用手掌反复地拍打与按压腹部,我反复地跳跃起来抖颤着腹部——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完全没有了!那恍若隔世的疼痛和梦一般的经历!

是谁安排一场疾病来到我身上?它修改了我原有的生活方向和目标,让一个雄心勃勃地开始面对世界的人不得不转而面对自己。当一个人认真地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意外地通过面对自己而与身处的世界发生了更为紧密的关联,并由此看见了这世上那些被遮蔽的情感和意义……我不知道這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幸运?

我始终搞不清,在自己尝过的百草当中,究竟是哪一棵从荆棘遍布的大地上挺身而出,向沉疴中的我奋力抛出它挺立一生的青枝绿叶,然后就消失了?我连它的背影都没看清,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我知道,一棵能入药的草必定是苦的;它的苦,是人的依靠!一棵草用它柔弱的枝叶承担了人的不幸、用它苦苦的汁液溶解了人的苦痛;它的苦苦的根,苦苦地,扎进大地深处……

龙章辉,侗族,湖南绥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散文》《民族文学》《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30多家纯文学期刊。其中50多篇作品被《散文·海外版》《儿童文学选刊》《作家文摘》《中国诗歌选》《中国年度儿童文学》等70多种选刊、选本转载和收录。曾获首届“大红鹰杯”全国文学创作大奖赛二等奖、湖南省第八届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二等奖、人民武警出版社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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